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東風祭

余西子斂著眸色,「我知道。已經打發宮人先過去了,告訴娘娘我晚些時候再去。」
此情此景,彷彿又回到了多年以前,那還是第一見到她,也是在這樣一株千瓣紅桃樹下,孱弱纖細的小小少女,就扒著樹榦,正想要去夠長在枝椏上面的桃花。
清麗的臉上露出一抹喜悅之色,不同於往日的恭敬疏淡,也不復那老練端肅的模樣,略微紅暈的臉頰,甚是討喜。映著那一樹燦爛的花簇,眉眼彎彎,唇角上揚著,一顰一笑,是說不出的俏麗動人。
「你啊你,以為人家都是瞎子不成!」
以至於明明是很輕很輕的力道,韶光卻再也推不開他;
董青鈿一挑眉,臉上的笑意卻盎然:「我就是怕別人看到你。至於我,誰敢看?敢看我就把她的眼睛剜出來。」
余西子深深地一嘆,「剛剛還說著不能以卵擊石,可說是那麼說,去還是要去的。」
韶光的胸臆撞了一下,微怔。
此刻正是桃花最美的時節,輕輕淺淺地,綻放在必經的路上,任人抬眸觀賞,亦或是攀枝採擷,都怒放得艷艷如焚,恣意舒朗。
余西子自己也很奇怪,別人想親近都找不到機會,在她跟前,這樣攀高枝的好事兒,卻似乎並不願意跟浣春殿有太多的接觸。倒像是極力避而遠之,又不得不在明面上作出親厚交好的樣子。
二十三這日,司寶房裡迎來了言錦心和白璧。
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
余西子說到此,情緒又落下來,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的。韶光看出她的心情已經很壞,卻不像是因為尚宮局來搜查一事,故而也沒有再作聲,吩咐宮人們先將綉堂裏面規整一下。
不想管,也根本管不了;
韶光望著地上散布著的圖籍和樣章的畫帖,還有推倒的綉屏和畫架……釉料灑得氈毯上都是,一塊青一塊白的,幾乎是沒有下腳的地兒。
韶光明白她的意思,輕聲道:「成妃娘娘對紅籮之死的後續調查,很上心吧。」
未等余西子接茬,言錦心就搖了搖頭,冷笑道:「成妃娘娘如今有了身子,就算是借給尚宮局一百個膽子,豈敢打擾到浣春殿去。」
韶光垂著眼,也沒看到他的目光,因此當他是在看這俏嬈的花枝,不由跟著輕聲嘆道。
怔怔地任由他抱著,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那這段時間里,我若是不在宮裡面,就怕不會很及時地照應到。一旦有什麼事,直接去找蘇慶安。」
「可奴婢是不可能出內局的……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掌首這便要去崔尚服那裡?」
隔著茜素紅的緞料,很輕易就感受到了他結實的胸膛,不同於女子的柔,精瘦,硬邦邦的。
綠釉宮裝,純金髮簪,那身高身形……
有兩片輕薄的花瓣落在了她的肩頭上,落在那絲緞般的烏髮上,嫣然花簇,襯得那青絲更黑,如漆似墨,在陽光中泛著一抹迷離的光澤。韶光忽然有些無措,卻平白的,在這樣的靜謐里生出了些懊惱,還有一些甚是陌生的情緒……
繞來繞去,又從成海棠繞回到了余西子身上。
韶光想伸手去拉她,喊她回來留一會兒,也好一處說說話。可到唇邊兒的話沒等吐出來,就只得咽了回去。望著她一路風風火火的背影,又是一陣啞然失笑。
無論什麼事端,大大小小,似乎總比身在局裡的人還要了解。
言錦心和白璧對視了一眼,到底是有些不同了,但具體是什麼地方不一樣,又說不清楚。
過了須臾,還是白璧綳不起了,忍不住道:「余司寶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任由尚宮局在尚服局裡面橫行下去?」
余西子再次嘆了口氣,又跟韶光交代了幾句,就領著隨身的侍婢出了綉堂。臨走時的背影有些喪氣和頹唐。而此時此刻言錦心和白璧也都回去做準備了,三人已經約好半個時辰后在內局處匯合,一同覲見掌首崔佩。
就在董青鈿引她來的位置,也是明湖岸畔的東側,用藤條搭建的小橋兩旁,那些垂柳都抽枝了,新嫩而飽滿的綠葉綴滿在柔軟的枝條上,在面前鋪開一道道晶瑩的掛帘。
「掌首當時也在場……?」
韶光不禁有些詫異。
她還從沒見過這般漂亮的人兒,就這麼痴痴地望著,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更加忘了規矩禮數。
余西子察覺到了她的神色,淡淡地道:「除了去找崔尚服,別無他法。」
於是很多宮人都不禁要問,不就是死了一個宮婢,用不用這麼興師動眾的!
