第四章 年節喜

局裡面一貫如此,有人倒台,必定就有新人上位。所謂「一代新人換舊人」,說得可不僅僅是後宮的爭寵。只不過由錦瑟代替鍾漪蘭出任司衣房的掌首,對余西子和言錦心這一撥資歷頗深的老人而言,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如今再做梳頭之事,才發現原來經手的每一樣活計,早已精練而通透。即使多年不碰,再撿起來,仍是得心應手。難怪連素來挑剔的余西子,對她的手法也是讚不絕口。
年輕真好。
其實余西子最初的想法沒錯,初來乍到,恐怕四處拉攏都來不及,怎會一再拒絕送上門的好意?所以當時不論是司寶房,還是司衣房,抑或其他幾處,芣苡都會擺出一副冷麵,不過就是做做樣子,立個威。
韶光一邊為她熏衣,一邊委婉地將這想法道了出來。
年輕的女官挽手站在其後,身上穿的是簡單的寶藍色鑲滾絹裙,雲髻高綰,胭脂淡掃,使略顯蒼白的肌膚透出剔透之色。特別是一雙冰潤黑眸,黑嗔嗔,眼底若有幽意,顯出一股單薄孱弱的欺世假象。
余西子拉著她的胳膊,深感寬慰地抿唇,片刻,又嘆了一句,「只是過了年節,就又臨近新一次的換季之期了。局裡的事,林林總總,忙起來就沒有一刻能夠清閑。」
余西子自嘲地安慰自己。
尚服局裡的升遷,是在司衣房。
「其實,掌首不必過於擔心……」韶光說罷,見余西子詢問似的看著她,便輕聲地道,「那三夫人即便曾是宮裡的,現在畢竟也欠在一個『新』字上。她已經離開了不短時日,消息再怎麼靈通,總有顧及不到的地方。現在回來了,終歸需要個幫襯的人。」
余西子配合著,將胳膊展開,「若按照內局現在的形勢,由我坐享其成肯定是好的。可連著幾日下來,我總覺得,這新晉的夫人,好像還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等將妝和*圖*書奩前的首飾都料理妥當,韶光招手喚來一個隨侍宮人,交給她一個盛有胭脂的錦盒。剛用時發現有些潮了,需放到背陰處晾曬,而後又吩咐宮婢去御膳房催催,看早膳準備好了沒。
此刻,宮婢拿來嶄新的高腰長裙宮裝,余西子起身,張開手臂任其服侍。等繫上鑲玉的腰帶,再配好挽臂巾紗,便有侍婢搬來兩面巨大的銅鏡讓余西子前後照看。
都要感謝容雅姑姑和朝霞宮老一屆宮婢的調|教和栽培。
「那便是三夫人。」
韶光挽手道:「都是奴婢分內的事。」
韶光道:「皇室筵席上的寶器都製備得差不多了,還有就是除夕守歲時的銅鼎、祭祀需要的禮器……也都一一準備妥當,只等著提前再擦拭一次就行了。東宮那邊的供案,有幾件宮外鍛造的物件稍有破損,已經用宮廷內製換上,奴婢在內侍監報備過了,只是掌首還需再跟總管大人打聲招呼。」
余西子笑了一下,「那四夫人我是見識了。年輕貌美,舉止也相對得宜,但畢竟是宮外市井出來的,小門小戶的碧玉,一看就知道上不得大檯面。」
韶光坐在司籍房的內室里,抿了口上好的普洱茶,徐徐地道:「要知道,從前她可是很少讓外人進那屋子的。」
司寶房的領首雖品階不算大,但能統領房內上下三百餘人,也足以讓她樂在其中了。
宮城裡的綠植都換季了,早前時節的樹葉幾乎掉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有些精貴樹種的枝幹則被小心翼翼地包裹上,等待來年春暖花開時的再次萌芽。
內侍大總管趙福全房中,新晉的四夫人蘇賞心,懷孕了。
韶光頷首道:「宮人們都在說,掌首和兩位夫人相處甚篤。」
韶光淡淡一笑,搖頭,「只因為我原來是司衣房的人,芣苡也是,又跟鍾漪蘭一度交惡。以余西子和鍾漪和-圖-書蘭的關係,眼下她正是需要我的時候。」
第一個知曉此事的並不是太醫院的人,是尚食局的低等宮婢,染衣。
