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蘇幕遮

誰說在宮裡翻雲覆雨、隻手遮天的,就一定是妃嬪呢?
「你怎又來了!」
綺羅是尚儀局裡的一房之首,完全能夠任意掌控時間,自己又是跟著余西子一起來的東宮,現在眼看天氣陰沉,風雪將至,成海棠必定要將余西子留在殿內。那麼自己回不回綉堂,何時回,也是自由的。
「恭敬不如從命。人家如此客氣,推拒反而不好。再說,剛剛外面變天了。」
「姐姐這兒確實需要點兒風。」
正月十三日,明光宮先是定妥隔日的宮宴事宜,再由內侍監負責將旨意傳到宮外的各官員府邸,車輿和步輦則是要由內仆局準備,用以接待要進宮參宴的文武群臣和親眷家屬。其中涉及的錦緞和器皿之類,就分派到了宮闈局裡的尚服局。錦瑟知道現在是韶光管著司寶房的事務,特別遣出了青梅幫忙。兩位昔日的同僚很是親厚,相互幫襯著,堆疊的活計做得倒也十分順暢。
熱情而恭敬的態度,讓韶光很是有些汗顏,忙挽起手,斂身道:「蘇丞折殺奴婢了。是奴婢與綺羅司籍誤闖殿里,多有打擾,還請蘇丞莫怪。」
「阿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元跟東宮有私,不是不好惹,就是要倒大霉,所以才讓我多加小心,不要跟他硬碰硬?」
成海棠見此,眼底的笑意一閃而過。
同是側妃的高靈芝,就站在側殿的門檻里。隔著寬敞的院落,望著對面的殿門處一撥一撥的宮人端著托盤走進去,又出來,不禁恍惚地回憶起當初自己剛進殿時的情景。
小太監平直地敘述完蘇慶安的話,就將托盤擱在桌案上,挽著手,很懂規矩地倒退著出了內堂。
宮闈局承旨后,多有微詞,然而這一次重點卻不在布置,而是尚儀局司樂房裡的歌舞。
高靈芝拽了拽緊裹在脖頸上的玳瑁扣子,鬆開些,好透透氣。她才剛進來一會兒,就已經有些潮汗。難怪成海棠只穿著一件單衣,這內殿和外面判若兩季,熱度堪比炎夏。
宮裡面的美人本來就如春天的韭菜,割了一茬,長一茬。太子又是個喜好聲色犬馬的男人,自然不能免俗。所以當初會有高靈芝,有她,後來又有了沈芸瑛,有了其他風姿各異的側妃和嬪御……現在,也有了紅籮。
太子明顯是醉了,吐出的氣息都帶著濃烈的酒氣。在場的幾位側妃和嬪御見狀,紛紛露出嫉妒和憤恨的表情,而成海棠也被這舉動嚇了一跳,張著嘴,正待說什麼,就見沈芸瑛跟著站了起來,一雙柔夷撫上楊勇的胳膊,看似柔弱無力,卻輕而易舉地將楊勇摟著紅籮的手給拉開。
所以那些低等婢子無不想著如何晉陞為女官,即便當個區區的小管事,也要擺脫終日堆疊如山的艱辛活計。至於女官,又有哪個不是夙興夜寐、枕戈待旦:一則防備著手下人將自己推下去,二則卻在鑽營怎樣將上位者取而代之,獨攬權勢。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楊勇索性反手攬著沈芸瑛的肩,另一隻手寵溺地掐了一下她的下顎,「你是太子妃,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綺羅偏頭瞧了一眼,卻見那為首之人正是韶光,不由得有些詫異,於是擺手讓身側的宮人先回去,自己則迎上前去。
響鼓敲了三下,有宮婢舉著蓮燈一對對地將兩側的廊道點亮。
她在防著自己呢。
綺羅歆羡地說罷,又灌了一大口茶,「不過你能答應留下來,著實出乎我的意料。這根本不符合你的性子啊。」
太子妃,不能留著了……
至此,帝城不夜。
他說罷,就擺手招來隨侍的小太監。
花燈要一直燃放不熄,焰火如星雨。等到二十日的夜裡,方才能落燈,整整五日,以顯示盛世太平。
紅籮跪了許久,膝蓋有些麻。顫顫地走上前,仍不敢抬頭,低垂的臉上含著怯懦的神情。
楊勇有些茫然地看著她,想了想,這才記起之前的戲言來。忽然就很後悔當初約的那個賭,有美人在前,平白錯過。
以至於世人窺得一隅,多看到的是其中的堂皇和富麗,認定只要進得宮門,即便卑賤如一介奴婢和太監,在尊貴無尚皇權的庇佑下,也定是擁有破天的富貴、極致的生活。比之市井,不知強過多少。
蘇慶安很客氣地回了禮,然後就三兩步走到韶光面前,笑容可掬地道:「怎得姑娘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
「殿下莫不是著急了?」沈芸瑛笑靨如花,仰著臉看著醺醉的男子,「三場獻舞,剛過兩場,尚且餘一場。殿下當初可是答應了成妃姐姐,三場連著觀賞完后,若是滿意,就要給紅籮姑娘以及整個司樂房的宮婢豐厚的獎賞。您是太子,可別食言呢!」
「成妃姐姐真是有度量。若換作是我,可沒這麼好的興緻,躺在這兒小憩。」
宮裡面的人見她培植身邊的侍婢,都以為她是想利用這麼一個貼心人,將太子牢牢拴在身邊,以跟沈芸瑛爭寵。殊不知,當初在太子封沈芸瑛為太子妃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死了。同時她也看得很明白,在這裏,寵愛從來就是不會長久的,唯有地位、權勢,才能真正地讓她紮根和立足。
宮人始終低著頭,也沒看她一眼,只面無表情地道:「成妃娘娘現在雛鸞殿和太子妃一處,等見過殿下,稍後會過來看您。」
成海棠望著她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心裏忽然湧起難以抑制的酸澀,卻咬著牙,手裡使了狠力將她拉開,臉上保持著一貫端莊的微笑,揚手道:「紅籮姑娘臉上的胭脂有些花了,眼看著就要給太子獻舞,還不快來個人過來給她補補妝!」
紅籮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幾縷髮絲隨之滑墜下來,遮住半邊臉頰。映襯著桌案上跳躍的燭火,女子的桃腮暈紅,水眸蕩漾,愈加顯得楚楚堪憐。
「想不到司寶房不僅出了個賢良淑德、蕙質蘭心的成姐姐,更有才貌雙絕的紅籮姑娘。藏珍匿寶,真真是個養妙人兒的地方呢。」沈芸瑛很巧地將話接過來,一邊柔柔地攬上楊勇的胳膊,一邊面對著跪在地上的紅籮道,「快別跪著了,走近些,讓殿下和本宮瞧瞧你的裙裳。」
鄙夷,並深深歆羡著。
綺羅已經從屏風後面出來,剛才圍坐在火盆邊,外衫不僅幹了,連貼身的衣料都是暖烘烘的,她卻沒重新穿回去。此刻見韶光開了窗,索性將小太監送來的宮裙撿了一件,披在身上。
面容孱弱的少女迎著蒼穹中紛揚漫漫的落雪,緩緩仰起臉頰。那額間一抹金色花鈿,宛若蓮花,在風雪中傲然盛放,熠熠生輝。
用眼睛看出來的!?
