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蘇幕遮

綉堂里,十二扇殿門都敞開著;
綉堂里剛剛新造出一批寶器,怕被蒸騰的煙氣熏著而鏽蝕,因此沒敢燃火炭。即使有厚重的帷簾,也不甚耐寒,裏面宮婢們大多穿著厚重的棉裙,操著暖爐做活計。
之前那些鑲嵌夜光璧的宮婢和匠人,均是局裡上了年紀的老輩分,是寶器製作裏面的行家裡手。因此數道工藝結合,即便是鏤空鑲嵌,也甚是結實和牢固。韶光挑選出最合適的翹刀和尖嘴鉗——都是寶器製作中最上乘的工具,好不容易才在綉堂和儲物庫兩處將這些物件湊齊,然而面對著嚴絲合縫的嵌座和勾爪,還是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
可也就是在她看見他的同時,彷彿是有感應似的,他也回頭朝著她的方向看過來;
「主子,不好了。那屏風、屏風……」
在這麼不好的天氣,現在又下起這麼大的雪,也不知是要去哪兒。上一次就因出宮賞雪而感染風寒,雖說真假莫辨,然而這如斯惡劣的天氣,最好還是待在宮中。可是依照那樣的秉性,恣意隨性,何人能管束得住呢。
宮闈局的宮婢們在五更左右就要去局裡集合。五更點卯的時候,天還是漆黑一片,宮城依然在熟睡。廣巷裡靜悄悄的,宮婢們掌燈而來,面前寬大的門道,高聳的墩台和雄偉的闕樓……都籠罩在寂寂的夜色中。不論是女官還是普通宮婢,所在的住處都跟綉堂隔著不短的路程,風雪裡往返並不是件輕鬆的事。
韶光驚異地看著她,一時間難以相信她話里的意思;
韶光回到綉堂時,青梅已經領著宮人在裏面等候多時。
韶光跟著跨進門檻后,上前仔仔細細地探看了一番,卻根本瞧不出端倪。想起小妗剛剛稟告的話,於是走到距離屏風三丈開外的地方,駐足而立。然後就朝著她示意。年輕的婢女滿臉凝重地走過去,將燭台拿起來,一一吹熄。
「只是雪緞?沒有別的……」青梅很是不解地問。
墨綠色的腰牌,上面鏤空鏨刻著鴟吻的紋飾,玉質很厚,觸手卻溫潤而細膩。可見其奢華無雙。又要用到這塊玉佩了……韶光有些歉疚地想。第一次是因為中毒的凝霜,現在是第二次,又正好是在司寶房生死存亡的關頭。
「出什麼事了?」
原來的那些人定是不能再用,否則前腳將她們召回來,後腳就會有司寶房出錯的消息傳出去。到時候不僅會有東宮的人產生質疑和刁難,就算是尚宮局,怕是也會找上門來。
「但是還有兩日便是酒宴之期,若是因此而耽誤……」小妗抿唇,目光泫然欲泣。
區別於一般的寶石,螢石也是能夠自身含光的石頭,只是光線暗淡,根本不能跟夜光璧那樣璀璨奪目的光芒相提並論。尤其石質很脆,表面又是不規則的,有些發光,有些則不,需要細心挑選出光澤尚可的那些;然後全部敲成片,跟黃晶、輝石、雲母等進行細緻地粘連、打磨、拋光……
就在這時,前去驗看屏風的宮婢得返,腳步急匆匆的。
聲音短促而焦急,被刻意地壓得很低。年輕的宮婢幾乎是小跑著來到韶光所在的畫架前,一個不慎卻繡鞋絆住了裙角,若不是一下扶住畫架的案面,幾乎就要栽倒。
她想。
侍婢端來熱茶,埋首在畫架前的韶光抬起頭,擺了擺手,吩咐先送到內室。余西子跟著守了整晚,此刻正在裏面小憩。
原本被燭火簇擁著的一方位置,也跟著黯淡下來。韶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隨著火焰一點點被吹熄,心裏漸漸涼了半截。
只是等她順著宮牆往北拐了個彎,隔著數道青磚石的台階,那從寧貞門走出來的身影,一襲亮眼的茜素紅錦袍,不用看也知道是漢王楊諒,披著大氅,在凜冽的寒風中疾步匆匆地往廣陽門的方向去。
