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行路難

成海棠聞言,忽然就笑了,「韶姑娘在與本宮開玩笑么。那場筵席不是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紅籮墮湖,其間可是再沒有什麼意外了。而且在事後,若是司寶房沒有將屏風上面的寶石完璧歸趙地還給尚宮局,恐怕余司寶也不會日日那般悠閑地來往本宮的殿里吧。」
趙福全深知自己的氣候,上面忽然給他一個晉位的機會,豈是果真有心讓他掌權的?不過是明光宮那邊給李元製造的一個過程。而他,就是他起跳的台階。
這是自從東宮宮婢來過之後,第二個極有分量的人物。管事的宮婢哪敢多言,連聲告罪地就退下了,更不敢將此事宣揚出去。
韶光沒說話,只輕輕跪在了地上。
成海棠的布局十分完整,每一步,幾乎都計算得精準而周詳——她不知道太子是否會對紅籮著迷,卻算準了沈芸瑛不會有心提防宮闈局內在倉促間新制出的器具。
她抿唇,眸心裏盈盈閃動。
「其實不用奴婢幫,娘娘自己便可以渡自己過關。」
所以關於東宮內部的一應爭鬥和謀害,原本,她並不打算點破。
她抬起頭,怒極地指著她,聲聲控訴,喑啞的嗓音,宛若是杜鵑啼血。而後又是劇烈的咳嗽,咳嗽得眼淚和鼻涕橫流,將臉上的妝容都弄花了。
忽然有一種錯覺,面前的人,依舊是司寶房裡面那個純良乖巧的女官,彷彿一直以來都從未變過。以至於在她最落魄的時候,一如往昔般器重和感恩,雪中送炭,還要將她從掖庭局裡面提***。
「作為藥用的材料,其威力雖說沒有生硫磺那麼強,但對付一個近在咫尺又身材嬌小的女子,也足夠了。就算不會要了她的命,也會灼傷那渾身上下的肌膚,導致太子妃再也不能在眾人面前拋頭露面。屆時,不用娘娘動手,太子也會廢了她。」
韶光的眸光很淡,淡亦冷漠,「棄車保帥、李代桃僵一向是宮裡面擅用的手段。娘娘聰慧如斯,該知道怎麼做的。」
「這……」
——就在李元被定罪的時候,趙福全曾去掖庭局裡面探望韶光。
韶光說到此,成海棠忽然抬起手,輕輕地、很有節奏地雙擊著手掌,「精彩,當真是很精彩。韶姑娘進了掖庭局,別的本事沒長,倒是講故事的能耐越發好了。往後多來殿裏面吧,講講故事,說些趣聞,也好給本宮解解悶。」
第一場是撒網,以太子為借口,麻痹沈芸瑛,使其掉以輕心;
「奴婢只是奴婢,娘娘是主子,主子吩咐,奴婢豈敢推搪。」
「本宮籌謀了那麼久、那麼久,又做了那麼多的準備,諸多人都被蒙在鼓裡,甚至是明面上大肆調查的宮正司和尚宮局。韶姑娘卻一眼就看出來了。真是讓人驚嘆到懼怕的心智啊,連本宮都要情不自禁為你喝彩了。」
韶光邁出門檻的腳步陡然一滯,隨後,就是一聲默然的嘆息。
「娘娘。」
成海棠抬頭,不解地看她。
「昔日朝霞宮的大宮婢,果然是不同凡響。」
至此,自李元從明光宮直接入主到內侍監以來,跟趙福全纏鬥了多年的一出大戲,最終以一個人貶謫,一個人殞命而落幕。趙福全用一個總管的頭銜,換取了李元的性命,同時也是對明光宮的一個交代。可謂是一擊致死,斬草除根。
韶光仍低著頭,須臾,卻是有幾分喟嘆地道:「做奴婢的,在宮裡面一貫都是如此。死生從不由己,該是早就看開了。娘娘務必要節哀才是。」
這得是在宮闈中沾染了多少血水,才能浸泡出的心智和謀略。又帶著明顯的官場痕迹,每一個想法,每一個動作,若不是對宮闈和官場都諳熟於心,絕對做不出來。
韶光有些輕諷地搖頭。
——這,便是成海棠的秘密。
她喟然。
——宮裡面向來是難得糊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會去故意招惹是非呢。然而對於她們這些沉浮在宮闈權力中心的女官和宮婢來說,只要是發生過的禍端,縱然當時被隱瞞了下來,也一定會在後面的某一處,靜靜地等待著自己。
——「娘娘,天氣寒,您小心身子。」
四月二十四日,內侍監內常侍之一的李元,被尚宮局收押進私牢中;
成海棠的臉色陡然一變,「你說什麼?」
「在宮裡面,想要得到一樣東西,辦法還少么……」
她就曾是奴婢,又怎麼會不明白。
成海棠聽言一怔,瞬間露出了愕然和驚懼的表情。
「娘娘忘了,奴婢已經不在司寶房了。」
成海棠擁著被衾,眼睛里的神色一時間變幻莫測,「本宮怎麼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這是抄家滅族www.hetubook.com.com的大罪!