等熏完裙衫,韶光便將熏籠遞給了一側的宮婢。余西子伸手撣了撣衣襟,道:「我自然也想過這層意思。你之前說得對,現在這個時候,人家在明處,那麼多雙眼睛瞧著,小心謹慎些總歸是要的。司寶房想要多攀上些關係,是得拿出些誠意。」
初九這日,宮闈局正式冊封了詔命:司衣房典衣錦瑟,明言驕恭,察于情性,體同僚,恤下屬。故此破格提升,擢正五品司衣品階,統掌服章寶藏之責。
「你也聽說了吧,連著幾日,內侍監的新夫人都留我在內侍監里用膳。」
據說在這之前,太醫院的人曾經給蘇賞心把過脈,胎兒有一個多月了。
轉眼已經是寒冬,回宮也已有兩個多月。
不用刻意裝扮,就已經佔盡了動人之姿。
這日余西子梳的是扇形高髻,配上三支點翠嵌珊瑚珠金雀步搖,兩側是十二描花鏨刻環簪,髮髻間則是青金石流蘇,都是首飾中的上乘,再加上純金打造、紅寶石的墜角,既契合正五品女官的品階,又顯得高雅大方,頗有一些富貴閨閣女子的味道。
四房之內,一片嘩然。
「掌首青睞,是奴婢之幸。」
而在內侍監,出得卻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亂子——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便有宮人端著早膳走了進來。
韶光不再逗留,就下去準備了。她現在只是典寶,卻幾乎暫代著司寶之職,儘管屈居房內只是權宜之計,但在其位謀其政,這連著半個月,她都是天未亮起,夜幕深沉方才安寢。用余西子的話說,光是局內的事,就已經讓人忙個不停。
然而恰好就在年節前的十數日,在內局宮人緊張而忙亂地做收尾工作時,還是發生了兩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比如尚服局裡的和*圖*書升遷,再比如,內侍監忽然傳出的一段醜事。
綺羅蹙眉道:「這麼說,她已經看出來你跟芣苡有私?」
「掌首指的是三夫人,還是四夫人?」
對內局而言,先是忙忙碌碌趕製著換季更替的物件,而後就是籌備內侍監新晉夫人的事宜,等好不容易都料理妥當,宮裡又即將迎來隆重的年節。原本經歷過福應禪院血雨腥風的一干人等,幾乎還來不及慶幸自己的僥倖留存,便接著投身於趕集似的活計里。
「是啊,朝霞宮出來的果真不一般,讓我也跟著享福。」余西子一邊笑著,一邊照著鏡子瞧看妝容。
韶光先是斂身行禮,請過早安后,就走到一側仔細端詳。片刻,拿起桌案上的魚木梳,用梳子尖兒輕輕在鬢角處颳了兩下,將毛起處梳平,而後打開妝奩,揭開那胭脂盒蓋,又點了一滴清水在掌心,和著丹蔻,輕柔地拍在余西子的雙頰。幾下之後她的臉頰即顯出朝霞之彩,剛好映襯出飛仙髻的瑰麗特色。
「過幾日就是年節了,房裡的活計做得如何了?」這段時間只顧著應酬新晉夫人,房裡的大小事情幾乎都交給了韶光。余西子算了算時日,不由得關切地問道。
然而,這一切都無法打亂內局籌備年節的腳步,用宮中多年的老太監的話說:「等伺候完主子,一併算賬。」
宮婢在這時取來熏籠,韶光伸手接了過來,單提手柄,順著余西子穿好的衣襟脈絡,一一細緻地熏過去。既能讓香氣觸到衣裙,又不熏得過分,這樣絹紗原本的味道加上此一時的香霧,會讓香氣氤氳縈繞,經久不散。
由宮人拿著小鏡,余西子上下左右照看過一遍,才滿意地點點頭。
韶光專註中輕聲道:「掌首忘了,奴婢有很長一段時間正是負責伺候梳妝的。」
余西子細細聽著,不斷地點頭以示滿意。
然而幾日來連著余西子的衣飾hetubook.com.com打扮,都是由她一手打理,以至於進出內苑寢閣的機會也多了起來。為此,綺羅少不得要打趣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個堂堂的六品女官,竟成了梳頭丫鬟,虧你還樂此不疲地親力親為。」
