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蘇幕遮

「好久沒在宮裡面騎馬了。卻嚇壞了明光宮前的一應宮婢,待會兒太后遣人過去鳳明宮,少不得要多說些好話,給她老人家壓壓驚。」
隔著兩道抄手游廊,此時此刻,綉堂那邊的門也敞開著。七寶琉璃的宮燈高懸,將偌大的內堂照耀得亮若白晝,品階低等的宮人們都在裏面有條不紊地籌備著。因著平日里的訓練有素,即使有些是新晉,但好些都是尚儀局一手調|教出來,即便沒有管事的女干在,也都按部就班,絲毫不亂。
然後還有夜光璧,仍欠著尚宮局的呢;
僅是將物料籌備齊整,就已經消耗了幾日幾夜,房內上上下下折騰得精疲力盡。接下來還有最後一場的獻舞。若按當初設計好的,不光是需要紅籮精湛的舞姿,更要天時、地利等多方面的配合。整場晚宴,將會是一環套著一環,不管哪裡出錯,都可能導致全局的失敗。那個時候,會是真正的考驗。
雪依舊在下。
價值連城的夜光璧,通體晶瑩剔透,是能在漆黑的夜裡仍能閃爍出足以跟日月媲美的璀璨光束;無論是怎樣寒冷的天氣里,依舊保持著溫潤的觸感。並非一般的寶石能夠企及。以至於即使是用螢石、黃晶、輝石、雲母等共同再造而成的嵌珠,模樣幾可成真,然那自身的含光卻是天壤之別。
韶光的臉不禁一熱,微微窘迫。
韶光這時讓小妗去準備茶點,隨之將整件事情給崔佩大概地講了一遍。
楊諒聞聲轉過身來。迎著光,男子琉璃色的瞳仁,眼底彷彿含著一千種寶石的光澤,灼灼其華,熠熠而生輝;而那絕美至極的俊顏含著笑,這笑就籠罩在燦爛的晨光中,耀目動人。
通體雪白的駿馬,踏著殘雪,就這樣飛馳而至。馬背上那一襲茜素紅錦袍的男子,神采飛揚,整個人籠罩在朝陽的輝煌里,宛若是騰雲而來的謫仙,一時間亮烈得讓人難以逼視。
短短的一日功夫,司寶房的消息密不透風,他卻知道鑲嵌在屏風骨架上的珠子損了。
她幾乎是在瞧見駿馬的同時,恰好回到綉菀這邊的。原本想著先伺候主子沐浴更衣,再準備些早膳,可當她發現有一匹駿馬正朝著同樣的方向疾馳過來時,就嚇得什麼都忘了。也正是在她跑進苑裡之後,確定這就是朝著主子而來——偌大的二進院,只住著兩位女官;而另一位,自從開始籌備東宮的宴席,早都已經搬到綉堂那邊了。
那麼他那時頂著風雪出宮,就是為了去找這珠子吧……
「仍有兩個時辰。」
「磷粉和石墨都備好了么?」
「其實每年都會有探親的機會,」她輕聲道,「只不過奴婢的家就在皇城裡面。每逢輪上宮城開放,廚城門前,父母兄弟便會來相見。」
廂房的門扉被輕輕地敲起,韶光放下手中的小錘和搌布,起身走過去將門栓拉出。掀開擋得厚實的帷幔,門外的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跨進門檻。
韶光這樣說完,忽然就失笑于自己問得多餘。之前是她自己動用了代表鳳明宮權力的腰佩,不僅調動了內侍監的宮人,更因此在儲物庫那邊拿到很多宮裡面算是禁用的物料。這般大動干戈,怎麼會沒有風聲傳到腰佩主人那裡呢!
