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元瑾發喪的那天,京城裡下起了綿綿小雨。暮夏時節已經很少下雨了,當輕薄的雨點鋪滿整個瓊蕪館時,裏面的玉簪花忽然全部萎謝了。
在宮闈里,中秋節卻不算重要節日,但因前年的一件大事,就連明光宮都重視起來——獨孤皇后正是在仁壽二年的八月甲子,薨逝在了永安宮。由此,每逢中秋佳節,蘅錦殿便故意令宮闈里大肆慶祝。去年今時,廣巷彩燈高懸,絲綢綾羅鋪地,舞獅的隊伍綿延至幾里,真真是火樹銀花不夜天。
他曾親手為她折花而戴,亦是在這花海,許下白首之約。那些當時的山盟海誓,浸透歲月塵埃,在這偌大深宮,被滌盪得面目全非,就像是陳年碧璽里蘊含著或濃或淺的哀愁。
那是在旁人忽然出現時,不由自主顯現出的一種心虛。
「所以你就能跟哀萃芳那賤人勾結,一併讓太后對我產生懷疑,以除之後快?」施艷春痛心疾首地看著她。
隔日,明光宮開始命各房準備過節的事宜。
靈犀聞言,臉刷地變了色。
高燒、嘔吐、痙攣、昏迷……
院外的婢子低著頭,不說話也不動。
只剩下施艷春和韶光兩人。
初九,東宮嫡妃元瑾因毒誘太子,幽禁在雛鸞殿。
「左大姑!」
昭陽宮。
一個管事模樣的宮婢大聲呵斥著,掐著腰,頤指氣使的樣子讓她看上去很兇,已經不年輕,可依然穿著最鮮亮的宮裝。韶光識得她,原是掖庭局的雜役女婢,後來進入浣衣房,不知怎的,現在被調來了扶雪苑。
這時,門外有幾名衣著鮮亮的婢子,懷裡抱著各色錦緞布帛,在院外恭敬有加且不厭其煩地敲著門扉。懷中那些嶄新的緞匹,在陽光下,閃爍著珠玉的光澤。
這時,另一廂的屋院里走出一抹湖青色的身影,笑臉輕盈,沒有任何怠慢和輕侮的意思。
雨剛停,風還是涼的,刺眼的陽光就將方石地面曬得一片燥熱。
八月初十這日,成海棠和高靈芝就從寧慶殿釋放了,太后賜予諸多綾羅和珠寶,算是對二人的安慰和補償。同時,也褒獎了司衣房和司寶房,尤其是司寶房,在兩位側妃蒙受冤屈的時候,仍能不忘恩情,扶持照顧,情分可嘉。
幽黯的嗓音,不禁讓聽者後頸發涼。哀萃芳呼吸一滯,就像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背心狠狠地抽緊,忽然襲來徹骨的涼意。
「好了,小茵。」
從此視若珍寶。
酉時,橫直門外,烏雲籠罩下一層陰翳蒼茫。
諸皇子都在宮掖,濟濟一堂,為皇室團聚增添了不少佳話。同樣也是因為上次的宮宴不歡而散,這一回,呂芳素必定是要著重辦一辦。偌大宮闈已經經歷過幾度沉浮輾轉,很需要用一些喜慶的氛圍來驅散那些一度瀰漫的血腥、殘酷、陰霾的氣息。
「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玉簪花,白玉簪……
是昭陽宮……
搜尋了半晌,卻一無所獲,韶光抹了抹額上的汗珠,有些喪氣地將櫃門關上。就在這時,從寶櫃里飄下來一頁紙箋,微微泛黃,上面的字跡卻甚是清楚——那是一張藥方,寫著幾行字,紫蘇、黃芩、桑寄生、砂仁等幾味藥材,還留有硃砂筆的批註。
「你不是也該高興么!施艷春倒了,往後你在後宮裡就少了一個禍患。」
這些自江南栽植過來的花品,冰姿雪魄,芳香襲人,就叢叢簇簇地生長在裊裊如雲的綠葉里。隔遠而望,純白花瓣,簌簌顫動,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動人和雅緻。
「駱夫人已經叫了你兩遍,這麼慢,想做死啊!」
韶光低下頭,「我早就說過,僅安插一個瓔珞,是攪不動內局這潭水的。」
可惜,太急了,急到錯信、偏聽。如果是那個素日里鎮靜犀利的明光宮掌事,即便暫時看不出破綻,也不可能疏漏到這種地步——只因為她已經等不及要將自己趕出宮闈局,僅憑一個瓔珞,便以為能夠一勞永逸。
「我視你若性命,你又是如何待我的?不值得,終究是不值得!」