相思比海深,恨意怨天長。
第二場則是試探,而紅籮的笨拙和青澀,已經成功地讓沈芸瑛放開戒心,喝下那淬了藏在紅籮指甲縫中之毒的屠蘇酒;
她現在算是供職在掖庭局,卻同樣不是自由之身。而今就只是負責洗刷和餵養馬匹,其餘的,即便是拿著掖庭局的腰佩,連那幾道宮門都無法通過,更別說是來浣春殿。
而堂堂的東宮側妃自然不可能親自向太醫院的人索要那些物料。除了紅籮,殿裏面卻也沒有一個能夠真心信賴的人供她差使,所以,成海棠才會去投靠李元。
——成妃,已經是成妃了。在經歷過那麼多的事情之後,怎麼可能還保持著一顆簡單純凈的心,又怎麼還會是原來的脾氣和秉性呢。
韶光踏進那道紅漆門檻,一眼望見那高懸的燙金匾額,忽然就想起第一次送寶器過來的情景。
這時候,琉晶珠簾裏面,響起了她幽幽的嗓音——
韶光這樣與她講罷,成海棠整個人都呆住了,好半晌,癱軟在了厚重的被衾裏面,怔怔地緩不過神來。
連聲的質問,很輕很輕,卻在寬敞的寢閣裏面引起了迴響。
伺候的宮人過來急忙過來輕拍著她的後背,又有侍婢奉上來熱茶,卻被她一把推開,眼淚湧出了眼眶,滴落到唇畔,咸而苦澀。成海棠抱著雙膝,捂著臉,低聲啜泣著。
幽幽地嘆息,在心裏面滑落;
韶光抿了抿唇,淡淡地道:「娘娘大概還不知道吧,西域進貢而來的夜光璧其實是雌雄雙珠——娘娘拿走的那顆,是雌珠;而現在擱置在尚宮局裡面的,卻是雄珠。夜光璧世間罕有,珍貴異常,更有其特別精妙之處,就是雌珠和雄珠能夠互相感應。倘若尚宮局的宮人此刻拿著雄珠進殿里來,雌珠必然就藏不住了。到那時,娘娘要怎麼自圓其說?」
她是在她進宮之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沈芸瑛的孩子,是我一手謀害的,將心比心,一旦她知道了真相,怎麼會讓我腹中的孩子順利降生呢……可是憑藉著那樣的家世,還有殿下的寵愛、嫡妃的頭銜……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難以對抗的。東宮這麼大,除了腹中的胎兒,我就只剩下一個紅籮……」
然而就在她跪在地上的一剎,卻是嚇到了成海棠。那一瞬間,她也忘了自己正懷有身孕,有些惶恐地就要從床榻上起身過去拉她——這一動,卻正好就抻到了腰,隨即就是鑽心的疼,疼得她流出淚來。
成海棠聞言,卻是斷然抬眸,「這麼說,紅籮就白死了么?明明前一刻還好好地在畫舫裏面獻舞,下一刻就落入了明湖中……本宮親眼看著她在冰冷的湖水裡面掙扎,卻連個救她的人都沒有。生死不由己,姑娘也是這麼想的?認為奴婢的命就賤若螻蟻,活該白白的任人踐踏……?」
成海棠看著她,說得真心。
「因為硫磺。」
有些事不是不知,只是不說;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懷了孩子,心性也變得陰晴不定,然而就是在最脆弱和無助的時候,本性才會流露出來。原來,海棠,還是海棠,還有著當初的影子。
聲音輕輕地落地,好半晌,卻都沒聽見有任何的迴音。
成海棠說到此,臉上早已褪去了那一層善良的、溫柔的、和順的表情,換上了另一副高傲的、自負的、好戰的神色,「可本宮倒是好奇得很,韶姑娘是怎麼發現的呢?從始至終,本宮可是從未在司寶房裡面出現過啊。」
「從今往後,宮裡面沒有人會記得,曾經有過一個紅籮,」韶光保持著背對的姿勢,聲線靡靡,「娘娘若是真心念著她的好,就善待自己吧……這恐怕是她至死,都一直惦記的事情。」
成海棠在那一剎驀然回眸,眼睛裏面充斥著驚詫和喜悅之色,然而卻在瞧見韶光的臉的一瞬,眼底的神采陡然就消失了,怔忪的,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娘娘,奴婢是心甘情願跟在您身邊。」
