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三 花絆綺羅香

「在那個時候,不管是誰,他都會愛上。之所以是我,是因為那時,我恰好在罷了。」
「我還記得,你說過,若我沒有答應你,錯過那一次,就要永遠守著這宮了。」
其實宣華夫人已然不是芳齡豆蔻了,早些時候,卻很少梳成一脈婦人髮髻,終歸是要顧影自憐,固執地不願意相信年華的逝去。然而自從那位姑娘來了之後,也不知怎麼就說動了她,就算是此等老成的梳妝樣式,便是往常想都不敢想,經由了那位姑娘的妙手,也能讓宣華夫人愛不釋手,反而添彩很多。
綺羅猛地抬起頭,瞧見他湊過來的俊顏,又飛快地低著頭,用腳尖踢著地上的花泥,「我是說如果,你會怎麼樣?」
綺羅有些惱怒地轉過身,卻正好對上他近在咫尺的面頰,許是這兩日巡視之事忙,下顎生出些胡茬,卻不妨礙那張年輕而俊美的臉,尤其是一雙眼睛,宛若是月下的小池,清澈見底。彷彿能在他的眼底,瞧見自己的倒影。
扶著廊柱的女子,這時候卻沒有了方才的蠻橫架勢,聲音軟了幾分,輕柔了幾分。封齊修一聽就樂了,不由湊過來,俯身去看她,「我說,你怎麼還不好意思了!」
韶光走出瓊華宮的殿前廣場,往南是寬闊而筆直的龍尾道,龍尾道外有一座高聳的廊橋,橋的盡頭是太子內坊局,直接連接著皇室至尊的東宮。韶光順著廊橋往東走,迎面而來的一行宮婢見到她,無不是點頭哈腰,禮數周全而絲毫不敢怠慢。
「看來,你顯然已經習慣了宮裡面的生活。」
陳宣華剛剛還略有不解的眸色,此刻一下子就清明了,彎起唇瓣,連著眉梢眼角都跟著翹起,「好,就依你說的。」
綺羅正屏息等著,誰知道竟然是這樣的回答,就急了,「什麼叫不知道嘛!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
「晚些時候的宴席,奴婢不宜跟著娘娘過去。就讓這奴婢跟著吧。」她看著她,卻是朝著銅鏡前的宣華夫人道。
報給內侍省,皇上和太后必定也會有所知曉。陳宣華為小皇子準備的,正是一枚長命鎖,很普通的東西,可奇就奇在那鎖片的材質,非金非銀,而是番邦進獻的一種寒玉。緻密堅硬,且具有一定的解毒功效,因稀少而分外珍貴。還是陳宣華特地向昭陽宮求來的。一則寓意福壽綿長,二則卻是真真正正為小皇子著想之物。
韶光卻是聽慣了,也未放在心上,然而望著他那隨性的模樣,就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個人來,嘴角不由輕輕地上揚。
韶光想到此,步子也變得輕快,朝著那一片連橫的敞苑走過去。
韶光道了句「不敢」,輕聲道:「奴婢奉命去內侍監取些東西。」
淡妝濃抹,www•hetubook.com•com麗雪嫣然,相比之前妝扮時候的腮凝新荔,鼻膩鵝脂,卻是又多了一分雍容和華貴。織燕隔著垂花門的琉晶垂簾,也能瞧見端坐在雕花銅鏡的女子,擁有著怎樣傾國傾城的美麗容顏,而在精緻描畫后,又是如何的艷麗奪目。
封齊修忽然間有些明白了,卻又不明白,不由這樣猜測:「我不知道想的對不對,卻總覺得自從進了瓊華宮,或者是更早的時候,你變了,變得哪裡不一樣。而現在,你更是在等什麼人。可是你等的那個人,就那麼值得你捨生忘死,甚至要冒著隨時有可能將身家性命賠進去的危險?」
「呦,這不是封統領嘛,怎麼,又來纏著我們家阿韶啊。」
兩人一個推搡,一個拖拽,映襯著初日的朝陽,背影是說不出的相襯。韶光望著望著,臉上的笑容也彷彿是染了那明媚之色,變得溫暖。
陳宣華撫摸著桌案上精緻的鳳簪,有些寥落地道。
他賭氣道,「你可知,每次見你,我都想著,若有機會,還是要帶你出去的。」
兩人同行,那些巡視的戍衛遠遠地跟著,倒也不妨礙說話。轉過柳塘岸畔,映著粼粼的碧水,韶光瞧出他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態,不由莞爾道。
那位姑娘的聲音很清淡,宛若初雪,有一種沁人心脾的寒涼和淡漠。