鼓樂聲和管弦聲,交相輝映,悅耳動聽,在明湖上此起彼伏地響起。湖心島的水台上鋪著朱紅的旃毯,台下是一池粼粼的碧波,未上凍,卻有白色的水霧氤氳上來。那是紅炭火盆騰出的熏暖氣息,瀰漫在紅毯上,驅散了冬日的寒意,哪怕僅著單薄紗衣,都不會覺得冷。
「跟紅籮說過了嗎?」
成海棠連聲道了句「折殺」,而後又恭順地跟沈芸瑛講解了幾句,就朝著水台的方向招了招手,隨即有宮人領著紅籮過來。
韶光掀開杯蓋,盞中的茶捲兒青碧,舒展如剪,竟然是上等的北苑貢茶,在奴婢中只有頂級品階的女官才能喝到。綺羅若不是囫圇吞咽,定是早就嘗出來了。
小太監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恭順地答道:「蘇公公吩咐奴才將衣物送過來,還說,綺羅司籍是堂堂一房掌首,品階尊貴,衣飾自然十分講究。然而內坊局裡太監居多,實在是準備不出女官的衣物,粗陋裙裝,還望綺羅司籍不要怪罪。」
等那腳步聲漸行漸遠,成海棠這才將眉目間的溫吞和閑適斂去,面無表情地睜開眼睛。
成海棠彎起唇角,幾分慵懶而閑適模樣,不以為意地笑道:「妹妹能這般替我著想,姐姐很感激。只不過,紅籮是我一手舉薦給殿下的,若她真能蒙寵,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擔心呢……」她看著高靈芝,眯著的眼眸里含著意味不明的笑意,「更何況,紅籮是我最貼心的人hetubook.com.com。即使別人會,她也不會。高妃妹妹莫不是羡慕姐姐身邊兒有這麼個知心人,也惦記著替自己找一個?」
十個月,還有十個月。熬過這十個月之後,腹內的小生命才會降臨到這塵世上。就現在而言,不管紅籮能不能勝任,都必須在這段時間里,將一切可能存在的隱患剷除。這是一條迂迴而曲折的路,會很難,恐怕也爭取不到太子的庇護,然而,未來的小東宮就在她的肚子里,她還怕什麼呢……區區一個沈芸瑛,就慢慢折騰吧。不急。
高靈芝臉色不算很好,說到此,頗有些妒意地道:「其實不過是仗著年輕。就算是承了恩,到後來也會是一樣的待遇……倒是姐姐,就不怕是被人踩著肩膀,攀上高枝之後,來個六親不認、恩將仇報?」
韶光的視線從她的臉上掠過去,同樣的話,卻並未帶著任何質疑和嘲諷,也沒有絲毫的羡慕,反而有些哀傷。
「真美啊!不愧是宮廷織造的手藝,出神入化,讓人嘆為觀止……」沈芸瑛撫摸著紅籮的裙裾,那密密匝匝織成的孔雀之瞳,金線,蠶絲,雀羽……相得益彰地織線成錦,碧彩閃爍,觸手若膩,讓她捨不得鬆開。
紅籮這才反應上來,接過一側宮婢遞來的酒盞。顫顫巍巍的手,杯里的酒都險些灑出來。沈芸瑛原本沒打算接,見到此,不禁有些詫異,捂唇笑了起來。
成海棠聽到此,臉色即刻就變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就又恢復了常態,「娘娘仁慈寬厚,自然盼著東宮添丁。此般賢良淑德,為我等側妃和嬪御都做出了典範。」
殿門內,已經有宮人拿著用具陸陸續續地走出來,雪落在她們的身上,也沒人伸手去拍。被落雪覆蓋的地面上,已經踩出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
然而一切,其實都只是,為了更好地活著。
伺候她梳妝的宮婢站在一側,情不自禁地嘆道。
落錦殿內置樓閣,分為三層,鏤空雕花的木質結構,比起其他宮殿來,舉架就顯得有些低矮,因此平素不被用以伺候主子。在二層有幾間寬敞的內堂,都是打掃好的,小太監將她們領上去時,北廂的一間敞著門,裏面已經點燃了火盆,紅木桌案上擺著幾道簡單的糕點和堅果。等落了座,拿著紅釉瓷壺的小太監就走進來,壺中是新沏的茶。
成海棠微笑著點點頭,「托妹妹的福,最近倒是輕多了。」
太子在飲酒,搖晃的琉璃杯盞,盛著屠蘇酒,醇郁而香芬。席間有眾多嬪御相伴,燕瘦環肥,皆有綺麗嬌嬈的姿色。
該是剛伺候完裏面的主子,收拾著膳具回去。而這時的路面已經開始濕滑,很不好走,卻也總比冒著大雪將膳食送來,還得在食盒中擱置火炭,若因負重滑倒,而將盤盞里的膳食弄撒一地,再拿回去重新準備要好得多。
這便是宮部六局齊心協力、通力合作的結果,成效可想而知。太后鳳心大悅,不僅對之前為太子籌備的筵席讚譽有加,更是特別褒獎了操持整個年節的內侍省,當場給予了豐厚的賞賜。誠如當初晉王所言,上元節之後,且等著封賞。
「算著時辰,你我若是當時回去,說不定此刻正好回到內局。」
「紅籮快走近些,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看看你這身別緻的舞衣!」
「坐著吧。」她道,「前日的舞跳得很好,不僅是殿下,就連很多醫官都嘆為觀止。現在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待會兒等上了水上歌台,可就看你更好的表現了。」
「醉了……」余西子喃喃地重複著韶光的話,酡紅面頰上的笑意更濃,宛若春光初綻,展露出明媚鮮妍之色,「是啊,醉了,其實還沒等喝,我就已經醉了。韶光,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在做夢……」
高靈芝見她理也不理會自己,再待不下去,於是氣急敗壞地走了。
韶光朝著紅漆廊柱一側的宮婢招了招手,吩咐再抬幾壇陳釀上來。這場小小的筵席,該是要持續到很晚。
韶光扶著她,沒有說話。抬眼時,正望見四周觥籌交錯的各司掌事,明媚的燭火,照亮了每一個人的臉:尚宮局的掌首尹紅萸,尚寢局的掌首師蘭言,尚食局的掌首商錦屏,尚儀局的掌首姚芷馨,尚功局的掌首紀沉魚,甚至是尚服局的掌首崔佩,還有一度深居簡出的宮正司掌首謝文錦……
儘管沒人敢提及未來小皇儲的一切,然而彼此卻都知曉未來要發生什麼。酒盞一杯接著一杯地端起,余西子站在座位前,力不可支時,仍微笑著接下不斷敬來的酒。
綺羅拿著簿冊從側殿出來時,已是滿頭大汗。