到時候莫說是一個區區的側妃,就算是她懷有龍嗣,冠上謀逆的罪名,也會因此而被打入冷宮。她腹中胎兒尚未降生便會累及獲罪,甚至於,根本就沒有生下來的機會。
「公公失去了大總管的職位,又讓明光宮騎虎難下、不得不親自處理了一手扶植的紅人,今後,恐怕都再難有所升遷了。」
韶光的想法,恰恰也是成海棠所想的。那是自從紅籮喪命、明光宮擢命宮正司、尚宮局和內侍監三處合一開始調查以來,就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疑問。
她並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嚴重。www.hetubook.com.com
成海棠抬起頭複雜地看她,咬著唇,眼裡有淚,「在你眼裡,本宮很可笑吧……」
然而就在韶光剛到掖庭局之後沒有幾日,就有宮婢上了門,直直越過了看守的管事宮女——這在掖庭局中,幾乎是從未有過的。而在來人找到韶光的時候,她正跟著老宮人們學習如何刷馬和餵食草料。
韶光說完,成海棠的眼睛不由眯了一下,須臾,挑著唇,似笑非笑地道:「韶姑娘說得固然有道理,不過還有一點,硫磺用以製作火藥,一直就存放在儲物庫。若無特殊用處,莫說是妃嬪,就算是經手宮人都不能擅自使用。本宮自從懷孕,一直在東宮裡面深居簡出,試問,怎麼能碰得到那保存得極嚴的東西?」
韶光跨進月亮門,撩開珠簾走進寢閣的內室,就瞧見成海棠躺在軟榻上,正面朝著桌案上的一方冰裂釉的瓷碗發獃。那瓷碗,還是在紅籮跟著進殿伺候之後,正好逢上成海棠的生辰,特地跑回司寶房裡面親手燒制的。
成海棠這時徐徐地從軟榻上坐起來,一側的奴婢將靠墊放得更高點兒,讓她坐得更加舒服些。聞言,也沒再往下說,輕聲著道:「韶姑娘知道么,在這段日子里,本宮常常都會想起紅籮……」
成海棠怔怔地望著,有些哀慟地嘆了口氣。
她幽幽地道。
她挽著手,恭順地道。
而那屏風上面的夜光璧,就是能夠殺人的兇器。
她說到此,眼圈略微有些泛紅了,臉上仍是保持著溫柔的笑靨,「瞧我,說著說著就又……韶姑娘平素若是得空,就常來浣春殿裏面坐坐吧,也好與本宮說說話。」
韶光感覺到鼻翼有些酸,「娘娘。」
等伺候著她重新坐好,成海棠疼得鼻酸,泫然欲泣的目光,又是委屈又是埋怨地一把拉住她,楚楚堪憐,「我剛說了你兩句,你就那樣擠兌我。好歹我現在也是堂堂的一個側妃,還懷著孕,你這麼能那麼擠兌我……」
韶光看著一屋子的奴婢忙著伺候,復又低下頭,「奴婢並無意冒犯。」
韶光見狀,只得無奈地起身也去扶她。
而後的二十七日,內侍監總管大太監趙福全因姑息和疏忽之責,貶謫為內常侍,暫代大總管一職。
她現在身在掖庭局,除了伺候馬匹,還能做些什麼,能拿什麼去幫她。
宮中再次嘩然。
所以紅籮即便沒有墮湖,也絕無可能會活下來;
「——若不是精於此道的匠人和老宮婢,根本不懂得用此法去掉硫磺自身的味道。而娘娘偏偏就是司寶房出來的,又曾由宮中老人兒一手教導,是寶器製備裏面的高手。在這宮裡面,除了崔尚服,就算是余司寶,也不會比娘娘更了解和擅長那技藝和製法。」
在先朝的《綱目》上曾有過記載,凡用硫黃,入丸散用須以蘿蔔剜空,入硫在內,合定,稻糠火煨熟,去其臭氣;以紫背浮萍同煮過,消其火毒;以皂莢湯淘之,去其黑漿。
成海棠抿著唇,不由繼續道:「紅籮已經死了,卻死得那麼不明不白。而她伺候本宮這麼久,始終忠心耿耿、全心維護,本宮不願、也不捨得讓她死不瞑目。韶姑娘,你能明白本宮的心情吧。」
戲謔的神態,略微揚著的下顎,有些圓潤的臉上洋溢著高高在上和不可一世的表情。
「娘娘聽不懂,可是還記得,在紅籮的最後一場獻舞上,用到的那一座雪緞屏風吧,」韶光看著她,目光幽然,「那屏風上面的夜光璧,原本是無光自明,璀璨如星辰,正是整場獻舞的點睛之筆。然而在臨近宮筵的前一日,卻突然就不亮了。是娘娘讓人暗中換掉的,對么?」
