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佳人曲

趙福全摸了摸下巴,如是道。
年輕的宮婢面上含著一絲得意。
這時,余西子接著道:「反而是鄔司言,在我的綉堂里可是稀客呢。怎麼就坐這兒了,而不在司寶房待客的西廂裏面用些茶點?尚服局裡面的待客之道,原來在尚宮局行不通啊,真真是罪過了……」
剛剛那架勢,對著的是普通宮婢,卻相當於針對了謝文錦;
董青鈿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不敢?我看是敢得很吧。其實大家都是奴婢,都奉了主子的意思行事,我本不想為難你們。可是我家殿下的決定一向不容忤逆,更不容有人不放在心上。你們還是速速離開吧,我呢,就當沒見過。否則惹得殿下不高興,這後果可不是你們能承擔的了。」
不禁讓人沒了主意。
那些白碧桃、撒金碧桃、絳桃、綠花桃、紫葉桃……一應名貴的桃花品種在宮城中隨處可見,或白,或粉,或緋紅的顏色,爭先恐後,綻放得熱熱鬧鬧,將那些殿宇樓閣點綴得生機盎然。在晨曦天不亮時,經常可見有早起的宮人,去苑中採摘新鮮的花瓣。
「西廂太悶了,」鄔嵐煙側眸,嫣然一笑,「我在正堂裏面坐著,也好瞧瞧你房裡宮婢的手藝。你也知道,我們尚宮局負責導引中宮,掌管著六局裡面的文籍和征辦于外的請旨,只出入昭陽宮和明光宮兩處,平素也接觸不到這些……這些你們叫做『女紅』的吧。」
「這回可倒好,連門都不敲了。你們宮正司的人可是越來越有禮貌了!」
那些宮婢,可不是用來做活計的呢。
這樣一來,到底是出了錯。
「司寶房。」
「尹尚宮,我不得不說一句。大家都是在為太后辦事,儘管出處不同,卻都是只對明光宮一處負責。現在而言,將這件事捅大,沒有任何的好結果。」
甚至包括瓊華宮在內的幾處,均都表示出了不滿意。而裏面伺候的宮人因為自家主子的得寵,恃寵而驕,絲毫沒有將宮正司的人放在眼裡,也不給顏面。
「怎麼淹死的?」
殿前起了風,一樹吹彈可破的花瓣,在風中簌簌地搖落。女官撫了撫吹落在額前的髮絲,語畢,就朝著身後擺了擺手,那些跟來的宮婢都跨進門檻,跟著引路的婢子往側殿的方向走過去。
「自然。」
「叩叩叩——」
「正是原來余司寶手底下的那個女官。」
好半天,他蹙眉道。
鄔嵐煙抬眸望了余西子一眼,品味著她的話,也沒再繼續問,隨即順著窗欞朝迴廊裏面站著的宮婢擺了擺手,示意她們進來,將綉堂裏面的綉架和物料帶走一些。尚宮局的調查,才剛剛開始呢。
「所以奴婢知道,在娘娘的心裏面,幾位殿下可是她最引以為榮的。那時候,幾位殿下都駐守在疆域各處的要塞,娘娘常說,就像是帝國最耀眼的星辰,一同守護著這千辛萬苦打下來的如畫江山。」韶光略微仰著臉,無限追思。
那時候,明光宮掀起一連串的腥風血雨,宮正司鐵腕鎮壓,硬是在佛門清凈之地就大開了殺戒,弄得百年山寺冤魂無數,怨念深深。多少宮裡面數一數二的人物,多少在當年的宮闈大清洗中留存下來的人,都折損在了福應禪院里,有去無回。
她倒是很想看看,接下來,宮正司將會如何收場……
鄔嵐煙是宮局六部的女官中容貌非常出眾的一位,生得美艷照人,又長得高挑,每次離得老遠就能瞧見,煞是顯眼。儘管余西子也是模樣姣好的,珠玉在前,再如何喬張做致、精心打扮,一旦有鄔嵐煙的比照,也遠遠是不夠看了。
一道翡翠垂簾,將內外寢殿分割成明暗交錯的兩處。開闊的月亮門連接著殿外,掀開珠簾,順著方端石堆砌的台階走下去,一道悠長的小徑直通殿後的桃花林。
「是這樣么?」
韶光被她給逗得一樂,道:「哪有你說得那麼誇張啊。」
董青鈿聳了聳肩,不以為意地道:「我那還算是客氣的呢。而且在我這兒,頂多是挖苦幾句,若是不識相,打亂了殿下好不容易做好的安排,往後的日子才是難過了。」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宛若呢喃的私語,輕飄飄地落在了她的耳畔。韶光只聽出其中幾個字,也沒問,繼續笑言道:「其實現在殿下見到了奴婢,奴婢安然無恙。就已經說明這次的戒嚴並沒有什麼呢。」
鄔嵐煙就擁有著這樣的美麗,此刻的一雙明眸流轉間,顧盼生輝,艷光灼灼,即使同為女子,也端的是掉不開視線。余西子望著一瞬,並沒有在那眼睛里看出任何嘲諷和挖苦的意思,可偏就是那一貫的高高在上、漫不經心的勁兒,彷彿所有人都是她腳底下的一塊泥,根本不配與她相提並論。
而在這期間,不斷有宮婢被帶去宮正司裏面問話。
余西子原本穿的是一襲月白如意錦緞宮裝,聽說有尚宮局的女官駕臨,特地換上另一套阮煙羅金蘭高腰褶裙。梳成單螺髻,佩戴十二畫純金簪,墜下細細的金絲串珠流蘇,髻間還斜插著一朵新摘的寶華玉蘭,純白的花瓣輕薄欲滴,芬芳吐艷。襯得其人雍容端莊,又頗有幾分脫俗的味道。
「後宮里何時又真正平靜過。這一回,太后其實也是想要給宮正司一個重新出頭的機會,兩相權衡,就不會拖延很久。畢竟成妃還有孕在身,折騰不起的。」
一貫驕傲的近侍大宮婢,此刻眼睛里含著柔和的波光,輕輕一嘆之後,徐徐地道:「明知道你那麼有本事,也有過那麼多的經歷,這點小事根本是遊刃有餘,然而就是忍不住要擔心。伺候了這麼多年,我還從未見過殿下這般寢食難安的時候。你啊,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嵐煙沒說話,臉上的笑意卻不改,絲毫不以為忤。的的確確是調查完了,只不過是宮正司的調查,而現在尚宮局的調查,才剛剛開始呢。
董青鈿一直望著,直到那些人走遠了,倏爾回眸,衝著那為首的女官眨了眨眼睛,俏臉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這時候,伺候的婢子剛剛下去準備薑湯,寢閣裏面並沒有其餘侍婢。余西子不悅地皺了皺眉,自己的住所一向不允許旁人打攪,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余西子幽幽地道。
這麼大張旗鼓的動作,卻進行得糊弄而草率;
「謝宮正。」
「不知道鄔司言此次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但是不用說也知道,尚宮局、宮正司和內侍監,三處合一,又彼此獨立調查,已經事過五日,明裡暗裡不可能一點東西都沒查到,只是區別於動作大小和查出內容的多少。尹紅萸過來之前,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尚宮局自認為穩操勝券——
等四下里再無旁人,董青鈿才算是鬆了口氣,拉著她的皓腕,另一隻手抬起來,應聲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平素里養尊處優的掌首,哪裡經歷過這樣的事,不由有些惴惴。
是啊,那些想要報仇雪恨的,想要渾水摸魚的,想要借刀殺人的,或者是,僅僅是想要落井下石,想要趁火打劫的……可都等著呢。
「謝掌事?」
她壓低聲音,問道。
花樹的芳菲順著窗欞飄進來,花香襲人,韶光聞言,不禁想起那恣意而絕美的男子,又想起在明湖酒宴上匆匆地一別。
尹紅萸忽然有些不明白,「謝宮正的意思是……」