後面有陸續出來的宮婢等跟著她徐徐走下殿閣前的丹陛,而這時在對面的廊坊里,一對宮人正施施然而來。那金藍色鑲滾的宮裙有些扎眼,頂著風,卻步履如常,一看就知是訓練有素的老宮人。
「姑娘可真美呢。」
韶光也著實啞然。剛剛是茶點,現在是衣飾,她們來落錦殿只是暫避,根本不會待很久,人家卻連替換的宮裝都準備好了。豈止是細心,簡直是周到得沒話可說。
她呀的一聲,急忙拿巾絹去擦。暈開的水漬,在裙裾上綻開團團的黑色,宛若孔雀深黑的眼睛。濃艷,充斥著慾望的氣息。
綺羅覺得有理,就依言走到屏風后,將外面的夾襖除了,搭在火盆上方支起的銅架上。這時卻發現,銅架和火盆上下相隔的距離剛剛好,既不會讓炭火燎到衣袂,也不會太高而讓衣服烤不到熱氣。真像是專門為了給她烘衣服準備的。
「好了。」她微笑著道,「佛靠金裝。瞧瞧,我們的紅籮原來也可以這麼好看……」
「為了東宮!」
綺羅將手放在炭火上方,身子前傾,熏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頓時就驅散了滿身的寒意,不禁感嘆了一聲。
成海棠俯下身,華貴的錦袍在地上攤開一大片絢麗的漣漪。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上女子的面龐,聲音輕柔,「你可知道,現在的你究竟有多美……天底下的任何男子見到你,怕是都要拜倒在你的羅裙之下。現如今,紅籮,我只剩下一個你。而這樣的你,定能成全我的期冀……」
其實後面的話是想告訴韶光,還以為,余西子三兩天就來一趟東宮,這次沒來,倒是派了她當信使,那真真就是不好。誰不知道現在正是非常時期,理應避嫌。
銀色的刀片磨蹭著指甲,紅籮注視著宮婢用熟練的手法將自己的指尖磨得逐漸圓潤光潔。額上微微冒了汗,另一隻剛被修整過的手顫抖地拿起桌案上的茶盞喝了一口,杯沿傾斜,不小心撒了些在宮裙上。
「看來這成海棠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形單影隻、孤立無援呢。她早就在暗中,搭上了李太監……」
綺羅於是鬆了口氣。
身邊不斷有宮婢湊趣地插話,毫不掩飾臉上流露出的鄙夷神色。
雖然此時宮裡的年味仍是很濃,不過宮局六部的侍婢和太監們卻是實實在在鬆了口氣。每年裡最隆重而折騰的日子熬過去了,餘下的日子,又回歸到日常活計中。總算可以歇一歇。
韶姑娘說得對,既然恩寵不在了,就保住現有的地位吧……同時也要,更好地在東宮待下去。
綵線斑斕多姿,若是織錦成裳,指不定有多璀璨華美。青梅的手藝,是越來越嫻熟了,不僅是刺繡,連漂染的功夫,都能比得上那些老一輩的女官了。
又下雪了。
這孩子,是她費勁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盼來的——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絕對不能再留下一點禍患。
配樂奏過一處高潮,紅籮的腳尖輕點著紅毯,單足停在跪地的伴舞宮婢中間,藕臂舒展開,整個人恰似振翅欲飛的雀鳥。
每一次,每一次當沈芸瑛端著湯藥親自送到自己跟前的時候,那一抹毛骨悚然的寒意,就會從腳底一直鑽到心尖兒上。
韶光挽手站在一側,連頭都沒抬。她只是小小的典寶,根本沒有資格去替余西子擋酒,此時此地,更沒有她摻和的份兒。
用以觀賞的二層亭閣里,坐著的側和-圖-書妃和嬪御都裹著很厚的鑲滾宮裝,雖褪掉了外層裹裙,卻仍顯得有些臃腫。而站在水台中央的一位女子,輕紗照面,裸|露出白|嫩的胳膊,勻稱的小腿,還有小巧的足踝……在宮燈柔和的光輝下,盛雪的肌膚,柔光若膩,給人一種春融夏暖、芳菲盎然的錯覺,頗是惹眼。
暗淡下來的夜色里,唯有一彎新月靜靜地照耀著高樓。
皇室子孫的名諱,都是皇室族譜上記載好的。這一次因著是東宮的長子,太後起了興,非要先起個乳名,一則是彌補對之前早夭孩子的遺憾,二則也含著祝福平安降生之意,可這卻苦了司籍房的宮人,宮人們每日往返于明光宮和東宮之間,往往只為了一個字,就要翻來覆去地斟酌,折騰到最後也未必能讓太后滿意。
「奴婢見過蘇公公。」
此時,水台上的獻舞已畢。
綺羅撿了一塊糕點放入口中,也跟著笑了起來,「那倒是。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你也說了是不好推拒的。再說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情,人家貴為內坊局領首,根本不指望我們還!」
殊不知在宮中行走,終日謹小慎微、如履薄冰,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你以為成妃是怎麼當成成妃的。說不定,馬上也要改口叫紅籮娘娘了。」
余西子卻是在主位,不斷從四方投射過來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輕蔑,也有嘲弄……只消站在那兒,就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花信之年的女子對她有著怎樣的仇恨。
沈芸瑛就坐在楊勇的身側,下垂手方向才是成海棠,此刻她溫和地開言,像是根本沒注意到太子方才的失態之舉。宮婢跪著獻上燙暖的燉盅,沈芸瑛掀開蓋子,親自舀了一匙,一邊說著,一邊盛遞給身側的太子。
為了配合此次編排的新舞,司衣房特地加緊趕製了一套雀羽金裘的宮裙,用的均是純金線和純銀線,碩大的珍珠鑲嵌在裙裾,彷彿孔雀的眼睛,隨著步履翩躚,閃閃爍爍。而司寶房同時也接到旨意,需要製作相應圖籍和紋飾的古玩和寶器。
巍巍宮殿,掩不住的奢靡和繁華。
海棠將臉埋得更低,聲音細細,「回稟殿下,奴婢原是司寶房七品女史。承蒙娘娘賞識,隨其進浣春殿伺候。」
經過大年,轉眼就要迎來上元佳節,內侍省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
紅籮的眼睫微微顫動,過了須臾,伸手,從托盤裡拿出那枚銼刀。