「娘娘說的沒有辦法,是因為太子妃吧。」
「老了老了,哪有那麼多精力掌管內侍監呢。以後的宮闈,必然就是年輕人的天下,該由年輕人撲騰。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就等著找個好地方,頤養天年。」
「娘娘不是還有個李元么。」
更何況,若真用的是儲物庫裏面的硫磺,合著磷粉,那個計量,恐怕未等到嵌珠重新製成,銅箸器具擦碰時候的火花,就已經足以將那些物料點燃而發生爆炸。頭一輪當場喪命的,就是她和崔尚服了。
「紅籮,幫本宮將那茶盞拿來。」
然而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韶光卻知道,這其中的陰謀和布局,並不比宮闈局中的任何一處差。裏面的任一一環,都需要最精密的計算,都是智慧和運氣雙重造就的,任何一處的疏漏,不僅會導致全局的失敗,更會帶來萬劫不復的後果。
韶光說罷,就朝著軟https://m.hetubook.com.com榻上面的女子斂身,退出寢閣。
際遇和命運,真的是缺一不可。
「在福應禪院時,剛剛懷孕足月的芸妃不明不白小產的事,就是娘娘做的手腳。而今芸妃已經是太子妃了,娘娘恰好就在這時候也懷了身孕,惶惶不可終日之下,才會安排紅籮去獻舞。目的卻並不是太子,而是太子妃。奴婢說得對么?」
厚絨的團花氈毯,隔著衣料扎著膝蓋上面的肌膚,輕輕痒痒的感覺。在宮裡面伺候,做主子的能夠給幾分顏面,那是賞識,是給臉;做奴婢的,卻不能不懂身份。奴婢,就是奴婢——這是到何時都不能忘記的本分。
那時候,成海棠才剛剛進到東宮,同住在側殿裏面的,還有一個高靈芝。她們兩人都是憑藉著獻舞而博得寵幸,都是新晉,初在浣春殿的日子里,事事謹慎,時時小心,一言一行都無不是仔細刻意。時至今日,高靈芝已經漸漸淡出了宮裡面人的視線,成海棠卻母憑子貴,一下子扶搖直上,成為明光宮太后眼裡最心疼的孫媳。
所以,她將那屏風上面的嵌珠換掉了,換成了不會發光的普通石頭。於是司寶房為了逃脫罪責,只好用其他的寶石代替。而為了使其自身發亮,做到以假亂真,在製作嵌珠的過程中,就使用了大量的磷粉。那樣裸|露在流動風中的寶石,上面的磷粉會自燃而發光,同樣能夠產生無光自明的效果。
反正一直以來,內侍監中的明爭暗鬥就始終沒有休止,晉陞為大總管的趙福全對李元百般忍耐,也正是等著這麼一個機會倒算反攻呢。倘若是浣春殿將消息透露給他,絕對會得到全盤的諒解和輔助。到時候一箭雙鵰,會有一個相當讓人滿意的結果。
韶光嘆然,道:「娘娘,你想得太簡單了。倘若果真被查出來跟娘娘有關,浣春殿涉及的,可就不僅僅是陷害太子妃一條罪名這麼簡單。」
然而正是那重新製作的嵌珠,再次被人動了手腳——因為從儲物庫取來的物料裏面,不僅僅是磷粉,還摻雜了大量的硫磺。
成海棠轉過眸,這樣篤定地看著她。於此同時,也在剛好在側面證明了韶光的猜測非虛,一切都是成海棠的謀划。
「……是么。」
殿外面的天有些陰沉,眼看似乎是要下雨的樣子。窗支撐起了一扇菱花窗,涼風順著窗縫灌進來,些許涼意,不禁就想起了那時常囑咐她要多穿衣物,防著著涼的婢子。
「娘娘的身子本就虛弱,更不宜動氣。何苦總是難為自己。」
她抱著雙膝坐著,身上蓋著很厚的錦緞被衾,眼睛望著緞面上面的團花綉,有些失神的樣子,「一月又一月,轉眼都過去好久了,尚宮局也已經鬧了那麼久。本宮瞧著,她們趁火打劫倒是真的,在調查的方面,卻是連一點結果沒有。」
她輕聲道。
韶光看著她,淡淡的眸光,漆黑的瞳仁裏面沒有一絲波瀾。
宮中縱火,便是忤逆犯上。一旦有人抓住了這個把柄,很可能就會將此說成是要謀害太子,以圖將來腹中的孩子取代東宮之主,李代桃僵,最終繼承大統。
成海棠說到此,略微咬著唇,眼角墜出淚來。