「不好了,不好了!」
m.hetubook.com.com要觀賞過酒宴的人就會知道,佳人美則美矣,所謂獻舞,其實更多憑藉的卻是兩房別出心裁的絕妙手段——已經有那樣的珠玉在前,後面若是拿不出新意,光是憑藉高超的舞姿,亦或是何等出奇的舞衣,即使再如何喬張做致,恐怕都難以入太子的眼。
兩人的腳步匆忙,一前一後地踏出正堂,順著綉堂外的抄手游廊拐了個彎,穿過西廂前的月亮門,就是用以陳列物件的廂房。負責看守的宮婢已經被打發到別處,迴廊裏面沒有旁人。那門扉緊閉的第三間,窗扇半掩,裏面的燭火還亮著。
前兩場的酒宴,都有好些宮裡面的侍婢和僕從去明湖岸畔湊熱鬧,也因此觀賞到了紅籮讓人驚嘆的舞姿和那一件巧奪天工的舞衣。因此第三場還未開始,宮裡面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均是對即將到來的獻藝期待異常。
韶光聽言,不由也跟著笑起來。她知道青梅指的是前段日子,司寶房為了給司衣房趕製活計的宮人們提供一個更舒適的環境,特別奏請了尚宮局,將儲物庫里閑置的幾座銅鼎送到錦堂的事。
一襲月白緞雪裘鑲滾的宮裙女子,很年輕的面容,雲髻高綰,露出飽滿的額頭和白皙的面龐。施了淡淡胭脂,眼底還隱約染著青黛色,顯然有些倦怠不堪的樣子。
時間緊迫,再造已經很難,又涉及到了重新嵌刻,作為操刀之人,無疑需要最高超的手藝和寶器製作累積下來的多年經驗。在司寶房中,莫說是老宮婢,即便那些匠人,也不敢說憑一己之力就全部做到。韶光自認是個稱職的女官,但在這麼講究技藝的工藝上,也實在是無法勝任。所以在小妗取回物料之後,又特地吩咐她過去明湖岸畔一側的女官住所,專門請一個人過來。
一貫清淡自持的秉性,目光卻是暖的,含著真摯和溫潤。
剛剛她順著廣巷往回走時,正好看見了一輛華麗的車攆停在廣陽門城門前,周圍還有跟著的護衛,都是輕衣簡從,一副尋常百姓的打扮。雖然隔著不算近的距離,仍是能辨認出為首的幾個就是鳳明宮殿前戍衛。然而那時她手上拿著的都是在儲物庫取的工具,不算輕,單負頗有些吃力,又因急著往回趕,也沒來得及多想。
冬日的晨曦,卯時仍如黑夜。
鴟吻玉牌,正是漢王的專屬,代表著鳳明宮的無尚權力。見此牌,如見漢王殿下。
韶光給她倒了杯熱茶,素色白瓷茶盞,用金線描畫著紋飾,簡單卻很貴重。彰顯出作為司寶房的女官,樣樣細緻,處處非凡,無一不極致的精細。低調而奢華。
韶光走過去,擺手讓面前跟自己行禮的宮婢們起身,就對著青梅道:「還是去我那兒坐坐吧,喝杯茶,暖暖身子。」
安置在廂房畫閣裏面的,是一座檀香紫檀雪緞座屏風,是房裡專門為了第三場筵席而準備的。同時也正是整場獻舞的關鍵。余西子為此就曾特地求助到司衣房。兩處各盡本事,可謂是傾盡了心血。
「這是……」
用以陰乾的屏風就擱在靠近西窗前的地上,室里不設側門,屋裡的一應窗扉也都已經被厚油氈紙糊死,周圍只擺著零星的幾盞燭台。雪白的屏芯,在燭火的照耀下,顯出一片柔和的光暈。而鑲嵌在屏風骨架正中央的嵌珠,透著淡淡的深藍,依舊是最初拿來時的樣子。
屏風骨架是完好的,屏芯是完好的;
距離第三場酒宴還有兩日半,此時,算是提前製備好一應器具。東宮那邊每每有宮婢過來詢問,余西子都交代給韶光,於是有女史一一回稟,尚且進行得利落而順利。
小妗咬著牙道。
「怎麼會這樣的……」
小妗聞言,感到不理解。韶光卻未作解釋,頓了頓,肅整地道:「你現在就https://m.hetubook.com.com去儲物庫,問內侍監的宮人要一些螢石來。另外還有面漆、松脂、磷粉……。」
