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行路難

若說之前紅籮的死,宮裡面人始終都在揣度和猜測,此時此刻,就被尹紅萸給定了性——另有隱情,且要徹查到底。
像她們這些宮中的女子長居深閨,很多是貴富世家出身,都是望族的千金,素日里就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裡識得弓馬騎射。然而獨孤皇后卻是曾經輔佐君王打下過江山的女子,手握閨閥,亦是個能夠統兵打仗的將才,巾幗之身,卻不遜鬚眉。
余西子應聲進去,目光在那蒹葭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就看著成海棠道:「娘娘感覺怎麼樣,今日身子可有好些了?」
原本綳得很緊的心緒,忽然就鬆開了;
而內局若是一旦因此而混戰,不管是有心也好、無辜也罷,浣春殿作為首當其衝,里裡外外必定都將脫不了干係。其中想要謀求好處的人,譬如尹紅萸,則會將事端更加擴大,然後整件事情就會上升高度,愈演愈烈。始作俑者其實只是裏面的一個開端,往後如何發展,自以為盡在掌握,誰知不僅是無能為力,而且還要眼睜睜地看著這把火蔓延到自己的身上。
當年的事情畢竟牽連了太多的人,也死了太多的人,是自帝國建立以來,宮城之中最血腥、也最殘酷的一段時期。那些僥倖留存下來的人,幾乎沒有一個能夠忘記的。
風吹起了那寬大的裙擺,緞料上面的紅暈流動,宛若是滾燙的血光。尹紅萸堪堪在丹陛上面站定了,挽著手,下顎高高揚著,未語先露出一個足夠高貴的笑容:
「太后三令五申,讓三處合一,在調查的同時必須時時、事事都向明光宮一一稟報。太后她老人家……可是最不喜歡不聽話的人呢。」
韶光這時抿著唇,有些餘悸地道。
「呵——」
埋怨、憤懣和一絲絲的懼怕和掙扎,在那張始終保持著溫柔和順的面頰上,顯露無疑。
雨眠望著望著,忽然就明白了,難怪殿下看到或端麗或美艷的女子,都不會有任何的動心。有這樣的珠玉在前,再如何的喬張做致,怕是都入不了眼吧。
「接下來,這件事恐怕只會越鬧越大。」
兩處相隔不近,徒步也需一段時間。等到了殿前,也不用任何宮婢通報了,一應伺候的宮人都認得她,是現在成妃跟前的紅人兒,均不敢怠慢,無不是點頭哈腰的,盡量做到禮數周全。
韶光抬起頭,臉上含著淡淡的疏離,「前幾日過來的。」
「你可知,自從你進了掖庭局,我整顆心都跟著你過來了……我知道你不是第一次進來,你又說你會自保、不會吃虧,可是這幾天不是東宮就是內侍監,不斷的有人來將你帶走,又帶回來……我就更是擔心,擔心得要死。」
相好之人,連坐……
四月二十三日,東宮急召了一大批醫官和醫女。
一推開門,暖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這裏一直是閑置的殿堂,殿裏面供奉著幾座神佛,平素有宮婢進行細緻地清掃和打理,卻並不常有主子前來。只是自從福應禪院回到宮中,成海棠就總是在這殿里焚香誦佛,在她懷孕之後就更甚,連著小半年,彷彿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蒹葭微怔,問道:「也是司寶房的么?」
「那尹尚宮可是剛剛又得到了明光宮的寵幸,故此怎麼也得拿一兩件事情來立威。只是瞧著這架勢,倒是頗有當年閨閥時期的魄力呢。」
成海棠唇角被咬出殷紅的痕迹,抬眸,目光泫然欲泣,「韶姑娘說過的字字句句,本宮都時時刻刻銘記在心裏,然而現在不但沒有安穩下來,眼看著連保全自身都無法做到。韶姑娘不是一貫都能掐會算、機智善謀的么,這一次怎麼了?還是說,你根本沒有想幫本宮渡過難關?」
卻也帶出了極致威嚴的氣勢。
——等成海棠再次醒過來時,都已經接近晌午時分。醫官們開的葯早已經熬好了,黑漆漆的一大碗就放在托盤上,熱了一次又一次,就等著她醒來后服用。
就在韶光看見她的同時,綺羅也瞧見了她。
心裏面這樣想著,面上不由露出了更加倨傲的表情,自得之情已經無以復加。
「既然她這麼想出這個風頭,何必要攔著呢。」
韶光抿唇,眼底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此時一直看著她的男子,唇角不禁彎起一道優美的弧度,也跟著微笑,抓著她的手,湊到唇邊吻了一下。然後就牽起了她的手,兩個人肩並著肩,一起牽著馬從草場上走過去。
領事的宮女走後,在空曠的草場上,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韶光深吸了口氣,隱在綺花蘿袖裡面的手不禁暗自地收緊。
伺候的宮婢忙眼尖地過來將茶盞收拾起來。
「你就在這兒等著,待會兒自會有管事的過來帶你。」
「今日將大家召集到此,只是想要就東宮宮宴上那婢女之死一事,做個簡單的待查。另外,也是將尚宮局連日來的調查結果,在六局的面前做個簡單的示下,也省得一處一處地跑。更避免有人穿鑿附會,藉機散布謠言。」
「為什麼,為什麼對奴婢這麼好?」她不答反問地道。
趙福全眯著眼,有些咂嘴地道。
——余西子這幾日卻是煩透了。
才幾日而已,卻彷彿度日如年。
「韶姑娘,請跟奴婢來一下。」
夕陽橘色的光線打在側臉,滿是皺紋的面頰上,眼睛眯著,卻仍保持著笑容可掬的模樣。趙福全摸著下巴說到此,不由嘖嘖了兩聲。
「你……是新、新來的……婢子,還是什麼人?」她結結巴巴地道。
楊諒輕輕地嘆了嘆,牽著她的手揉捏了兩下,「還是出來吧,出來吧。之前你說是在宮闈局裡面,還有很多未完的事、很多未料理的人。可現在已經在掖庭局了,比起宮闈局,這裏實在是太兇險了些。」
韶光在這時候抬眼,「剛剛領奴婢過來的那個宮婢……」
「什麼時候的事?崔尚服知道么?」
現在而言,還有誰比東宮的女主人、半個中宮的執掌者,更有能力去保住一個人呢。而從始至終,沈芸瑛都沒有參与過任何的一處,無論是浣春殿當初在明湖岸畔設下的筵席,還是後來紅籮的命案。相比起浣春殿,東宮的正主雛鸞殿,在這樣的時刻,是異乎尋常地平靜。
哪裡還能想,還能有誰……
「娘娘最近身子不好,應該多在寢殿裏面休息。」
她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那地上被掀翻、裏面熏灰撒了一地的香龕。
韶光卻是淡淡地看著她,視線幽然:「現在宮局裡面是個什麼情勢,不用奴婢說,娘娘必定是心中有數。眼看著浣春殿危在旦夕,娘娘只有去求太子妃娘娘,才有可能將威脅降到最低。」
「——是太子妃娘娘。」
然而只是在反應的一瞬間,馬上的人長臂一攬,她整個人就被攔腰抱上了馬背。動作很穩,利落地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剛坐穩當,身後那人一聲長喝「駕」,烈馬一聲嘶鳴,就又撒歡似的飛馳了出去。
只是為了示下,就將所有人召集過來。就憑一個尚宮局?!