余西子坐到她們身邊,跟著嘆息道:「區區的幾天,房裡面都快被她們給拆了。」
可知從我遇見你的那一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與你靠近……
她將那茶盞擱到桌案上,徐徐地道:「現在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尚宮局已經是御賜,可先斬後奏,掌握生殺大權的,我們拿什麼去跟人家死磕呢?就算真是讓你逮到機會,對陣一個司言房,就意味著是挑戰尚宮局的權威,還是當著整和_圖_書個宮部六局的面。你說那尹尚宮會不會記仇呢。」
也不知道余西子有沒有察覺,成妃真的是很奇怪啊:明明是宮局裡面的事,怎麼調查,什麼結果,也都是宮闈局裡的例行公事。目的是為紅籮的殞命出一個結果,一個讓大家都滿意的結果。所以即便是再關心事情的進展,也好像有些過頭了。
韶光的臉頰更紅,耳朵也跟著熱了起來。這時,就見他拉著自己的手腕,然後將她的手按在他的胸臆上,「無論何時,鳳明宮永遠都是你的後盾。別怕。」
只是這段時間也不知是怎麼了,無論大事小情,成妃總是拉著她一起,用膳也罷,遊園也好,事事不落,儼然將她當成是紅籮的替身了。
余西子說到此,言錦心和白璧的臉上都顯出沉重的顏色。
剛剛從圈禁戒嚴中恢復的尚服局,此時此刻就已經再度亂了起來。無論是掌首和女官,還是低一等的宮婢和宮人,都以為紅籮的事已經與自己無關之時,一眨眼的光景,迎來的尚宮局調查,卻是遠比宮正司要厲害得多。
真要拆了尚宮局么……
「但是剛剛浣春殿又有了婢子過來,讓余司寶即刻就過去一趟。」
「可是後面的路,得自己走呢。」他攬著她的腰肢,擱在她發頂上的下顎蹭了蹭。
少年倒是一愣,有些無措,也鬧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跟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兒較勁。於是有些無奈地,動作輕柔地揉了揉她的發頂,「算了,摘就摘吧。反正明年還是要再長的……想要,要哪一朵?」
就在言錦心和白璧前腳剛走時,後腳就有東宮的侍婢進了門,還是浣春殿成妃那裡的,找余西子再過去一趟。韶光在這時候已經回到了綉堂,正整理著桌案上的圖籍和畫帖,隔著窗扉,就瞧見了迴廊裏面那兩房掌首的身影,不由詢問地看了看一側的小妗,小妗一攤手,道了句「挑事兒來的。」
等她領著宮人們回到綉堂裏面,正好是申時。
時光如一池碧水,你是瓣瓣的桃花。
而她也果真就跟著追了過來,這在平素可是從未有過。
董青鈿的臉上也有些香汗,停駐了腳步,聽到她的話撲哧一下就笑了,回眸道:「誰知道你們那兒有多少雙眼睛看著,我還不走快點兒,要是被人家看到,可就對你不好了。」
他嗓音低柔地哄著她,一隻手牢牢禁錮著她的皓腕,不輕不重的力道,既不會弄疼她,也不會被掙開;另一隻手就扶在她身後的花樹上。兩人靠得這樣近的距離,男子溫熱的氣息,就在她的周身氤氳縈繞,彷彿與那芬芳的花香融合在了一起。
她輕聲道。這樣隨性而妄為的脾氣,她還真是怕他又像上次那樣,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來。
一個跑,一個追;
一道磁性恣意的嗓音,驀地在身後響起;
「因為好看……」
老宮婢們一邊長吁短嘆,一邊搖頭,多少無奈和悲涼。在這時候踏進門檻的余西子,聞言,眼睛里也閃過一抹酸楚的神色。
「那花長得那麼好,為什麼要摘下來呢?」
後面的路,不好走呢。
他責怪地道。
「那我就要開得最燦爛的那一朵。」 女孩子仰起頭,純真的笑顏在臉頰上綻放。
然而正如那些老宮人們所言,司寶房裡面發生的事,只要不影響到平素的生活,根本沒人會關心。而尚宮局的調查仍舊進行得肆無忌憚,只不過,後來是從帶物,換成了提人。