韶光苦笑,「如果不是你步步緊逼,豈能讓旁人鑽了空子……」哀萃芳已經隱忍了多年,總算是等來出頭之日,可以說,是一拍即合。
「姑娘這麼晚了還去昭陽宮,想必那批寶器是急需的。」嫣然扯唇一笑,「但這會兒小廚房大概是沒什麼吃食了,韶姑娘自己有伺候的奴婢,何必來跟我們這些宮人搶晚膳?」
宮裡的人雖說不是各個都能享受到高床軟枕、錦衣玉食,卻不是輕易能生病的。夫人、嬪女不必說,奴婢們都要將自己保養得矜貴,否則稍一病,不僅是耽誤進宮伺候,被懷疑成什麼疫症,就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被趕出宮去。宮中又一向多是非,誰知道這「病」會不會是何人的屬意呢?治好了,興許就壞了人家的設計。老練成精的太醫們才不會蹚這渾水。
青梅急得一頭是汗,道:「其他的地方倒是沒有,就是前日我們送掛緞和鋪毯的時候,去了一趟昭陽宮的側殿。」
「同甘共苦」四個字咬得極重,綠茵說罷,也不顧自己低微的身份,三分不屑、七分嘲弄地道:「這裏可不需要她的施捨。這些東西,哪兒拿的送哪兒去吧,我家夫人自有皇上的垂青,沒那個閑工夫受她的恩德!」
和-圖-書八月初四,施艷春因唆使和瀆職,貶謫掖庭局。
駱紅渠眯起眼,眼底劃過一抹陰鷙。
「這豈是我心狠手辣。朝霞宮都已經作古,也該輪到雛鸞殿了。太后的心思可是早就動了!」
左融春喉頭一哽,隱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攥緊。抬頭時,卻是一臉諂媚的笑,「姑娘這是說的什麼話,老婆子不比年輕女孩兒,老了,耳朵都不好使了。」
「她畢竟是東宮嫡妃,如何不要保全體面……」
屋外的夜,正深著。
笑得涕淚橫流。
這句話傳進在場太醫們的耳朵里,對視之後,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醒醒,你怎麼睡到這裏來了?」
瓔珞確實是施艷春的人。可,伺候她的靈犀卻是司衣房典衣錦瑟的心腹。錦瑟效命于晉王,自然也能跟韶光互通消息。從始至終,她都知道施艷春的懷疑,於是將計就計,做了一個連環局。
「我為了你,放下尊嚴,丟棄矜持,甚至連命都可以不要,你可知道?」元瑾的眼睛里閃爍著寒芒,眼底的笑卻陡然變得悲戚而哀慟,「母后將我視如己出,為了你,我竟然……」
「我是來找你的。」韶光看著她。
女子的笑音在耳——靈犀一轉頭,在看到紙箋的剎那,整個人如墜冰窖。
韶光看在眼裡。
七歲那一年,她踏進明光宮;那一年的生辰,施艷春為了給她慶賀,綉了香囊給她。
「靈犀,別挑戰我的耐性。」韶光眸色一冷,沉下目光,眼底泄出一絲冰刺雪芒,「如果你認為下了毒,還能有恃無恐,我想你錯了。在晉王跟前,還沒有誰能受寵到這個地步。」
「你一直在暗中調查我的行蹤。這回揪出端倪,不知可有稱心如意……」
「寧霜病了,病得很重。生病前唯一到過的地方就是昭陽宮。」韶光側眸,「她不比殿里的奴婢,一向粗枝大葉、心直口快,如果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希望你能念在曾同侍中宮的情分上,不予計較。」
嫣然一滯,顯然沒想到素日里溫和的人能如此說話,咬著唇,忍氣吞聲地道:「奴婢……自是知,道。」
韶光將寶器送到昭陽宮,已經過了申時。天色尚早,各宮的晚膳就已經早早被送過去了,宮闈局裡的奴婢們忙了一整天,紛紛自房裡結伴走出。
靈犀聞言,神情微變,別過臉,語氣更加柔順地道:「什……什麼解藥,韶姑娘的話,奴婢聽不大懂。」
純白的花瓣堆疊了一層又一層,離遠望去,宛如一座孤獨凄艷的香冢。
「你先過去。」
左融春僵著臉,想張口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又換了味道,「自然,自然,夫人的話,老奴一定記在心裏。」
