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鎖珠簾

此刻寢閣里的奴婢都已屏退,只留她一人在呂芳素身後伺候,拿著菱花銅鏡,對照著妝奩前碩大的琉璃鏡面,細細地打量著剛梳好的髮式。
簡短的幾個字,就這樣輕得沒有一絲重量地從女子唇齒間滑落,飄遠,卻在剎那間沉重得幾乎讓楊廣被洶湧而來的悲慟所壓垮。宮河潺潺的流水,也洗不盡舊時胭脂血,她們已經死得那麼悲慘和冤屈,豈能讓留存下來的人重蹈覆轍,豈能……
楊廣似是沒想到她能這麼輕易地說出,一滯之下,眼底光芒咄咄逼人,「韶光,你終於不再逃避。」
哀萃芳低著頭,聞言,手不自由自主地攥緊了一下,「奴婢遵旨。」
哀萃芳順著榮光萬丈的丹陛,拾級而上,腳下是漢白玉基石,寶相莊嚴,雕欄玉砌,上面雕刻的都是九曲螭龍。腳下踏著朱紅長毯,徑直走到那蓮花紋飾的殿門前站定了,才邁進漆紅的門檻。
韶光抬起眼,為了追尋閨閥留下的勢力,不惜協助明光宮將皇後娘娘生前培植的力量連根拔除,蘇尤敏的倒戈是一例,除掉李綉田又是一例。直到閨閥倒了,他便認為鳳牌流落在自己手上,所以一而再地讓她進殿伺候,甚至是許以麟華宮的一席之地。
他需要這樣的勢力。
對抗,僅是徒勞。
往事的沙礫堆積在朱紅的宮牆裡,隨著流動的風,落進荷塘里、雕欄下、井口中——
酉時將近。
殘忍的災難,浮華的空虛,徒勞一場的操持,伴隨追祭和報復的喧囂,都會從私念中消逝。然而,天邊的晚霞已經隱隱浮出了雲層,瑰麗奇詭,碎裂著天幕,與身後恢弘的殿宇相映成輝,同時,彷彿也正預示著深宮帷幕後那嶄新的一頁,即將就此揭開。
然而只是須臾,紛亂的煙光便驅散了蒙昧,真相從此展現在面前,明晰而刺眼。
楊廣見狀,黑眸危險地眯起,「怎麼,本王說到你心裏去了?」
未時兩刻,韶光踏上麟華宮的台階。
沉默的一瞬,彷彿有什麼在心間呼嘯而過。
「還記得上回本王向你提議,你毫不猶豫地拒接了,這次卻大張旗鼓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向鳳明宮求助。你這是在向整個宮闈的人表明態度,要從此投身在漢王羽翼下?」
說罷,臉上的不耐一閃而過。
四目相對的一瞬,黑眸已亂。
每座宮殿里都會殘存著這樣的沙礫,即使沒人去撿,一樣跟人在同樣的屋檐下,經歷著相同的陰晴、雪雨。這些存留在沙礫中的真相,會如影隨形地跟著每個人,即使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到,映射而生的深深淺淺的影子,也無時無刻地不在琢磨、提醒著內心——有人,正洞悉著你的秘密。
有些事情,原來註定是躲不開、推不掉的……韶光抬起眸,望向天邊絢爛的霞光,那些曾經熟悉的景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陌生,近在咫尺,卻終究遠隔天涯。
「留在麟華宮吧,只有留在本王身邊,你才會凌駕在內局傾軋、宮闈紛爭之上。之後無論你想做什麼,本王都會幫你達成。」楊廣的目光穿過重重芒刺,直直地落在韶光的臉上。
韶光反應了半晌,「殿下原來是說這個……」
男子鬆開蒙住韶光的手,對上那一雙黑森森的眸子,清寒瀲灧,似冰泉幽咽,讓人難以逼視,「本王會等,但,莫讓本王等得太久。」
尹紅萸站在蓮花繁盛的氈毯上,一襲水色荷葉籮袖絹紗裙,雙蝶髻,髻上扣著清一色純銀頭飾,映襯得其人很有味道。
「殿下此言……折煞奴婢了。」
韶光輕輕走進來,腳步聲漸近,男子轉過身——
「嗯,還是你的手藝好,比那些奴婢強多了。」
或許是這樣的神情太過悲寂、哀涼,尤其是像她這種一貫從容端穆的女子,本不該出現在臉上。薄肅的心驀然被撥亂,楊廣黑眸轉深,閃念間就已經伸出手,蒙在了韶光的眼睛上,「不要恨本王。」
哀萃芳看著兩人一站一坐的背影,眼底陰毒一閃而過。
說罷,別過眼,避開那道懾人的目光,「更何況,殿下本不該遷怒無辜的人……」
「不敢?」楊廣挑唇一笑,「你在鳳明宮的身價,談不上『不敢』這兩個字吧?」
www.hetubook.com.com在絢爛的玲瓏寶塔前。
卯時,晨曦的霧氣早已如湖面的煙波一樣散去了,鎏金般的陽光投在輝煌的殿宇上,金波離合,將綿延百里的城池宮苑都覆蓋上一層碎光。
「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萬般皆有法,非堅持和固執能夠使其赦免。推開厚重的殿門,韶光踏出麟華宮的朱紅門檻,暑熱的燥氣撲面而來。
「可殿下知道么,她們死得很冤……」