轉眼就入夜了,風停息了不少,透骨地寒涼。
說罷,他就放開了她;
推門而出的韶光,看到眼前的一幕,當場就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目光從自家主子的身上,又到馬背上尊貴的五皇子殿下,小妗撫唇而笑,悄然退下。
在宮裡面騎行,屬實是件了不得的事。想必除了深得太后寵愛的漢王殿下,再不做第二人想。但他終究沒有明晃晃地直衝過來。繞道明光宮,堂而皇之地策馬疾馳,即便在她的屋苑前經過,宮裡面的人也不會認為他是有意過來找自己。
「怎麼會這麼巧的呢……」韶光抬眸,輕輕抿唇,「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那珠子在皇城中;偏偏就被殿下得知,只用了整夜,就尋覓而得……」
「崔尚服。」
果真是不諳規矩的漢王殿下。居然在禁宮大內騎行不說,且一路就這麼過來了。只是方才那飛馳而來的一幕,如雪駿馬上的男子丰神俊朗,恣意而洒脫,委實是讓人心馳神往;又尤其是那一襲茜素紅錦袍,璀璨得直直能晃嚇人眼。
皇宮大內,怎麼會有馬蹄聲?
那廂,韶光迅速裹了件裡衣,從木桶裏面站了起來。
韶光點點頭,「珠體經過打磨和拋光,幾乎能夠以假亂真。只等著往裡面鑲嵌。」
韶光扶著屏風的手頓了一下,而後,輕輕地頷首。
「原以為你只是勤謹好學,想不到,卻是在珠寶製作上有著過人的天賦。」
楊諒說到此,在她略有不解的目光中,微微俯下身,上揚的唇角,用迷離而低啞的嗓音道:「就在剛剛,有幸一睹芳容。」
隨著她的思緒漸漸飄遠,他也跟著略微蹙起眉,拄著下m•hetubook.com•com顎,很有幾分執著的思考意味,「真想,想帶你出宮一趟。」
這麼快,一晝夜就過去了。
韶光深以為意地道:「那麼尚服看看,可還差些什麼?」
再造用了幾乎整夜,總算是能夠鬆口氣。
韶光側頭,仰著臉看他:「殿下莫不是也是夢到了廣寒宮,在裏面窺得先機?」
在廂房的畫閣處,一方紅漆托盤,裏面擺著幾道簡單的菜肴,就擱在門扉內側的地面上。已經熱了一次又一次。小妗眼見著裏面的兩位女官久未進食,跟著干著急,卻也不敢敲門去打擾。只好又讓小廚房準備些茶點夜宵。
小妗剛想反駁,這時,就聽另一名宮婢言道:「可我剛剛明明瞧見崔尚服了。」
將一應擺好,小妗拍了拍手,便朝著小廚房那邊去了。
面前的男子是皇室貴胄,只要揮一揮手,要什麼樣的女官和宮婢相陪沒有?更何況,想要伺候他左右的女子在宮裡面比比皆是,若是他願意,甚至是甘願違背宮規。可就是這樣飛揚不羈的秉性,偏偏又是如斯周到仔細,而且,他也更是從未有過、從未有過用皇家的身份來壓她。
「這是……」
失而復得的感覺,在胸臆裏面泛濫開來;又帶著些許陌生而複雜的情緒,此刻正跟著徐徐地瀰漫、蔓延,最後都化成了綻放在眼角眉梢的一抹淺笑。
然後就想起來他是背對著,看不見。於是踟躕了半晌,沒法只得往前走近些,輕聲道了句:「殿下。」
此刻,小妗就坐在屋苑外的迴廊裏面把守;
「那倒是。可……可就是娘娘讓我等過來的。」
「奴婢何德何能。若是殿下因此而染上風寒,或者是遭遇什麼……奴婢萬死也難辭其咎……」
韶光聞言,有些發怔。
直到晚膳時分,暮色深深。
韶光感激地抬眸,有些事從來不用說,他卻都明白。
在內侍省宮局六部之中,凡是在皇後娘娘時期就任職掌首的,定是相當諳熟本職的一應工序和技藝,有著紮實而卓絕的專業功底,然後才是在權謀和政績上拔得頭籌。崔佩正是這樣的老人兒。不比現如今宮局裡面剛剛新晉的那一撥女官,僅是曲意逢迎,哪怕進宮時日尚短、手藝不足,也能夠被破格提拔。