外面的天又開始陰下來,風颳得枯枝搖落,更給宮城增添了一抹沉寂和冰冷。綺羅抱著雙肩走出來,整個人被凜冽的寒風一吹,渾身頓時冷颼颼的,直凍得牙齒都打架。
這裙子,是成海棠特地吩咐司衣房給她做的。十二配色,在紡織時,很有心意地將片金線或捻金線纏于織梭上,作為緯線的一種織入織物,形成金華燦爛的花紋,再由織金靈鷲紋錦、織金團花龍鳳龜子紋錦和織金纏枝寶相花錦三種不同的織金錦拼縫,最終成為貴重的織金錦緞羅紗,光華艷麗,燦若雲霞。
成海棠這時走過來,將地上的紅籮扶起來,一隻手輕輕揉搓著她的後背。緊貼在她背上的輕薄衣料已經被冷汗打濕,觸手一片潮膩。
她奉了司籍房掌首姚芷馨之命,來稟報明光宮擬好的名諱。入冬以來都穿得很厚,裹著夾襖仍覺得透骨寒涼,豈知一到浣春殿里卻彷彿踏進春天,只彙報了片刻,額角就開始冒汗,等將名諱表悉數呈給殿內的宮婢時,兩件內衫都濕透了。
這時,早在屏風后等候的宮婢掀開珠簾,走到美人榻前,朝著她輕聲稟告:「娘娘,剛剛尚服局有宮婢來報,新制的舞衣和首飾都已經準備好了,只等著紅籮姑娘過去挑選。」
綺羅站起來,很是瞠目地問道:「這是……是給我們準備的?」
於是鬼使神差的,她也跟著走了過去,越過那些捧著賞賜的宮人,徑直掀開遮擋的帷幔,來到內室,卻並未瞧見紅籮。月亮門的另一邊,只有一個成海棠躺在紫檀木美人榻上,合著眼睛假寐。熏燙的火盆圍了一地,騰騰暖意,簡直要將人熱得透不過氣來。
紅籮也從妝奩前站起來,卻被她輕輕按住了肩膀,示意無需起身。
只能說明,李元和浣春殿的交情,匪淺。
「奴婢進內局的時候,紅籮典寶就已經在浣春殿里伺候。現在,她果真也要成為娘娘了嗎……」
然而在正月二十三,宮闈局忽然接到了東宮的旨意:側妃成海棠要在明湖水台上辦宴。
小妗望著托盤裡的絲絛,忽然這樣嘆聲道。
「紅籮姑娘,這是銀銼刀,娘娘特地吩咐奴婢給您送來修整指甲用的。」
她和她,同樣年輕而貌美,同樣出自尚服局的司寶房,只不過在成海棠入主浣春殿後,紅籮甘願自貶品階,降為內殿近侍宮婢,由此才得以跟著進了浣春殿。甚至在後來成妃被雛鸞殿的禍端牽連時,也不離不棄,一併被關押進荒置為冷宮的寧慶殿。
「果真是下雪了。多虧那蘇公公,否則你我這麼回去,且等著害病吧!」
她一一點過去,嗓音如同沁了蜜,婉轉悅耳。
五品深緋色厚棉官袍,佩銀魚帶,單朵繡花的衣飾,襟口和袖口都鑲著雪白的貂毛。外袍緊緊裹在身上,顯得很是臃腫和笨拙,因此跌在地上后很費勁才站起來。衣襟沾了雪,大片暈開的濕痕。
「我來給成妃送名籍冊子,是太后的口諭,掌首甚為上心,非得打發我來不可。你呢?這大冷的天,來做什麼啊?」
穿著一襲石青色雪緞鑲滾宮裙的女子,邁著端莊的蓮步走過來,等跨進內殿門檻,優雅地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免禮。
成海棠聞言,抬起眼,笑著看她。
綺羅並不知道韶光心裏早有計量,仍是有些過意不去。只是又喝了兩杯茶,發了發汗,身上並不像剛開始那麼冷了。衣料卻有些潮濕,一時難干透,貼在肌膚上很是難受。
此時,宮燈齊滅。
可是,他是如何得知,綺羅身上潮汗,需要乾爽的衣服呢?
韶光聞言,不禁眯起眼。成海棠,李元……
紅籮跪在紅木方端石的桌案前,鋪展開的裙裾,宛若一道盛放的碧蓮。輕垂螓首的模樣,羞赧動人。
纖細筆尖,順著眼角處原有的金粉痕迹,勾畫上去。紅籮無助地閉上眼睛,任由宮人們在自己的臉上妝妝點點。這就是宮中人的命運吧。如同一件精緻的擺設,若被需要,只要花些時間去裝扮粉飾就好了,根本不用有自己的想法。
紅籮感到十分歉疚,想說些什麼,面對著跟前的生面孔,卻不知如何開口。就在這時,厚重的殿門被推開,隨之,內殿里的一應宮婢紛紛跪拜在地。
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尚未隆起的小腹。
等宮人再次替紅籮將妝容畫好,成海棠已經恢復了最初的端麗和雍容,轉過身來,居高臨下端詳著那張艷麗的面容。
純粹而脆弱的東西在宮闈里是存不住的,就像這簌簌而落的雪花,美麗得宛若是虛幻的美夢,卻輕輕一碰就碎了,再難長久。
韶光正在沉吟,聽言搖了搖頭,「我也是才知道的。」
其實在查出喜脈后,太后連成海棠每日給她的請安都免了。成海棠素日里深居簡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根本沒有機會聞到漆味兒。只是外人光看著那些宮女太監一撥撥的調換,就覺其矜貴程度已然高過了太子妃不知多少倍。
從她進宮到現在,從未見過這麼華麗的宮裙,更別說是穿戴。
楊勇深深地注視著跪在面前的女子,也沒接那杯盞。須臾,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就著她的手,將她擎在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是小太監奉了蘇慶安的命,送來一套嶄新的宮裝。
不高不低的嗓音,彷彿醇美的酒,頗有幾分動情。
高靈芝跟著點頭,朝著四周看過一遭,不咸不淡地道:「所以說,姐姐正在妊娠期,仍有心思給殿下籌備筵席,勞心勞力,莫不就是效仿太子妃娘娘來的?不過那宮婢著實是爭氣,才兩場獻舞而已,就將殿下迷得神魂顛倒的。」
真能看得出嗎……
「真和_圖_書是想不到,你還認識那蘇公公。可知道那人在內侍省里是出了名的傲慢清高,從來不買其他幾局的賬。你這人脈……真是神通廣大!」
「如此明目張胆,擅自跟浣春殿來往,這李太監真當宮闈里的其他人是瞎子啊……」綺羅喃喃地說罷,抿著唇,美眸里閃過一絲狠戾。
亭里鋪著的是柔軟的紅旃毯,厚厚的絨毛,細密而綿長,扎著她光裸的膝蓋和腳踝,不禁有些癢。紅籮俯首在地,能感覺到坐在席間的太子正一直盯著自己,灼熱的目光讓她渾身不自在,只得深深埋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