「你去準備準備吧,是時候給她另找一個貼心的侍婢了。」
「難道余司寶還怕了那司言房不成?」
在這時候,他的手反而就鬆了,欺身而來的整個人,就這樣將她輕輕地抱進了懷裡,下顎擱在她的頭頂——這個過程很慢很慢,又像是拿捏不好、又像是捨不得放手的動作,小心翼翼地,輕柔而緩慢,彷彿她是天底下最珍貴的寶貝……那種感覺,從他摟著她的手上,清楚而明晰地傳遞了過來。
她有些憂心的神色,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就化成了一抹輕輕的嘆息。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他低下頭看著她,「都到現在了,也不給我交給實底兒?」
韶光被他給逗笑了,怎麼個教訓法?
陽光從樹梢間篩下來的光線有些刺眼,她此刻略微仰著臉頰,眼兒微眯,有些迷離慵懶的模樣,像極了一隻曬太陽的貓兒。略顯蒼白的膚色映在緋然的花光里,像是染了胭脂,倒愈加顯得剔透瑩白,柔光若膩,讓人忍不住想要去觸摸。
剛才聽小妗講起,余西子一口回絕了言錦心和白璧的提議,她還以為,依照著素來謹慎低調的性格,即便司飾房和司仗房再怎麼攛掇,司寶房此番也是要和光同塵、忍氣吞聲了。
明燦的陽光,靜靜地灑在一襲茜素紅錦袍——沐浴在陽光下的人,周身都泛著一層如煙白霧。淺若琉璃的眼眸,明燦瞳心,眼底彷彿倒影著一彎湖光山色,和煦而溫暖。
「要不你自己在這兒等一會兒吧。我要先走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余西子這樣與她道。
「因為喜歡,就什麼都不顧了。這麼多年,一點兒都沒變。」
「在主子們的眼裡,不過都是些再簡單不過的物件,冗雜又瑣碎,只是用來裝點場面而已。只要不耽誤日常,碎了幾件器具,毀了幾套模具,誰會在乎呢。」
漫不經心的聲調,話裏面,卻含著雙重的意思。韶光微微地一怔,而後臉頰微微有些泛紅。
宮人們一邊收拾,不禁心疼得掉下眼淚。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三四月間,春風拂面,湖波蕩漾,宮城裡面到處競相盛開的是妖嬈的桃花,嫣然如霧,燦若雲霞,正是最適合相思的季節呢。
低啞的嗓音,伴隨著笑聲輕輕叩著她的耳膜,而她看不見的那一雙眼眸,清淺瞳心,宛若月下的深海,蕩漾著醉人的波紋,「我說的那些,不是要讓你脫離宮闈局,只是想你記著,有一個地方的大門,一直都是在為你而敞開。」
「可不是,這東宮的筵席出了事兒,應該去查東宮,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白璧跟著道。
「誰說不是呢。簡直是事無巨細,查到了那一步,中間發生過什麼事,都要問個明明白白。」
——索性是一應活計都已完畢,暫時沒有其他要籌備,否則這樣的搜查,少不得又要忙亂。
招手的動作十分誇張,哪裡有一點近侍大宮婢的端莊模樣。韶光忍俊不禁,回頭朝著小妗囑咐了些事,就放下手裡面的畫帖踏出了門檻。
而在她手中的一根花枝,緋紅入眼,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東漢時候的詩句。喃喃地念出來,彷彿就回到了很久以前在尚功局裡面受教習的情景,管教宮女也曾拿著戒尺,一路從殿南晃到殿北,一字一句地教坐在殿裏面的小宮婢們搖頭晃腦地背誦詩文。
那個鄔嵐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緣故,借題發揮,故意針對司寶房。她還沒有主動去找她,她反先過來招惹自己。有夠欺人太甚的!