靈犀最先看見她,打過招呼,然後笑了笑。身側的嫣然卻是一怔之後,有些慌亂地左右顧盼。韶光看見,她的眼睛忽然瞪起的一瞬,不甚圓,卻瞪得很大,就像恨不能將眼白全都暴露出來。
韶光將葯遞給青梅,看著寧霜就著水咽下去,這才去推還在昏睡中的董青鈿。屋裡留守的太醫都是經驗老道的,看這情況,既沒問也沒攔著,反而有幾個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只有偶爾來回味一次,才能不忘作奴婢的本分。」韶光一抬眸,倏爾微笑,「更何況這也不叫搶,品階相同即為搶,而能與掌事分甘同味,則是榮、是幸。做奴婢的,需感恩戴德。久居深宮多年,難道連這點悟性都沒有么?」
「來人,快來人哪!」
「昭陽宮。」
韶光淡然一笑,「路過小廚房,進來看看有什麼吃的剩下。」
「是你……」
施艷春整個人定在那裡,轉瞬,忽然仰天大笑。
「小光,說到底,你當真是心狠。」
韶光看著她,莫名,又有些哂然。她只是宮人而已,莫說無權無勢,就算再膽大包天,她是敢忤逆謀反,還是謀朝篡位?
內局的小廚房就安置在一道敞院里,專門侍奉有品階的女官。韶光現如今已有自己專屬的屋院、專屬伺候的奴婢,自然不用跟普通的宮人一起用膳,然而路過小廚房,正好在內院里瞧見了許久不曾見到的嫣然——正拎著食盒,跟宮婢吩咐著什麼,而她身邊,站著巧笑倩兮的靈犀。
「是啊,該給掌事您道喜。」
問罷,也不等她回答,自顧自地又笑了,「也對,皇後娘娘雖然故去,可閨伐在中宮的勢力仍在。您說吧,過來扶雪苑有什麼事,總不會真是來找我家夫人的吧?」
靈犀額上沁出汗珠,咬著唇,憤恨不甘地瞪著她,「是不是我將解藥給你,你就能把這紙箋還我?」
瓔珞跟著施艷春出宮后,司寶房六品典寶的位置又被空置了下來。在這個時候,內局的人終於想起了曾經在刺繡比試中脫穎而出、最後卻拒絕任職的那名宮人——嫣然。經此變動,崔佩很想擢升她來填補空缺,可一度遣人召見,嫣然卻時常不在內局,或是以各種理由推辭。為此,崔佩在不甚滿意的情況下深感莫名。
據她所知,寧霜在宮裡面並未樹敵,或者可以說,她不太可能有敢用這種毒素的敵人。她是知道了什麼,還是看到、聽到了什麼……人尚在昏迷中,卻是無法得知內情。
「韶姑娘,瓔珞出宮后,和*圖*書
奴婢被調回了扶雪苑!」
這時,門外忽然有婢子來稟報:「晉王有請。」
雖是嗔斥的語氣,回護的意味卻甚濃,「倒是左媽媽,你千萬別怪小茵,她在我身邊很多年,被我慣壞了。往後呢,你們都是我身邊的人,要互相體諒著。」
當日,她特地將那東西丟在殿外,便是在賭,看她是不是能念及舊情,放她一把。
「當然,如果你果真無能為力的話。」
綠茵眼神一瞟,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怎麼,又是宣華夫人得了什麼賞賜,特地來照顧像我家夫人這種昔日與她『同甘共苦』的姐妹了?」
董青鈿白了她一眼,「早都回去報告過了。只不過,能讓你這麼重視的人,一定非同小可吧?你不在的時候,有我在這兒盯著,也好過沒人詢問,讓他們輕視了不是!」
前一刻還在微笑的表情,在下一刻,陡然變得猙獰。元瑾赤紅著雙眼,手中的花枝還沒來得及鬆開,便傾身撲了過來,尖長的指甲觸及楊勇的臉,頓時鮮血淋淋。
身側,小妗臉色一沉,就想出聲訓斥,卻被韶光攔住。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的,她的,還有她們的……」
嫣然聞聲回眸,視線之中,花樹下一抹纖弱的身姿。
疼痛在一剎那自臉上綻開,臉上被指甲劃破的血痕,滲出圓潤的血珠子。楊勇被嚇壞了,狼狽地用手遮住臉,撥開花叢,踉踉蹌蹌地沿著小徑逃跑。
「臣妾……想再見一次殿下。」
施艷春有些悲戚地搖頭。