崔佩望著那屏風擱置的位置,望著望著,就生出了幾分讚賞,「如若是尋常的想法,時間又是如此緊迫,定不會想起將螢石和雲母、輝石、黃晶粘連成珠。而你不僅別有心思,手上功夫更是了得。若是能夠跟著我在寶器工藝上潛心修鍊,假以時日,必定會青出於藍。」
崔佩老了;
小妗麻利地走進來,呵著寒氣,一邊將帷幔綰起來,一邊躲了躲腳上的雪泥。跟著進屋的人,穿著一襲灰貂裘的大氅,帽檐扣得很低,遮擋住半張臉。韶光替她掃了掃肩上的雪,而後就幫她將那大氅脫下,掛在一側的格子架上,回身恭順地揖禮:
踏雪而來的一刻,那赤腳站在雪地里的少女,烏髮垂肩的模樣;
放在儲物庫裏面的螢石,其實好些本身並不發光,只有少數幾顆生長於特殊環境中的石頭,在吸收了白晝的光線之後,自身就會發出微藍色的亮光,且能保持很久。尋常人不懂行,很容易會魚目混珠,將其當做是成色稍遜的夜光璧。然而相比較於夜明珠那樣的硬質寶石,螢石的石質卻極其脆弱,存放時最該注意的就是避免劇烈碰撞,同時也避免接觸任何腐蝕性的物料。因為很容易,那原本發光的部分,就會失去光效。
也是在那一刻,在微寒的風中,花開未開,他卻彷彿聞到了一鼻撲朔的梅香。
小妗滿是疑惑地看了她們二人一眼,道,「自從接到成妃娘娘的旨意,輪到哪一房,不是宿夜都在籌備著。最後期限,我們這兒忙碌一夜,有什麼奇怪的。倒是兩位姐姐,莫不是聽了什麼人的閑言閑語吧。成妃娘娘可曾是司寶房的,姐姐們說,房裡會出什麼錯?」
宮裡面行走十多年,還是第一次無措到不知該說些什麼,更不知該怎麼做。甚至連掙扎都忘了,只睜大眼睛,瞪著攔腰擁住自己的男子。
就算再造的嵌珠能夠以假亂真,也不可能真當成是原來的寶石還給尚宮局。掌事宮人一眼就會看出端倪,罪涉欺君,司寶房照樣跑不掉。
「自從上次出宮,已經好久沒有出去過了,」他拉著她,望著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帶出繾綣的笑意,「正好昨日下了整晚的雪,索性能夠溫酒賞雪,也算是乘興而去、盡興而歸。」
風過,一地芬芳如塵;
冬日的夜來得早,褪得卻很慢;
兩人陡然打了個照面,她猝不及防地被裙擺絆住,連驚呼都來不及,整個人就向後面仰。而他像是早知道一般,即刻就傾身來扶她,那一瞬,她居然看到他眼睛輕眨,似乎是笑了一下。下一刻,腰肢就和_圖_書被牢牢地嵌進懷中,專屬於男子的純陽剛氣息襲來,竄進鼻息,帶來讓人暈眩的感覺。
這般相似,並非仿造的嵌珠能夠相提並論。想來若是一併放到尚宮局的老宮人面前,也是新舊難分。如果不是宮宴即將開始,就算讓她再次鑲嵌,也是值得的。而更讓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連還給尚宮局這一處,都想到了。
木桶中的水很熱,整個人浸到裏面,四肢百骸彷彿都跟著舒展開來。
崔佩「嗯」了一聲,隨即嘆了口氣,想說些什麼,始終還是沒開口。又灌了一大口濃茶,醒了醒神智,然後就從嵌套裏面取出抓鉗,將緞面錦盒裡的嵌珠拿出來,放入制好的鑲座內……
「殿、殿下?」
韶光抿唇,有些愧疚地看著他。
那一刻,韶光在他的眸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酉時。
韶光回眸,就瞧見小妗朝著她擠眉弄眼地笑。
清俊的男子聳聳肩,臉上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韶光卻是聽出了話裏面的意思,「殿下是從明光宮前繞過來的?」
「還有何人知曉此事?」
以螢石為主料製成的嵌珠,跟真正的夜光璧相去甚遠,必定要用鑲嵌的工藝取平;
韶光這時候才想起來只穿著單衣,臉「騰」地一下就紅了;慌亂間,連斂身揖禮都無,幾乎是抱著身上的裡衣,折身往屋裡面跑。
還是在自己的寢閣外!