「還不是尚宮局鬧的。宮正司才剛查完,尚宮局就開始不消停了!晌午時候已經來了一撥人,帶走了一批東西。剛剛倒好,又來一趟,將剩下的全都給拿走了。」
然而真的是荒唐么……
老練的女官將手裡面的茶盞放下,等到余西子落了座,才淡淡地道:「我們過來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尚宮局最近對於幾房的動作,實在是有些過了。特地來找你商量商量。」
泱泱的一個內侍省,已經多久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了?像這樣的局面,就算是城府再深、處事再歷練的老人兒,恐怕這心裏面也會沒有底吧。裏面究竟有多複雜的勢力,又有多少的利益牽扯,眼看著,宮局裡就要掀起大風浪。
「司寶房不行的話,可還有尚服局呢。」
尚宮局沒事做了么?
言錦心眯起眼,眼底里有些許飲恨一閃而過。
她又何嘗不心疼,那些器皿好些都是自己一下一下描繪的,以前不在內局,不知道工藝製作的辛苦,再精緻的擺件損壞了,也僅是覺得可惜,無法對那種心疼又心酸的情緒做到感同身受。現在卻不一樣,累月的修習和操持,器物上面的一畫一刻,就像是融入了骨血里,彷彿自己一直就是司寶房裡一個小小的女官,終日圍著寶器、釉料打轉,忙碌而辛苦,平靜卻也踏實。
所以儘管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在兩個人的心裏都知道,將要面臨的是怎樣兇險而極端的境地。尤其是她身在其職,根本沒法躲避,且還有著那樣危險而忌諱的身份。然而有些事情終歸是逃不掉,而她,也不想逃。
自從他找到了自己,哪一件、哪一樁,不是在為了她的安危和立場著想?
殿裏面的主子通常都是對內侍省裏面的事情毫不關心,即便發生些什麼,也僅是聽聞了幾句后,說些不疼不癢的話,哪有幾個真正上心的。知道,自然也就等於不知。然而他不但是知道了,更或者,也有些許感同身受的成分在裏面……儘管他什麼都沒說,她卻能感覺得到。
楊諒挑了挑眉,琉璃色的眸子直視而來,眸光清潤迷離,像是一眼能望進人的心底。韶光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下意識地躲開,楊諒卻追著她的目光,須臾,嘖嘖地輕聲道:「這話說得,不愧是明事理、識大體的女官,可我聽著,真的是好違心啊。」
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韶光忍不住嗔怪地道。
「是啊,皇室之尊,高高在上,怎知道這些對日日操持的我們來說,是何等的性命攸關。」
——該來的,遲早都會來。
韶光垂眸,片刻,輕輕地搖頭;
余西子在這時忽然想起來了什麼,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看著韶光:「你,是不是跟那個尚宮局有過什麼過節?」
韶光在布置完司籍房裡面的器具更替之後,緊接著又去了尚儀局裡面的司樂房、司賓房和司贊房——後面兩處倒是沒什麼,司樂房的白麗娟卻是大病一場。韶光並沒有見到司級的掌事和圖書,只不過是在抵達那裡時,跟醫署里的醫女碰了個對面。
「這究竟是……」
「還不是殿下。是他讓我帶你過來的,不過……怎麼他人還沒到誒?」董青鈿說到此,不由踮著腳朝著南側殿前的方向看了看。
韶光站在門廊內側,望著余西子離開的方向,之前的字字句句在耳畔回蕩著,輾轉出了一抹耐人尋味的深意。
眼下在這個節骨眼上,局裡面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其餘的,暫時都要與之讓路。
「你這麼急著把我引出來,做什麼來的?」
然而,註定是會很亂的……
現在可算是看到換季過了,尚服局裡面暫時不用製作什麼,也不用怕影響到殿裏面的各位主子,真真就是肆無忌憚,再怎麼都無所謂了。
楊諒踏著滿地香塵而來,雪緞錦靴帶起了一片片緋紅的花瓣,等瞧見了那道身影,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來,佇立在離她不遠的藤橋上,就這樣靜靜地望著。
砸的砸,毀的毀,也不知道是來搜查,還是來抄家的;
掃了掃落在肩上的花瓣,余西子將披著的煙籮軟巾脫下來,交給一側的宮婢掛上,隨後朝著梨花木桌案前的兩個人略一頷首,算是問候。
「讓兩位掌事久等了。」
匆地匆來,忙忙地走,這性子!