「行了,趕緊過去吧。先跟司籍房的掌事打個招呼,」那宮婢站起來,一指內堂的方向,「順著迴廊一直走,最裡面就是了。這裏的掌事女官脾氣可不小,當心別惹事。」
然而那些話,她卻是從未對旁人講過。哪怕是刎頸之交、有著過命的交情,如此自負而篤定的言辭,毫不掩飾自己就是閨閥僅存的一枝,擁有著令人夢寐以求的權勢,更加不能夠輕易透露。更何況又是像她那樣淡漠自持的性格。
尤其是現在,太后覺得在福應禪院一役里,對謝文錦有所虧欠,宮正司的地位在宮裡面明著是降了,實則在太后的心裏,反而是升了。這是宮裡面的多數人都不曾想到、也不會知道的。那些離權力中心最近的掌首和女官,也都只是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心存揣度,又不敢多問。
「哦?沒有女官帶著么……」
一句話,讓趙福全和尹紅萸雙雙抬起頭。
鄔嵐煙笑:「知情不報,可是要吃罪的哦!」
宮婢說罷,倒退著就出了殿前廣場;
「可是,這件事總得有個結果吧!」
在這一點上,余西子就看得很明白。
原本她已經有一肚子的想法,按照以往的套路去辦,如何去搜查,如何威逼利誘,如何去震懾,哪怕是錯殺,也不會放過一人——這對平息過很多事端的尚宮局來說,簡直是輕車熟路。但瞧著太后的意思,是想查,又不想查。
韶光「嗯」了一聲,道:「送寶器過去給漢王殿下。」
這法子,雖然有些荒唐,卻也端的是巧妙至極。
小宮婢剛想開口,須臾就想起面前的女官是宮正司的,正是衝著紅籮的命案而來,哪兒還敢多嘴,囁嚅地道:「回稟鄔司言,奴、奴婢是新晉的,不是很清楚誒……」
韶光這樣與她講罷,余西子神色一滯,這才露出害怕的神情——
噴噴香的,還冒著騰騰的熱氣。
「不是已經有結論了么,」謝文錦看著她,始終保持著靜穆的臉上仍是一片沉穩,只不過眼角微彎,似在微笑,「既然有一個好管閑事的女官,何不就讓她繼續查下去呢。正像剛剛尹尚宮所說過的,像這種事,可大可小,但倘若威脅到皇室,其心可誅,就是絕對不可饒恕的了。」
儘管局裡面被戒嚴,綉堂裏面的活計仍在進行。只是不用再往返住所和堂里之間,有事務在身的宮婢暫時住在綉堂,活計少的人則在住所裏面完成,來往有宮正司的婢子代為傳遞。以至於,在五更天天不亮的時候,廣巷裡面行走的宮婢少了很多,而那些仍保持自由的宮人卻也不能隨意交談,甚至是不能擅自走動。
跟隨的奴婢將頭垂得更低,囁嚅地道:「自然是殿下。」
很多事情,根本不用親力親為。這裡是後宮,需要的不是大刀闊斧,震懾和威脅就夠了,明刀明槍的,反而有傷體面m.hetubook.com.com
「昨日我離開浣春殿時,成妃娘娘是怎麼說的?」
她記得,自己喝了很多,最後離開浣春殿的時候,還是由奴婢攙扶著,腳步都打晃了。同時也清清楚楚地記得,在席間,除了一些瑣碎的閑話,成海棠什麼都沒說,她也沒有。
「都說宮正司的地位非比尋常,更凌駕于宮局六部之上,現在算是見識了。」余西子站在綃紗垂簾一側,望著白璧被帶走的方向,久久地掉不開視線。
「尹尚宮是怎麼認為的?」
當初就算是宮正司要來查尚服局和尚儀局,也是謝文錦親自在崔佩和姚芷馨處打過了招呼,得到兩位掌事的體諒之後,方才實施了搜查和戒嚴。堂堂的尹尚宮,難道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
這裡是后開闢出來的花圃,栽種著江南進貢的各色名貴花品,盛夏時節就是牡丹,等到秋日金菊盛開,金黃色的花海一望無盡、綿延不絕,隔著老遠就能聞到那股醇郁的香氣。值此陽春三月,桃花在梅花之後恣意綻放,輕媚而撩人的姿態,在春光中蕩漾開來,像極了那盛姿玉顏的主人。
董青鈿居高臨下地站在丹陛上,說罷,挑起眉毛,等著那宮婢的反應。
綺羅嘖嘖驚嘆。
「是啊,都是些老宮婢和匠人。」
鄔嵐煙露出一抹滿意的笑,「那便好了。你知道的,我也不想為難司寶房。畢竟你我有那麼多年的情分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倘若是質疑宮正司戒嚴宮闈局一事,不管是由誰牽頭,必然要驚動到明光宮,到時候反而會給宮闈局造成更嚴重的麻煩。然而挑出的偏就是最稀鬆平常的毛病:無關任何是非,不帶任何立場,只是抓著宮正司不懂各類物件的規制和籌備,耽誤了宮城中換季這一樁小事,就輕而易舉地讓謝文錦不得不朝令夕改,暫時將戒嚴的幾處恢複原職。
也因為是這樣,余西子失去了首屆擔任掌事的機會,屈居在鍾漪瀾的司衣房裡,任職為一名小小的典衣。
還有就是,當時宮中那麼多人濟濟一堂,看到的,沒看到的,似乎也都忘了一件事:那鑲嵌著夜明珠的屏風,在紅籮落水之前,就已經一點點地變暗了,直至最後失去光亮。否則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直到畫舫在湖心沉沒、獻舞之人落水,才有人反應上來。
「又怎麼了?」
然而鄔嵐煙畢竟是尚宮局的女官,所謂位高權重,終歸是有底氣的。聞言,輕輕巧巧地一笑,搖頭道:「宮正司是宮正司,尚宮局則是尚宮局,做事風格若是一致的話,早就合併了,何必還要開闢為權力不同的兩處……」
再次調查,擺明了是對宮正司的質疑和不信任。這樣喧賓奪主,不是在打謝文錦的臉么。
「奴婢所做的,遠遠比不上娘娘的給予。所以從前心心念念想著的,就是如何去報效。」
垂簾裏面,傳出一道怏怏不樂的嗓音——
而他依舊沒有說話。
奉旨查案,裹挾著凌厲之勢而來,誰知道卻是雷聲大、雨點兒小;
「可不是么。當時太后可是讓我跟趙總管兩個先出來,唯獨留了謝宮正一人。想來,定是耳提面命了此事的處理方法。謝宮正,就別賣關子了吧……」
在陽春三月里,晨曦時候的陽光都變得溫暖了起來,幾處早鶯,嘰嘰喳喳地在殿前的樹上歡鬧,而那些春花陸陸續續都開了:千瓣桃紅,西府海棠,寶華玉蘭……均開得熱鬧繽紛,花團迎風俏麗,花姿輕媚而動人,使得綉堂的殿前景緻增色不少。
「余司寶的消息可不是很靈通。當時明光宮是同時給內侍監、宮正司和尚宮局下的懿旨,三處合一,互為協助。宮正司的調查完了,還有其他兩處啊。而這次調查的命令,正是尹尚宮出的。」
——可不是么,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正好缺一個背黑鍋的人呢。
綺羅瞪著眼睛,有些駭嚇地看著她。
「那這麼說,首先對宮正司表示不滿的,就是蜀王殿下?」
說話間,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笑得很曖昧:「而且我聽說,這次尚服局之所以會先從戒嚴中被恢復,就是漢王殿下的意思呢。其實也是啊。當時若換做是我,知道你在戒嚴的局內,肯定是會焦心著急的。更何況是殿下了。只是想不到,就是為了見你一面,幾乎調動了後宮各殿裏面的主子。這手筆!」
她這樣與他說,說得真心。
而對方已經被她的話震懾住,一聽此言,忙斂身道:「都是奴婢太過冒失,多謝薛姐姐的提點,還望姐姐能夠在殿下面前美言。奴婢這就告退。」
桃林里的花枝簌簌搖落,韶光垂眸,輕輕地頷首,「現在仍是。」
他道。
小妗捧著托盤,有些沉,這時換了個手拿著,「我得先向姐姐告個罪,這些換季的擺件都得重新布置,有些不用更替的也得挪動位置,恐怕要耽擱些時辰。」