韶光低頭沉吟著,聞言搖頭,「這夜光璧乃是突厥的供奉,還是皇後娘娘在世時傳下來的,在宮裡只此一枚,原本就珍貴非常。當初跟尚宮局借的時候,費了好多的唇舌。現在這種情況,即便尚宮局能夠同意再借,也根本就沒有第二顆來替換上。」
她的話沒說完;
而在司飾房那邊,原本為了配合而製作的三套異常華麗的配飾,卻均被成海棠駁回。最後還是用簡單的銀,鏨刻手藝,趕工了一套簡單素雅的發簪和花鈿,反而被滿意地接納。又將圖籍送到司寶房來,作為寶器的參照。
「主子,要不奴婢再去趟尚宮局,死活也再借來一枚?」
青梅拉著她的手站起來,「你這綉堂啊,還真是應景呢,」 她捂了捂凍得發紅的臉頰,呵出得氣都是寒的,卻是微笑著道,「外面寒天凍地,想不到裏面也是毫不遜色。是不是把火炭銅鼎都搬到了錦堂,自己反倒捨不得用。委實有些冷啊。」
明湖歌台的筵席,一直要持續三場。其實開始的初衷是側妃成海棠有孕之後,忽而一夜**入夢,慎以為是天降吉兆;故此奏聞到明光宮,借來新造的水上歌台和亭閣之地,用作給太子和新晉太子妃觀舞的酒宴。
幾日霜雪過後,天氣更加寒了幾分。明湖水面開始上凍了,因之前有專門的宮人負責往裡面注入溫水,一夜之後,湖面只起了一層薄冰。內侍監的宮人划著船,手執長竿,一點點地戳開冰面,再次不斷地加大量熱水,這樣一直不歇,只為保持到最後一場的酒宴。
「夜光璧不行了,用燈籠呢……或者,火炭石?」
「這件事還有何人知道?」
然而現在,原本驚作仙物的夜光璧,卻已經跟普通的珠子無異;
尚算寬敞的畫閣裏面,僅有主僕兩個人,昏黃的光線將她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韶光站在屏風前,望著那枚已經暗淡無光的珠子,視線久久不離。那鏤空的雕刻,以實木為爪,繞藤成環,嵌珠在其內卻仍能自由轉動,當真是巧奪天工。
青梅拉著她的手,認真地道:「若有什麼能幫忙,姑娘千萬別客氣。姑娘知道的,我不太會說話,可我是真心實意想出一份力。尤其是這個時候,絕對不能袖手旁觀。」
誰都沒想過,只短短的兩日,夜光璧居然會不發光。
於是司樂房的宮婢們都開始抱怨,在這麼冷的天里,卻要穿戴著輕薄布料獻舞。真真是件苦差事。
自從錦瑟晉陞為司衣房掌首之後,青梅的品階也跟著水漲船高,已經跟桃枝平級,成為正六品的典級女官。然而也正因如此,承擔了更加繁重的職責——韶光雖然已經不在司衣房,卻也知道只為了織就一件雀羽金裘的舞衣,房內上上下下苦熬了怎樣的心力。聽回報的宮婢提及,錦堂裏面整整趕製了五日無夜,司衣房八位女官、近百位宮人、一應侍婢通不曾歇,耗費了大量名貴的蠶絲、銀線、珍珠、金粉……廢了數十台機杼,最終才得以向浣春殿交差。
成妃擺下的這場酒宴,能不能圓滿收尾,現在都壓在了司寶房這兒。宮闈局裡面翹首觀瞧著,多少人等著看笑話,甚至是盼著出錯。可剛剛在綉堂里,只看那些做活計的宮人們,似乎並沒有之前的司衣房那般忙碌。
「主子,那可怎麼辦啊?」
宮城裡的冬天乾燥而寒冷,遠近錯落的殿閣樓台矗立在凜冽的寒風中,還有那些覆蓋在皚皚白雪下的青白大理石殿基和青端石的廊道,都顯得一片肅殺和冷寂。而在最冷的時候,宮裡面的人往往是穿著最厚的棉裙都耐不住,可謂是滴水成冰。以至於明湖岸畔那些留存下來的珍貴花木,也都和*圖*書再難適應寒意的侵襲,紛紛凋零殆盡。
即便是要追究,也是以後的事。眼下的關鍵是先度過明湖獻舞這場難關。
推開門,畫閣里靜悄悄的;