「娘娘,真的要這樣做嗎……」紅籮拉住她的手,有些哀求地仰起頭。
正盤腿坐在團墊上的女子聞聲,放下手裡的茶點,趿拉著綉履來到窗牆,也跟著探頭望過去——那道沉灰色的身影正好拐了個彎,穿過廊道,邁上了浣春殿前的丹陛。
前日剛下過一夜,積雪盈尺厚,掖庭局的宮人天不亮就起來清理,掃了將近一個時辰。若是白日里有雪,則往往是要一邊下一邊清掃。若是哪處有疏忽,不慎摔了出行的主子,整個掖庭局的低等宮婢輕則罰俸,重則往往杖責或調至活計更加艱苦的奚官局。
剛剛天還陰沉得厲害,只不過是一會兒,卻明朗了幾分,而後,便飄起了紛揚的雪花。
韶光見她少有的大大咧咧的模樣,輕笑不語。
紅色的蒙布,裏面擱著一枚小巧精緻的銼刀。純銀打造,手柄上鏤空雕刻的繁複紋飾,恰似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蕾。
可惜現在的東宮,怕已經不是太子殿下在掌控了。自從沈芸瑛入主雛鸞殿,聽說,很多旨意可都是直接從雛鸞殿的床榻上傳出去的呢。沈芸瑛的孩子,就是她親手扼殺的,而今自己也懷了身子,怎能不害怕啊?尤其是在沈芸瑛知道她有孕之後,居然是分外高興,不但免了很多規矩,甚至還親自到浣春殿裏面照顧。
明湖水台上,歌舞昇平。
「我最近看到你們余司寶往浣春殿里跑得殷勤,還以為……」
寒風颳得耳朵通紅,韶光抬起頭,卻被綺羅迎面而來的氣勢駭了一下,聽清楚她的話后,就笑了,「你這是剛從浣春殿里出來?」
韶光將手伸出窗外,雪落在柔軟的掌心,隨即化作一抹沁涼。
綺羅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抱著雙臂,半是認真半是嘲諷地道。很顯然,兩位聰慧的女官默契地想到了一處。
熟悉的聲音在左側的位置上響起,成海棠朝著她擺手,笑容輕暖。
之前製備寶器時仍有很多餘料,有宮人過來請示韶光,好些東西都是現成的,問是否能用以製作新物,卻直接就被駁回。可實在覺得可惜,於是有老人忍不住地道:「奴婢多嘴地問一句,這次,是不是又為了紅籮……」
「為了宮闈局的榮耀!」
「那宮裙有什麼名堂,竟是這般光彩奪目?」
「這蘇公公,未免太過細心了點兒吧……」綺羅不禁駭笑道。
楊勇這時已經站起身,連著一把拉起紅籮的手腕。紅籮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整個人就被他拽進了懷裡。
韶光倚著窗欞,微微而笑。
「姑娘可得小心呢。待會兒你要穿著這身衣裳給殿下獻舞,若是稍有瑕疵,是要連累娘娘的。」
半晌,聽到頭頂上方的男人道:「你也是宮闈局出來的?」
而當華衣盛裝的女子在紅毯上旋轉出第一個姿勢,水袖飛揚間,坐在席間的眾人才看出來,這獻舞的正是在浣春殿伺候多時的宮婢,紅籮。
紅籮咬著唇,臉頰略有汗,少許髮絲黏在臉頰邊,通紅著眼圈,點點頭。
這下子,連韶光都有些詫然。
想起自己寢殿仍是略帶涼意,高靈芝不禁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想著何時自己懷上身子,也能享受到這般待遇。
眾人眼前頓時就暗淡了下來,然而只是一瞬,明湖舞台上就陡然綻放出一道璀璨的光束,與此同時,鼓樂再次齊奏——正是獻舞的紅籮。
沈芸瑛細細回味著那四個字,端起面前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宮闈局倒真是有心呢。想必是念著昔日同僚之誼,故而特地為成妃姐姐和紅籮姑娘煞費苦心地做了這麼一件華衣,也讓殿下和我等姐妹大開眼界。」
桌案上的燭火,跳躍出輕柔的光暈。
宮中伺候這麼多年,她第一次有了自愧不如的感覺。
綺羅認得他,太子內坊局的掌事之一,官拜中丞,從五品。官職雖不算高,卻因隸屬於東宮,很有權勢。就連司內正四品的姚尚儀見到他,也讓著三分。
她這般蠱惑道。
綺羅想到此,不禁嫌厭地道:「這李太監連覲見都不會挑個好時辰,非得頂著北風煙兒雪來。也不想想自己一個內侍監的,公然出入東宮,會不會犯忌諱!」
「瞧姑娘說的,姑娘在這兒可是稀客,奴才恭迎還來不及,怎還會有『怪罪』二字!」蘇慶安說到此,捂著嘴一笑,「兩位這是剛從東宮出來?」
她的內衫早在殿里時就被潮汗打濕,眼下又吹著冷風,又涼又濕的布料黏在身上簡直要凍死人。倘若不是碰見韶光,她自己肯定是要硬挺著往回走,不過現在索性找個地方緩一緩。於是哆嗦著肩膀,拉著韶光就往廊坊北面的落錦殿里跑。
成海棠順著西窗望了一下外面的天際,陰沉沉的,似是又要下雪,於是道:「你再過去一趟,看看她用過午膳沒,若是沒有,逼著也要讓她吃些東西。然後就去司衣房那邊吧,挑幾件簡單的首飾即可。重要的是去跟余司寶說,雪緞屏風務必要在五日之內準備好。」
宮闈局中昔日的同僚和與成妃相熟的宮人當時無不覺得,此情此意,榮辱相隨,真真是難得。卻想不到,直至今時今日,紅籮才顯露出一直存著的非分之想。這不,藉著成海棠有孕的時機,一下子就攀上了太子殿下的枝頭。
等雙扇門扉從外面被輕輕關上,韶光走過去掀開蒙布,認出托盤裡的衣裙都是司衣房新制的冬裝,還沒上過身,嶄新嶄新的。
韶關端起茶盞也抿了一口,入口清潤,確實是好茶。
「衣服肯定是不能換了,但你且將外衫褪了,搭在屏風上晾一晾。反正時辰還早。」韶光將蒙布重新蓋上,然後將門扉前的玻璃圍擋上的帘子放了下來。
韶光回身,去叫桌案前的綺羅。
這樣等到二十一日的晨曦,年節落幕。內局便可以收拾年節中用過的物件了。內侍監則要將賬目悉數整理出來,最後回報到尚宮局那裡,再由明光宮御批,而後去戶部領再次撥給的銀票。
在十四日晌午之前,名帖和簿冊都要安排妥當,而瑤雪亭和明湖歌台那兩處則均要籌備規整,備品和活計量著實是不小。
即便是多骯髒、多下作、多卑鄙……這條路,既然選了,就必須要往前走。而且,有些孽,已經造下,不能回頭了。
佳人舞,一舞傾城。