韶光抿唇,又是搖頭。
低沉喑啞的嗓音,叩擊著耳鼓,引起似有似無的輕顫。
「說你胡言,越發上臉了。若不是娘娘瞧著你麻利爽快,怎會將你招進殿裏面伺候,還不小心自己的嘴。否則早晚攆出去省事兒。」
儘管內侍監的一個內常侍已經折損了,卻仍沒有擋住尹紅萸的腳步,已經從宮局六部而逐漸牽連到了幾個主子的宮殿,似乎已經將明光宮曾經的囑託忘記得一乾二淨。宮裡面的流言一時間甚囂塵上,很多人因此都說,自從太后執掌中宮以來,這一年好像過得格外艱難,比起當初宮闈的大清洗更甚。
站在尹紅萸身側的,是一個極其美艷的女子,高挑的身形,五官輪廓都很惹眼,在偌大的內侍省也是極是出色的。此刻堪堪站在陽光底下,只一個她,再也不用去瞧旁人。
他靜靜地看著她,半晌,輕聲道:「萬事小心,莫要逞強。」
他的眼眸有些深,直看得掉不開視線,下一刻就想將她摟進懷裡,再也不放開。
「東宮。成妃娘娘有和-圖-書請。」
宮裡面的人素來都是這樣。然而是不是她在當初給了成海棠太多的期冀,還是說自己當真有什麼本事讓她以為,無論發生了多大的事端,只需要一點點額出謀劃策,就必定能轉危為安?
「那就是做重活了?」
那宮婢即刻就俯身過來,剛想悄聲稟告些什麼,就被余西子有些嗔怒地一揮手擋開,「在娘娘面前,有什麼不能明言的,難道還有什麼藏著掖著不成?照直說。」
「以為是誰?」楊諒不由挑起眉,問。
就像刷馬這樣的活兒,不可謂不臟不累,她卻是做得很熟練。
「她是想做什麼?」
這時,有宮婢低聲地詢問。
閨閥……大清洗!
落在李元身上的黑鍋,只是偷換夜光璧這一件而已,可關於那硫磺、關於磷粉,關於從紅籮屍體上發現的那一塊硝石……都還沒有被揭發出來。尚宮局顯然已經查出了些眉目,卻秘而不發,這樣越是查下去,牽連得也就會越廣。
尹紅萸的感覺好極了,那種隻身站在高高的丹陛上,而在她下面的都是宮局六部的眾人,浩浩蕩蕩,只由著她一個人說話,旁人不能有絲毫置喙的感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初的幾任尚宮正是擁有著那般尊崇的地位,而今,她也快做到了。
韶光仰著臉看他,須臾,輕聲道:「可奴婢也是第二次進來了。既然第一次都能夠全身而退的話,這一回,也必定會安然過關的。」
楊諒見此,心神不由一盪,俯下唇,輕啄了一下她的唇瓣;
臨走時,還不忘回頭望著一眼——獨自留在竹柵欄前面的女子,一襲純白色的絹帛宮裙,亭亭靜立,絲毫沒有貶謫之後的怯懦和瑟縮,反而是端肅沉穩,在舉手投足之間,正是透著那種經由尚儀局精心調|教出的大宮婢才有的得體大氣,淡定而從容。
此時此刻,司寶房的宮人們排成隊,從殿的南側過來,後面還跟著司衣房的宮人、司飾房和司仗房的宮人;正對面過來的,是尚儀局的四房宮人;北側逶迤而至的,卻是尚寢局和尚功局……來的女官和宮婢加起來,足足有好幾千人,每一個房都有尚宮局的宮人監督著跟隨。因此完全是整齊而沉默的,連一絲議論的聲音都沒有。
韶光有些失笑、亦有些無奈地道。
她有些無奈,又有些許的憐憫地看著她,「請恕奴婢直言,娘娘終日待在佛堂裏面,無外乎是想得心安。可娘娘現在真正應該求的,並不是神佛,而是一個人。」
楊諒的目光落在她略顯蒼白的面頰上,些許染紅,是剛才被風給吹的。在清雋的眉黛下,是一雙黑嗔嗔的眼眸,彷彿是點了墨的深潭,眼底若有幽意,彷彿是讓人一眼就能陷進去。
跟在身後的雪白烈馬甩著頭,不時打著響鼻,卻是很聽話地隨著他和她的腳步。耳畔只剩下達達的馬蹄聲。頭頂上的天際是瓦藍瓦藍的,腳下是融融的青草地,那些青草被太陽曬得很暖,踩上去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她說罷,擺出一個請的動作。態度恭順,卻也不容置喙。
當初尹紅萸曾經提起過,局裡面有一個查出了些什麼的女官,就是站在她身邊的那個美艷女子吧……模樣是夠了,可惜,終究是跟了一個不成氣候的掌首。
有一個道身影背對著立在帘子裏面,等轉過身來,那眉眼果真是見過的。
在這時走進來的宮婢,算是掖庭局裡面的老人兒,年歲不大,卻已經在宮裡面待了很多年,剛跨進苑門檻,就不由得停駐了腳步。
然而這一咬唇,恰好就觸動了他一直都繃著的某個心神,他的眼眸頓時轉深,那滿腔滿懷充斥著的情緒,已經急需要找到一個突破口決堤而出——幾乎是沒有任何忍耐的、也不想有任何忍耐的,他趨步欺身上前,一隻手攬住她的腰肢,另一隻手扣著她的後腦就吻了上去。
那裡面的意味很明顯,彷彿就是在說:昔日朝霞宮的近侍大宮婢,別來無恙?