說話間,余西子跟著跨進了門檻,看打扮,像是要進殿拜見的樣子。
余西子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卻不想再細說當時的情景,只扶著額,有些頭疼地道:「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我是不想管了。」
一晃過了三日,這期間,尚宮局又查到了尚服局裡的司衣房和司飾房,就連一直沒有參与的司仗房,都跟著受到了波及。
——最近這段日子,好像都有些異常呢。
這時,他卻驀地笑了,一抹明媚的笑紋綻放在唇邊,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彼此間緊貼得毫無縫隙,「什麼時候這麼坦率了,一點都不像你。」
殿內,一片狼藉。
余西子掀開杯蓋,又重新蓋了回去,頗有些無奈地道:「我能怎麼著?人家可是奉了明光宮的懿旨而來,小小的一個司級,能有什麼作為?」
韶光沒有說話,嘴角卻輕輕地揚了起來。
然後再抬頭時,臉上的笑意變得宛若雲煙般清淡,「殿下忘了么,奴婢而今只是一個小小的六品,別說上面還有一個司級掌事,再往上,也還有個首席掌首呢。即便是真要有什麼動作,無論如何,也不會輪到奴婢的。」
個子矮矮的小女孩兒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個突然出現的少年,很年輕的一張臉顯出些許稚嫩,卻已初現著的盛姿玉顏,絕美得不像樣子;臉頰白膩若瓷,眼眸淺若琉璃,彷彿是從水墨畫裏面走出來的一般。
否則堂堂的一個尚服局,真就是太沒面子了。
一直以來都是獨自在這宮裡面長大,獨自行走,獨自在漩渦裏面打滾,面對接踵而來的爭鬥和算計……她是如此,他又何嘗不是。一個是處在寂寂深宮,一個是在深深內局,那麼多年了,早已經看得清楚,認得明白。
「不過是區區的一個尚宮局而已,咱們犯不上的……」
她自幼在深宮裡面長大,周旋在各種勢力之間,除了幾位主子,甚少與男子接觸,一貫的印象裏面,神聖不可侵犯如皇帝,高貴倨傲如幾位皇子殿下,英姿威武如那些戍衛宮城的兵丁……而其中,最是恣意飛揚如他,卻總是做出些出人意表、荒唐胡鬧的事。
嵐煙……
——鳳明宮在半道湖灣的對岸,到這兒需經過三道抄手游廊和一道廊橋,算是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掐算著時辰,她自己是來早了一點,但那邊的殿下也該是出來了。
他很兇,呵斥道。
余西子就坐在北窗前的敞椅上,瞧見她跨進門檻,拄著胳膊,有氣無力地道。
「殿下的話,其實奴婢都記得,一直一直都記得。」
那樹上的桃花開得實在艷艷,灼灼地引人垂涎。樹下的女子仰著頭,眯著眼睛望著,一直望著,直到被陽光晃得有些暈眩,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被風吹起的烏絲有些亂,楊諒幫她將散落的髮絲別到耳際,笑著道:「來了很久了,看你那麼專註,就沒有打擾你。」
掌事的女官們此時此刻都不在綉堂里,白璧進了門,瞧見連一個管事的也無,禁不住感覺是不是都出去躲是非了。剛想挖苦兩句,就被言錦心拽了一下胳膊,後者咳嗽了兩聲,白璧悻悻地聳了聳肩,兩人便在宮婢的帶領下,先過去西廂殿閣那邊坐著等余西子回來。