回頭去看時,正好瞧見小妗朝著那兩個宮人指著廂房一側的位置,「姐姐們放心呢。司寶房做事可是從來不會馬虎,姐姐們先跟我過去綉堂那邊暖暖身子,待會兒等回去見到成妃娘娘,也讓娘娘安心。一應用具和器物,稍後便會送過去。絕對不會有差池……」
「廣寒宮是沒夢到,只見到了**仙子。」
韶光靜靜地望著他離開的方向,花架前的紅蕊臘梅紛紛搖落,風拂過,香如故。
在朝霞宮伺候過的宮人,哪個是沒出過宮的。他之前常年坐鎮在江南,久未回宮,並不知道她曾奉旨深入苦寒漠北,亦曾南下富庶的江揚,正是他的地方。那時候江山未定,皇後娘娘身邊的幾個年紀尚輕的女官,都曾分佈在大江南北,秘密打探情報。
前世有沒有緣她不知,只不過這珠子失而復得,他不僅救了她,同時更福蔭到整個尚服局的女官和宮婢。
韶光道:「除了奴婢主僕兩人,只報給了余司寶。」
在韶光還沒反應過來時,男子伸手往前輕輕推了一下她的背,力道很小,卻恰好將她推送到了寢閣的方向。
在戌時整,酒宴會準時開始。
韶光放下手裡面的銼刀,抻了一下發麻的胳膊。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一方精緻的五爪托架,裏面托著的嵌珠已然完全制好。用鬃毛刷子掃落表層的一層石蠟,那打磨好的明珠,在明亮的燭火下徐徐展露了真容——由幾種寶石黏連而成的珠子,呈現出淡淡的梨色,碩大而圓潤的珠體,表面甚是光潔。映著耀動的燭台光暈,晶瑩剔透,閃爍著盈盈動人的光澤。
「余司寶現在就在東宮的成妃那裡,一則為了商量兩日後的酒宴事宜,二來也是避免浣春殿又派宮婢過來,橫生枝節。而現在最重要的,實在是如何將這屏風還原仿造,奴婢根本沒有那個本事,卻又不敢再找旁人,只好請您過來了。」
「正是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啊。奴婢伺候主子這麼長時間了,可是從未聽聞與旁人說起過呢!」
崔佩聞言也未再多說。委實是很累了,熬了通宵,水米未進,已經疲憊得睜不開眼睛。這時見韶光遞來在來時穿著的那件灰貂裘大氅,就扶著她的胳膊套上。
外面的雪早停了,苑裡靜靜的,連風聲都沒有。
冰雪之姿,遺世而獨立。
小妗咽了口唾沫,望著雪地里的一人一馬,喃喃地道。
而就在這時,男子躍下馬背,先一步來到她面前,攔住去路。
策馬而歸,他該是剛剛才回宮。那麼也該是與她一樣,一夜未睡。只不過自己一直待在溫暖的屋苑裡,而這樣尊貴的漢王殿下卻是在冰天雪地的宮外奔波一夜,只為了尋找一顆珠子。
哪有那麼巧的事情呢?這一顆夜光璧本就價值連城,所謂的流落在珠寶商賈中,指的是並非能用皇權可得到的一種來源,千金難覓。而且換做是誰私藏了皇家的物件,敢聲張出來?必是費盡了周折。更或許,是他用高過市值許多倍的籌碼,才使得夜光璧再次現身。
「殿下是怎麼知道的……」
說到此,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扶著她的肩膀按捺了一下,修長有力的手指滑到她的肘彎,輕輕拉了一拉,「倒是你,可出過宮么?」
「我知道你已經回到寢閣里,局裡面的事情應該已經打理穩當。這珠子,就算不能重新用上,賠給尚宮局也是綽綽有餘了。」