另外,她也有一個非常要好的知己,尚宮局裡的另一個司級掌事,宇文蒹葭。
傳事的宮女說罷,自己就先行離開了;
余西子的目光再次落在蒹葭的臉上,不禁又是一陣狐疑。
在沉重的鼓聲中,尚宮局殿前的丹陛上,尹紅萸穿著一襲燙紅色團花綉白蝶牡丹的高腰宮裙,出現在了那紅毯鋪陳的位置上。裙擺上用純金線綉出大朵大朵的花瓣,隨著綉履翩躚,彷彿是活生生地綻開了一般,讓人驚嘆而眩目。
趙福全聽到她那麼說,不由道:「那謝宮正的意思,是繼續放任自流……?」
「因為是你啊。」
余西子不耐煩地蹙眉,「到底怎麼了?」
「掌事……」
然後是柔軟的耳垂,伏在她的耳畔低聲輕哄著道:「告訴我,在你面前的人是誰?」
余西子擦了擦眼睛,以為自己是看錯了,這時候,成海棠也瞧見了她,有氣無力地抬起手,道了句:「是余司寶來了,快進來坐。」
「不好了,不好了!」
只是沒料到,還沒等她再次將消息往外送,他的人就已經到了。
「現在的很多事,已經非一己之力能夠控制。娘娘該有個心裏準備才是。」
「只是一些震懾和訓示,其餘的,並無其他。」
尚宮局,蒹葭……
因此很多宮人都曾笑言,她們就是一些皇城裡的農人,守著這一座巨大的田,終日埋頭操持和勞作。苦熬過了最美好的年紀,寂寞地綻放、又寂寞地凋零,花開花落人不知。
她又是何時來的?
頓時就是一片嘩然。
韶光的眼睛不由眯了一下,帶出一抹危險。
她說到此,臉色陡然慍怒了起來,直直地瞪著韶光。
韶光抬起頭,隔著上千個宮人、南北廣場百里的距離,一下子正對上了丹陛上的、那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韶光想到此,不由感覺到一絲絲深長的意味;
幾個伺候的婢子,圍攏在成海棠的床榻前,說話的聲音很清楚地傳了出來——
各局各房都穿著各自屬於自己的宮裝,不同的顏色和不同的腰佩,端的是非常顯眼。
韶光有些莞爾,沒有接茬,隨即顧左右而言他地道:「奴婢這一次可沒有食言。」
余西子離開后的寢閣里,成海棠坐在錦緞被褥裏面,臉上的神色變幻莫測,面色煞白,身側伺候的宮婢們面面相覷,紛紛露出擔憂之色。
成海棠搖頭,「都是害喜鬧的。一日看了好幾遍,總是不見好。」
殿外面伺候的婢子聞聲,以為是發生了什麼事,急忙進來詢問,卻又被成海棠厲聲趕了出去。
楊諒聽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卻也知道她在岔開話茬。這一回,卻並不打算這麼輕易就放過她。
——就在掖庭局前來帶人的時候,她已經讓小妗過去司籍房將那消息告訴給綺羅。綺羅必然會明白,她的意思其實是讓她轉為告訴給鳳明宮的大宮婢董青鈿。因為同時就一併囑託了千萬莫要意氣用事,要等她的消息之類的言辭。
小妗咬著唇,一直搖頭。
與其在這裏整天憂心忡忡地想著,尚宮局查得如何如何,恐懼著會不會有人查到自己的頭上,還不如趁早做出一個挽救。
余西子當時就站了起來,都帶走了?
這個時候,尹紅萸卻不再說下去,朝著一側的鄔嵐煙擺了擺手——
楊諒凝視著她,那一瞬間,清淺的瞳心忽然就變得很亮,恍若是陽春里明媚的桃花。
「奴婢剛剛從儲物庫那邊回來,還沒等回到綉堂的迴廊里,遠遠就瞧見了尚宮局的人。該是沒有人來得及去稟告崔尚服。」
香龕里,有裊裊的檀香在蒸騰瀰漫。韶光仰望著佛祖睿智而悲憫的面容,視線下移,就瞧見了那跪在蓮花紋飾團墊上的女子。
「還笑呢,真是個沒心沒肺的。」楊諒將馬拴好,即刻就折身回來尋她。
韶光就站在一側冷眼看著那暴怒的女子,自從懷有身孕以來、自從內局裡面出了事,似乎她的脾氣就越來越陰晴不定、變幻莫測。以至於哪還有昔日溫婉柔順的影子。
韶光朝著那背對著的www.hetubook.com.com女子斂身,行了個禮,「奴婢拜見娘娘,娘娘金安。」
余西子聽到此,不由探頭往裡面望了一眼。只兩日未過來的光景,竟不知道在成海棠的殿裏面,何時多了這麼一個人物。
韶光從未見過他這般神色,下意識地咬了一下唇瓣,不禁就流露出來了些許的柔弱。
成海棠怒極地看著她,「你說的是誰,現在本宮還能去求誰?」
然只憑她一處,在分工之初就已經先後得罪了宮正司和內侍監兩處——同為調查的三方,一下子都給得罪光了,而後又是尚服局、尚儀局,後來又蔓延到了內侍省其他各處。尹紅萸是生怕自己這尚宮坐得太穩當,想要生出些什麼枝節么。
略顯蒼白的容顏上,一雙黑嗔嗔的眸子,迎著明媚的陽光,眼睛里流露出一貫少有的那種篤定的、自信的、明朗的神情。那樣的神采,卻是連朝露都要為之遜色的燦爛。
韶光攥了攥她的手,「聽話。」
就在這時,殿前廣場上驀然響起了沉重的鑼鼓聲,從尚宮局大殿的閣樓上開始敲,然後就是角樓上的,從南一直響到北,鐘鼓依次被敲響。
「奴婢說得難道有錯么?那些醫官,一個個的都是聽著主子的口氣說話,主子說什麼,她們就添些唬人的詞兒再說一遍。倒是殷勤得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四五遍地來看脈,幾個醫官商量著立個方子,一大碗一大碗的苦藥,喝了也不見效果。弄得娘娘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瞧病,實在是與身子無益啊。」
「什麼,你讓本宮去求她?」
成海棠很瘦,懷了孕,胳膊和雙腿都不見胖,臉頰稍顯圓潤了一些,已經五個月的肚子隆起來了,形狀尖尖的,像是個男孩兒。
東宮上下無不是虛驚一場,把成海棠也折騰狠了,還沒等醫官們退出去,就躺在床榻上沉沉地睡過去。太子起初還跟在一側守著,太子妃沈芸瑛也在,後來殿裏面來了人,就將太子給請走了。沈芸瑛又待了一會兒,朝著浣春殿內隨侍的宮婢交代了幾句,也施施然地離開。
「娘娘……」
尹紅萸在那鼓聲裏面,順著丹陛往上面走,自己先行回了尚宮局的正殿里。留下身後的萬余號宮人,佔據著大半個殿前廣場,黑壓壓的一片,由局裡面的宮婢們負責給領回去——儼然是將整個內侍省給戒嚴的架勢,出入都需要由尚宮局引路。
輕暖的陽光將兩個人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風吹起草尖兒輕輕拂動,彷彿是一波一波碧色的漣漪,在心間柔柔地蕩漾。
怎麼會這樣呢?