但光是問她,她哪有那麼多可說的?死因查得怎麼樣,應該去問尚宮局,或者是宮正司。她倒是還想問呢,也好知道究竟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
言錦心點點頭,「再這麼下去總不是辦法。就算是過了換季之期,也不能這麼糟蹋人吧。很多東西,往後還得做呢,這下全都給弄壞了,光是修補就費了大功夫。現在又把人給帶走了,實在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是董青鈿。
hetubook.com.com兩道裙裾宛若翩然的驚蝶,一抹是煙籮釉綠,一抹是錦綺湖藍。
「難道真沒有辦法么……」
面前是假山石堆砌的湖灣,湖灣里是一脈碧綠的流水,粼粼的波光,倒映出兩岸垂柳的影子;一側的幾樹桃花開得正艷,風拂著樹枝輕曳,幾片葉子和幾瓣落花飄落在湖面上,柔柔地蕩漾開一圈明灧灧的漣漪。
——宮正司之前也有將宮婢們帶走問話的舉措,不過那時只是例行公事。尚宮局卻不同,很多宮婢當日被帶走,到了晚上還沒被放出來,往往都是一去不返,生死不明。
「不敢動浣春殿,就挑我們這些小魚小蝦下手!」白璧有些激動。
小韶光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也沒人跟她說過,不禁委屈地扁著嘴,像是隨時都能哭出來。
——自打被戒嚴圈禁,白麗娟就病倒了,很嚴重,渾身起了紅皰,又疼又癢的。以至於險些被認為是疫症,徹底就被封閉了。僅僅是,上火而已。
這下可倒好,到了尚宮局的手裡面,那些眼高於頂的宮婢們哪管那麼許多,帶回去一經驗看,幾乎是破壞得不能再用,一應物件也是七零八落。
「是啊,真的很美。」
韶光聞言,擦拭盒蓋的手停滯了一下;
「要不我替你出氣吧,」楊諒這時捏了捏她的下顎,「我出手的話,肯定比你們要方便得多。」
楊諒見她有些入了神,不禁撩撥了一下她耳垂上的珍珠配飾,道:「都說尚宮局過去你們司寶房了,大肆破壞,好多宮人因此十分傷心。倒是你這個沒心沒肺的。」
內局之中頓時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她忽然慶幸他最後還是回了宮,否則,在宮闈中已經待了這麼久,這樣不求回報、掏心掏肺的珍惜和呵護,怕是這輩子也遇不上了。
「你給我摘?」
明湖岸畔,垂柳,落花……
湖面起了風,純白的柳絮飄飛如雪。他的手順著她柔軟的髮絲滑下來,搭在她的肩上,隨即擺出一副恣意而隨性的神情,「當然,若是她們欺負到你頭上,你就來鳳明宮,我去教訓她們。」
花瓣紛揚的桃樹下,韶光倏爾回眸,那絕美的男子就站在她後面的不遠處,微笑著看她。
好像夠不著啊。
「奴婢能不能問一下,是……尚宮局的哪位女官?」
韶光駭笑了一下。
韶光忍不住過去捶了她一下,「你可知道現在司寶房剛剛從戒嚴中恢復出來,哪有什麼眼睛啊。」
韶光抿了抿唇,盡量不去想那些宮婢將房裡面很多器皿和模具都破壞的事,輕聲道:「其實也不是都毀了,只是稍微有了破損。尚宮局也是指責所在。」
韶光抿了抿唇,想著索性四周並沒有旁人,就略微撩起了裙擺,踩著樹下的石頭墊起腳去摘,五寸、三寸、一寸……抻著胳膊,眼看就要摘到了。她使勁往上面夠了一下,摘到了!