畫架上擺著的是一座剛燒好的白瓷方盞,四周散放著荷葉形狀的小碟,裏面盛著金粉、銀粉、藍靛、真紅……用不同的描筆點著,均勻地描在白瓷冰裂釉的蓮瓣上,每一下,都需要極致的耐心和細心。青蔥手指捏著狼毫筆,筆桿很細,一下一下,點出六道顏色的蕊芯。動作很穩且熟練。
然而周圍都是做活計的宮婢,卻實在是不能細問。於是也沒再多言,即刻站起來,示意小妗給自己前面帶路。
何等辛苦,只要託付過去,青梅都從未推拒和言苦。甚至沒提及一句。
——果然,那嵌珠不亮了。
「是上面的嵌珠……」小妗穿著不算厚的宮裙,卻因著急,滿頭滿臉都是汗,「奴婢剛剛過去看,卻發現屏風上面那顆嵌珠居然不亮了!」
她禁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卻是面容沉靜地看著小妗,道,「此事關係到司寶房上上下下一應女官和宮婢,切切謹慎,萬事當心,莫要驚動旁的人。」
那這屏風,就更加失去了價值。
「你上一次來驗看,是什麼時候?」
如此殫精竭慮,莫不是為了取悅懷有龍嗣的成妃。不過舞衣那一場,不僅使獻舞的紅籮備受矚目,同時也讓司衣房在宮闈之中成就了一段新的佳話。三朝之內,偌大的內局六部,恐怕再無此輝煌的戰績。
那珠子,原本是應該是光彩奪目;
寬敞的廊廡一直通往居住的綉菀。面闊三間的屋苑,道道垂花門,寢閣布置得簡單而雅緻:蓮紋的氈毯鋪地,雕鏤半敞的琉璃圍擋,西側安置著一把纏枝檀香美人藤椅,東側則擺著沉香木寶櫃、落地絹畫座屏風、金鏨刻妝奩;一道紫檀鏤空月亮門間隔出內外,寢閣里是花梨木嵌珠雙倚榻、雲紋錦被和香枕。
小妗恍惚了一下,之後就跟著她的腳步走出去。兩人一東一西,各自而去。
小妗急中生智地道。
甚至是擱放的位置,絲毫都沒有動過,留在地上的壓痕也沒有任何改變。
「就是在昨天的晌午,」小妗皺著眉,回憶著道,「昨天奴婢過來的時候,幾個把守的宮婢還在門外。那時屏風上的鑲嵌尚且沒幹。可同時屋裡的燭火也一直亮著,因此並不能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的問題。」
侍婢送來上好的茶點,便落了厚重簾幔,擋住外面的嚴寒。
最重要的主料,卻是螢石。
垂花門側,一道杏色的綃紗簾被青碧色的絲線綰起,遮擋著紅漆木柱。琉晶垂簾,搖曳出滿室的朦朧碎光。
太子頗是感興趣,為此還特地跟成海棠下了賭注:若是三場連筵能令他滿意,不僅要重賞那獻舞之人,更是要重重犒賞為了筵席而緊張籌備的整個宮闈局的宮人。
只是這樣的距離,她甚至看不清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卻仍是覺得那道視線就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而就在這時,後面跟上來的侍衛朝著他稟報了些內容。俊美的男子點點頭,抬頭再次深深地朝她看來,只一眼,便折身而去。
從廣巷外的儲物庫到自己的屋苑,又從屋苑到綉堂里的廂房,等準備好相應的物料和用具,已經接近晌午。
沒等她開口詢問,就見韶光從袖袋裡掏出了一枚玉佩,遞到她的手裡。
韶光擦了擦額上的汗珠,用鉗子將摳好的嵌珠取下來。在不影響其本身光澤基礎上,老工匠們曾經在外面鍍了一層薄薄的石蠟,用以保護夜光璧在鑲嵌的過程中不受到破損。這樣在摳取時,就必須將黏在球身的蠟質跟實木勾爪分開,很是增加了難度。
過了片刻,小妗再次將燭台點亮,跳躍的光線,照亮了主僕二人深沉的面龐。
她都知道。
足足https://m.hetubook.com.com一個時辰。