成海棠的雙肩微顫,眼淚順著臉頰簌簌地滑落。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她喃喃地說著,一把抓緊身下的錦褥,看著韶光,「韶姑娘,既然你已經將所有的事情看穿,就一定有辦法助我化險為夷的,對么?韶姑娘,你要幫我,你一定要幫我!」
等宮正司將李元的悉數罪名和罪證報給明光宮,太后當場震怒,同時也失望至極,即刻就給出懿旨,將李元以及下屬十多名管事太監打入大理寺,都是凌遲的下場。
成海棠在那一刻陡然抬眸,瞪著一雙淚眼看她,「你怎麼……?」
而她也並沒有聽到任何追究寶器的消息。
可過了半晌,就鎮定了下來,目光有些冷了,卻仍是保持著淡淡的笑靨:「什麼屏風,什麼雌雄雙珠,韶姑娘越說可是越懸了。本宮為什麼要讓人偷換呢?紅籮的獻舞,本宮寄予了厚望,祈禱她順利地脫穎而出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橫加干涉?」
「本宮已經損了身邊最得力的宮婢,雛鸞殿卻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失,她還想如何?就算有人去查,又能查出些什麼?」
韶光斂著眸光,眼底有淡淡的諷刺,「她一直都保持著最簡單和純良的心思,也一直都很聽你的話,然而她可知道在你精心為她準備的那一件舞衣里、夾層中藏著的那一塊硝石,會將她的前程和性命一起葬送掉……娘娘有將事實真相告訴給她聽過么?和-圖-書
宮闈都為之震動。
韶光看著此刻的陳海棠,就是這樣的一種心情——
從此,內侍監之中除了他,再無旁人。
在二十五日的隔天,凌遲處死。
成海棠的臉上頓時掠過了一抹期冀,「你會幫我?」
很多事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在裝糊塗;
若論起局裡面的用度和環境,掖庭局無疑是宮局六部之中最苦的一處,其次才是奚官局。局裡除了終日堆疊如山的事務,在那兩處的宮人平素都不被允許在宮城之中走動,更不能隨意去殿裏面覲見主子,身份不可謂不低微卑賤。
此時此刻,殿內伺候的宮婢早已被她打發下去,只剩下韶光與她兩個。成海棠的手,緊緊攥著蓋在膝蓋上面的錦緞錦緞,良久,都沒有出聲。直到韶光問到此,才堪堪地抬眸,卻是笑著的,笑容裏面有幾分扭曲和詭譎——
趙福全摸著下巴,笑著道:「姑娘現如今不也屈居在了掖庭局,比起來,內侍監這邊兒已經算是很慶幸了。」
韶光看在眼裡,半晌,有些淡淡的無奈。
那些掖庭局裡面的老人兒見狀,自然要加以阻攔,然而因這一次是東宮,是浣春殿,宮中的人都知道自從成妃娘娘懷著子嗣,明光宮就下了懿旨,在她妊娠期間,一應要求都應該儘可能地被諒解和滿足。當時即便還有一個管事在場,都沒法去阻攔。
韶光仍是淡淡的,言簡意賅地道。
趙福全望著天邊一抹落日的餘暉,笑眯眯地道。
韶光的目光閃動,然而這樣望著的一瞬,片刻就回了些神。
「因為娘娘想要利用紅籮接近太子的機會,趁機也接近到太子妃,將她置於死地。」
韶光輕然地道,「想要讓嵌珠爆炸燃燒,光是磷粉還不行,還必須得有硝石和硫磺。然而硫磺的氣味很重,即使摻入了少許,也會被人給聞出來。可當時無論是取回物料的宮人,還是老道如房裡面的女官,都沒有察覺出來。就是因為那手腳,是娘娘親自動的。」
——「娘娘已經是娘娘,奴婢卻始終是奴婢。為了娘娘,奴婢願意做任何事情……」
那時候她與綺羅在落錦殿的樓上躲雪,瞧見李元頂著北風煙雪,匆匆忙忙地來浣春殿覲見,應該就是為了此事。內侍監與太醫院一向來往甚密,李元又是內侍監中的管事太監,囑言一兩個醫官,擺平此事,該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其實她能夠理解她的心情。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或許還能爭取到一些機會。