……
他難以理解。
簫琉冕正不知道如何擺脫他,聞言,正中下懷,故作端整地朝他揖禮。而後帶著手下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高貴而性感的端貴夫人,單看妝容已經足夠蠱惑人心,卻還有什麼比那一點小小的俏皮和彌足珍貴的純真,更能讓人為之意亂情迷的呢。
那拾掇完妝奩的少女,也沒有任何揖禮,就撩開琉晶簾,施施然出了寢殿。織燕望著她的背影,直望得有些直眼兒,同時也生出了無限的欽羡和仰慕。一直到有宮婢喚她,才如夢方醒般,邁著小碎步過去伺候。
韶光微微地笑,沒有說話。
封齊修瞧見她桃腮微醺,連耳垂都染上了淡淡的緋色,低著頭,只露出一段白皙的後頸,不由生出了更多的趣味和好奇,「說說,你想問我什麼來的?」
她道。
那被點到名諱的婢子怔了一下,而後愣愣地點頭。
而那站在宣華夫人身後的少女,卻是這段日子才進殿伺候的。不知是何來歷,卻有著高超而精湛的手藝,就連她這個專門負責梳頭的宮婢,也是感到難以望其項背。只不過她並不經常做這些。
陳宣華很高興,站在巨大的落地銅鏡前,前後端詳著自己的衣飾佩戴。
這樣的勸解,換來陳宣華的嫣然一笑。她回眸,望著她須臾,有些感激地覆上她的手,hetubook•com•com「本宮何其幸運,能得你進殿來輔佐。」
「誰?」
雕欄玉砌,鏨刻鏤空的是九曲蓮紋。織燕在心裏面暗笑著搖了搖頭,而後就踏進寢殿,與殿內其他伺候的宮婢見了禮,進了寢閣裏面,這才發現宣華夫人已經起了。就坐到銅鏡前,華麗的妝奩,案上一樣一樣擺放著各色珠佩首飾。
這時候,韶光已經將妝奩裏面的釵帶環佩都收拾了,又將各色胭脂錦盒的蓋子都闔上,一一安置好,回過頭來,就瞧見了束手束腳站在垂花門外的年輕宮婢。
「……那麼、你在等誰?」
——金墨色的高腰長裙,裙裾上面鋪滿了大片用金線織就的牡丹花簇,隨著綉履翩躚,彷彿有流動的水紋自裙擺流淌而出。也正是那暗沉到極致的顏色,襯得肌膚雪白,開得很大的領口,隱隱地露出高聳的胸脯;而向上開叉的裙擺,修長而盈白的雙腿也是若隱若現。
只要是遠離宮闈,遠離這九重深海,無論去哪兒都好。
韶光笑。
封齊修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她話裏面的意思,就被綺羅揪住了衣領,「喂,你跟我過來,我有事問你!」
清亮的女音自不遠處傳來,此刻的封齊修心裏鬱結,沒有表現在臉上,正堵得難受,一抬頭瞧見施施然走過來的錦裳少女,不由挖苦道:「我說誰那麼聒噪呢。」
這時候才想起來,她還沒過去內侍監。此時此刻趙福全必定是不在局裡面,太子內坊局的人卻該是在那兒等她了。按照昨日書信上面所寫,現在……該是抵達江揚了吧。也不知下一封信,是已經到了宮中,還是正在路上呢。
「其實這次是有藩屬之地的外臣來朝覲見,皇上特地在敬山亭擺下筵席。可消息尚且沒有傳到宮闈裏面來,也不知是否會召本宮出席。」
「我是有事情要問你的……」
「近日來明光宮為了準備小皇子滿月之事,將宮局六部都調動個遍。各宮各殿裏面的夫人和嬪女也都在提早準備賀禮。熱鬧得很。而咱們瓊華宮這邊兒不是也早已經將籌措之物報給內侍省了么,想來那些新奇的蠻夷之物,還需要當地人的指點才是。」
率性洒脫的男子,絲毫不避諱地說出來。彷彿那些引以為羞赧的話,在他而言最自然不過。倒是褪去了矯揉造作,頗是恣意和瀟洒。
簫琉冕點了點頭,沒有多作逗留。倒是封齊修沒有避嫌,跟著她的腳步,又朝著身後面的人道,「正好我也要去趟內侍監,蕭統領,就不跟一起巡視了。」
邁進正殿的殿堂里,耳畔響起那個一再被提及的尊號。織燕怔了怔,端著托盤不由自主的有些愣神。
這兩個人一見面就掐架,簡直是有歡喜冤家的潛質。m•hetubook.com.com
「韶姑娘。」
封齊修有些氣悶地轉過頭,隨手揪下一根柳條放在嘴裏咬,「別跟我說,到現在你都不後悔。」
若非是身份不許,她是果真想要跟隨著他的。無論天涯何處。