韶光再不多言,撣撣裙擺,便踏出了二進院。
迷離的夕照在眼前投射出一道溫暖的橘色,橘色光芒中,面前的女子宛若一株溫雅矜貴的菡萏,略顯孱弱的面容被映襯得愈加沒有血色,是那種許久不見陽光的白,一雙眼睛漆黑幽深,波光瀲灧。
奴婢領命地點頭,態度極其恭敬。這時,韶光輕咳了一下,然後,身畔的小婢踮著腳,朝著內院叫道:「是嫣然姑娘么?」
施艷春定定地看著她,看著看著,忽然就笑了,笑得很苦,「這麼看來,你是明知道我在懷疑,而故意引我入局。」
一箭三雕。
於是,扶雪苑裡的人越不領情,瓊華宮卻越發要顯示出姐妹情深,送得更頻繁、更優厚。這看在昭陽宮的眼裡,自然是德惠兼具——然而在絳雪軒諸位嬪女這邊,卻是恨得咬牙切齒。
紫藤架下,幽香細細。
「知道么,在陽光底下最好收斂些。別讓人發現了你的秘密……」
董青鈿緩了半晌,視線清晰之後瞧見韶光,不由嗔怪地瞪了一眼,「這不是擔心你嘛!」而後,視線瞟過床榻邊圍攏的太醫,壓低了聲音道,「你也知道,宮裡這幫老不死,都是插科打諢的,如果是一般病症也就罷了,這稍微有點兒小玄機的,必然是能拖就拖。我不知道情況,是生怕他們把你的小命給耽擱了。」
太后曾經一度懷疑有人想依靠元瑾來控制太子,恨得咬牙切齒,以致非要設局查出真兇不可。然而這樣僅僅是臆想的猜測,元瑾卻一點都不冤枉。確實是她命人在東宮的正殿里偷放了「花葬魂」,一則是用來侍寢;二則,也是栽贓。
心虛。
當務之急,是先將寧霜的病情壓制下來,宮婢患病若是藥石無效,宮裡不但不醫,還會當成是疫症,裹一尾草席扔出宮去。青梅眼神複雜地看著韶光,片刻,將目光轉到床榻上虛弱的寧霜,一咬牙,道:「就是拼了這條命,我也要將人帶來!」
韶光撫在她肩頭的手微微用力,「你已沒有選擇。」
昔年情分,在此一刻,也終於被自己親手斬斷。
駱紅渠難以置信又驚愕地瞪大眼睛。
瓔珞挎著布包站在雨里,一身簡單的麻布衣裙,沒打傘,妝容被沖洗得花了,臉上也不知是雨還是淚。施艷春就站在她身側,肩上也僅有一個藍緞碎花的行囊,連些許像樣的物什都沒有。原來驅逐出宮的奴婢褪了那身宮裝環佩,是不能隨意帶東西走的,哪怕是曾經的釵帶環佩、服飾器具。
這時,寧霜已經喝完葯,咳嗽了幾聲,然後哇的一口吐出血來。
而按照慣例,元瑾最終會被幽禁在雛鸞殿,所以在寧慶殿待了幾日,還是會回到東宮去。那日,自寧慶殿而歸的時候,走的依然是廣巷,臨路過瓊蕪館,館門半敞,裏面的玉簪花都開了。
韶光微垂著眼睫,須臾,將身靠近——
「終究,你還是負了我……」
「呵,」靈犀感覺好笑,不住地搖頭,「在這一點上……請恕奴婢無能為力。」
說罷,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扶著施艷春走進紅漆門廊裏面躲雨。這時,正好看見打傘走過來的韶光。
韶光輕笑,「你不是都看見了,有事的不是我。」
「那是你送我的……」韶光目光平直,眸色蒼遠而幽茫,「不記得了么?我離開掖庭局的那一年七歲生辰,在明光宮,是你親手為我綉了那枚香囊。我一直都帶著,從未離過身。」
「倘若你止步於此,不再繼續追,那麼接下去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屆時也自然有人頂替進殿去。可是……我給過你機會的,可你讓我失望了……」
在明光宮對獨孤一脈的反攻倒算中,出力最多如何?居功至偉又如何?最後能留在太後身和_圖_書邊的,永遠不會是最有用的那個人。施艷春——已經成為了一箇舊例,很快的,宮裡便不會有人再想起她——曾經調唆過太子妃,謀害太子的賤婢。
風吹散了花香,帶來的都是燥熱和腥氣。綉兒抹了一把眼淚,將巾絹浸在冷水裡,眼淚卻吧嗒吧嗒掉得更凶了。
院中些許花香沁人,吹拂起纖薄的裙擺,裙擺上面綉制的芙蓉花宛若新生,鮮活了一世春意。
韶光對這些癥狀再熟悉不過。原因無他,是中了毒。