——「鄔司言。」
「前前後後,其實不過是十天而已。」
韶光偏著頭,詢問似的看他。
余西子眯起眼。
多方施壓之下,終於讓宮正司頂不住壓力而鬆了口。
順著菱花方磚鋪就的迴廊,裏面是專屬於女官的內室,分開西、北、東三處,各有幾間,布置得明亮而堂皇。在岔道處,跟著來的宮婢們朝著西側拐了過去;韶光停駐在東面,望著北側那五扇聯合的緊閉殿門,油亮亮的紅漆,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線。那窗扉半敞著,露出裏面花梨木桌案的一角,上面的翡翠掛屏晶瑩剔透,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的。
宮正司就坐落在直城門的最南側,緊挨著桂宮的側殿。
「難道說得不對?死的是一個宮婢而已,卻興師動眾地戒嚴了宮闈局裡面的兩處地方。那謝文錦不是瘋了,就是想著藉機從裏面撈什麼好處。出了這樣的事,誰不想儘快將自己摘出去呢?想要脫身,就得巴結宮正司;等脫了身,還得感恩戴德。」
趙福全對頂著雙手,背後拱起來,陷入了凝重的沉思里。
余西子眯起眼,臉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幾分,邁著端雅的蓮步,彷彿沒看到那群宮婢一般,徑直跨進漆紅門檻——
等到將要走至跟前,她佇足,她起身;
宮正司隸屬於宮闈局,卻與太子內坊局一樣,也是獨立於宮局六部的存在。卻遠遠高於太子內坊局。主要掌管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大事則奏聞,小事則自理,直接且僅針對明光宮負責,在宮裡面絕對是個舉足輕重的地方——
——畢竟自從浣春殿在明光宮處請旨、擺下明湖酒宴以來,始終跟著籌備和操持的,主要就是宮闈局中的司樂房、司衣房、司寶房和司飾房,其餘的奚官局、掖庭局、內侍監和太子內坊局都是作為外圍的輔佐,並不算是直接介入。
「我是懷疑,發生這樣的事,恐怕不僅是那個獻舞的宮婢,更是衝著整個東宮。成妃娘娘剛剛懷有子嗣,不論是成妃娘娘自身,還是太子殿下,此事往深了講,很有可能就是想要藉機貽害皇室貴胄,荼毒天家血脈,其心可誅。倘若讓這件事得多且過,就是放過那居心叵測之人,以後保不齊類似的事,會再次發生。」
——酒後失言,一向不會發生在宮裡面。
視線之中,對方的眼眸卻很亮很亮,咄咄逼視,帶著不可一世之色:
正值晌午的時候,曲徑石坊外沒有一個把守的宮婢,在用以辦公的錦堂裏面也只有少數幾個宮婢坐在紅木雕花桌案前,埋頭抄著文籍。其餘的則是一邊拿著書簡,一邊核對著什麼。寬敞的廊坊裏面靜悄悄的,連一個伺候的宮人都沒有。
早在立春之前,宮闈局的司衣房就應該照例按照桃花的紋飾,新制了宮裝,在立春這日送到各殿各處;等到春分日,則是司飾房新制的簪帶環佩和司寶房的寶器古玩,由宮婢一一細緻分類,然後按照定製和月例,有所區別地分送。此時因著被戒嚴,兩房的女官和宮婢均不得擅自出入殿宇,一切就都由宮正司的婢子代勞。
「殿下其實應該作壁上觀的。都是奴婢……讓殿下費心。」
「掌首何出此言。」
「回稟余司寶,成妃娘娘吩咐殿內的宮婢給你準備了醒酒的薑湯葯料,包好了,讓奴婢拿回來,還跟奴婢說好好照顧著。但您素來不喜歡姜的味道,奴婢想著是否要……」
就連其所在的殿宇,外面也是用一堵朱紅的高牆擋得嚴嚴實實,宮人們每每路過,都想探頭往裡面瞧一眼——一來試試大院深淺,二來能混個臉熟也好。如果能躋身進去,前程和品階就都有了,更何況此處同時受到六局的巴結,絕對是個肥差。
陽光的氣息透過扶疏的花枝在兩人的身上篩下安靜的疏影,面前的女子也是靜靜的,楊諒就不禁想起在福應禪院時,她曾經焚香祭拜、指天賭誓的一幕——天恩難報,必當百死而不悔。是啊,有些事情一旦開了弓,就已經沒有回頭箭了。更何況身在這宮裡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
氣派明亮的正堂,整齊地排列著一排排的畫架和綉屏,宮婢們忙忙碌碌,都埋首在各自的活計里。在東窗前的開闊處,鋪著蓮紋雲氈毯,上面橫向擺開的幾座錦緞敞椅,那一抹煙視媚行的倩影就坐在最左邊的位置上,正笑眯眯地瞅著桌案後面的宮人鏨刻紋飾。
然後同時開口:
綺羅一縮脖子,討好地搖了搖她的手,而後癟著嘴道,「你是不知道,圈禁的這幾天,險些沒把我給煩死。偏偏那些宮婢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不像是來監視的,反倒像是伺候的。事事詢問,事事請示,然後一坐就是一天,什麼都行,就是不讓出去。」
韶光抿唇微笑。
韶光遠遠地就瞧見了,走到不遠處時,駐足站了一會兒,然後就徑直來到他的面前,踮起腳,伸手輕輕摘落他衣襟上的桃花。
「那宮婢把老四最喜歡芙蓉插屏的給打碎了。」
有一種美,美得艷麗而張揚,咄咄逼人的容貌,咄咄逼人的傾國傾城,宛若精心琢磨后的冰魄寶石,光芒四射,裹挾凌厲,帶著侵略的味道。
紅籮的事,事出突然,司寶房上下都在忙著處理善後,一直都沒有和-圖-書空閑。而整個尚服局簡直就是亂作了一團。明光宮是在隔日就下了旨要查,緊接著宮正司接手,一下子就將局裡面戒嚴了,連一絲準備和顏面都沒給宮闈局留。
他挑起眉,略帶挑釁。
韶光也抿了口茶,「所以在尚服局裡面,很多的人都說,宮正司其實不過如此。」
「『女紅』呢,指的是紡織、刺繡、拼布和漿染一類,可是司衣房的工作。司寶房則掌巾櫛、膏沐、器玩之事,兼掌樣章圖籍。鄔司言當真是外行了。」
鄔嵐煙挑了挑眉,沒說什麼。似乎對她而言,跟成妃一處並沒有什麼,根本不是能夠用以誇耀的資本。
「要是真想那麼做,早就動手了。否則外面那些看守的宮婢,怎麼也不會是那個狀態。」韶光有些嗔怪地打了她一眼,責怪她的小題大做。
因為無論是哪個局、哪個房,有何等事犯了什麼樣的忌諱,都要由宮正司來查;宮婢是否能升遷,女官是否能調職,也都是宮正司來出冊子,以證功過清白。可謂是一言定生、一言定死。
韶光看到綺羅臉上變幻的神色,輕聲道,「將內局裡面的兩處戒嚴,應該只是第一步。只是怎麼也想不到的是,被各處宮殿連鎖而起的反應攪亂了計劃。尚服局已經恢復了,現在只剩下一個尚儀局,圈禁不了太久的。」
宮中十數載,再大的風浪她都闖了過來。僅是一個宮正司,僅是在事態尚未明朗之前的小小舉措,實在是不值一提。
楊諒撫了撫她的髮絲,「久不回宮,都已經忘了宮裡面存在著這麼多的是非禍亂,無止無休。那麼這幾年來,你得有多辛苦……」
「奴婢都明白……」
「……」楊諒安安靜靜地望著她。
男子沒動,就這樣望著她,一瞬不瞬地望著,久久都沒有說話。
幽幽的嘆息,再次自唇畔滑落,嘴角卻隨之輕輕上揚,「真想就此把你困在殿裏面……」
韶光微微地會心一笑,難道她還敢讓他這般冒險么。如斯隨性恣意的性子,規矩和常理到了他那兒也都變成了戲言,僅僅為了一面,已經讓幾座宮殿的人仰馬翻,還有什麼出人意表的事做不出呢。
余西子愈加感到不高興,剛想出聲訓斥,就聽見門外的宮婢的聲音再次響起:「是,是……尚宮局裡的鄔司言。」
鄔嵐煙與她說得繪聲繪色,彷彿當時太后詔命的時候,她就在當場。