時隔多年,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桌案上擺著的很多物料,其實m.hetubook.com.com大多都是需要報備給內侍監,奏批獲准之後,將計量和數字記錄在冊,方可由掌管儲物庫鑰匙的小太監領著,在管事太監的監督下,才能取出來的。事情才剛剛發生,短短的幾時,一應全新的備品就已經擺在這兒,且絲毫不差。崔佩除了很是讚許韶光的本事之外,甚至也沒問,有些連內侍監都沒法拿到的物料,是如何得來的。
須臾,他抱著雙臂,這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站在雪地里的少女,飛揚的神色,唇角輕輕上翹,卻是發出一聲由衷的讚美。
「東西準備得倒是很多。」崔佩伸出手,一一擺弄著用具和備料,仔仔細細地看過之後,略帶激賞地頷首,「已經很齊全了。不僅是用以扣取和鑲嵌的東西,就連再造的主料和輔料都有。很周到。」
韶光扶著崔佩的身影尚未走遠,因此廂房前幾個人的對話,很清晰地傳進耳朵里。
「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有些絮叨了。」
崔佩閉了閉眼睛,像是要將困頓的神智都驅散出去。就在這時,小妗拿著托盤輕輕地推門進來,托盤裡是備好的茶點。熱氣騰騰的。韶光接過來,放在案子上,「尚服先吃些東西吧,歇一歇。」
不由失笑得搖頭。
崔佩原本就沒睡實,聞聲,腦袋搖晃了一下;睜開惺忪的睡眼,滿臉的疲憊不堪。
那聲音,已經漸行漸近。沒等韶光做出反應,就在這個時候,小妗有些慌張地推門跑了進來,同樣是一臉的驚愕,張著嘴,剛喊出一句「主子,是……」後面的字句未等吐出,綉菀的門扉外面,駿馬因陡然勒住韁繩而站立起來的嘶鳴,驀地響徹天際。
忙碌了將近十個時辰,雪緞屏風已經重新制好,還放在原來用以陰乾的位置上,周圍有溫暖的燭火照著——金漆描畫的檀香紫檀骨架,宛若銀雪的屏芯,碩大而圓潤的夜光嵌珠……那一座素雅而簡約的屏風,依舊是最初報給東宮時的模樣。
掐算著時辰,再過兩盞茶的功夫,東宮的掌事宮婢就會過來傳旨,屆時房裡面的婢子就會陸陸續續地將制好的寶器搬到東宮浣春殿那邊。而此刻的明湖歌台想必是由內侍監的宮人再次注入了溫水,在寒徹天氣里保持不結冰。那些在湖面上划著船的小太監,會一直輪流負責把守,直到酒宴開始前再回到岸上。
此時此刻,剛剛沐浴完的少女僅穿著一件單薄的裡衣,光裸著足,站在冬日的雪地里;
等畫閣的門被再次推開,已經是隔日的晨曦。
說罷,就從馬背上的背囊里掏出了一枚錦盒,盒子四四方方,面上是骨雕的手藝,紋飾分明。很大。且一看就知道出處不簡單。等開了鎖,掀開盒蓋,一道明亮而柔和的光束隨即映入了眼帘。
小妗撲哧一下就笑了。
操持了整宿的兩位女官已經沒有經歷再去答對面前的宮人,因此連個笑臉都沒給。那兩個宮婢行過禮,見狀,正待要發難,也不知何時醒過來的小妗,一個疾步就衝到她們跟前,擋住了去路。韶光於是不再理會,扶著崔佩走出迴廊。
昏黃的燭火,將寢閣籠罩得一片寧謐。
小妗打了個哈欠,睡眼迷離地道。
「我們也不想,只是聽說……司寶房忙活了一夜。是不是出什麼岔子了?」
韶光斂身,朝著他行了個禮;
怎麼辦呢……
申時;
堂堂的皇子,卻對一個宮婢的辛苦和難處,了解而回護;
一應燃料已經調好了計量。只是並沒有拿出去試驗過,也根本沒有時間試驗了。
韶光聽到這裏,唇角輕輕揚了起來。
一應事宜,余西子都會跟著成妃,親自料理。
韶光沒聽清楚,詢問地「嗯」了一聲。抬眸時,卻一下子就墜進了男子宛若琉璃的眼眸里,清淺的瞳心,明媚而恣意,就像是能直直望進心底。