韶光站在明媚的太陽下,仰著臉,輕柔的陽光灑在那張略顯蒼白的面頰上,唇邊的笑容彷彿天邊的悠雲般清淡。
「回來了?」
韶光聽著那個名字,倏爾就想起了那個太子內坊局的總管太監,官拜中丞,確實是個能在內侍省說一不二的人物。只不過過於殷勤的態度,著實讓人汗顏。這時,彷彿是猜到她的心中所想,他湊過來,在她的耳畔低聲地道:「現在,他已經當你是個半個主子。任你使喚,怎麼使喚都行……」
韶光將花枝背到後面,偏著頭看他,「殿下對宮闈局裡的事,好像一直都知道得很清楚。」
言錦心抿了口熱茶,想起自己的地方也是一般光景,情不自禁地就是一嘆。這個時候,門扉就外面被推開,有侍婢先行走進門道里,然後兩個宮人掀開帷幔等著,片刻,後面那一道窈窕的身影才邁著蓮步款款走了進來。倒是好大的排場。
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
一想起剛才他很有可能看見自己去摘桃花的動作,韶光不由有些窘迫,「殿下來多久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作為一局掌首,責無旁貸。就算是尚宮局惹不得,然而為了顏面,也不得不硬碰硬了。
這裡是風頭正盛的司寶房,依仗著東宮,宮局六部裏面哪一處不給幾分顏面?而春風得意的掌首,又怎麼會容許自己的地方發生這樣的事?
楊諒注視著半晌,眼底溢著溫溫柔柔的笑意,卻是避重就輕地道,「這一回,尚宮局那麼大的動作,不知道才怪呢。」
熱茶和糕點一一準備得精緻,然而苑落裏面清清靜靜的,總有些凄風苦雨的味道。
綉堂里,小妗正領著婢子在收拾尚宮局送回來的那些綉架和綉屏,地上堆得亂七八糟的是大小不一的漆畫錦盒,都是盛放塗料用的,順手撿起來一枚,盒蓋上的顏色蹭得到處都是,哪裡還有一點原來的顏色。
俏麗的宮婢自言自語地說到此,撫了撫她的肩,像是故意要躲著誰一樣,一溜煙就又跑了。
「呵——」
這下子,掌首們再也坐不住了。
四周忽然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輕輕的風聲、落花,和和*圖*書潺潺的流水;
「以一個司寶房對陣整個尚宮局?」他想了想,不禁就又嘖嘖兩聲,臉上明顯是不以為然的神色,「不是我瞧不起,而是……實在是你們不夠分量。」
他點頭,扯出一個笑臉。
韶光的唇角輕輕上揚了起來,「奴婢不怕。」
韶光這樣在心裏面想著,驀地,就瞧見門檻處一道綠煙釉的身影,探著頭,露出半張笑臉來,見她瞧見了自己,忙上下揮舞著朝她擺了擺手。
自從被紅籮的事牽連,已經有日子沒有交好的女官過來串門了;其他幾處為了避嫌,更是甚少從綉堂這裏經過。開闊而明朗的廊道內外,倒是沒有什麼閑人。只是照她那樣急匆匆的疾跑,沒注意到的恐怕也都看到的。
這怎是一貫恣意的漢王呵。
可是為什麼呢……明明是尊貴如斯的皇子,高高在上,怎麼會對一個小小的內局,會對那些冗雜的操持而感同身受……
等再去找那抹身影,才發現董青鈿已經走出去了很遠,順著廊道穿出去,只來得及抓住她的一抹裙裾的顏色。就想出聲去喊她,卻又怕驚動了旁人,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的,提起裙擺快步追了上去。
楊諒的眼睛輕眨,眼底有一絲笑意閃過,「是么……」
以至於不論是不是身在宮闈局,六部的宮人們都紛紛驚慌而害怕起來,終日憂心忡忡,生怕自己是下一個被帶走的,然後不明不白地就被……