她再不想多言,直接進入了正題。
裏面安靜了一瞬,即刻,就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在穿鞋履;
男子清潤的眼眸里,一貫氤氳著旖旎迷離的氣息,卻毫不掩藏眼底里的呵護和疼惜,宛若春日里的暖陽,明媚而溫柔。
而最引人矚目的是她腰間的佩子——碧竹的形狀,由翡翠雕琢而成,外層則鍍著層純金,上面鏨刻了「尚宮局」三個大字。晶瑩剔透,熠熠生輝。
撐船的人,應該早已經變成水鬼了。
「謝宮正可沒什麼意思,只不過看著尹尚宮手底下的女官年紀輕輕,就有如此縝密的心思,連我們都沒看出來的事,居然能一語道破。將來的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韶光抬眸,面前的男子卻沒有看她。一根扶疏的花枝斜斜地垂下來,堪堪抬起頭,就能瞧見枝上粉紅色的花苞,芬芳吐艷,正開得熱鬧。兩人依舊挨得很近。
趙福全落了座,也沒多話,只拿起宮婢端來的新茶,一邊喝一邊等著謝文錦出來。
「宮正司只是例行詢問,掌首不必太過擔心。」
宮中有著形形色|色的女子,柔媚含春,皎如滿月,燦若梨花……何止,滿庭芳。然而任是再多的爭妍鬥麗,如面前的她,反而是褪去了媚俗和厭膩,蒼白輕柔,骨子裡卻韌著一抹輕慢和清剛。
崔佩和姚芷馨是兩處的最高掌首,宮正司的宮婢自然對其恭敬三分,輪到其他女官和宮人時,就沒那麼客氣了。饒是余西子、言錦心、傅綺羅和白璧這樣的司級女官,亦是沒有絲毫優待,更何況是往下更低等的女官。
韶光淡淡地道。
可她後來還是當上了司級掌事,儘管晚了很多年。所以那時鐘漪瀾會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司衣房和司寶房勢同水火,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踏進別人的地方,也不知道收斂。真是一點規矩都不懂。
一應尚宮局的宮婢都立在廊柱的兩側,就像是專門為了迎接她一般,就在她踏上丹陛的一刻,齊齊地斂身行禮,數道女音山呼「余掌事金安」,頗有氣勢。頓時就讓她產生一種錯覺,好像這裏不是司寶房。
楊諒說著,伸出手,在她的額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總是這樣。總是讓人不省心。」
那宮婢「嗯?」了一下,像是有些納悶,然後想起來一同戒嚴的尚服局,已經先行撤銷恢復了。不由就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司籍房什麼時候能恢復,見天的坐著,都快悶死了。」
三四月的時節,依舊料峭,宮城中的桃花卻早早就開了。灼灼的,花苞墜滿枝頭,宛若鋪陳開的雲霞,明媚而燦爛。
此時此刻,韶光剛剛領著宮婢們從尚食局得返,然後就要再次返回到儲物庫裏面,將剩下的新制寶器取出來,給尚儀局那邊送過去。
「該不會,是要從尚儀局裡面找個替罪羊吧?」
佩錦殿、富春殿、紫宸殿、北宮……
韶光卻覺得他的話裏面透著一絲絲的幸災樂禍,在忍俊不禁的同時,也隨之恍然。
綺羅這時嘖嘖地搖頭,「你說說,宮裡面好不容易安生一些,又要起風浪了。」
來人的臉上含著一抹笑,見狀,笑意更濃,略揚著的下顎,顯得美艷而自信,那種神采是連陽光都為之失色的,「我是尚宮局的司級女官鄔嵐煙,奉了尹尚宮之命,就紅籮喪命一事前來調查。希望你們中有人過去余司寶那裡通報一聲。」
一應物件都原封不動地被扔了出來,有些擺件經不起摔碰,當場就被摔成了碎片。頤指氣使的宮婢掐著腰站在門檻後面,一手指著那些送東西來的宮婢,儼然有破口大罵之勢。
韶光輕咳了兩下,並沒有反應。於是身後跟著的小妗就捧著托盤走了過去,推了推其中一個困頓不堪的婢子,「姐姐醒醒,我們是司寶房的,過來送換季的擺件。」
「在宮正司裏面的宮婢,凡是叫得上名諱的,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倘若真是像外面那幾個的模樣,宮正司也就不叫宮正司了。謝文錦的手筆,旁人是沒見識過,你和我這些宮裡面的老人兒豈是不知道的……」
「你說,你們是哪兒來的……?」
韶光看著她,一雙黑嗔嗔的眸子,眼底若有幽意。
所以?
余西子的眼睛里透出一絲喜悅,聽言擺了擺手,「既然是娘娘的一片心意,怎好隨意浪費呢。去煎一副過來吧。」
余西子昨個兒睡得晚了,以至於在卯時三刻才起,等沐浴更衣完,再經過細緻地梳妝打扮,一直到了辰時兩刻,用過了早膳,才要準備過去綉堂那邊。
董青鈿面含慍意,嚴厲地道。
看得出來,昨晚上成妃的興緻並不高,甚至是有些憋悶的,留她一同在殿裏面用膳,還請了屠蘇酒,也不知是不是還在為紅籮的死而耿耿於懷。而她自己則是因為一直以來的苦悶,心中鬱結,無處宣洩,才會放肆地飲酒。
「其實宮裡頭的大事小情,事關罪責,一向都是由宮正司做主。尤其這次又是在太后的眼皮底下發生了人命案。所以在調查上,內侍監和尚宮局都以宮正司為先。謝宮正最是清楚太后的意思,還望不吝賜教才是。」
謝文錦掀開杯蓋,撇沫。
她已經許久都沒正經吃過一餐,自從司寶房被戒嚴以來,就一直心懷忐忑,生怕出什麼紕漏,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誰知道後來因為宮正司自己出錯,又撤銷了——宮裡面的情勢,果真是一朝一變,快得讓人難以琢磨。
之前十多天的戒嚴都已經過了,期間也查問過了,現在綉堂的殿門大敞,不是已經沒有司寶房的事?怎麼又問回來了呢……
難怪了——那芙蓉插屏,可是宣華夫人和蜀王的定情信物呢。
芬芳的花香繚繞在周身,韶光扶著他的手,搖了一下。
「宮正司可不是個打馬虎眼的地方。越是這樣,弄得心裏就越是沒底。」綺羅又是一嘆,臉上浮起些許沉重和擔憂的味道,「前事不計,後事可追。我可仍記得不久前在福應禪院裏面,同樣也是戒嚴,與現在豈止是天壤之別!」
春困秋乏,像是怎麼也睡不醒的樣子。而她身邊的那幾個,只是在司寶房的宮人們剛進門時看了一眼,然後就一直拄著胳膊假寐,彷彿事不關己,根本沒有理會的打算。
第七日……
「掌、掌首還在明湖岸畔的住所那邊沒有過來,不知道這位女官有何事?」
早膳已經備好。
她們隸屬於宮闈局,都是正五品的司級掌事,一個供職尚宮局,一個供職尚服局。而對於余西子來說,她跟鄔嵐煙之間的淵源,卻是比跟鍾漪瀾的還要深。不僅是同年進宮、同一輩分,且是同一個管事宮女教導出來的,後來又一同被排在備選女官之列。然不同的是,原本被選中保送進尚宮局的余西子,在最後一輪的核選中,被鄔嵐煙頂替掉了,退而求其次,最後只得進了尚服局。
韶光抿唇,嗓音輕輕的,淺淺的,「可殿下也要相信,奴婢擁有足夠的能力自保。而且……奴婢掌握著閨閥的勢力,是不可能輕易出事的。」
余西子撣了撣裙裾上的香塵,寶藍色阮煙羅金蘭高腰褶裙垂墜,無風而自動,帶出靈動飄逸之感。外層是香雲紗,內襯則是用新進貢的織錦畫的絲綢所制,或濃或淡的底色上染的是蝶戀花的紋飾,盈盈光澤,裙裾上的圖籍宛若初生,咄咄逼人的絢麗,直撲眼帘。宮裡面的女官總共沒有幾個人得到這等緞料。
究竟想要幹什麼呢?