以至於不僅是尚宮局的尹紅萸、掖庭局的掌驪珠、奚官局的酈錦春……各處的一等掌首,甚至連內侍監的李元,都一度歆羡地對余西子道:「余掌事可真是厲害。只是一個司寶房,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就先後出了兩位東宮側妃。若是成妃果真誕下麟兒,指不定將來會有機會繼承大統,到時候莫說是尚服局,便是整個宮局六部,也都要居於司寶房之下了。余掌事的前途可真是不可限量呢!」
成海棠輕輕地、輕輕地摩挲著自己仍舊平坦的小腹,纖細的手指,在單薄的衣料上按壓下點點輕痕。
綺羅和從八品的李坊事有幾分熟識,也曾多次打過交道。因落錦殿就在東宮殿前廣場的西側,離得最近,於是想借裏面的地方暖和一下,卻不料李坊事去了醫署尚還未歸,綺羅只得悻悻地作罷。正巧這時蘇慶安從二層殿閣上下來,一眼看到正欲往外走的兩人,就出聲叫住了她們。
「成妃娘娘。」
琉晶珠簾搖曳,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成海棠徐徐地睜開眼睛,看到是她,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怎是高妃妹妹,這段時日都不見你過來走動,今www.hetubook.com.com個兒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就在這小小的廊亭里,匯聚著宮闈局裡最有權勢的女官,只是,就算是跟余西子平級的言錦心、白璧等人,都沒有資格坐在上席。
銅鏡中,這一位傾國傾城的佳人,若是不細看,真看不出來就是素日里伺候的宮婢。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有美如此,何人會不心動呢?
雖然以一人之力,的確不足以對抗廊亭里的這麼許多人,不過經此一場,司寶房一處將凌駕于內侍省之上,一言之力,勝過多處,哪還有人敢對余西子有任何不敬呢!
宮婢斂身領旨,便下去了。
於是,紅籮就成了關鍵。
在廊坊的另一側,有一道匆匆而來的身影忽然闖入了眼帘。
殿內蒸騰起的熏香裊裊,煙輕如夢。
綺羅雖沒看到臉,卻瞧出那道分外熟悉的背影,臉上頓時透出憎惡的表情。
迴廊里的華燈有些已經熄滅,又被侍婢點亮。影影綽綽的光影,靜靜地照耀著廊亭里的諸位女官。而在漆黑的夜幕里,一輪明月已經悄然升起。
韶光與他只見過寥寥幾面而已,不知為何,他就是認準了自己是漢王身邊的人,私下裡碰見都是點頭哈腰,儼然將她作為半個主子對待。起初實在是哭笑不得,時間一長,就變成了無可奈何,因為不管她如何解釋,那蘇慶安都聽不進去。
自從錦瑟入主司衣房,司衣房和司寶房又恢復了當初珠聯璧合、互為扶持的模樣。錦瑟成為掌首后,更是多次交代青梅,平素若能幫襯的,一定要多多配合司寶房。兩處這樣凡事都有商有量,無論是準備宮宴還是趕製新物,倒是事半功倍相得益彰。
殿里的熏香淡淡的,細芬幽然。
綉架前的宮婢聽聞,就不由得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雪愈下愈大,鵝毛般的雪花從空中鋪天蓋地地灑落,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層又一層,視線也跟著一併模糊起來。
婢子點頭。
「聽說最近太子妃娘娘常常來看姐姐。想不到她還挺賢惠的,姐姐有了身孕,她倒是比自己有了還開心。」高靈芝嘟囔了一句。
「可是娘娘……」紅籮露出凄惶的神色,哽咽難抑,「奴婢害怕……」
「你來看,那是誰?」
堂皇的側殿里,綃紗幕簾低垂,遮擋住一室明燦氤氳的光影。紅籮坐在華麗的妝奩前,描畫得精緻的妝容,額間貼著梅花鈿,用金粉勾起微翹的眉梢,帶出幾分媚態、幾分艷麗。含情眼波,退去了稚嫩的青澀后顯出絲絲嫵媚,甚是撩人。
成海棠這時從後面輕輕推了她一下,笑著道:「還不趕緊敬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一杯。能得兩位尊貴的主子賞識,可是你三生修來的福氣呢!」
她知道,自從福應禪院回宮之後,除了自宮外府裡帶進宮來的貼身侍婢,沈芸瑛已經陸續地把雛鸞殿里原有的宮人都清逐一空,甚至是洒掃的宮婢、僕從,也一概不留。寢殿的里裡外外,悉數都換成了新晉宮人,就連平素膳食,所用衣料和器具,凡是沾身之物,無不是經過貼身宮婢親手挑選。其餘物件,根本就近不得身。
紅籮聽旨,挽著手走進亭閣里,步至席前,面朝著寶座上的人再次拜倒。
東宮第二場筵席,仍是在明湖歌台。
話音方落,即刻有宮婢拿起眉筆上前。
發出耀眼光芒的卻是她身上那一襲金裘雀羽的舞衣,隨著足下輕盈飛旋的動作,罩面的輕紗飄飛而逝,露出一張絕色的面容,而裙裾上鑲嵌的珍珠閃閃爍爍,恰似孔雀之瞳,隨著舞姿愈轉愈亮,絢爛其華,栩栩如生,一時間讓人難以逼視。
宮婢跪在她跟前拿著絹帕一點點擦拭,甚是小心謹慎,生怕弄壞了上面的一根絲線。說完,還別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倒是真看不出,她竟有這本事。」
掐算著日子,自從醫官驗出自己有孕,已經是小半個月了。小半個月,太子殿下一直常常宿在雛鸞殿,偶爾幾次踏足浣春殿,也只是稍作逗留,就往沈芸瑛那兒去了。可就在昨日,殿下卻為了紅籮在這側殿里待了大半個下午。儘管是沈芸瑛一併陪著來,但她看得出,太子對紅籮是動了心了。
「這麼不好的天兒,他來東宮做什麼?」
「太子妃娘娘有所不知,那件衣裳正是司衣房、司寶房和司飾房三處聯合織就的,是古書上記載的『雀羽金裘錦裙』。」成海棠很耐心地解釋道。
出門前委實是沒看黃曆,又看到了他。幸好自己來得早,否則又得碰上。
成海棠背過身,不再看她,只是那肩微微地顫抖。
「咦,那不是……」
此刻正好剛過了午膳時候,憑窗而望,能看到有幾個備膳的宮婢抬著食盒從殿里出來。
高靈芝跺了跺腳,道:「我會這麼說,也是因著當初你我同被關在寧慶殿冷宮,一起共患難過,是真心實意為你。姐姐可別不識好人心!」
時間容許,又有地方可以暫避,不用頂著風雪而害病,何必要拒絕呢?