「是你啊……」
韶光輕步走過去,朝著她斂身行禮。
韶光面容疏淡,徐徐地道:「為了能夠接近太子妃,娘娘可謂是煞費了苦心。可惜自從福應禪院回宮以來,太子妃事事都十分謹慎小心,一應沾身之物從不假人之手。平時根本沒有機會。所以娘娘特地在明湖前擺下了三場宮筵。」
最後的一場,就剩下了收網。
所以,在已經預料到自己在宮裡面的前程並沒有多少年的時候,還不要趁著權勢在手,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只可惜了年紀輕輕的李元,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葬送了前程和性命。
韶光忽然就很想嘆氣。
韶光淡淡地道:「娘娘又忘了,奴婢已經不是女官了,不在宮闈局裡面,更加沒有任何實權。」
在她的裡衣夾層里,一定會藏著硝石,等到沈芸瑛靠近那屏風,她就會用硝石將那同時參雜著磷粉和硫磺的「夜光璧」引爆。到時候,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場。
二十五日,宮正司經過核查,查出李元在任職期間徇私舞弊、瀆職枉法,併兼有謀逆之嫌,直接被關押進大理寺,等待審問后再行處置;
是成海棠讓人在第一次鑲嵌之前,就將真正的寶珠拿走,替換上形似的石頭。那製成后的屏風自然就不會亮了。所以若是她猜得沒錯,真正的夜光璧,應該就在這浣春殿裏面。
「可本宮看著你的種種神態,就都像是在嘲笑!倘若今日本宮不讓人去找你,你是不是就會避而遠之,一輩子都不會踏進浣春殿的門檻?」
而現在,她死了,也是為了她。
成海棠也知道她的現狀,又聽她這麼說,眼睛不由黯了黯,有幾分惋惜地道:「本宮也聽說了,可是……晉王殿下的意思?」
她的眼睛里閃爍著求生的慾望,一絲絲,欲明欲滅地是不甘心的掙扎。
這樣半晌,都沒有等來她的回應。
韶光認得那領路的宮人,是成妃身邊的二等婢子,客套了幾句,兩人便出了掖庭局的閬苑,朝著廣巷那邊過去。
每每午夜夢回,都能讓她驚出一身冷汗來。
韶光看著這個自皇後娘娘在時就一直縱橫在宮中的老人兒,和_圖_書不禁想到,倘若自己的對手是這樣厲害的狠角色,誰勝誰負,可就未可知了……
挽手靜立的少女低著頭,垂墜的髮絲柔順地搭在肩上,顯出一種孱弱的欺世假象。那表情卻是很淡,不悲也不喜,彷彿什麼都無法觸動她,也從不將任何事放在心上。
韶光的臉上仍舊沒有多餘的表情,涼薄且悲憫,淡淡地道:「娘娘只怕是沒有多少安穩日子好待了……」
成海棠蹙眉,有些不信,「硫磺?」
「新製成的『夜光璧』裏面含著大量的磷粉和硫磺,一旦接觸到火源,後果不堪設想。而畫舫會一直在湖面上,根本沒有機會碰觸到火光。所以在紅籮獻舞結束,畫舫抵達亭閣下面的岸畔時,娘娘便會邀請太子殿下過去觀瞧那屏風吧。屆時,太子妃同樣會跟隨,只要上了船,就是最好的下手機會。」
「娘娘為何不想想,連奴婢這個一直身處在宮闈局中的外人,都能將上述的事情想到。作為始終都同住東宮的太子妃,可能沒有任何察覺么?」
「既是麟華宮下的旨意,東宮這邊兒也不好有所插手和悖逆。你在掖庭局,怕是要受苦了。只不過暫且先挨著,等稍微緩上一段時日,等之後事情漸漸淡了,若是姑娘願意,本宮就請個旨將姑娘帶進浣春殿裏面來吧。」
痛苦的呻|吟聲,把伺候的宮人們都給嚇壞了,手忙腳亂地過去攙扶她。
東宮前的廣場很靜。尤其是浣春殿那一處,無論是在正殿還是側殿幾處,里裡外外連伺候的宮婢都少了很多。在殿前那些洒掃的宮人們拿著掃把經過,也都是輕手輕腳的,像是生怕驚動到殿里時時需要休息的側妃娘娘。
——若是果真沒有察覺,紅籮是怎麼死的?