此時此刻,尚服局和尚儀局兩處卻被戒嚴了。
這也是為什麼過去這麼多天,內侍監和宮正司都遲遲沒有給出一個結論來的原因。雖然尹紅萸做事急功近利、莽撞又不顧後果,可她未必就想不到這點。
桃林間,落花如雨;
謝文錦嚴肅地看著她。和-圖-書
「還有一個六品典寶,負責監督和配送。」
查,只為了堵住旁人的嘴。
司寶房得以重見天日,可都是託了那幾座宮殿主子的福。
桌案上擺著精緻的盤盞,裏面幾道江南糕點、煲湯、蓮子銀耳粥、清淡的配菜……
「掌事您可來了。鄔司言不願意在西廂側殿裏面等,奴婢只好……」
而他又何嘗想不到;
只是捕風捉影,就敢來詐她。
「我還記得宮裡面的習慣。在春分來臨之前,宮局會先將備好的換季之物送到皇子殿里,然後才是各處的夫人和嬪女。宮正司想要一併接手,可那些奴婢實在是不太會辦事,惹得堂堂的蜀王殿下很不高興。」
若是有人想藉機會推她一把,或是,虛構出幾項欲加之罪,可真就講不清楚了。
韶光禁不住一笑,徑直走了進去,將手裡的托盤放到正堂的桌案上,就朝著內室里的人道:「怎麼這麼大的火氣啊。我看不應該給你送器具,應該讓尚食局送些降火茶來給你!」
於是,一應宮人灰頭土臉地從殿內退出來。將東西撿拾乾淨,怎麼拿來的,又怎麼拿了回去。
——「下回再拿這樣的東西,就不用過來了!」
臨走時,還留給司寶房的宮人們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
董青鈿反應了一下,像是剛剛想起宮裡面還有這麼一位人物,恍然道:「我知道了,就是最近在宮裡面大肆戒嚴,搞得人心惶惶的宮正司一級掌事女官?品階很大呢。可我想問的是,究竟是謝掌事大,還是漢王殿下大?」
可也正因如此,凡是宮正司裏面的人,對於手上的活計幾乎都是一竅不通,更遑論是其他技藝技法。弄錯了擺件,亦或是放錯了位置,是再尋常不過。
殿前的桃花開得極好, 緋紅的花瓣映出女子俏麗的一張臉,綰著雙籮髻,有著綽約的眉目和精緻的面龐,烏髮上的配飾顯然是精心搭配過,華麗且得體,以普通宮婢的用度簡直是不能奢想。足可見其地位的不凡。
那是個什麼架勢?
「既然是明光宮的旨意,自然是不敢有任何置喙的……司寶房上上下下,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全力配合尚宮局尹掌首的調查……」
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思啊……
她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問。
明明是自己的地方,反倒是一堆其他局的宮人,這陣勢!
謝文錦轉過頭,臉上的表情淡淡的;
半晌,她不甘地道。
綺羅扁了扁嘴,道:「我又何嘗不明白。但是謝文錦總是遲遲沒有動作,總這麼拖著,這心就會一直懸著。沒著沒落的。」
自從宮正司里來了人,錦堂的大門就此關閉,倒確實是有些雷厲風行的味道。外面的人瞧著肯定是有夠厲害的,裏面卻是閑散的閑散,無所事事的無所事事,什麼查問,什麼搜尋……想來只是對司樂房、司衣房、司寶房和司飾房幾處做了查問,其餘的幾處不過是應個景兒,虛點卯數。別說帶過去詢問了,就算是像樣的女官都沒來一個,只用一些宮人來打發她們。
「首先呢,我想知道一點,當時除了崔尚服和余司寶,可還有其他女官跟著參与么?」
她笑,像是完全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尹紅萸語調一轉,又將話茬推給了趙福全。
綺羅是在聽出是韶光聲音的一刻,立即就出來了。等瞧見其人,眼睛裏面有驚喜一閃而過,正想開口,一眼就瞧見了她身後的小妗,硬是給咽了回去,悻悻地聳了聳肩:「天氣熱,燥得慌。」
尹紅萸正在抿茶,聞言不禁哽了一下。她認為?要是她知道,就不在這兒問她了。
余西子挑著眉看她,且想知道她怎麼反應。
——「趕緊都出去,惹我們主子不高興!」
韶光唇瓣微彎,露出一抹安心的笑靨,「相信奴婢。」
等謝文錦出來,趙福全和尹紅萸便雙雙起身與她見禮。
尚宮局。
這樣的戒嚴,暫時局限在了小範圍內,並沒有影響到宮局六部日常的運作。卻事出突然,又雷厲風行,儼然有年前在福應禪院裏面的架勢,心有餘悸的宮人們很難不感到害怕。
鳳明宮,明瑛殿。
「本王拆了宮局六部,你信不信?」
明瑛殿的主殿坐落在三層大台上,堆砌的殿基很高,拔地而起的是兩側的尾道和高大的闕樓。在殿前半開平台,站在平台上向南望,偌大的宮城都能被盡收眼底。而在殿前則交錯環繞著的一道道朱紅牆垣,還有雪白的大理石雕欄和雕刻著蓮花紋飾的丹陛石階,傲然脊柱,俊拔而秀然。
「現在正是宮局六部最亂的時候,一個弄個不好,就會引火燒身。殿下原本是置身事外的人,何必冒著被卷進來的危險而插手呢……實在是有些不值得。」
再次落座,趙福全也沒兜圈子,開門見山地道。
余西子聞言,再次眯起眼,眼睛里閃過一絲悲憤的心寒。
那宮婢額上沁出汗珠,連連告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聽說,前一陣在東宮宮宴上,那座出盡風頭的雪緞屏風就是你們司寶房裡面出的,端的是巧奪天工呢。是出自哪一位能工巧匠之手?」
男子用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看著她,片刻,任由她的手扶在自己的腕上,沒再開口。而原本站在桃樹前面的女子,剛剛在彼此間的拉扯時,正好退到了樹下,此刻後背抵著樹榦,身前是他,再也沒有動彈的餘地。
負責接待的宮人本就很犯難,此刻見到余西子到了,趕緊過來通報。余西子未等她說完,就抬起手止住了後面的話,吩咐她下去備些茶點,自己則朝著東側的方向走了過去。
聽哪個說的。
「接下來,內局恐怕要更亂呢。奴婢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時,另一個宮婢過來請她過去側殿西廂的花閣,「請鄔司言跟奴婢來。」
余西子蹙起眉,愈發不明白起來,「可是,我並沒有接到宮正司的命令。」
柔軟的掌心,帶著輕輕暖暖的溫度,從她的指尖傳到了他的手上。就這樣好半晌,一道有很輕很輕的嘆息在頭頂上響起,那沉浸在安靜花影里的男子拾起目光,瞳心有些深,宛若清澈月光下泛著漣漪的海面,「可我就是擔心。」
很年輕的宮人,一襲簡單的寶藍色宮裙,簪佩也素凈得很。鄔嵐煙朝著身後跟她一同來的宮婢擺手,讓她們待在迴廊裏面,自己則一個人跟著這領路的婢子往殿西側走。
所以會讓謝文錦主導,一則她是明光宮的人,保護東宮,鞏固太子之位,她義不容辭;二則,太后欠著她的,這樣得到的召命,當然就可以順帶著為自己做點兒什麼,比如中飽私囊,再比如,剷除異己……只要不過分,太後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是,還了她一個人情。
為首的女官穿著一襲煙墨色雲緞紗綢的宮裝,綰著驚鴻髻,髮髻間佩戴著純金打造的環形簪飾,搖曳的金步搖,配著額前的金葵花鈿,使得整個人籠罩在一片輝煌中;堪堪站在陽光下的殿廊中,一張明艷四射的面龐,讓人難以逼視。
「什麼事?」
「既然是尹尚宮說的話,司寶房怎麼敢說『不』呵。但是,司寶房的上面還有個尚服局,若真是尹尚宮下的意思,怎麼可能越過了崔尚服,而直接找到司寶房來呢。」
余西子咬著唇,眼睛里閃爍著驚疑之色,也有一絲絲或羡慕或嫉妒的複雜情緒。也就是說,即便是現在將司寶房裡面的哪個宮婢帶走,她也不能有任何異議。
「謝宮正。」
「其實也怪不得那些宮人,她們沒有在尚功局裡面受過教習,自然不比針黹女紅出身的婢子。」她輕聲道。
「余司寶,綉堂那邊兒來人了……」
韶光說完,也是微微地一怔——好些事都深埋在心底里很久了,甚至在尚宮局私牢的酷刑之下,都沒有吐露過半分,居然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平靜而安心地說了出來。連她自己都有些詫異。
跨進門檻,就瞧見在主座的位置旁邊,擺著幾個小凳,三個身著淺杏色宮裝的婢子坐在那兒,腦袋一晃一晃的,正打著瞌睡。
管事的女官即刻斂身:「奴婢不敢。」
余西子用手肘拄著桌案,揉了揉眉心,仍是感到倦怠不堪。到底不比年輕的時候了,僅僅是貪了幾杯,就這般渾身疲乏。想起昨晚在浣春殿里陪著成海棠飲酒的情景,她又不禁有些後悔。烈酒傷身,若是因此累及她腹中的胎兒,真真就是得不償失。但轉念一想,成海棠妊娠的時日尚短,又喝得不多,該是沒關係的。
桃林間,落英繽紛。
那宮婢唯唯諾諾地頷首,再不敢做推搪,一邊讓身後的其他宮婢安排地方給尚宮局的人休息,一邊即刻就出了綉堂,直奔明湖岸畔另一側的女官住所而去。
有宮婢過來與她行禮,是新晉進宮的,還沒認全局裡面的女官,卻一下子就被女子艷麗的容貌所懾,有些結巴地問道。
一個頷首,一個微笑。笑容一致,神態一致,兩人默契得幾乎像是在照鏡子。
那宮婢遲疑地問了一句。
在宮裡面除了各殿的主子和有輩分的掌首,還沒有多少人敢對宮正司這般頤指氣使、大肆責罵,若是沒有鳳明宮漢王殿下作為依仗,此番必定是要吃罪了。
寬闊的殿前廣場,砌嵌著的白花崗岩一直鋪陳開萬米,夾道每隔距離就砌著青端石,顯得清肅而端雅。在廣場的盡頭,一座輝煌的殿宇就矗立在氤氳彌散的煙霞里。
宿醉未醒,頭還疼著呢。
聽說?