至此臨近之際,司寶房的宮婢們都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偌大的綉堂里,無時無刻不是緊張而忙碌,宮婢輪流值夜,夙夜不歇。浣春殿交代的屏風已經制好,足足花了四天的功夫,百余宮人辛苦操持,最終得以在交代的期限的內完工。現在只剩下屏框上的嵌珠,已經按圖鋸坯過,以面漆糊粘貼,放置在不著陽光的內室陰乾,即是大功告成。
接下來,就是將做好的石頭重新鏤空鑲嵌在屏風骨架上。由於之前早已經將樣章圖籍和設計架構報給了東宮和明光宮,新做出來的物件,必是得跟原來的模樣不差分毫才行。
鏤空鑲嵌的工序本來就十分複雜,這一次更為了不破壞珠子本身,又要在堅硬的木質上嵌得精美而牢固,司寶房幾乎動用了常駐在宮中的所有老一輩的宮婢和匠人。中間的過程,余西子更是親自操刀,跟著琢磨一宿,才尚算滿意地完工。
相隔甚遠,兩人的視線就這樣不期而遇;
「拿著它,直接去找趙福全。」
沒有任何光線照進來的內室,一瞬間,陷到沉黑之中。
該是要出宮吧。
「即便她們察覺了,也不會敢認,更不敢往外說。」
這時候,外面又開始飄起了雪。
暈黃的火焰,欲明欲滅,韶光默不作聲地低著頭,須臾,仍是搖首,「偷梁換柱,便是欺君之罪。司寶房一樣難辭其咎。」
在那樣的目光中,青梅忽然就感到了安心,同時更生出豪情,不由道:「我知道,凡事只要姑娘心中有數,便是天塌下來,也不會出差池。現在我雖然品階不高,但起碼管著成百宮婢。若有用得著的地方,司衣房上下但憑姑娘差遣!」
小妗滿眼焦急地拄著案幾,連氣都沒來得及喘勻,就附到韶光的耳畔低聲道,「擺在畫閣里的屏風出了些問題,您快跟奴婢過去瞧瞧吧!」
「這屏風一直放在這間內室的畫閣裏面陰乾,除了幾個看守的宮人,根本沒人進來過。剛剛奴婢過來驗看是不是已經干好,誰知道剛剛將燭台移開一點,卻發現那珠子似乎沒有以前那麼亮了。奴婢以為是自己眼花,於是又將其餘燭台都拿開,仍然是漆黑一片,居然是一絲光線也無。」
韶光伸出手,將掌心覆蓋在嵌珠上,徐徐摩挲。碩大而圓潤的夜光璧,單手難以握住,即便是再寒冷的季節,始終保持著溫潤的觸感。
韶光的眼皮一跳,「到底怎麼了?」
堂內亮著燈,辛苦忙碌的宮人們,已經熬了一夜。
小妗瞪大了眼睛,握著玉牌的手有些顫,驚訝之色溢於言表。韶光卻不再多言,拍了下她的肩,先一步踏出門檻——她自己也得去取悉數工具來。那嵌好的珠子已經不能再用,必須換成另外一種,只是拆下來卻很費事。時間不多,務必得抓緊才行。
韶光抬眸,嫣然一笑,「怎麼能說袖手旁觀呢。之前拜託的雪緞,我知道,司衣房是在織制雀羽金裘宮裙的時候,特地調撥出宮人趕製的。青梅,你已經幫我很多。」
她抬起頭,有些嗔怪地看著面前的小妗。幸虧沾著的是粉末,尚未調和成漿汁;若是換成粘稠的靛藍和真紅,這即將要描畫好的玉盞就算是毀了。
兩人進了寢閣,閣內熏著暖爐。
韶光拄著鑿刻用的小錘,有些失笑地搖頭,恍惚了一瞬,目光再次回到那嵌珠上——在這個時候,靜心最重要,需做到心無旁騖,才能做出最好的物件。
內侍省里素來多紛爭,虛與委蛇,明爭暗鬥;能像這般彼此善待,守望扶持,卻不知是多麼難得。為此,尚服局裡的最高掌首崔佩也曾對她笑言,之前將她帶進內局,原本是想要挑起爭端,想不到發展至此,不僅讓四房互為平衡,更維持了這樣一個融洽的氛圍。讓她深感欣慰。
珠子,已經損了;
即便是在漆黑和圖書如墨的夜裡,沒有任何光線點綴,其自身也能就發出輝煌的光芒,堪與日月爭輝。否則,就不叫「夜光璧」了。