綺羅又想起韶光的話。
沒有直接回答,卻也坐實了他的想法。封齊修卻還是有些出乎意料,心裏面頓時就有些泛酸,又有些落寞,哼了一聲,「這話倒說得鏗鏘。」
但聽著那些溢美之詞,終日待在瓊華宮裡的她也明白,這些所謂回宮之類的消息和傳言,不過是宮婢們的以訛傳訛罷了。幾位名動天下的皇子殿下才剛剛離宮不久,回到封地去自然是要料理地方政務,豈會這麼快就又要還朝述職呢。
綺羅咬著唇,只覺得面熱心跳,來之前在心裏面折騰了好幾遍的話,現在他人就在眼前,反倒是說不出口了。
依照簫琉冕的官職,只有宮婢與他揖禮的份兒,即便是地位稍高的內侍省女官和掌首,也往往是視而不見,絲毫不放在眼裡。可此時見到是她,卻規整地行了個軍禮:
這樣的妝扮,簡直就像專門為這花信之年的女子而準備的。少了故作粉|嫩的矯情,增添的是少女望塵莫及的嫵媚和妖嬈。上翹的媚眼,眉黛間鋪滿了金粉,額間一抹並蒂蓮的金色花鈿,朱唇染墨,唇角處牽起微微的笑紋,顯得蠱惑卻又不適端莊。
「看什麼?」
而這位姑娘來日尚短,卻顯然是娘娘心尖尖兒上的人了,反而是這般寵辱不驚,簡直是一朵奇葩。
「誒,你說歸說,怎麼又動手啊?我的耳朵,折了,折了!」
韶光彎起眉梢,「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守護的人。我也有。」
織燕是瓊華宮最普通的一名梳頭宮婢,在殿內隨侍宣華夫人兩年,未得升遷。此刻天色尚早,在漢白玉丹陛前站定了,抿了抿髮梢,才緩步踏過那朱紅的門檻。
「嗯,」韶光點點頭,「或者是柑橘也行,在宴席開始前吃了,會有所緩解。」
封齊修好半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愣愣地道:「不知道啊。」
「如果、如果那夜在綉堂裏面的不是阿韶,是別人……」
富麗堂皇的瓊華宮,緊挨著巍峨矗立的昭陽宮,而隔著兩道朱紅宮牆的那一端,就是象徵著昔日閨閥無限榮耀和權力的朝霞宮。再往北,則是寶相莊嚴的麟華宮和清雅奢貴的鳳明宮。
「只是些許不甘。付出過,哪怕只是念想,畢竟也是付出了,得不到回報,就會感到遺憾。更何況,又是那麼個心思單純的人。」
「我想問……」
「本宮現在可終於見識了什麼是『化腐朽為神奇』。阿韶,你的手藝簡直是沒話說。」
「即便娘娘素顏以對,在陛下的眼中,娘娘永遠也和-圖-書是最迷人的。」
「梨?」
「聽說,又要回宮了呢。」
他煞有介事地撓了撓耳朵,「下回能不能輕聲些,你看看人家韶光,安靜又不失端莊。再瞅瞅你。」
封齊修看在眼裡,不由挑了挑眉毛,朝著她一頷首,「小女官這是打哪兒來。」
「你是名喚『織燕』吧。」
宮裡面的人都知道他們兩個分屬不同的勢力,簫琉冕是晉王的人,封齊修雖然後台莫辯,卻是新晉入宮,瓜分了簫琉冕的勢力,因此一直不對盤。此刻瞧著二人面和心不合、卻非要做出一副同僚情深的模樣,不禁頗有些失笑。
韶光在一側看得莞爾,輕輕推了封齊修一下,用僅能兩人聽見的聲音,道:「好花堪折,莫要鑽了牛角尖,錯過了花期。」
被綺羅揪到廊亭裏面的封齊修,整理著脖頸上面的紅巾,頗有些無可奈何地問道。
明明自己在這裏伺候了兩年,明明她才是老人兒,但被那位姑娘一看,尤其是那雙黑嗔嗔的眸子,若有幽意,就彷彿是墜入了迷霧寒潭,讓她怯怯地說不出話來。
綺羅一聽,整個人都要乍,腳底下加快了步子,走過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質問:「你倒是說說清楚,我怎麼了?你說啊,我怎麼了?」
「我沒有啊!你問我當時是你在場,會怎樣。我想當時如果換做是你,說不定我們倆都沒命了,哪還能活到今天啊!」
綺羅的臉頓時有些紅了,掉過頭去,頭一次沒有推開他,「誰讓你靠得這麼近了……」
織燕心中一陣難以抑制的欣喜,伺候了兩年,一直都是梳頭宮婢,眼下卻要隨身伺候了?但沒等她叩頭謝恩,就聽銅鏡前的女子道:「對了,那宴席上,聽說來往的外臣都是喜好杯中之物的,你看本宮用不用提前準備些醒酒的羹湯。皇上的身子最近好像不是很宜飲酒。」