「別緊張,你與我來說,我斷不會再說出去的。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鄔嵐煙回眸,艷麗的臉上露出一抹顛倒眾生的笑,艷艷流光。
「這就是了。之前宮正司不是沒有來過人,卻非常不合我家殿下的心意。我還記得,當時殿下曾經說再不想瞧見宮正司的人。怎麼,你們是沒聽清楚,還是故意跟漢王殿下的意思擰著來,非要殿下他發火才甘心?」
然後就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按照尹尚宮所言,這件事可就大了……」
在腰間佩戴著的一塊漢白玉驚蝶形腰佩,上面鏨刻著「尚服局」三個大字,隨步履翩躚,微微曳動。
余西子是親眼看著白璧被帶走的,臨走時,連隨和-圖-書侍的宮婢都不能帶,甚至是過多的配飾。那傳召的宮人更是面無表情,強悍的作風委實讓人心生畏懼。
都是拜她所賜啊……
「尹尚宮手下的那個女官,是將一切都調查清楚,才有此推斷的?」
宮正司裏面的奴婢都是由代代掌首親自從新晉宮婢的隊伍裏面挑選而出,其中的少部分是自己一手教導,其餘的就交給身邊資歷老些的女官,這樣一輩帶著一輩,從不假他人之手,便訓練出了最為忠心和精明強幹的一批宮婢。
「尹尚宮到底想說什麼?」
死的是一個隨侍的宮婢,身份卑微,然而裏面卻牽著一個太子,一個側妃,同時還有東宮的第一個皇嗣。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其他人。草草了事是一種查法,深究也是一種查法。當時的宮宴中,六局掌事都出席了,那麼多雙眼睛看著,敷衍顯然不足以平謠言。
怨不得人情涼薄,宮中這樣的事委實是太多太多。這一次,倘若不是幾方勢力虎視眈眈,明光宮也不會迫於無奈要調查。
宮闈局的人樂得輕鬆,也不管那些婢子是不是能分得清何是掛屏,何是擺件;什麼樣的首飾該成套送,什麼樣的該分開……
他看著她,目光中滿是邀功的意味。
「即便是如此,掌首也需慎言。」
——「這都是些什麼?你們是哪兒來的,會不會辦事!」
說完,就伸出手,隔著花籮袖子捏了捏她的藕臂,然後很自然地撫上那柔軟的腰肢和後背,隨之而欺身靠近的整個人,就這樣驀地離得很近。那手順著腰部的曲線,似要順勢往下,韶光急忙一把扶住他的手,面上泛了紅,有些嗔怪地道:「才這麼幾天,怎麼會瘦呢。」
「是的,就是這樣……現在宮局之中,風頭正盛的就是我了——之前的海棠,後來的東宮龍嗣,再後來就是獻舞的紅籮。正所謂一株花根,三朵奇葩,多少人羡慕著、眼紅著呢。自從紅籮出了事,我就感覺到司寶房一下子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成了眾矢之的……」
一處不滿,處處連鎖;
韶光想了一下,須臾,用口型吐出三個字:
「好像是瘦了……」
可能是覺得尹紅萸問得太過直白,趙福全輕咳了一聲,補充道:
兩個人前腳踏進門檻,後腳就有宮婢將外面披著的大氅除了,隨後,奉上暖爐和熱敷過的巾絹,一舉一動,沒有一句多餘的言辭,規矩訓練之有素、動作神態之一致,頗有明光宮近侍宮婢的架勢。不禁讓人感到咂舌。
同樣是二進院的格局,只有在宮正司的正殿殿前堆砌著假山,假山前是三道朱紅的高牆,殿門深鎖,每一處都遮擋著屏門影壁,上面鏨刻蓮花紋飾,雕工精細而古意盎然。殿後則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梅海,每到花開時節,濃郁的芬芳,縈繞在殿閣的上空,整座宮殿就像是籠罩在一片淡淡的花色里,宛若仙境。
她踮著腳瞅了一瞬,一直等到那漸行漸近的隊伍走到跟前,眉頭卻是越蹙越深,不禁道:「怎麼看著面生呢。你是司寶房的女官?新提拔的么……」
「這些都是尹尚宮自己的想法?」
余西子拿起那一雙描金鏨刻的銀箸,挑了兩片爽口的青菜,放入檀口。剛嚼了兩下,殿外的門扉就響起了輕叩聲。
余西子轉眸,臉上露出嘲諷和不屑來,「照我看,是要抓出個什麼人來背黑鍋吧。」
兩人沒有任何交談,董青鈿扭頭往裡面走,韶光在後面跟著。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殿內,經過兩道垂花門,轉彎就拐進了另一處偏殿,隨即有宮人過來將內扇殿門關上,只留外扇的兩道殿門。
韶光按著他的手不讓他再動,聽到此,頓時就覺得一陣哭笑不得,又怕他再繼續胡鬧,只得道:「這幾天忙著料理局裡的事,大抵是累的。」
「可我看著明明就是瘦了,不信你讓我摸摸。」楊諒蹙著眉,一本正經地說罷,更湊近了些。
「調查?不是調查完了么……」
「其實沒有什麼……只是宮正司例行本分,並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戒嚴呢。」
韶光輕聲道。
現在的宮局六部儼然已經人心惶惶,又尤其是尚儀局和尚服局都被戒嚴了,更加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在這樣的情況下,為求自保,往往是會互相指摘,什麼有的、沒的,都可能被說出來;然而更多的,便是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了……
「在早些年,能一直輔佐在皇後娘娘身邊,是奴婢的榮幸,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說完,她又坐了回去,闔上眼睛繼續瞌睡;
「答應我,無論以後發生了什麼,都讓我知道你的情況。」他扶著她的肩,些許使勁,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
好一個理所應當!
余西子隱藏在籮袖下的手緊緊攥成拳,指甲勾著掌心,也不知道痛了。
頗是客氣的言辭,是客套,卻也是命令;
「這還不好。總比一日搜查一日逮捕的,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要強得多。」
「鳳明宮跟那幾座宮殿素無來往。但是有一處。若是能夠出面,絕對是夠一呼百應,手到擒來。」
余西子毫不避諱地道。
再看看現在!