她輕聲道。
風拂起滿地輕薄的雪塵和花瓣,被問到的男子嘴角牽起微小的弧度,「成妃能夠**入夢,本王為何就不能。」
等那踏雪而來的男子復又騎上馬背,奔著廣巷的方向飛馳而去——想是還要在宮城裡面胡鬧一通吧,不驚動更多的宮人和太監,不會作罷。而這時,躲在一側迴廊裏面的婢女堪堪走出,朝著仍佇立在雪地裏面的雪衣少女,如是道。
想要做到以假亂真,就得用澆注鑲嵌法。
「做好了?」
崔佩揉著眉心,將眼睛睜了再睜,沒動那熱著的點心,只拿起茶盞喝了一大口。操持了將近整日整夜,水米未盡,腹內卻沒有任何感覺。早都已經餓過勁了。
她抿唇微笑。
小妗坐在外間門扉前的板凳上,已經靠著二道垂花門沉沉地睡著;懷裡揣著暖爐,身上還蓋著厚厚的棉被。韶光過去將厚重的帷幔掀開,也沒吵醒她。
崔佩拿起小盞,裏面的松脂已經凝結成了晶狀的黏液。用鑷子輕輕取出一些,塗抹在模具里,再將模具下端擰成結,截掉和*圖*書尖端……
韶光又驚又喜地摩挲著錦盒中的夜光璧,渾圓而溫潤的珠體,透著淡淡的深藍,果然是跟那損了的嵌珠一樣的大小。只不過光澤更亮些,在亮灼的雪地里,仍有明亮的光暈散出來。
窗扉是半掩著的,聲音順著雕花窗欞傳到寢閣里,又透過浴桶里溫熱的水無比清晰地傳入了耳畔。韶光一個激靈,立刻就在木桶中坐了起來,然而恍恍惚惚間,卻是一陣難以置信的驚疑莫名。
「是啊,聽說好像是屏風出了問題。」
崔佩清了清嗓子問道。
小妗臉上的笑意更濃,盈盈地道,「主子一貫清冷自持,不喜言談,喜怒更是不會形於色。可唯獨是那位殿下,不拘禮數,特立獨行,連主子都拿他沒轍。而殿下又對主子格外上心,夜光璧這麼難得,殿下竟然花了一夜的功夫就找到了。這般緣分,要奴婢說,可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呢!」
韶光將珠子放在緞面錦盒裡,雙手捧著,送到崔佩跟前的桌案上——那檀香紫檀屏風骨架上的嵌座已經制好,留出了位置,隨時都可以往裡面裝嵌珠。而一襲絳色鑲滾團花綉宮裙的掌首,此刻已經拄著桌案睡著,卻因不穩當,腦袋一搖一晃的;額間略有潮汗,髮絲黏在臉頰上,眼底有暗青色的痕迹,顯出深深的倦意。
「說到底,都是奴婢連累了殿下。」
就在這時,楊諒的手上卻不再動,只直視著那雙黑嗔嗔的眸子,聲音是異乎尋常的輕柔,「你先回去換身衣裳,然後再出來一趟。有好東西給你。」
「奴婢扶您回去吧!」
「叩叩叩——」
跟那珠子連著打了幾日交道,她實在是熟悉不過。此刻一見,立刻就認了出來。
戌時兩刻。
似乎是要惱了;
韶光道:「奴婢進房裡的時日也不短了,區區手藝,讓崔尚服見笑。」
崔佩點點頭,「當務之急,確實是應該把這屏風料理好。否則不僅是司寶房一處,恐怕整個尚服局都要受到波及。」
閬苑外的廊道上,那一抹俊朗的身影早已不見;
——「主子,你可是從未說過那些呢。」
紅蕊臘梅的花瓣簌簌飄落,在雪地里鋪開一瓣瓣的嫣紅。他瞧著她,不禁笑道:「你現在就這般感激地看著我,等會兒,更待如何?」
隔著輕薄的雪綢衣料,直接能感覺到那身子是不可思議的柔軟,手掌和衣料下肌膚相觸,頓時帶來溫熱的觸感。於是男子眼底的笑意更濃,居然捉弄般用手在她的腰際揉捏了一下,懷裡的少女頓時更加瞪圓了眼睛。
韶光攙扶著崔佩正往外走,那兩位宮人往裡來,恰好迎了個碰面。
所以若是單用螢石作為嵌珠,依著檀香紫檀木那樣的硬木,時間長了,恐怕就會容易產生擦痕,甚至是將內里嵌珠搖晃破碎。但跟雲母、輝石、黃晶等硬質寶石黏連之後,則不同。硬石為芯,輝石為壁,不僅光澤更加奪目,也會相對容易保持。