「姑娘這是打哪兒來?」
紅廊下,玉簪花開得正好。
靈犀將她直接拉進了屋院的東廂,四周封閉,只有一口天井彌散著一絲涼意。見四周都沒人,靈犀斂去了卑微和謙恭,轉過身,環著雙臂道:「韶姑娘真是厲害啊,明明已經過氣,卻依然這麼有震懾力,就連一貫跋扈囂張的駱夫人都忌憚三分。您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拿著它去御藥房,去招那邊執夜勤的太醫過來。如果他們還是不肯,就說是奉了漢王殿下的旨意。」
「殿下,還記得曾經與臣妾說的么?」
「這麼糟糕的天氣,就不能容我們兩天。尚宮局那幫奴婢簡直壞透了。」
這時,韶光輕幽幽地抬起眼,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很輕——「記得那枚香囊么?」
綠茵是駱紅渠最倚重的婢子,人又年輕漂亮,一點也不將她放在眼裡。
「解藥。」
施艷春淡淡地朝瓔珞吩咐一句。瓔珞憤憤不平地瞪了一眼韶光,卻聽話地背起行囊,頂著雨跑進對面的長廊裏面。
「韶姑娘。」
「我待你如斯,你卻能如此狠心?」
楊勇一怔。
嫣然倏爾抬眸。
八月十二,嫡妃元瑾突發心悸,藥石無救,卒于雛鸞殿。
時年二十五歲。
蘅錦殿外,榴花依然凄凄烈烈,本已經過了花期,卻不知怎的依然怒放。韶光還記得,多年前的夏天,施艷春抱著自己坐在榴花樹下,繪聲繪色地講著宮外的故事。每當她真正笑起來的時候,眉眼慈祥,總是溫和地回歸一個平實的老人。
「東西先放著吧,奴婢們替主子領了。」
靈犀一愣,有些訝然地道:「韶姑娘找奴婢,不知所為何事?」
她用全部的心思去博取他的愛憐,亦滿懷幽怨地思念他,為他的負心而痛苦。然而這種情感終會發展成為恨,蝕骨焚心。於是她終於開始恨他,陷得太深,割捨不掉、放棄不得,終日在泥淖中掙扎沉淪。時到今日,總算要有個了斷。
然而這期間,陳宣華和蔡容華接連蒙獲聖寵,羡煞諸多宮妃。事過幾日,宮闈里卻又傳出昭陽宮夜御兩女的秘聞。
西廂,原是瓔珞的住所,自從她出宮,便空了下來,僅僅幾日的閑置,推開屋門,灰塵味道撲面而來。韶光有一絲哂然,瓔珞離開才多久,屋裡邊便荒廢成了這樣。看來這段日子以來,那靈犀光忙著自己的心思,連最基礎的本職都忘了。
楊勇捂著臉,見狀毫不憐惜,一擺手,厭煩地吩咐將人押下去。
說罷,也不看她一眼,擺手道:「得了。時辰不早,我也該回了,你們早些休息。」
「真的想不通,我究竟有什麼本事,竟然能讓你認為我與刺客勾結?」
雨絲蒙昧了視線,風很涼,雨絲卻越愈加密集。瓔珞抬頭望了望天,烏雲密布,連一絲光線都投不下來,不禁嘆了口氣。
就算是隻字不提,舉手投足間也會透露一切,因為每個毛孔都會散發出背叛的氣息。
韶光眼眸一眯,須臾,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搭上靈犀的肩膀,忽然也笑了,然後緩緩地從袖袋裡取出一張略微泛黃的紙箋,遞過去——
韶光的視線掠過瓔珞,直直落在施艷春的臉上。
「是啊,剛送完寶器。」
靈犀的視線還在韶光的身上,笑容里卻漸漸泄出了涼意,「寧霜姐姐刀子嘴、豆腐心,我怎麼會放在心上呢!可是韶姑娘,你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昭陽宮?奴婢並不是昭陽宮的人啊!」
現如今在宮闈里,最蒙聖寵的是宣華夫人和榮華夫人,可仍有很多宮人不甘寂寞,經常借故經過撫安殿。嫣然無疑是一個特例,曾經侍寢,卻安於平庸留在內局——這樣的經歷連崔佩都不知,更遑論普通的宮人。
其實這樣的事情在扶雪苑總會發生。瓊華宮無論接到什麼賞賜,每一次,都會吩咐宮人送一半到扶雪苑來。昔日一同卑賤鄙陋,如今其中一枝已經攀上樹梢,享受陽光和雨露;那些屈居在陰影里的,只能卑微仰望。如何不會妒恨怨毒?