鄔嵐煙的目光在她的宮裙上停留了片刻,倏爾微笑,「余司寶可真是好愜意啊,直到這個時辰,才過來內局。」
「……紅籮?」
「心照不宣,是心照不宣啊。」
而此時在尚儀局裡的戒嚴,還沒有撤銷。
宸瑜宮,四皇子——不正是溫良俊秀的蜀王么。韶光不禁想起那位常年住在宮裡面的殿下,性情溫靜和睦,身上有一種江南文人的獨特氣息,宮裡面很多人都很傾慕他。所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一位殿下大抵是皇後娘娘的五位皇子中,最不像皇子的。平素只喜歡擺弄古玩字畫,殿內常年文墨飄香,收藏的寶貝珍奇數不勝數。
然而其實豈止是不高興,簡直是大發雷霆呵。
似乎,是在生氣啊……
綺羅抿了口茶,沒說活。
隔著門扉,前來稟報的宮婢懦懦地道。
「依我看,她也不敢將此事鬧大。宮局六部里的勢力錯綜複雜,裏面的關係更是盤根錯節,一旦挑起內訌,可不那麼容易平息了。」
尹紅萸哽了好半天都沒說話,過了半晌,悻悻地道:「是我局內的一個女官。」
「那現在呢?」他看著她,琉璃瞳心裏,含著某種深邃的東西。
董青鈿滿意地看著她離開,轉過頭來,又指著丹陛下捧著器具的宮婢,道:「你們!還不趕緊將東西送過去,等著讓殿下親自出來搬呢?」
她沒敲門,直接推門而進。
余西子這才聽明白,倏爾就笑了,輕飄飄地道:「我還以為此次是以宮正司為主呢。原來不是啊……」
鄔嵐煙抿唇一笑,盎然地道:「余司寶真的是貴人事忙呢。這段時間裏面,宮中最轟動的一件事,莫過於明湖獻舞的筵席,我這次過來,就是為了調查那樁命案的。」
「趙總管呢?已經過了五日,不知道內侍監那邊可有什麼結果?」
真想就這樣,永遠都不放你出來。
余西子掀開燉盅,先是喝了一大口湯,入口燙暖而潤滑的感覺,不禁舒舒服服地喟嘆了一聲。
鄔嵐煙卻保持著明媚的笑,看著她,絲毫不為她的話所動,「不管是以哪一處為主,總之,尹尚宮已經給出詔命,司寶房、司衣房和司飾房三處理應配合,余司寶這裏不會有異議吧。」
生於宮中,長於宮中,在宮裡面浸潤了這麼多年,何嘗不明白其實都是一些宮局慣用的手段,同時更加知道根本不可能出面干預,即便是真出了事,也不可能出手搭救。否則只會至她于更加危險的境地。然而那一刻,當知道宮正司將宮闈局中的兩處戒嚴,其中之一就是她所在的司寶房時,心裏忽然很堵,就是恨不能馬上把她帶出來。
「能讓一貫溫和的蜀王殿下發那麼大的火,犯的定不是什麼小錯。」
她有些嗔怪地道。
鄔嵐煙拿著巾絹抹唇,風情款款,「是啊,不在其位,不知其事。比不得余司寶在尚服局多年,已經是『女紅』……啊不,應該是『寶器製作』方面的行家裡手。」
「奴婢,奴婢不敢……」
能不害怕么。
伺候的奴婢應聲點頭,倒退著下去了。
「要真是那樣,事情還真就明朗了,總不比現在這狀態……」綺羅嘆了口氣,拄著下顎道,「剛才你進來,想必也看出來了吧。宮正司這回的戒嚴,不過就是做做樣子。」
那宮婢聞言,反而是一擺手,「我知道,我知道。之前我們也跟過,還是和司衣房,不過是什麼掛緞而已,複雜得要命。你們去吧,好好弄,只是別多說話,不要讓我們難做就是了。」
「奴婢隸屬宮正司,奉了謝掌事之命,從旁協助司寶房。」
「所以,現在就是尚宮局奉了太后之命要繼續調查那樁命案,別說是一個司寶房,就算是整個尚服局,都必須配合。而且,尚宮局已經獲准先斬後奏,對整個宮局六部,都完全可以行使逮捕和謫罪的權力。」
余西子越想心裏越慌,張著嘴,有些無措地原地踱步,表情是惶恐的不安。剛想再說些什麼,韶光伸手撫住她的肩膀,輕聲道:「掌首說得都對。但是別忘了,只要成妃這棵大樹不倒,又有她腹中的龍嗣保駕護航,司寶房便會一直屹立在宮闈局中。僅是一個宮正司,奈何不了您的。」
謝文錦忽然不答反問道。
第六日;
「例行詢問?」
生生的可恨!
坐在妝奩前,巨大的雕花銅鏡映出一張婉麗的面容。鏡中的女子,眉目婉約,勾畫得精緻的妝容,娥眉略微上翹,眼角處還掃著金粉。只是眼底隱約有些青色,正扶著額角,似乎有些難受的模樣。
「殿下這是待了多久?衣著單薄,也不怕著涼。」
若真是他出面,宣華夫人一定是不會拒絕;而其餘殿裏面的幾位夫人,又很戀慕他的文雅風流,自然會受到他的喜惡影響。然而一個是皇子,剩下的卻都算是母妃呢。這般不計後果的親密,即使沒有宣揚到皇上的耳朵里,太后那兒也是不好糊弄的。
綺羅說著,挑著眉看韶光,後者頷首,表示同意。
話音落地,綉堂裏面的宮婢們不禁面面相覷。
她說完,輕輕推了和-圖-書她一下,伸手指著東側垂花門的方向,「去吧,我不也耽擱你了。殿下還在殿後的桃林裏面等著呢。」
韶光這時拉過小妗,告訴她去西側那一趟,監督宮人們將器具替換好,再來就是去另一邊做些簡單籌備。小妗已經對房裡面的事務得心應手,乖巧地點了點頭,捧著托盤就退了出去。
說到此,她笑著看她,有些耐人尋味地道,「知不知道自從宮局裡面被戒嚴,殿下就一直憂心忡忡的。你倒是好,明明好端端的,卻連一點音訊都沒有,知不知道讓人很擔心哎。」
隔日的一大早,當春日里明媚的陽光順著窗欞投射進綉堂裏面,已然是恢復到正常活計中的司寶房,有宮婢們早早地過來將殿門打開。然而很快的,卻迎來了另一撥宮婢的駕臨。
可不是宮正司負責監視的宮么。
這是太后詔命三局合力調查之後,從宮正司直接搬出的旨意,也是唯一一道旨意。以至於三處查了幾日,尚服局和尚儀局就封了幾日,不長不短的五天里,根本沒有人能夠接觸到兩局八房裡面的任何女官或是宮人。
「失足掉進湖裡,又不識水性,理所應當就是當場溺斃。」
尹紅萸坐在他的對面,都是正座下垂手的位置。花梨木的官帽椅,周圍錯落有致地擺著方凳、長凳和月牙凳……上面都沒有過多裝飾,只鏨刻著圓潤的楷書,骨力遒勁而氣概凜然,顯出很厚重的氣勢來。這讓習慣了綺麗奢華的女官很不習慣,堪堪是等了片刻,就開始坐立不安。
韶光道。
為首的宮婢朝著她行了個禮,然後恭敬地道。
——儘管那時候尚服局已經被戒嚴,還是能從回來的宮婢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是啊,昨晚上陪著成妃娘娘用膳,起得晚了。」
「是啊,我也知道這段時間肯定要忙亂得不行,定會是無暇顧及其他的。可是對你而言一晃而過的十日,對有些人而言,可是度日如年……」
宮裡面的很多人都因此認為,宮正司這麼做,就是想要在這兩局八房裡面出一個結果。
他聳肩,甚是平淡地道。
韶光臉上的笑意更深,低下頭,有淡淡的光彩在臉頰邊綻放,「奴婢當然信。但同樣的,殿下也要相信,昔日朝霞宮的大宮婢,並非是浪得虛名哪。」
她輕聲道。
「那我現在……可以查了吧?」
韶光拿起案上的小摺扇,敲了一下她的頭,「你還真是會猜,還猜得聲情並茂的。」
「宮正司那邊兒不會想要將事情捅大。死的是一個宮婢,對於宮裡面而言,原本就沒有任何調查的價值。」
小妗面露驚喜和感激:「那就多謝姐姐了!」
「這次我跟尹尚宮過來,就是想謝宮正討個計量。不知道幾日以來,謝宮正這邊查的如何?」
那個女官,一定是查出了什麼。
宸瑜宮?