此時此刻,剛剛才沐浴過的寢閣里還有些亂,木桶裏面的水早就涼了,上面飄散著嫣然的花瓣。屏風上搭著換下來的衣裙,也都沒整理。韶光有些茫然地望著屋裡的一切,只感覺方才更像是一場荒唐的夢。就在這時,卻見小妗從屏風後面走出來,手上拿著一雙銀絲綉履,笑意吟吟地道:「主子,先把鞋穿上,當心著涼呢。」
就在方才,這年輕的侍婢上門來請她,火急火燎的,也沒說太清楚。於是她用了好半天才認出來這究竟是誰房裡伺候的宮人,然後就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
一雄一雌兩顆珠子,宮裡的是雌珠,這顆正是雄的那一枚。
勤謹刻板的女官難得這樣喟嘆道。
「兩位姐姐好早啊,怎的沒到時辰就過來了?」
韶光驚訝地看著盒子里的東西——「是夜光璧?!」
這樣一直等到夜幕深沉,從崔佩進門至此時,已經過去了將近五、六個時辰。
外面的天色漸漸地由明亮變得昏沉,再由昏沉變得黯淡。
「我、這……」
想到此,她愈加感到汗顏和虧欠。楊諒這時伸出手,扶著她單薄的雙肩,聲音變得很輕很輕:「我其實很高興……」
而她也沒追究司寶房的責任,也沒置喙珠子的事情。只簡單交代了幾句,就坐到桌案前,開始準備細緻而複雜的鏤空鑲嵌的工序。
「很美。」
「現在……距離五更還有多少時辰?」
韶光將崔佩送回去之後,自己就折身回到綉菀。一晝夜的操持,早已飢腸轆轆,另外也需要簡單的梳洗,換身衣裳,以便迎接傍晚時候的筵席。
韶光被往前帶了一下,跟他更加靠近了些,「殿下怎麼忘了,奴婢就是從宮外面來的啊……」
楊諒道:「可不就是繞過來的么。」
楊諒的眼睛里含著恣意的笑容,彷彿獻寶一般,盎然地道:「當年突厥要進獻到宮裡面來的夜光寶珠,原本就是兩顆,只不過後來在送進宮的途中遺失了一顆。而和-圖-書遺失的珠子又輾轉流落到珠寶商賈的手中,恰好最近被帶回到了大興城裡來。」
一個欺君之罪,司寶房若被坐實,整個尚服局都將一併連坐。
縱然有再精湛的技藝,一個人支撐這麼複雜而繁重的工藝,早都已經力不從心。韶光將托盤放在桌案上,伸手輕輕拍了她一下,「尚服,醒醒。」
握著暖爐的手,操在袖筒裏面,仰頭望著正從蒼茫天際飄落而下的雪花,一片一片,將牆垣點綴得銀裝素裹。寬敞的苑落中,是少有的安靜而寧謐。
隨著腳步漸遠,身後的說話聲已經漸漸聽不清。
韶光坐著的西窗側的桌案上,面前的螢石已經敲成了片,擱在盤盞里;而那些黃晶和輝石也碎成了卵石大小的石塊——幾種寶石只等著黏合成一體,仿造成狀似夜光璧的珠體。暖爐的火炭「噼啪」了一下,氤氳出些許暖意,韶光抬眸,視線之內,那廂斜對著的扣架前,檀香紫檀屏風骨架上的勾爪已經顯出雕鏤的雛形,老練的女官正拿著雕刻刀,一下一下地雕鏤出菱花的繞環,然後再一棱一棱打磨出形狀來。
已經聽到這兒,便確定即使不需要自己或者崔尚服出面,那年輕的宮婢也能將浣春殿來的宮人打發回去。於是稍快了腳步,攙扶著崔佩往明湖岸畔的掌首住所那邊去。
楊諒恍然般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隨即砸著嘴點頭。這動作很是自然隨性,饒是見慣他洒脫不羈的一面,也有些忍俊不禁。然後,就聽見他道:「已經很多年了吧。自從進宮以來,大多宮婢都不能隨意出宮門。與親人不得相見。」