靈犀說罷,不咸不淡地踐踏著腳底下的花葉,「更何況,晉王殿下曾經千叮萬囑,機密要事,決不可外泄。奴婢怎能違背殿下的旨意。」
「待會兒你再讓人將這些送過去,切記,莫要驚擾到殿里的人。」
「近三日,除了內局,她還去過什麼地方?」
駱紅渠淡淡地望過去,臉上不悅的神色更濃了。
隔著花海,元瑾悠然轉身,淡雅宮妝,彷彿將素日里的驕橫跋扈都斂盡了,鉛華洗褪,只剩下乾淨美好。扶著花枝的手,輕輕從袖帶里取出一枚樸素的白玉簪。
韶光沒再送她,只看著那原本呼風喚雨的掌事似乎老了十歲,邁著蹣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朱紅的宮牆。
倘若用得好和-圖-書,雨露承恩,便能重獲寵愛;用不好,首當其衝的是高靈芝,再不濟也能打擊到成海棠——一個是專寵寢幃,一個專擅調香,床底間出了這種事,哪個也跑不掉。這便是進可攻、退可守,元瑾算盤打得很好。
沒人來送。
等藥丸被送回到屋院,屋裡的人已經忙得不可開交。消息不知怎的傳到了鳳明宮那邊,楊諒以為是韶光自己出了事,親自下了好幾次命令,若不是董青鈿攔著,就直接親臨了。於是,留守御醫傾巢而動。然而一直折騰到早晨,病情僅僅是被壓制住了,人還是沒清醒。韶光推開門,正好看見幾個御醫圍繞在床榻邊,研究著什麼。而桌案旁邊的小椅上,董青鈿歪著脖子,正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
韶光的臉色有些凝重,蹙眉半晌,從腰帶里側解下一枚腰牌。
韶光傾身上前,搭住寧霜的手腕,又翻了翻她的眼瞼——一片青色。面色蒼白,雙目無神,只是內眼瞼有顆粒狀的紅斑,很淺,若不細看根本覺察覺不出來。
「你怎麼會有這個?」
哀萃芳沒說話,但眉梢眼底皆是藏匿不住的笑意和得意。因為看著元瑾,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施艷春——正如元瑾永遠不會知道,當初秘密教她使用催情香的,其實是自己;施艷春也想不到,其實太后早有除掉她的意思,因為她知道的實在太多。
或許是自知罪責難逃,當呂芳素似詢問遺願般問元瑾時,驕矜傲慢的太子妃忽然放下了所有自尊,用一種近乎卑賤的態度跪在地上,像這樣乞求。於是,太后特命人打開深鎖已久的瓊蕪館,讓元瑾跟楊勇在裏面再見一面。
施艷春一震,片刻,想起她確實在寧慶殿外撿到了東西。
韶光是極少踏進這裏的,此番進了院,朝著苑中唯一一個稱得上是得寵的夫人端然斂身。
「記著,這些要分開掛,染了色,你們有幾條命都不夠賠的!」
靈犀也是宮裡的老人兒,又曾供職宮闈局,瞧也不瞧綠茵一眼,從駱紅渠的身邊經過,朝著瓊華宮的宮人道:「我家夫人身子不適,不能出來接。你們回去跟宣華夫人說,夫人很感謝她的好意。」
元瑾又穿上那件杏色的高腰長裙,臂彎里挽著一條阮煙羅,煙籠黑髮,不挽不束,就這麼柔柔地披了一肩膀,如瀑、如練、如煙、如塵……亦如她即將面臨的莫測命運。
「人不中用,耳朵也不好使。每日養著閑人,也不知道浪費夫人多少月例……」
這是幾日來少有的晴天,碧藍色的天空中連一絲雲朵都不見,熱辣辣的陽光曬在地面上,將石板鋪成的小徑燙成了青色。此刻的扶雪苑外,伺候的宮人正將浣洗完的布帛掛起來,或濃或淡的料子隨風飄動,散發著一縷縷皂莢的清新味道。
美人嫣然回眸,一笑百媚,惹得滿樹花團夭夭綻放。如墨長發被高梳起一脈蟬髻,雲鬟霧鬢,髮髻后留雙縷發尾,每一邊都連了雙環趙粉花瓣。鴛鴦眉黛,敷胭脂,貼花鈿,生生地將一朝暮春的精氣都吸了去。
宮人們覺得不吉利,上報過去,自此瓊蕪館便再次被封鎖。花謝了,人亦不再,那些曾經發生過的過往便隨著煙雲飄逝而消散。施艷春也並未在掖庭局待很久,元瑾發喪的當日,明光宮便下旨將她驅逐出宮。在宮人看來,這已是天大的恩賜。