步至綉堂殿前的迴廊,迴廊里花香撲鼻。
韶光反覆上她的手,「沒那麼容易的,好歹我現在也是女官,不比那些宮人。倒是你,許久不見,依舊是這般牙尖嘴利,明明是欺負了人,還得讓人家感激涕零地與你道謝。你啊,知不知道那可是宮正司!」
並非任何的客套,更不是在故意拿捏。面前的男子,最是不喜歡宮裡面的勾心鬥角,也從不參与內局的是是非非。身為皇子,有著與生俱來的非凡的智和睿智韜略,尊貴至極,卻也驕傲如斯。倘若是再配上同等的慾望和野心,也不會在江南之地一待多年。
——然而,總是會有出乎意料的時候。
果然,謝文錦說罷,尹紅萸沉默不語。
謝文錦這樣問,尹紅萸卻沒有立刻接茬。
自從尚儀局一併被戒嚴以來,裏面的一應女官和宮婢,幾乎都是足不出戶,想知道外面的消息都難。不比尚服局的人,承擔著各種活計,還需負責宮裡面的換季之事,少不得在宮城中走動。
還真是不將人放在眼裡呵……
等她走得遠了。綺羅抬起頭,再不復方才的沒精打采,看著韶光,一雙美麗的眸子亮亮的,「昨個兒,恐怕不是宮正司的奴婢辦砸了事情那麼簡單吧。」
余西子仍有些心慌。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母后最信任的人。」
趙福全握著茶盞,也沒做聲。尹紅萸見狀,不由忍不住地道:「其實這根本就是東宮的事,可大可小。說穿了,太后究竟是想要追究,還是不想追究?」
很清潤的女音,略微上揚的語調,透著無限地煩悶和嫌棄。
純銀絲的綉履在地毯上綻開銀色的花朵,一步一步,極近秀致端莊。
「是啊,在那種情況下,不能過去見你,就只能想方設法地讓你來見我了——」
「你知道的,在宮裡面,要想讓一個人消失,其實很簡單。怎麼能讓人不瞎想呢。」董青鈿說到此,眼睛里浮出些許悲傷的東西。
那宮人睡得有些熟,仍舊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小妗哭笑不得,只好又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小凳上的宮婢晃了晃,這才打著哈欠,悠悠地轉醒。
林間,風捲起一地純白的花瓣,宛若是下了雪。層層疊疊的花蕊,以及或濃或淡的葉子如水波般在風中靜靜搖曳,韶光撥開擋在前面的一枝枝花蔓,輕步走來,裙裾曳動間,宛若初綻的桃花。
丹陛下,一個身著釉綠絹帛麗雪宮裝的身影,早就翹首在等候。
——「余司寶。」
有這麼大的架子,還非得遣人過來她的寢閣來傳喚。
嵐煙的目光掃過去,朝著四面望了一下,只見偌大的綉堂里,百余個宮婢埋首在綉屏前,連一個管事的女官都沒有,居然也是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在進行著。可見,似乎調|教得不錯呢……
宮正司沒法,只得先讓司寶房和司飾房的宮人恢複原職,重新將制好的東西送到各位主子那兒,自己則僅是作為跟隨在旁邊監視。
尹紅萸原本一直都不服氣,直到此,都不禁感嘆:畢竟是身經百戰的掌首啊。像在這種事情的處理上,駕輕就熟,在第一時間就能做出最有效的判斷。
「其實是宮正司又把擺件搞錯了,惹得漢王殿下大發雷霆,主子就帶著宮人們特地將新制的器具送去。」小妗擺開茶盞,給綺羅先倒上,再給韶光沏一杯,「明明是看著挺精明的一個個,想不到在手藝技藝上如此粗陋,還不比掖庭局裡最低等的宮婢。耽誤事兒不說,還讓我們平白地多做了很多活計。」
「總算是見到你了,我還生怕你這條小命,悄沒聲息地就被……」
甚至是尹紅萸,也一度這麼猜測,直到後來趙福全點破了她:
楊諒颳了一下她的鼻尖:「聰明!」
在上一次宮正司來送時,很多都摔壞破損,有的經過了嚴密修繕,已經看不出痕迹;送到這一處的,卻必須重新製作。宮人們都慶幸當初多做了備份,否則錯過換季之期,勢必要遭到責罰。因此對耽擱她們活計的宮正司都是頗有微詞。
說罷,她側眸看了一眼銅壺滴漏,辰時三刻,即刻就到巳時了,再過會兒則直接可以用午膳。這掌事當的,豈非「愜意」二字足夠形容的。
韶光莞爾,但笑不語。
相比于宮局六部中其他幾處堂皇的建造,宮正司卻是摒棄了一貫奢華精緻的布置,只保存著前朝殿閣最初的風貌。既不比臨著明湖島的尚儀局,一榭花樹,一彎湖色,佔盡了旖旎風光;也不像西畔的奚官局,璃瓦重檐,鎏金坊柱,端的是榮光盛盛,金碧輝煌。
在經過第八個寒夜之後,孟春而至。
韶光躲不開,眼睛輕眨,卻禁不住抿唇而笑,「奴婢好奇得很,殿下究竟是怎麼讓芳織殿、配錦殿,甚至是瓊華宮宣華夫人那裡,都跟著一起指責宮正司的?」
楊諒將她落在臉頰邊的一縷髮絲別到耳後,望著她的眼睛里,含著星星點點的笑意。
主人家,就佇立在桃樹下,背著手,有一兩片花瓣落在肩上。
而在此時聞言的謝文錦抬起頭,正對上老太監的目光。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彼此一笑,具是心照不宣。
沉穩的女官斂著神色,過了須臾,靜靜地道:「其實,那宮婢的死很簡單,她就是淹死的。」
然後等到想要的好處都撈夠了,隨便揪出一個人來交差,既不傷和氣,又能對太後有所交代。簡直就是一舉三得的事情。都說宮正司是一塊不可多得的肥缺,現在來看,真真是一點都不假。
這時,小妗也將手裡面的托盤放下,過去給兩位女官奉茶。綺羅走過來坐到敞椅上,拄著桌案的一角,有氣無力地道:「聽說你們那兒早就恢復了,昨天還去了鳳明宮?」
這樣在初九日,尚服局中的司寶房和司飾房從戒嚴之中被恢復了過來,殿門敞開之時,拘禁了整整十天的綉堂,頗有一種得以重見天日的滋味。剛剛才到晨曦的時候,天色未明,掌事的女官領著宮人們順著廣巷走到殿前廣場,捧著的都是些新制的器具用物——
尚宮局的權勢再重,好歹還有一個地位相當的尚服局吧;
「還是煩勞過去一趟吧。現在可都辰時一刻了,作為掌首,該是早在辰時就應在內局裡面了。」
「……」將那宮婢再次看得愣住。
這是最後一批換季的器具,不算很多,比起各位主子殿裏面的擺件,只需要稍作替換即可,很多舊物其實都要一直用到秋末。
尹紅萸有些好笑地看著她,感到荒謬,「即便是謝宮正說得都在理。可也別忘了,那畫舫是怎麼沉的,紅籮好端端又怎麼會掉進了湖裡?還有那個撐船的人呢,為什麼在事情發生之後,連著那撐船的人也不見了?」
兩人一人接著一句,都將話茬引到了謝文錦身上;
那兩處固然是酒宴的直接參与者,然也正因如此,她們是最了解整件事情來龍去脈的人——真有什麼也好,無辜也罷,一旦保持戒嚴,知情者就被徹底封了口,謠言也會就此止息;同時更是斷絕了有心人的接觸,一應人證、物證,都會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下來。
「誰來了?」
「余司寶,奴婢是綉堂裏面的宮人。」
可這麼巧摔碎的就是那擺件、是四殿下的心頭好,他必然是在裏面推波助瀾了。兩處宮殿,又是不常來往的,哪能簡單辦到呢。
「不知道你們掌首可在?」
辰時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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