小妗站起身,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腿,將板凳橫著搬到緊閉的門扉前,然後將暖爐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凳角處,再埋上些雪。這樣從表面看不出端倪,而若是有人來動,就會將暖爐打翻,裏面的香灰也會灑在雪上。
這一份尊重,彌足珍貴。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迴廊裏面的積雪堆了一層又一層。已經有掖庭局的宮婢在頂著風雪打掃,卻趕不上落雪的速度,這樣在殿前廣場、宮殿丹陛和宮城廣巷等幾條主要的通途上,專門安排了宮人和僕從,拿著大掃把和三尺長的推鍬,一邊下一邊清理。
身後的聲音忽然就靜了一瞬,轉而,是更加義正言辭地說辭:「兩位姐姐要知道,成妃娘娘的事,不僅是我們一個司寶房,也是整個尚服局的事呢。崔尚服掛心,也是對娘娘的囑託在意著!」
「怎樣才能有機會呢……」
「怎麼會?」
韶光閉目在溫熱的水中,思緒就這樣亂起來。就在這時,屋苑外忽然響起了一道馬蹄聲,由遠及近,像是直直朝著綉菀的方向奔來。
崔佩「嗯」了一聲,同僚兩人相攜著跨出門檻。而就在此時,浣春殿的宮人提前了兩個時辰過來詢問進度和驗看物件。
「主子,是、是……漢王殿下。」
崔佩略一頷首,撣了撣裙裾,轉過頭就瞧見了桌案上擺放得五花八門的物料和用具——那制好的檀香紫檀座屏風就傾斜地架在桌案前;硬木骨架正中央的嵌珠已經取下來了,就擱在案上的緞面錦盒裡。散落了一地的碎木屑和松臘,還沒來得及清理。
戌時一刻;
雪后初霽的天際晴朗得宛若一塊碧璽,碧綠而純澈,連一絲雲都沒有,乾淨得不染纖塵。迴廊裏面的積雪仍殘留著,等待著在廣巷那邊打掃的掖庭局宮人得返,最後才能輪到清理。
畫閣外的雪越下越厚,宮牆內錯落有致的殿宇和樓台、苑閣和廊道……都覆蓋著皚皚的白雪,皇城內外都是雪茫茫的一片純白。
等將一應衣飾都穿戴好,再次推開寢閣的門,苑裡面的男子單手牽著馬,以背對的姿勢立在雪地里。一襲茜素紅的錦袍,在通體雪白的駿馬的對比下,鮮艷欲滴,宛若潑墨的濃紅胭脂;而那駿馬也恁的好看,飄逸的鬃毛,堪比落雪的顏色,乾淨得無一絲雜毛。甩頭時發出的響鼻,呵出寒氣。
「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前個兒不是還好好的么。」
術業有專攻。崔佩在掌首位置上多年,完全精通四房之技藝,只是一直官居高位,不用再親自操持。然即使是資歷最老的宮婢和匠人,在她面前,亦是望塵莫及。
夜月闌珊,已經到了後半夜。也正好是向浣春殿交代進程的最後期限。明日一早,就會有東宮的宮婢過來驗看屏風和一應寶器。屆時這些東西會先被拿到浣春殿去保存,然後就是明湖歌台上的走場和預演,一直到旁晚時分,司寶房的宮人需過去將相應的布置籌備好。
純白色的雪綢,寬大的裙擺柔順地垂墜著,整個人顯得弱不勝衣。如瀑的青絲柔柔地披了一肩,那略顯蒼白的孱弱面龐浸潤在晨曦里,映著燦爛的朝陽,愈加瑩白剔透,耀目至美——楊諒堪堪立住駿馬,就這樣怔怔地直望著,一瞬間,只覺得世間再沒什麼言語能夠形容此刻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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