儘管最後只燒著了殿內的掛緞,卻仍被宮正司的人謫了很重的罪。那時他剛好不在宮裡,等董青鈿過去看她,在奚官局裡面已經被折磨得只剩下了半條命。等他回宮之後,得知此事,憐她年紀小,索性吩咐換了個地方——一樣是獲罪之人的去處,掖庭局卻是相對好些。
「娘娘,奴婢也只是一副肉體凡胎,不可能事事都算計得到的。」
此刻小妗正提著木桶走進來,盛著水的桶很沉,單薄的身子著實是吃力。一聽見要將韶光帶走,急忙就扔下了那桶,也顧不上飛濺的水花,上前攔著她,「奴婢也跟著去。」
一語落,隨即就是一片嘩然。
成海棠更加蹙緊了眉,眼睛里充斥著擔憂和惶恐,忽然就害怕了起來。
他側眸看著她。
東宮的浣春殿,禮佛堂。
害喜。
趙福全道。
然而那樣顏色的錦緞宮裝,儘管不是茜素紅,卻也是宮闈中不能夠肆意穿得的。除了明光宮的諭旨欽賜,根本不作他想。
然而在那廣場的大理石雕欄前,卻把守著一對對的宮婢,面無表情,都面朝著外面佇立,人數眾多,嚴陣以待。她們雖無甲胄在身,周身卻都散發出來威嚴而凜冽的氣息,絲毫不輸于那些宮城的戍衛,很是讓人震顫。
韶光緋紅著臉,感覺自己吐出的氣息都是熱的。而這般親密的緊密貼近,儘管她雙手按在他的胸前,卻阻隔不開半分距離,周身縈繞著的滿是他的味道。臉不由更紅了。
她,不是在福應禪院裏面,被杖責而死了么。怎麼還會活生生地站在這裏?
謝文錦就站在他的身側,聞言,毫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嘲弄,「羽翼未豐,就想一飛衝天。人啊,總歸是要經歷點兒什麼,才會知道天高地厚。」
婢子聞言點點頭,挽著手後退了下去。
成海棠咬著唇,有幾分怨憤,幾分驚慌,更多的卻是想不明白。
然而她並不打算跟成海棠多說。
「我多少也知道些掖庭局的情況,並不是個簡單之處,」楊諒拉著她的手,「出來吧,嗯?」
余西子因聽見了剛才那兩個宮婢的對話,知道了些許,用錦帕給她擦了擦汗,道:「娘娘倒也是個死心眼兒,何必將那衣裳脫脫換換的,著了涼,反而病上加病。」
韶光的手扶著她的胳膊,成海棠半個身子都依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半天,才站穩當,卻是滿臉的惶惶之色,「現在這個時刻,本宮哪還能在寢閣裏面待得住啊。方才尚宮局是不是將你們都領過去了,都說了些什麼?又做了些什麼?」
韶光感到有些失笑,卻忽然又有一種暖暖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實在,也很溫暖,就像是在冬日里曬著太陽的溫暖。
宮婢們又急忙忙去再煎一副葯,再餵給成海棠喝,成海棠的嘴裏苦得已經沒有了知覺。
佛堂里,一地狼藉。
「這次的事,雖然死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婢,卻事關東宮,更事關江山社稷,所以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對此事隱瞞或者是包庇。而且,我可以在這兒說一句,倘若尚宮局查出來是何人所為,與之相好之人必定採取連坐。希望大家要考慮清楚。」
只是在她們還沒站定的時候,殿前廣場的不遠處又來了一撥宮人,赫然是奚官局、掖庭局和太子內坊局……
一直以來,內侍監都是跟著宮正司的腳步。任憑尚宮局再怎麼折騰,其餘負責調查的兩處,可都是從未乾涉過。
太后讓宮正司、內侍監和尚宮局三處一併聯合調查,這麼興師動眾,必定是經過深思熟慮后的想法。所以很明顯的,內侍監和尚宮局其實就是一個擺設,專門用來陪襯著宮正司,以顯示出明光宮的嚴明和公正。
直到已經離得不遠了,也絲毫沒有減慢的意思。烈馬一直到沖至跟前,眼看就要撞上了,那馬背上的人陡然一勒韁繩——烈馬一聲長長的嘶鳴,前蹄高高地揚起,剎那之間,堪堪就在韶光的跟前停住。
此時此刻,若是還能保持著這麼平穩的心態,可真就是很難得。
自己明明都已經按照她所說的,讓李元頂替了那偷換夜光璧的罪名——就在向尚宮局遞消息的時候,還一併把那些剩餘的硫磺、磷粉等等物料都放進了他的住所,讓尚宮局當場抓個現行。這樣過去了幾日,原本以為,紅籮的案子也應該會跟著轉嫁到李元的身上,誰知道最後定的卻是貪贓枉法、徇私舞弊這一類的罪名,根本連一句命案的話都沒提。
尹紅萸怎麼偏偏就那麼沒有眼色呢?或者說,是被野心和慾望沖昏了頭腦,自傲自負,開始不自量力起來,非要喧賓奪主,自己充當那個主要的力量。
她喟然地道。
鄔嵐煙。
「本宮眼瞧著架勢,尚宮局是不是想繼續查下去?」
「剛出籠的小鳥,不太聽話呢。」
果真就是他。
成海棠說罷,攥著裙裾在原地打轉,還想再斥罵些什麼,卻被氣得往下不知如何開口。踱步到香案前,一揮籮袖,將案上面擺設的翡翠擺件都掃落在了地上,還有那佛龕——噼里啪啦的聲響,伴隨著瓷器破碎的清脆聲音,在佛堂裏面引起了迴響。
閬苑裡面很靜,只有一陣「刷刷」的聲音,在空曠的地方里顯得尤為明顯。
而嵐煙,就曾是宋良箴極為器重的手下,在明光宮的大誅伐中出力甚多。後來宋良箴倒了,尚宮局迎來了新的掌事——尹紅萸,她又倒戈相向,對宋尚宮極盡m.hetubook.com.com落井下石之能事。