韶光又抿了口茶,她知道在年節前,有一批新晉宮人要進宮受教習,上元節之後,還有數十名年老的宮人要被發還出宮。司籍房裡少不得一頓忙亂和籌備。
韶光微然一笑。
「其實每年都是如此,忙忙碌碌,讓人不消停。」余西子目光輕暖地看著她,笑著道,「倒是你來了,為我分憂不少。真省心。」
在這宮裡面,想來實在是沒有時間去傷春悲秋、多愁善感的。
自從內局勢力重新劃分之後,商錦屏就開始不遺餘力地拉攏中宮一切能爭取到的勢力,最小的籌備,便是將局裡的宮人安排在各個勢力的周邊。即便不能成為心腹,每個殿、每個屋裡也總要個籌措膳食、知冷知熱的人。
都是一般套路而已。
「想不到做到現在這個位置,還是會偏信、偏聽,其實只需再多想想,並不難看出裏面的利害關係……」綺羅說到此,不禁有些失笑地低下頭,「有時候真不明白,偏偏就是差那麼一點兒,局勢往往就會向天差地別的方向發展。我倒樂得看戲,只不過,還是希望這段時日別再出什麼岔子,內局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余西子說到此,陷入了沉思。韶光見狀,便也不再多言。
染衣就是這樣被安置在蘇賞心身邊的,當然,還有一同安排在芣苡房裡的采珊。
後面站著的侍婢小心翼翼地拿著魚木梳,正一下一下地替她打理烏黑的長發,聞言斂身,將囑言傳給屋外伺候的宮人。
當初鍾漪蘭將芣苡送給趙福全,促成內侍監和宮闈局的聯姻,不僅是對芣苡的懲罰,更是為了彼此間的互相交好。現在既然栽樹的鍾漪蘭不在了,和_圖_書司寶房自然而然應該擁有這納涼的機會。
余西子見她這一套動作既周到又熟練,甚至比專門伺候的宮人都做得好,不禁抿唇笑道:「若不是你來了司寶房,真不知道昔日的大宮婢,竟還有這一套手藝。」
這一日,余西子洗漱完畢,坐在雕花銅鏡前打理妝容。
風,拽落了一樹輕薄的陽光。
與太監對食的妻妾,是絕對不可能懷有胎兒的,蘇賞心剛進宮,卻有了身子。
宮裡的人都在議論紛紛,到底是宮外來的,不知貞潔檢點,竟然將這等骯髒之事帶進了皇城。只有包括韶光在內的少數幾個人知道,四夫人蘇賞心進宮已經兩個多月,此間從未出過宮門,若太醫診治無誤,那孩子該是宮裡哪個人的才對……
「時辰還早,你去一趟東廂屋苑那邊,看看韶典寶起了沒?」
「我也說不清。」余西子偏著頭,略有沉吟地道,「只是那三夫人看我的眼神,古里古怪的……也或許,是我多心,因為抱有的期許太多,所以總是會想得多。」
余西子眯著眼睛看了一瞬,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
沒人會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惹出什麼事端。
人就是這樣。但凡有所求,一點小事,都會放到很大。
這時,門帘從外面掀開,韶光自屋外走了進來。
「你來得正好,幫我瞧瞧可還有何不妥?」
韶光道:「即便看不出,她也願意那麼想。畢竟我現在已經是司寶房的人,是她的人,若有什麼,對她而言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這是不是證明,余西子對你更加信任了?」
染衣發現時,蘇賞心已有害喜之狀,小丫頭嚇得六神無主,沒等向商錦屏回報,直接就捅到了太醫院那裡。這件事對趙福全——這個已經在宮闈穩紮穩打、樹立威信多年的老宦官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以至於還沒等宮正司調查,蘇賞心就直接被帶回到宮外的府宅,自作處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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