「你並非生於宮中,只是命運所趨,不得已困在重重帷幕後。難道不想再出宮去看看?」
「身為首席大宮婢,你覺得我沒這本事?」
「漢王殿下。」
「你什麼意思?你說我不中用是不是?」
「什麼都好!去看看宮外的天有多藍多高,看看市井鄉間其實充滿歡聲笑語,或者像那些江湖俠士,去雪山,去大漠,去那些人跡罕至卻美極了的地方!」
輕媚的陽光映襯得女子肌膚盛雪,封齊修見她含笑望著自己,一時間竟有些意亂情迷。仔細端詳著,卻發現她其實更像是藉由自己,在想著旁的什麼人。不由有些輕惱。
「眼下關鍵的,還是要跟明光宮修好。娘娘心中再不願,也是要多擔待些。」韶光撫了撫她單薄的肩,道。
令人神往的字句,輕輕叩擊在耳畔。韶光望著那碧波蕩漾的水面,曾經,也有一個人跟她說,和圖書要帶她離開這皇宮禁苑,去揚州、去江南,與那個人一起,共同守護皇後娘娘辛苦打下的如畫江山。
簡直要將織燕看傻了眼。
現在離著那個位置,恐怕還有很遠的距離,而她也有很長的路要走。對於這些,陳宣華心知肚明。
「我說,你堂堂一個掌事,總是動手動腳的。誒,你別揪我,把領巾拽下來了!」
而宣華夫人居然沒有任何置喙,一邊頷首,一邊道:「都聽你的吧,你且安排。」
那究竟是怎樣一個盛姿玉顏的男子呢?能讓宮闈中上上下下的隨侍宮婢,都為之傾心,簡直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她進宮兩年多,竟是都無緣得見天顏。
簫琉冕和封齊修同時出現在一處,可是相當難得;
「奴婢會陪著娘娘。」
妝奩前雍容艷麗的女子啟唇,喚著那個名字,親昵而喜愛,還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之情。
想來,今日宣華夫人是要過去昭陽宮見駕的。故此特別妝扮。用那位姑娘的話來講,好東西宜精不宜多。平素也都是由她們這些普通侍婢來伺候,只有逢上隆重之時,才由她親自伺候。
織燕聽到此,多少又有些愕然。想來在這宮城之中,宣華夫人是最蒙聖寵的,被皇上捧在手心裏面疼著、寵著,簡直已經到了說一不二的地步。平素矜貴如寶,能進她眼中,又得真心喜愛的人和事,少之又少。
「吵死了。說話就說話,能不能不嚷嚷。」
「你不願意出宮,我只好在宮裡面陪你。」
「阿羅你知道么,其實他以為他在意的是這個人,卻不明白,他在意的不過是曾經付出的真心。」
「我說大小姐,你找我到底要說什麼?」
「娘娘揣一顆梨子過去吧。」
有資格佩戴鳳簪,卻並非真鳳;
封齊修扁著嘴,繼續冷哼,「豈敢,豈敢小瞧。」
待在宮裡面,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卻安之若素。
而此次前來覲見的,剛剛好就是進獻那寒玉之人。皇上接見外臣,必然是要有後宮之主在側的,讓陳宣華代為出席,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么。
「我說那些,你居然絲毫不為所動。你的心究竟是石頭做的么。」
韶光眼底的笑意宛若悠雲清淡,「我已經在宮中十五年,已經習慣了,你讓我離開?」
給小皇子籌措滿月,說到底,陳宣華是不願的。這就意味著她是在給太后做事。總有一種諂媚捧場的感覺。但哪怕是表面上的粉飾太平,瓊華宮也不宜和明光宮鬧得太僵。否則皇上夾在中間,終歸是不會好過。
而後則是一對手執兵戈的戍衛軍,那領頭的兩個人一襲戎裝銀甲,具是紅巾颯颯,在明媚的陽光下頗顯英姿。等走得近了,韶光與他二人見禮,「奴婢拜見蕭統領,封統領。」
韶光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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