韶光輕輕地嘆了一下,她該如何告訴成海棠,原本僅僅是利用一個紅籮,僅僅是想要剷除太子妃,僅僅是東宮的私事,卻在一瞬之間就演變成了整個宮局六部的混斗。已經是一發不可收拾。
這樣在晨曦的時候,天氣涼了些許,雨後初霽的天空卻是蔚藍蔚藍的,宛若一塊瑩潤剔透的碧玉,乾淨得連一絲雲彩都沒有。
居然找到了這兒來,簡直是太沒規矩了。
「娘娘,您冷靜一點。」
「心裏準備……?」
回眸,在那一瞬,卻險些驚呼出聲,「是你……?」
她收起臉上一貫的頤指氣使的表情,不由就搖著頭笑了,調回目光,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南苑。
韶光頷首。
韶光抬起頭,正看到了從南側走過來的綺羅,跟尚儀局的其他三位司級掌首走在最前面,後面是身著杏黃色宮裙的宮婢們——綺羅揚著下顎,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絲毫沒有將尚宮局放在眼裡。
即刻再次上前,等彎下腰附耳過去時,就聽見她壓低了聲音道:「待會兒,你再去帶一個人回來,但切記不要驚動旁人。」
「就算雛鸞殿真有那樣的能力,可本宮去求她,你以為,她就會出手相救么?」
「真是讓余司寶見笑。」
「她叫雨眠,曾經是鳳明宮的人。好多年前因為瀆職而被貶謫進來,後來相繼就跟在掖庭局管事女官的身邊,在這裏沒有品階,手裡頭卻有著不小的實權。」
韶光聞聲回眸,正是在東面圈養著上等馬的南苑的方向傳來的,只片刻的功夫,就瞧見了一人一馬的影子。隔著太遠的距離,看不清楚馬背上面的是誰,僅憑著模糊的輪廓,不知怎的,心裏面就隱隱約約地想起了一個人。
——他也是與她打過交道的人。以前的很多見識過她手段的,無不是避她如蛇蝎。唯有他,卻始終認為她柔弱可欺,擔心她被人欺侮。
馬圈的南側是一片開闊的空地,是專門開闢出來給主子們用來遛馬的,往北還有一大片竹林。平素不允許宮人隨意出入。留下一個小妗,只有傳事的宮女和韶光兩人,經過了那道金漆紅柱的牌樓,裏面便是用柵欄圍起來的放馬場。
她的整個人都被他禁錮在懷裡面,而他結實的胸膛壓迫著她柔軟的身體,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之時,靈巧的舌就推開了貝齒,開始在她的檀口中攻城略地。
只不過眼下被這麼一鬧,綉堂裏面除了平素修補器具的一些活計,反而是閑了下來。離換季之期還遠,又沒了堆疊的事務要操持,她現在終日就只剩下陪著成妃用膳、遊園……近幾日又因成妃身體不適,心情反而比之從前開懷了很多,索性就在殿後面的苑子里,一起晒晒太陽、賞賞花,日子倒也過得十分慵懶。
「娘娘,傳午膳么?」
聲音很急促,緊接著就是殿內的宮婢走進來朝著成海棠稟告,隨後跟著一起來的,卻正是司寶房裡面的一個宮人。顯然是來找自己的,剛才那連聲的呼喊也是她發出來的。
「奴婢倒是覺得,宮裡面的這些個醫官,真是有等於沒有。」
她抬眼地望著,須臾,那一匹通體雪白的烈馬就飛馳了過來,速度很快,就直直地朝著她而來——
成海棠搖頭,「現在是屬於掖庭局裡的了,是御馬房那邊最末一等的宮人。韶光。」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幾乎是輕得聽不到。含著一抹幸災樂禍的味道。
蒹葭垂著臉,並沒有絲毫相熟的神色,彷彿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宮婢,奉命給她帶來浣春殿的旨意。
烏雲遮擋了太陽的光線,使得整個宮城都籠罩在了一團黯淡之中,黑雲壓城城欲摧。空氣也隨之悶熱了起來,一重重的朱紅宮牆,一道道的高聳城門,層層疊疊的圍攏著裏面的殿宇和樓台,到處都瀰漫著一抹壓抑的氣息。
尚宮局的搜查仍在進行。
跨進寢閣,殿內仍是熏香如霧,暖意過甚。
一個白色絹裙的女子,正挽著袖子,在圍欄前洗著馬匹。晨曦的陽光照耀著她的面龐,略顯蒼白的肌膚呈現出一抹剔透的紅暈,該是因為用了力氣,顯出幾許清雋,幾許柔弱,幾許端莊,還有一抹出塵的仙氣。
內侍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掖庭局中辛苦而枯燥的日子,仍在繼續——晨曦,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兀自沉睡的宮人們就被管事宮女的大嗓門給吵醒了。
余西子聽著那聲音有些耳熟,撩開帷幔跨進殿里,內里寢閣處,隔著一道琉晶垂簾,成海棠懨懨地側卧在美人榻上,一側的宮婢正拿著巾絹給她擦汗,還有宮婢伺候她穿衣。
尚宮局之前還僅是在小範圍內的戒嚴和搜查,儘管後來又將很多人扣押審問,也並未造成太嚴重的影響。此時卻不同,內侍省宮局六部顯然幾乎已經都到了,殿前廣場上人頭攢動,整整站了萬余號的女子——在殿前方端石的平地上,是被帶來的各局宮婢;而站在高處墩台上面的,卻是尚宮局的宮婢,五步一人,十步一對,陣勢甚為嚇人。
在場的女官聞言,紛紛抬首,臉上都是忍無可忍的表情。
「是,是。」
此刻,鄔嵐煙說完,就朝著尹紅萸斂了下身。
成海棠抬眸看著她,過了半晌,點頭道:「你去吧,跟著余西子。有什麼事記得隨時回來通報。」
現在的浣春殿裏面正孕育著皇室最純正的血脈,同時也很有可能是帝國未來的儲君,怎麼會這麼輕易地就讓一個曾經罪犯不赦的宮婢,進殿裏面伺候呢?