「就這麼睡著了,也不怕著涼。」
韶光心底略有焦躁,「你放過她,我保證不會因此壞了你的布局。」
不日便要逢著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秋節。按照舊例,皇城中的百姓有在街市懸挂彩燈和舞獅的民俗,宵禁的時辰也推延到亥時,亥時兩刻,由執金吾者負責宵禁。
韶光看著她,「這東西放在我手上是沒有任何用處,可送到瓊華宮或者朝華宮任何一處,不僅是你,就連你這僅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怕是都保不住。而屆時晉王殿下知道了,你猜,他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再顧及到你……」
十二日的晌午,寧霜忽然病倒了。
前行的身姿,在此刻停住了腳步。韶光轉眸,「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楊勇情不自禁地走上前——
元瑾低下頭,似悲似慟地笑了,笑得很苦。
八月十三,晴空萬里。
想來,今年亦不例外。
煙塵縹緲,雨滴亂飛。兩人視線相對的一剎那,彷彿阻隔著千山萬水,近在咫尺,卻遠得觸及不到彼此眼底的東西。
哀萃芳同樣也在看,卻笑得不以為意,「事到如今,我可不會心慈手軟。更何況,經此一場,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人無法守住秘密。
韶光定睛看著她:「能知道便好。你記著,奴婢就是奴婢,想招搖,等攀上那位置再說。」
元瑾被幾個宮人五花大綁,已經無力反抗;然而,依然聲嘶力竭地呵斥怒罵。有些老奴婢強行按捺住,一見這般,便下了狠手。袍袖糾纏間似乎有什麼鈍器寒光一閃,被捂住嘴巴的元瑾忽然凄厲地嗚咽一聲,垂下頭,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同屬司寶房,兩個女子間並沒有太深的交集。當初在內局比試時韶光卻將她選定,作為前三甲。余西子都甚感意外,卻在綺羅的意料之內。她掌管司籍房,兼掌彤史,自然知道,這個名喚嫣然的普通宮人,其實曾上過彤史。
和圖書
綉兒和青梅嚇了一跳,韶光緩了口氣,道:「將這些污血吐完,休養一陣,晚上應該就能醒過來。」
嫣然又恨又怒,卻並不敢當面頂撞,低著頭,咬牙切齒地道了聲「恭送韶典寶」。就在這時,靈犀忽然開口,語調盎然地自身後叫住了她——
墨綠色的腰牌,上面鏤空鏨刻著鴟吻的紋飾,玉質很厚,觸手卻溫潤細膩,奢華無雙。
韶光退出屋院,即刻回了自己的二進院,簡單地取了燈盞,然後直奔西廂。
可惜她忘了,雛鸞殿是皇後生前定下的嫡宮,太后正想不到辦法剷除,怎麼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呢?於是便有了浣春殿的一場苦肉計。用兩位側妃的謫罪,換來一位嫡妃的廢黜,實在是划算得很。當然事情或許碰巧跟元瑾無關,呂芳素卻已經備好了替補,即使當時施艷春不進門,同樣會有別人,將這齣戲唱下去。
瓊蕪館外,韶光跟哀萃芳已經站了很久。從太子楊勇踏進那片玉簪花花海,兩個人的視線便從未離開。韶光將一切看在眼裡,忽然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悲哀。
「這個時辰,韶姑娘還沒回屋院,當真是很辛苦。」然而片刻之後,嫣然就笑了,笑得有如春風扶柳。
「啊……」
「韶姑娘,不是奴婢心狠,而是她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