成海棠有些激動,剛說完,就捂著唇,猛烈的咳嗽起來;
她又忘記了。忘記紅籮已經死了,就淹死在了明湖裡面。只是每每瞧見殿裏面這些曾經的舊物,就會感覺到彷彿自己也跟著紅籮一起死了,不勝身後魂歸之感。
而在她還沒有結束獻舞之前、在畫舫還沒有抵達岸畔之前,她又是怎麼會墮湖的呢……
既然硫磺是李元從醫官那兒要來的,暗中動手腳的人也是李元派遣的,就用李元來頂替吧;
夜光璧,已經在尚宮局那兒了。安然無恙。不是么?
韶光輕聲道。
「娘娘的青睞,奴婢萬死難以回報。可奴婢犯得並非小錯,一朝進入掖庭局,已是罪籍隻身,豈敢再玷污浣春殿的威名。娘娘折煞奴婢了。」
不僅是儲物庫,在太醫院裏面,也有硫磺呢。
「娘娘貴為東宮側妃,又身懷龍嗣。奴婢卻是掖庭局裡面最卑微的宮婢。天壤之別,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忤逆。」
「娘娘真的有為紅籮考慮過么?又是如何跟她說的呢……僅僅是嚇唬一下太子妃,作為震懾;還是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只是當時在山寺之中實在是發生了很多的事,大大小小,都圍繞著皇室兵權之爭,裏面有晉王、有太后,也有陳宣華和蔡容華——這些都是皇宮裡面最尊貴和煊赫的人物,其餘的人和事,與之相比,就都算是微不足道的了。
未等韶光再次開口,她露出一抹哀戚的笑容,笑得很苦,「我知道,其實你們都認為是我害死了紅籮。若不是我讓紅籮去太子跟前獻舞,不是我一連約下三場宮筵,紅籮也不會那樣悲慘地死去。是啊,明明就是始作俑者,卻還在里哀弔死去的人,怎麼能不可笑呢。可你知道么,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
什……么?
一直都沒有提起過的情由,原來即便再怎麼刻意地去躲,有些事,始終還是避無可避。
韶光靜靜地道。
成海棠的眼睛在此時瞪得很圓,眼底略微有些泛紅,不知是急的,還是嚇的。
韶光點頭。
成海棠的臉頰上還有未乾的淚痕,用巾絹擦拭了一下眼角,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擺手讓她走近些,「許久都未見了,本宮著實有些想念韶姑娘,才讓宮婢過去特地請姑娘過來一趟。現在這偌大的浣春殿里,一下子好像少了很多人,真的是冷清得很……」
成海棠說完,落寞地嘆息,而後目光落在韶光的臉上。
成海棠死死地咬唇,等不到迴音,不禁有些嘲弄地看她:「一人謫罪,進了掖庭局那樣的地方,沒聽說過還能帶著個侍婢的。旁人不知道,本宮又何嘗不知韶姑娘在這皇宮裡面,明面上只是個奴婢,實際上卻一貫是手眼通天,本事大得嚇人。韶姑娘,你當真就要見死不救么……」
蒹葭領著她進去,有伺候的宮婢將簾幔掀開,這時候,就聽見裏面傳出了一道溫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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