尹紅萸的嗓音很亮,提高了的聲線,在殿前廣場上一傳很遠,很清晰地傳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際。韶光站在隊伍裏面,此刻根本不用刻意去聽去看,就能感覺到周遭涌動著的一脈脈慍怒的、不甘的、隱忍的、嘲諷的……甚至是欽羡的、嫉妒的情緒,都毫不掩藏地表露無遺。
「這究竟是想幹什麼,把我們都聚集到一起,想來個趕盡殺絕、一網打盡么?」
宮婢伺候她坐起來,等喝了葯,卻又吐了一次,喝等於沒喝。
他說得輕描淡寫,韶光卻明白那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究竟有過怎樣艱難的過往。
「莫不是真查出了些什麼,否則怎麼會……」
韶光下意識地抓緊了馬鞍,在烈馬疾馳中,風從耳畔嗖嗖的過去,吹起了額間的青絲如縷。兩旁的竹林、牌樓、竹柵欄……從眼前一一倒退著過去,不禁就生出了萬丈的豪情。
柔暖的陽光。
閉目在香霧中,成海棠將雙手合十,像是正在祈禱著什麼。
——一聲一聲的鼓聲,沉悶而壓抑,震徹耳鼓,彷彿就悶悶地砸在了人的心上。
想要在這樣的地方熬出頭來,又歷經多年而保持留存,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當初她也是因為那樣的身份,完全處於一種任人宰割的狀態,其間幾多辛酸苦楚,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到的。
——殿內的主子尚且不敢有這樣的自信,更別說是區區一個奴婢。
「我該怎麼辦,我現在究竟該怎麼辦……」成海棠六神無主地看著韶光,因氣急而有些喘息,「現在尚宮局仍然在查,保不齊什麼時候就尋著線找到浣春殿裏面來。就算沒有了那夜光璧的事,可其他的,會不會被一同掀出來呢……那個尹尚宮不是新晉之人么,為何會這般較真?」
不由就是喟然了一聲。
多麼恰到好處的距離,若是再隔得遠些,視線就模糊了。也就看不清楚了。兩個人的視線就這樣相遇在一起,鄔嵐煙挑起了半邊唇角,帶出一抹挑釁的神色——
韶光不由就笑了。
明媚的陽光順著雪白而飄逸的馬鬃,投射到她的臉上,一片繽紛迷離的光彩。若不是此刻她就站在烈馬的蹄前、險些要被背馳而來的速度給掀倒的話,或許還會為馬背上之人的精彩騎術而喝彩。
小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翻了身,四肢這樣一動,頓時就疼得齜牙咧嘴。其餘沒睡醒的宮人們則紛紛發出難受的呻|吟,掙扎著坐起來,胡亂地拿起床邊的衣衫就往身和-圖-書上套。
而後,頓時就炸開了鍋。
無論她身處何處,經歷著怎樣的禍端和掙扎,只要她轉過身,他始終都在。
尚宮局之威,震懾六局,無人能出其左右。
此時此刻,眼瞧著快到了晌午時分,她起身撣了撣裙裾,也沒等浣春殿的宮婢來請,自己就先往東宮的方向走。
說是調查,倒還不如說是訓話。
面前那一片開闊的草場,在蔚藍的天空下尤其顯得壯闊,撲鼻而來的,都是濃濃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沁人心脾。春至放馬場,草尖兒剛剛泛了青,融融的牧草一直綿延至北側的竹林邊緣。
殿前的人、包括站在墩柱上面把守的那些尚宮局宮婢在內,都看不到廊橋上的人;橋上面的人看下面,卻是一清二楚。
月檐下的風鈴隨風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佛龕下面的女子在這時徐徐地睜開眼,眼底含著一抹複雜的神色。
一個掖庭局,毫不誇張的說,幾乎是佔據了整個宮掖的勢力劃分。
他看著她的目光忽然更深了,灼灼的視線,彷彿能夠燃燒一切的夜火,帶著咄咄的侵略味道,彷彿要將連著這幾日來的相思之苦都盡數討來。
「隨著我過去南苑一趟,管事媽媽有新的活計交給你辦。」
此刻,殿前廣場上的調查還在繼續——
尹紅萸頷首,隨即朝著丹陛下面的人開言道:「想必大家都知道,這一次的調查是由尚宮局、宮正司和內侍監三處合一,最後對明光宮出一個結果。尚宮局的調查,承蒙各處掌事的大力配合,進行得很是順利,我在這兒像各位掌事,道聲感謝。」
韶光隨著隊伍往回走,人流有些擁擠,在這時回眸,朝著那廂綺羅的方向望了一眼,卻已經找不見了她。只得作罷。
倘若真真是身邊的人所為,以何來判定何人與之為相好,怎麼就算是相好呢?到時候還不是尚宮局一句話的事情么?宮正司已經算是很說一不二的地方,現在輪到了尚宮局,就更甚,簡直是橫行無忌得荒唐,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說罷,煞有介事地挽手行禮。
尚宮局不正好缺一個背黑鍋的人么?現在已經有人出去頂罪,怎麼還是在查,一直都在查……
韶光點了點頭。
就這樣在不經意間忽的闖入了耳畔。
「可是事情若真被她給掀出來,查不出來還好,真是查到了,恐怕就是一場軒然大|波。到時候,太后指不定也會遷怒到我們兩處。退一萬步說,就算尚宮局那邊果真就揣摩對了,太後有那個意思要將內侍省裏面攪亂,可內侍監和宮正司會不會落得個知情不報的罪名?更甚者,『徇私舞弊』、『同流合污』這樣的大帽子,也不是沒可能扣下來的。到時候……」
有著艷麗面容的女子,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她咬著唇,眼睛里矇著一層氤氳的水氣,顯得愈發楚楚動人。像這樣紅著臉、眼睫輕顫的模樣,連平素那些許凜寒的、端肅的、凌厲的氣韻,全都不見了。許久,有些羞赧和嗔怪地推了推他,手上也沒使什麼力氣,越垂越低的腦袋,那臉頰染著紅暈,一直紅到了耳朵根。