楊勇踏進瓊蕪館的一刻,瞥見館內花海,彷彿一下子就回到了八年前。八年前的那個暮春,她獨自站在院里的花樹下,髮髻間、綢帶上都灑著輕柔的花瓣,也是穿著這樣一身杏色長裙,美得不可思議。
楊勇的臉已經變成了青色,嚇得失聲尖叫。就在這時,瓊蕪館外的宮人聽聞動靜,趕緊沖將進來,瞧見這光景,趕緊跑上去將元瑾壓制住。
董青鈿揉著眼睛,睜開眼皮,不知今夕是何夕。
韶光抬眸,幽暗的視線落在駱紅渠的臉上,「駱夫人,別來無恙。」
果然還在。
駱紅渠笑著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你還來做什麼?」
皇後娘娘在世時,寥寥彤史上,永遠只會出現一個女人的名字:獨孤伽羅。後來皇后薨逝,昭陽宮便開始日夜笙歌,紅廊里穿梭不息的是濃妝艷抹的伶人和姬人,佳麗如雲,彤史上的閨名就如春雨過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這時,眼尖的左融春忽然瞧見了院外的人影,踮著腳,道:「那不是韶姑娘么!」
「從昨個兒傍晚就開始這樣的。熬了葯,一點作用都不起。管事的媽媽說,如果再不好,就要將人送到掖庭局去……」綉兒帶著哭腔道。
現在何人不知?此時此刻的扶雪苑,再不是當初那個被欺壓的冷宮。最得寵的陳宣華和蔡容華便是出自那裡,而後更有大批嬪女蒙受聖寵。能進扶雪苑,成了很多宮婢的念想——巴望著一人飛升,雞犬得道。靈犀這次再度回去伺候,身份自然不比從前。
女子有些滯住,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宮婢生病自然請不動御醫,湯藥不救,一直拖到後半夜,青梅萬難之下去找韶光,那時寧霜已經昏迷不醒。清冷的皓月瀰漫著院中的夜合歡樹,雲絲有些淡,連屋角上懸著的宮燈都是黯淡的。韶光只披了一件外衣,匆匆趕到,屋院里充斥著一股酸臭的味道。
駱紅渠仍然沒說話,一旁的綠茵涼涼地道:「喲,你家黎夫人還當真是領情啊!」
——寧霜吐了半宿,此刻矇著棉被,渾身早被汗水打得濕透。
身後,有一道女音在喚這個姓氏。正忙著教訓人的婢子陡然轉身,卻在一瞬間換成了討好的笑臉,眉眼彎彎,燦爛得彷彿能擠出水來,「是綠茵啊,怎麼,駱夫人找我?」
院中一束陽光、一樹花葉,芳菲輝映中,一個俏生生的婢子掐著腰,眼睛水亮似明星。而她身側,則是一個妖嬈的女子,只著一層嫩綠紗衣,杏黃色裡衣若隱若現,妖妖嬈嬈,像極了那花魂妖精。一根枝蔓低垂著伸過來,枝蔓上碗口大的純白花團怒放著,女子輕輕湊近,嗅著花的芳香。
這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元瑾何其不幸,還未等吞噬掉獵物,一個不慎,就被太后這隻老鷹給啄瞎了眼睛。
韶光打著竹傘,自橋上走過。淅淅瀝瀝的雨滴,在眼前鋪開一道雨幕,雨幕中的亭台樓閣,隱約縹緲,連紅牆碧瓦都變得不真實。
沒有人?確實,在麟華宮晉王殿下那裡,的確還沒有誰被寵信到何種程度,甚至是自宮外兵營帶回來一手調|教而成的奴婢。可眼前的女子呢?為何殿下偏偏只對她百般縱容……
像這種香艷的傳言一向是諱莫如深的,卻總是被宮人們津津樂道。因為侍寢的兩位並非夫人或是嬪女,彤史記載得很簡略也很隱秘,存檔前已經用蜜蠟封存,連負責收存的宮人都沒看見名字記錄。這就更增添了流言的神秘性。據說,瓊華宮和朝華宮的宮人特地去打聽,最終也是一無所獲。
「韶姑娘是來找我家夫人的,駱夫人可不要為難她啊!」就在這時,靈犀巧笑倩兮地走了過來,半帶俏皮半帶討好地站在駱紅渠的跟前,然後也不等她回應,便拉著韶光走了。
董青鈿守了大半夜,此時已經疲乏難耐,打了個呵欠,就起身回殿里了;韶光讓青梅和綉兒也去休息,自己則將床鋪上堆疊的被褥都收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