旁邊的宮人紛紛探頭來瞧,都不禁眼前一亮。
韶光則一直跟在她身側,無論是面對各殿的主子,還是應酬其他的女官和在宮裡供職的官員,韶光都不曾離開她。只是現在,韶光眼看著在游廊小亭內布置的各局掌首筵席上,余西子喝下一杯又一杯各處掌事敬來的屠蘇酒,那張微醺的臉,彷彿是染了緋紅的晚霞,眼波流轉間,格外明艷照人。
韶光沒有理會這些,只要不耽誤活計,湊在一起發發牢騷都是情理之中的。這時,小妗捧著托盤走進綉堂,她是近侍宮婢,平素只在屋苑裡伺候,因著並沒在尚功局裡接受過任何技藝教習,所以並不做綉堂里的日常活計,只是在繁忙時,被遣來幫襯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在巧思伶俐,倒也學得很快。
這時,有殿前宮人端著托盤走進殿里。
她很高興。
不是李元是誰。
她的夢,還沒等自己親手去織,別人就已經替她編得精美絕倫。
其間伴舞的都是司樂房的宮婢,白麗娟派出了房裡舞技最上乘的幾個人,眾星拱月一樣地簇擁著紅籮。月光柔和地灑下來,連接水台兩側的廊道宮燈高懸,彷彿是燦爛的星漢,而那飛旋在台中央的女子,就如月宮仙子,靈動的舞姿,彷彿就要隨風翩然而去。
而每年一到此日,宮局六部都會變著花樣地出新,各司各房使盡渾身解數,除了往年的舊物,均想呈現出一些不同之處來。諸如奚官局新研製的鳳巧玲瓏三色焰火,內府局做成的金盞菊香蠟和合光夜燭,掖庭局彩繪的十二色龍騰魚躍、花鳥蝶飛燈籠,內仆局的五馬並駕的彩燈車輿……在宮闈局這邊,就是司膳房的珍饈百味,司飾房今年新制出一種弦月飾品,均是以月光石打造,在夜色下光澤爍爍,也有司衣房新織就的月緞等。
韶光聽出言辭里的抱怨之意,四下無人,也不由得點了她一下,道:「我過來送一些掛件,是給太子妃娘娘的。」
綺羅看到韶光面色如常,明白她定是心裡有數,搓搓雙手道:「還是先找個暖和的地方吧。這天冷得要命,我都快被凍僵了。」
明湖歌台上,早已鑼鼓平緩,管弦息聲。亭閣前一簇簇的篝火抽去了焰石,連著廊道上的琉璃燈都被熄滅了。
紅籮痴痴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恍然間,竟像是有些不認得了。
那是一處閑置的宮殿,平時存制一些物件,屬於內坊局的管轄範圍。而內坊局掌管東宮閣內及宮人糧稟,隸屬於東宮,直接對太子負責,所以內坊局出自中宮,卻又區別於中宮,是宮局六部里唯一一處獨立的機構。
一場表演下來,身上已是香汗淋漓。紅籮氣息不勻,喘息著來到亭閣外,不敢再往前,只輕柔地跪在台階下的石子路上,「浣春殿內侍宮婢紅籮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成妃娘娘,高妃娘娘……」
成海棠默不作聲地望著她,須臾,淡淡地道:「不記得我曾經說過的……你是註定要陪著我的人,不管怎樣,都得跟我走下去。」
她下意識地收斂了一下十指,指甲和_圖_書在迷離的燭火下襯出一片柔和珠光,是剛剛修剪過的,長出一些,並不夠鋒利。然而,在指縫中藏些什麼卻是足夠了……
明湖水台,一應擺設都已備好。
韶光正坐在桌案前喝茶,聽聞此話,拿著杯盞的手頓了一下。綺羅哪裡知道,那蘇慶安其實是鳳明宮的人。
韶光略微探出身子,尚未來得及看清楚面目,就見那身影栽歪了一下,大概是腳步沒踩實,滑了,一下子摔倒在雪地里。
成海棠復又將視線投向窗,此時烏雲已經籠罩下來,遮擋住本就淡薄的光線,使得天氣更加陰霾了幾分。
磨砂刀身,觸手一片冰涼。
韶光走到窗前,推開一扇窗扉。
韶光見她腳步搖晃,已經帶上三分醉意,急忙扶住她的胳膊,「掌首,你醉了。」
韶光正拿著冊子一一點對上面吩咐的器具,也沒抬頭,只嗯了一聲。
蘇慶安往殿外看了一眼,摸了摸沒有鬍子的下顎,咂嘴道:「現在外面寒天凍地的,要冷死人,兩位姑娘身嬌肉貴,怎麼受得了呢。不如奴才將樓上騰出來,讓兩位稍作歇息,等過了這風口,再各自回宮闈局也不遲。」
沈芸瑛瞧在眼裡,默不作聲地也跟著將紅籮敬來的酒喝下。
純白的雪花順著窗欞飄進屋內,轉瞬就化成了水滴。隔著落錦殿前一座高高矗立的亭橋,憑窗而望,能眺望到對面的浣春殿正殿。高低遠近的殿閣樓台,青磚碧瓦,都覆著一層薄薄的雪,新刷的廊坊紅漆猶然鮮亮,襯得雪色更白,而雪花也順著朱紅廊柱一片片地飄落,映得紅漆愈加嫣紅欲滴。
韶光掀開紅呢子軟布,托盤裡放著的是打成綹的絲絛,十二色配線,色|色相異,漸變成虹。
這樣等到十五日上元節之夜,皓月高懸,皇城內外均點起了萬盞彩燈,司寶房的宮人抬出早已製作完畢的燈樹和燈柱等,一經點亮,滿城的火樹銀花,將那些高低錯落的殿閣樓台照徹得燦爛亮麗。宮城內外,一時間鑼鼓喧天,彩燈輝煌,十分繁華熱鬧。
余西子面上卻沒有絲毫的顯露,只是淡淡地回應,淡淡地笑。彷彿東宮裡發生的一切,都跟她無關。
隔日的早上,早膳剛過,便有輔陽殿的近侍宮婢來送一應賞賜的物品:香芸紗,雪緞,銀綃紗……若干名貴的布帛緞料,又有珊瑚樹,翡翠掛屏,骨雕蝶燈,金葫蘆擺件……諸般用以賞玩的古董。樣樣奢華,件件名貴,儼然有將紅籮招納為妃的架勢。
自從東宮傳出有子嗣的消息,前來浣春殿探望的人就開始絡繹不絕。早前一直門可羅雀的宮殿,隨著紛至沓來的夫人、嬪御、女官……簡直是門庭若市,甚至連門檻上的紅漆都被踩花了。內侍監特地來人粉刷了兩次,又怕熏到正有孕的成妃,於是專門有人在嚴寒的冬天,拿著大柄藤扇扇掉上面的味道。
在這裏,有說不完的爭鬥、道不完的謀算,無處不在的是算計、利用、爭功、邀寵……未達目的,往往會不擇手段。
「該有的、不該有的,統統都照顧到了。這蘇公公,究竟是什麼人……」
「娘娘呢……」她輕輕地問。
「回去吧。」成海棠道。
而她也確實有資本高興。
沈芸瑛的嘴角掛著心滿意足的笑,緩緩地合上眼,就這樣安然地進入了夢鄉。
香茗燙暖,散發出白色的煙絲。綺羅端起來喝了一口,頓時覺得身上舒服很多。
韶光輕聲說罷,也隨即蹙起眉。若是依照常理,假使看到天色不對,一般只要在沒通報之前,不管有沒有抵達,都會原路撤回去,另尋適當的時間再過來覲見。這是宮中人都知曉的規矩。然而這李元是怎麼回事?不僅連常理都不顧,且沒經過任何通報,就這麼直直地進了正殿!