余西子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小題大做了,又搖了搖頭,道:「也沒什麼,就是尚宮局的一個司級女官晌午的時候過來,問起了屏風製作的事,也同時問到了你。」
巴巴地趕過來,就是想瞧瞧她有沒有事,誰知道一貫鎮定自持的大宮婢,正扒著樹榦再摘那枝上的桃花。這樣的一面,可是很難見到的。
這次的事,起因很小,裏面的漩渦卻是深得嚇人。她不想說太多,就是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他也跟著卷進來。畢竟是宮局六部的事,再亂也好,也只是在掌首之間、女官之間。而他是堂堂的漢王殿下,一貫恣意瀟洒又深得仰慕的五皇子,根本沒有理由要參与宮局裡面蠅營狗苟的陰謀和爭端。
剛想嗔怪地說兩句,手已經不由自主地去推他,卻被他輕易地一把攥住了手腕,再想抽出來,他卻不許。
她立即搖頭,態度很篤定。
楊諒的視線從她手裡的花枝,又落在她的臉上,含笑的眼睛里,蕩漾出一脈瀲灧的波光:「很美。」
怎麼也不出個聲。
晨曦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堪堪半日光景,就成了這幅模樣?
韶光微微一怔,「掌首怎麼這麼問?」
韶光說到此,沒有再往後面說的意思。
說完,他的聲音忽然輕了下來,「是不是,都給毀掉了……」
她咬著唇,居然就給說了出來。
尚服局負責宮闈的服用采章之數,上至帝后衣冠、服章、寶藏等,下至宮婢的日常穿戴,都出自尚服局宮婢之手。其下分司衣、司寶、司飾、司仗四房,每個房裡的陳列和使用的操持用物,無不是宮廷織造,非常精妙而名貴,就比如司衣房裡面的機杼紡車,司寶房中的綉屏和模具,甚至是各種絲絛、緞帛、釉料、器具……甚是講究,無一不精。又尤其是司寶房和司飾房,很多染料都是異常精貴的,稍微沾染到其他,就廢掉了,因此都分別裝在不同的小盒內,平素收藏得如珠如寶。
楊諒靜靜地看著她,「別太逞強了。」
余西子看了看面前一唱一和的兩人,低下頭,並沒做聲。
兩個人就這樣在拐過了明湖岸畔的藤橋,又跟著過了湖西遊廊,在蓮花溪一側的廊坊里,略顯幽靜偏僻的地方,後面的才好不容易追上了前面的。韶光扶著一側的雕花砌欄,喘息了一下,朝著她道:「你跑那麼快,做什麼?」
「噓……別動。」
余西子抬頭,看著白璧道:「不是司言房,而是尚宮局。」
「宮局的事,宮局處理。」
真狠哪。
言錦心又笑了一下,道:「關鍵是,針對司飾房和司仗房也就算了,可對司寶房居然也是這般。誰不知道余司寶的背後還有一個成妃娘娘,這麼做,簡直是在掃東宮的顏面。」
跨出殿門,明媚的光線撲面而來,韶光拿手擋了一下,卻發現外面沒人;
上了年紀的宮婢,摩挲著支離破碎的模具,喃喃地道:「都毀了,全都毀了,好些可都是老一輩宮人的心血啊……」
余西子沒好氣地道:「就是那個鄔司言。」
「因為好看就想要。知不知道摘下來,花就死了,再也不能盛開了!怎麼這麼不知道愛惜花草!」
她下意識地將擋在腳邊的畫架扶起來,小心地邁過那些破碎的瓷片兒,走到余西子身邊時,就聽她咬牙切齒地道:
不知誰家子,提籠行採桑。
她的手裡還拿著那剛摘下來的花枝,上面兩三朵花苞,中間的幾朵卻是綻放的正艷,輕薄的花瓣,新嫩的花蕊,團團簇簇,氤氳著細芬的芳香。
——而這裏面,卻一直都沒有司衣房的參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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