韶光熟練地將一應用於鑲嵌的材質道出,小妗一一記下,待聽到「磷粉」兩個字時,卻是一怔。現在的時辰尚早,而內侍監需要等到巳時方會有宮人當值。莫說她現在根本就進不去,即使內侍監給她開了門,那磷粉卻也是不可能拿到的。
韶光的手一抖,筆尖兒上的金粉撒下了少許。
韶光將手裡的簿冊遞給一側的侍婢,就吩咐宮人趕緊沏一壺熱茶送到屋苑去。
小妗的眼淚就在眼眶裡面打轉,著急得直跺腳。
像這種在瓷器上勾勒的花紋,要求清晰、勻稱而纖細,描畫的圖籍,都需不差絲毫。難度很大。韶光單手把著盞底,一路描筆點染下來,額間已沁出了潮汗。
順著半敞的門扉望出去,苑裡的地面上已經覆蓋上一層厚厚的雪白。而此刻的天際呈現出溫暖的橘色,柔軟的雪花正從蒼穹中不斷飄落,儼然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韶光卻明白,起初的設計和構想都已經悉數報到了浣春殿,成海棠一度很是滿意,所以就又報給了明光宮太后那裡。現在夜光璧成了最普通的嵌珠,單憑著紅籮的獻舞,若是能成功引起太子的注意,到時或許能過關;然而一旦有絲毫差池,所有的責任就都會落到司寶房一處上。
接下來,就輪到了司寶房;
「奴婢發現嵌珠無光,想是出事了,就找借口將外面看守的宮婢都打發走。若是她們之前沒發現,就是沒有;但倘若她們是先奴婢一步知曉……」
桌案上擺著松脂、面漆、石墨、磷粉……還有黃晶、輝石、雲母等等,都是小妗剛剛在內侍監拿到的寶石再造材料,此刻已經一一擺放整齊。而別在緞面紅布絨套裏面的,則是各種寶器製作的用具:銀鉗、翹刀、鑷、鏜孔刀、鍛、平嵌銼……磨礪得尖銳,銀光爍爍。原都是給鍛造器具的匠人配備的,一整套,幾柄嵌刀的邊緣略微有些磨損。
「區區幾日,你可是清減了不少。活計再多,也要好好保重身體才是。」
描畫精緻的檀香紫檀木屏框,屏芯是一塊巨大的雪緞,綳得平整如鏡。遠遠一看,簡單而素凈,在珍寶眾多的宮闈里,並不算是出奇。然而,因著在屏框的正中央鏤空鑲嵌著的一顆狀若星辰的珠子,身價倍增,價值連城。
尚服局的人因此都不希望,之前煞費苦心的操持和準備,毀在這最後一場上。崔佩也特地詔命司衣房、司飾房和司仗房三處,通力合作,共同輔佐司寶房做籌備。已經連著好幾宿,余西子都未合眼了,思來想去地斟酌辦法。
青梅呵了呵熱氣,就著瓷沿兒抿了一口,「熬到現在,多虧有幾處幫襯著。尤其是韶姑娘你,若非姑娘送來記載彩錦拼接方法的古籍,想是沒那麼容易過關的,」她說罷,仰起臉,有些憂心地道,「可是到目前為止,第一場是司樂房的舞蹈,第二場是司衣房的裙裳,接下來這場卻不知要如何……」
太子殿下素來不問宮局之事,但成妃對此次押注甚重、寄予厚望。若她的期冀落空,勢必會遷怒而來,到時候數罪併罰,不僅是余西子,只怕是連崔佩都要一併牽連進來。
匆匆的一瞥,她不禁都覺得,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韶光「嗯」了一聲,撫著她的手道:「相信我。最後一局,會漂亮收場的。」
——小妗始終記得在當初尚宮局的女官親自將這珠子送過來時,擱置在三層緞面錦盒中的寶貝,外面包裹著一層綃紗軟布;當盒蓋被掀開的一剎,就算是正在黯淡的室內,那透過蒙布發出的、猶如星辰璀璨的奪目光輝,美麗奇異,讓人嘆為觀止。也因此,不僅是余西子,就連成海棠都對這精緻絕倫的物件報以很大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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