而此時此刻,在殿前不遠處的一道廊橋上面,卻有兩道身影並排站在月檐下。落日的餘暉斜斜地照射過去,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藤木鋪成的橋面上,互相交錯,又相映成輝。
昨日的深夜裡還是下了雨,雨很大,嘩啦啦地敲打著窗扉。卻沒吵到通鋪上沉睡的宮人們。累成那樣,怕是連打雷都不會被驚醒。
「娘娘恕罪,實在是司寶房裡面大事不好了,奴婢一時著急,才,才……」
兩人的目光一對上,彼此眼中有含著很深重的神色。
一直到將她吻得喘息不勻,都仍是尚未饜足。額頭抵著額頭,他的唇瓣蹭著她的,嗓音低啞地呢喃,「跟我說,剛才你想到了誰……」
成海棠在謀划之初,該是如何都想不會想到,一遭棋落,卻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原來,他一直都在這裏。
「你來了。」
馬蹄聲,由遠及近。
就在這時,袖子被什麼人拽了一下;
成海棠怒極反笑,將眼睛瞪得滾圓,彷彿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玩笑。
韶光看著她,卻是篤定地道。
這時候,靜立在一側的蒹葭上前,「娘娘,要不要奴婢……」
在放馬場外則是竹林,那裡一年四季都保持著蔥蔥鬱郁的顏色,挺拔秀麗,其中就有枝葉挺秀細長的鳳尾竹,金黃色枝幹上鑲有碧綠線條的琴絲竹,枝幹上生有花斑的、清秀婀娜的湘妃竹,還有楠竹、墨竹、華箬竹、寒竹……都是珍稀品種,由雨潤水土之地進貢而來。
未時兩刻,天陰欲雨。
那宮婢唯唯諾諾地點頭,彎著腰道,急急地道:「掌首,大事不好了,剛剛尚宮局將房裡面的人全都帶走了,還有局裡面的其他幾房,據說好像是查出了什麼,眼瞧著就要大開殺戒了。」
太子?太后……
「吁——」
堂堂的成妃,果真是在浣春殿裏面待得太久了,也跟內局脫離的太久,以至於變得如此天真。
她已經將厲害關係分析給她聽,算是仁至義盡了;且還有了那麼一個頂好的人去背黑鍋,何樂而不為呢?非得要擰著來……是啊,若是真打算按照她所說的辦,那就不是尹紅萸了。
余西子想到此,忽然就有些煩悶。連著將近兩個月了,司寶房被尚宮局弄得終日人心惶惶,本來就缺少管事的,現在連韶光都被麟華宮貶謫了,自己身邊更是連個出謀劃策的人都沒有。卻還要每日過來給成海棠分憂解難。只不過,這成妃也跟著去福應禪院祈福過,怎麼會不知道這曾經供職尚宮局的蒹葭,一度在蔡榮華夫人的身邊伺候,後來又在扶雪苑私通偷情的醜事中,作為幕後指使的牽線人,被宮正司當場抓了個現形。
內局裡面一向都是如此,早出晚歸,跟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家人極近相同。其中最苦的掖庭局和奚官局就更是如此。老宮女們常常說,這些罪籍和犯婦,不是來享受的,日子若是過得太舒服,也不怕折壽?
老人兒們一見是她,紛紛唏噓不已。
蒹葭領命,剛要退著下去,就見成海棠又向她招了招手;
「大家稍安勿躁,請聽尹尚宮訓話。」
「前幾日……」那宮婢想了想,捂著唇咳嗽了一下,穩著心神道,「管事的讓我過來找一個剛從司寶房過來的宮人,你、你就是?」
她幾乎是來不及掙扎,就坐上了顛簸的馬背,而那結實而溫暖的胸膛就緊貼在身後,一隻手抓著韁繩,另一隻手則還在她的腰上。韶光仰起頭,剛好瞧見男子的下顎,生出了些胡茬,卻反而增添了幾分陽剛的氣概,唇角略微上揚著,微笑的弧度,仍舊是那絕美傾世的風姿。
兩處相隔不遠,但廊橋架得很高,遠遠高出殿前廣場許多。
這樣的嘆息,不禁讓他停駐了腳步,牽著馬韁,整個人側過來看她。那烈馬也跟著一併停了下來,俯下雪白的大腦袋,啃著地面上青草。
只不過——
在尚宮局的殿前廣場,很寬闊的是一個地帶,用方磚石鋪成的地面上,還用蓮花圖籍雕刻著鏨花紋飾,很是氣派堂皇。
這樣一直快到竹林前的柵欄,他才勒著韁繩將馬停駐。
「不就是一個宮婢么,死也就死了,她待還能怎麼著?要用我們的命來陪葬么?」
在場的宮婢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很多司級女官站在隊伍裏面,無不是面沉如水——光是站在這兒,已經是辱沒了各自房裡面的威名,還得任由尚宮局這麼吆五喝六的,就更是感覺到無比的屈辱。卻都是敢怒不敢言。
自從尚宮局的鄔嵐煙帶著大隊宮婢,在綉堂裏面擺陣似的等著她,一切似乎就都開始不順起來。
成海棠靠著軟墊緩了許久,聞言擺了擺手,道了句「不急」,又道:「待會兒吩咐小廚房多做幾道爽口的小菜吧,本宮實在是沒什麼胃口。另外,去司寶房請余掌事過來。」
那不正是尚宮局的舊一屆掌首,就是尹紅萸的前任,宋良箴的心腹愛將么。
跟著蒹葭和圖書一路走,韶光將目光落在她的背影,想了許久都得不出結論,仍舊是有些驚疑莫定。
——這已經成了每日雷打不動的習慣。
已經記不清是多少次了,多少次,他用這般哄孩子的口氣哄著她。而一向是淡漠冷持慣了的女子,每每遇上他這落拓不羈的人,居然仍是認真而輕肅,對他的這些話,甚至沒有感覺到一絲的突兀和戲謔。
在場有好些是宮中多年的老宮人,聽到這樣的議論聲,無不是面面相覷,而後紛紛都露出一副膽戰心寒的模樣。
和風,青草。
管事的宮女瞪起眼睛,剛想出聲呵斥,韶光輕聲道:「圈裡還有幾匹馬沒有洗刷,你且留下來。」
掖庭局裡面,何時有了這麼一位神仙似的人物;
「是我,對么?」
余西子面上顯出幾分慍怒,然而成海棠卻以為這是余西子故意想讓她知道什麼事,索性就擺了擺手,讓那宮婢將話講出來。
「這幾天,受欺負了吧?」
「去哪兒?」
余西子的臉色陰沉得厲害,剛想再說些什麼,一轉念想到成海棠正懷著孕,也不敢太過驚擾,於是便匆匆地斂身告了個罪,就跟著那侍婢出了浣春殿。
成海棠有些屈辱地咬唇,搖頭再搖頭。自己可是親手害死她腹中孩子的人,此愁此恨,不同戴天,定是至死方休。那沈芸瑛恐怕是想要置她于死地都來不及,怎麼會幫忙呢?她不信,根本就不信。
還是皇上?