盆里的火炭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即刻有宮人拿著銅箸將裏面扒拉開,一股暖意再次升騰上來。成海棠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卻不再說話,緩緩閉上了眼睛,就像是睡著了。
說是筵席,其實很小,只有東宮的人在場,還有少數幾位跟浣春殿非常熟絡的內宮醫官。只是都道成海棠的顏面大,東宮嫡妃沈芸瑛擺筵席時,也僅是在敬山亭一處,成海棠卻得到明光宮的首肯,不但能用瑤雪亭,還可以用新建造的水上歌台,作為給太子賞舞的酒宴。
太子醉了,腳步虛浮,大半個身子都靠在沈芸瑛的身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話。亭閣里的眾位側妃和嬪御眼巴巴地目送著兩人相攜而去,又看看癱坐在地上的紅籮,大多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按照內侍監和東宮的距離來看,他該是早出來了。只是半路上才變了天。」
韶光頷首,「正要回內局。」
「主子,這些就是司衣房新衣裙擺上的綉線。言司衣說,讓我們比對一下顏色,若有誤差,好儘早修改。」
在往年,司寶房的事務都是由余西子一手操辦,今年就交給了韶光。作為已經在朝霞宮伺候了多年的大宮婢,往往是監督著內侍省出新,此番親手來辦,尚有些惴惴。好在準備的時間很充裕,又有各處昔時交好的女官姐妹傾力幫忙,所幸沒有絲毫耽誤。
這樣製作而成的巨大燈輪,高十八丈,衣以錦綺,飾以金銀,共要點燃燈籠五萬盞,簇之為花樹。等宮宴一開始,即刻被全部點亮,一瞬間花樹照人,佳人似玉,月色似銀,散發出的一道道咄咄逼人的璀璨光束直衝蒼穹,將宮城的夜幕照得亮若白晝,蔚為壯觀。
桌案上,盤盞錯落,佳肴沒怎麼動,倒是案下的酒罈空了。
綺羅在一側聽到此,對他的殷勤很是驚詫,心裏又猜測著他可能是聽到了剛才她想找李坊事的話,才想做個順水人情。不過,自己只是一介司籍,又跟內坊局沒太多交情,得遇如此盛待,真真有些情怯,剛想著身旁的韶光定會婉言拒絕,就忽聽她道:「如此,便勞煩蘇丞了!」
「姐姐懷了身子,近來可還害喜嚴重?」她問。
韶光知道綺羅的意思是指她們兩個都是宮闈局的人,卻在太子內坊局裡叨擾,實在是于理不合,更何況,蘇公公又是騰地方,又是準備炭火和茶點的,她們若就這麼留下,也未免太過失禮和不遜。然而東宮側殿和宮闈局一個在宮城的最北角,一個在最南側,隔著數座殿宇,需穿過廣巷才可到達,且中間都是供夫人和嬪御居住的殿閣,連一處能逗留的地方都沒有。假使她們走在半路遇到風雪,則就真是避無可避了。
這時,有敲門的聲音響起。
一轉眼,隔日的筵席開始了。
夢裡,熏暖如故。
同樣生活在朱紅宮牆之後的,也有奴婢。這些女子身份非尊,卻都手握實權,往往比那些妃嬪更聰慧善謀,巧思狠絕。宮闈之中,皇權之下,不僅僅只是爭寵,更會為了麗錦前程,殺伐決斷,爾虞我詐。
天還沒亮,宮人們就在綉堂里忙活著。
亭閣里很多側妃見狀,都不由對那件衣裳嘖嘖稱奇。太子楊勇更是將身子前傾,似是想要看清楚獻舞之人的裝束。
紅籮抿著唇,巾絹在手裡攥著,已經被潮汗打濕,「娘娘知道,奴婢其實只是一介卑微的宮人,那些小把戲,一時僥倖,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奴婢真的很怕自己失禮于殿前,掃了太子的興緻,更加連累了娘娘……」
曾經,成海棠就是憑藉在瑤雪亭的獻舞,脫穎而出,從一介六品女官晉陞為東宮的側妃,而今故技重施,不過是想再給太子推薦一個嬪御罷了。無關於賢惠,只因自己有了身子,無法承歡,索性在殿裏面找個可心的人,代為伺候。歷朝宮闈,這都是慣用的伎倆了。
這種我行我素的架勢,倒是跟他的主子如出一轍。
「雀羽金裘……」
若非親眼所見,還不知李元和成海棠居然攀上了聯繫。不過這麼一看,之前發生的很多事就能夠說得通了。在趙福全晉陞為大總管之後,李元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愈加變本加厲,若不是早知道成海棠懷了身子,認定成海棠將要母憑子貴,他怎會那般有恃無恐,完全不將趙福全放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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