自從福應禪院祈福回宮,一轉眼已經過去了小半年,從來沒有人想過那些羈留在山寺中的人,還會在宮裡面出現。然而在此刻,出現在面前的女子,卻是一條本該喪命的冤魂,卻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韶光此時的驚訝,一點都不比余西子的少。
唇齒間的糾纏,勾起無盡纏綿而熾熱的溫存,被深吻的女子好不容易才回過了神,卻只能無助地承受著他的索求。從來都是恣意洒脫的逍遙王爺,豈知道也有這麼霸道而濃烈的一面,就如此刻,他緊緊地箍著她的腰,不讓她掙扎分毫,唇舌在不斷地索求、探尋……
她所在的掖庭局排得很后,前面是奚官局,再往前則是宮闈局。就在這時,忽然感覺到有一道灼熱的視線,就直直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日日都陪著成海棠一處,怎麼不知道忽然就多了這麼個人……
團墊上的女子此刻剛好正要起身,挺著個大肚子,身上又穿著很厚的百褶宮裙,動作實在是有些吃力。這時,一雙手穩穩地攙扶住她,力道剛剛好,既不會弄疼了她、也不至於讓她跌倒,很輕易而平穩地就將她給扶了起來。
一語畢,殿前廣場上靜了一瞬;
韶光的瞳心盈盈閃動,抬起眸,望著自己倒映在他眼底的那一抹影子;
她是在說之前他曾多次囑咐過的,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讓他知道她的消息的事。
「我想你,發了瘋的想你。恨不能即刻就到你的身邊……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了。只知道一貫隨性妄為的漢王,算是栽了……」
茜素紅的錦緞衣袂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等楊諒下馬站定了,回身想將她抱下來,剛朝著她伸出手去,韶光單手扶著馬鞍,已經一個利落的動作下了馬。看得他愣愣的,須臾才有些嘖嘖。
佛堂裏面很靜,蒹葭將她引著進來,而後自己就退出了大殿,順手將厚重的殿門關上。殿內的東西兩側都是佛像,一座座,姿態各異,神態各異,寶相莊嚴。正中間的供桌上,鎏金香爐里還插著的幾根線香,燃燒后飄渺出一縷縷的白色煙絲;明黃色純銀鑲滾的掛緞和垂簾,一直墜在地面上,投射在黑曜石鋪陳的方磚里,倒影出一片迷離的碎光。
就是那個一度被認為死在福應禪院裏面的女官,棒殺。而今卻悄無聲息地進了浣春殿,直接伺候側妃成海棠。
他毫不隱瞞地道。
成海棠緊緊地抿唇,反而笑了,笑得有些扭曲,「本宮別的不知道,只知道一點,浣春殿永遠都連著一個司寶房。若是浣春殿出了什麼問題,司寶房裡的上上下下女官和宮婢,一個都跑不掉……其實若是有那麼多的人一起,也值了。不是么……」
就在她百般思慮的時候,殿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道聲音。
「……是么。」
掐算著日子,成妃腹中的孩子已經將近五個月,害喜的時候是最初的兩個月內,也早過去了,現如今又來了一撥,倒很是少見。
韶光低著頭,看著自己的一雙綉履輕踏著新嫩的青草,聞言輕輕地搖頭。
「殿下怎麼過來了呢。事先也沒打個招呼,奴婢還以為是……」
掖庭局在內侍省宮局六部之中,算是最複雜的一處。因為裏面的宮婢大多本身都是罪籍,其餘就是些犯了錯、亦或是謫罪的女官和宮人。無論是哪一處,想把手伸進掖庭局裡面來,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這樣各種身份、不同背景、各種目的的人雜處在一起,裏面的關係就更是盤根錯節。
殿前的很多宮人瞧見此,無不倒吸了口冷氣。
明媚的陽光在她的周身籠罩上一層清淺的光彩,抬起臉來,用袖子擦了一下染著汗的臉頰。那一雙眼眸,黑嗔嗔,眼底若有幽意,是連最純粹的黑曜石都要為之失色的。
「只要娘娘願意和盤托出,太子妃一定會願意幫忙的。」
「其實謝宮正早已經給她指出了一條明路,顯然之前她也頗為認同,怎麼忽然就改變主意了。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低頭望著自己腳尖,她抿著唇,唇角邊綻開輕暖的笑靨。
韶光在那樣惡毒的言辭中抬起頭,一雙黑嗔嗔的眼眸,眼底若有幽意,「事到如今,娘娘認為自己無法保全,所以接下來唯一能做的,就是找更多的人陪葬。」
一語落地,成海棠瞪起眼睛,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怒氣沖沖地指向她,「你憑什麼這麼跟本宮說話,簡直是放肆,放肆!」
鼓聲,再次響起,一下接著一下,沉悶的聲響直直叩進了心裏,帶著無限壓抑和沉重之感。
尚宮局曾經是閨閥中極重的一枝,也是由朝霞宮一手扶植起來的。那時候的尚宮還是蘇尤敏,算得上是閨閥黨同伐異、剷除異己的重要力量。以至於在明光宮崛起之後,尚宮局的作用,仍被太后沿用至今。只不過掌控女官由皇後娘娘的心腹變成了太後身邊的紅人。
韶光跟在皇后的身邊多年,也曾幾次來過這裏。可是這一回,心裏卻著實是有些沒底。
成海棠忽然嘔吐,幾日不止,且食不下咽。太子幾乎將醫署裏面的所有當值的人都召進了浣春殿,一同忙亂的號脈、會診、開方子……足足忙活了兩個時辰,出了一身的汗,最後才得出了結論:
「這些話,怎是你一個奴婢能信口胡言的。還不趕緊伺候娘娘梳洗。」
楊諒點點頭,「我記得,以前她好像就是負責柴薪蠟燭的。有一日貪睡,忘記了時辰,結果險些將側殿給燒了。」
而這一處在宮城的最北側,遙遠且偏僻,除了昭陽宮、麟華宮、鳳明宮等幾座宮殿的宮人能夠持腰佩出入,宮裡面其餘的人並不能夠往來。因此甚少有宮婢在此,只有幾個小太監拿著大掃把在清理地面上的落葉。
很輕很輕的嗓音,在他的唇間悠然滑落。而他一貫恣意飛揚的言辭,此刻卻是再簡單不過,似乎這本就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
謝文錦沒說話。她怎會不知道尹紅萸的想法?正如趙福全說的,恐怕都是她正在打著的如意算盤——既在明光宮拔得頭籌,又能將宮正司拖下水,一舉兩得。
余西子趕緊對著成海棠告罪,而後轉過身,不由嗔怪地責問道:「有什麼事不能回去說,偏要進殿裏面來打擾成妃娘娘。」
該來的始終都要來,只是不知道這一次又是何人。
「奴婢瞧著她年歲不大。若是在很多年前,也該是還小的時候吧……」
成海棠握著茶盞的手一顫,沒拿住,茶盞「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滾燙的茶水四濺。
韶光面容疏淡而冷持,波瀾不驚的模樣,與成海棠的惴惴不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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