早在來之前,她特地畫了精緻的妝容。原本一雙勾人的媚眼撲了黛色,眼角打了厚厚的粉,遮去三分細紋;腮邊的一抹胭脂淡暈,唇角不彎的時候,尚看不出已過花信之年。
「只不過是宮闈局的奴婢,竟惹得整個太醫院人仰馬翻。真是讓本王大開眼界!」男子走出陰霾,繚亂的煙絲在俊魅的容顏上掠過,異彩流光。
韶光有些綳不住,莫名承受這些慍怒,不能不說心緒煩悶。然而面上掩飾得極好,別過目光,淡淡地道:「奴婢豈敢。」
「如果不是你,後宮豈能出現那麼大的陣仗。倘若昨夜真是你出了事,漢王親臨,怕不是都要驚動到明光宮去了!」
男子以背對的姿勢,負手佇立。
韶光斷然抬眸。
「太后,這款髮髻委實很適合您。」
楊廣見此眼光一厲,眼底卻驀然湧出笑意,手腕一揮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其扯到身前,「幾年不見,本王怎麼不知道你的本事見長了!」
煙影繚亂的氤氳中,那一張俊魅至極的臉,暗抑凌寒,漆黑眸子似深淵,眼底彷彿墜滿了凄迷花瓣,惑人驚艷,勾魂攝魄。然而,蠱惑盛姿之下,卻仍蘊藉著無比濃烈的肅殺和冷冽,如封凍千年的堅冰,足以讓被彌足深陷的人凍徹心扉。
光影中的男子移步而近,頎長的身影在面前籠罩下一大片陰翳,悲憫而凌厲,「可現在宮裡的人都知道,剛升任為典寶的韶掌事又攀上了鳳明宮的高枝,以至漢王一片苦心,特地在宮筵上差遣小太監給你送糕點。韶光,本王不管你是存著什麼心思,可一旦阻礙了本王的道路,你需知道後果。」
和-圖-書呂芳素蹙起眉,用尖細的指甲搔了搔額際,片刻,點點頭道:「那就先別忙了,哀家今日不去龍華泉,簡單在寢殿裡布置一些洗漱就可以。」
「死者已矣,朝霞宮的台階已經讓鮮血染得一片血紅,殿下為何就不能讓一切都歸於平靜呢?」咬著唇,韶光很艱難地說出口。
相談甚歡的話音傳進哀萃芳的耳朵里,在踏進門檻的同時,就瞧見寢閣里一站一坐的兩道身影——溫暖的橘色光暈灑在兩人的身上,背後的影子拖得老長,煙絲相交,交匯而成的混影有一種該死的和睦。
明光宮是整個宮廷權力中心之一,而她是太後身邊的掌事,是紅人,也是貼心人,在偌大的宮闈局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素日里就是那些女御和世婦們都不敢怠慢,小心應付,生怕半點兒不妥帖。可惜,自從宋良箴引咎辭職,尚宮局迎來一位新任掌事,一切,都開始發生了變化——
「太后喜歡,奴婢每日來蘅錦殿便是。」
尹紅萸捂唇一笑:「太后,此時拆下來,再梳一遍就是。但奴婢僭越地說一句,今晨和風清涼,毫無暑氣,何須去龍華泉跑那一趟。」
哀萃芳注視過來,「不用,伺候太后,是分內的事。」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獨孤閨閥確實已然傾覆,那些深埋在後宮的勢力盤根錯節,並不是太后血腥清洗就能掃蕩乾淨的。獨孤皇后一手打下基業,早已為身後事做了萬全準備——即使隕落,她也要用無數倖存下來的眼睛,看著大隋江山千秋萬代地榮盛下去。
「韶光,這就是每個皇家人不得不面對的宿命。」楊廣忽然鬆開禁錮著她的手,望向殿門外,視線變得幽遠,「在這裏的每個人,只會有無盡的爭鬥、掠奪、討伐和殺戮。無辜的人,從來都不會出現在宮裡。」
太后今日起晚了些,等厚重的殿門敞開,都已經過了卯時三刻。
夕照刺眼的光線篩下一層細密的橘色,讓她抬手擋在眼前。那些矗立在近處的紅牆黃瓦、畫棟雕梁,遠處的殿宇樓台,高低錯落,輝煌卻極不真實。
「是不是本王不遣人召見,你就不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踏進麟華宮一步?」
肆意妄為,不諳規矩——自恃盛寵的楊諒再次用行動向宮掖證明了自己有多麼視宮規于無物,同時,也令無數宮婢揉碎芳心,憧憬並扼腕出「為何病的那個不是自己」,「如果漢王殿下能有一星半點的關注,即使立刻去死也值得」之類的感嘆。而其中,被飛短流長成一段佳話中的女子,就是她。
她順從地站著,沒有抗拒,任由粗糲的手心覆蓋著視線。直到過了很久,一聲嘆息自檀唇輕然滑落,「再給奴婢三個月吧……三個月後,奴婢定會給殿下一個滿意的答覆。」
風乍起,花霧亂飛。
「殿下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其實是皇後娘娘的鳳牌吧?」
韶光孤單地站在玲瓏寶塔的陰霾里,「奴婢沒有退路,不是么?殿下已經用行動向奴婢證明,與麟華宮為敵的下場。」
雪白的大理石,鏤銀鏨刻,鑿地為蓮。女子足下是一對純銀絲灑花綉履,緩步輕移,踩踏過地面上刻著的紋飾,彷彿催生了一瓣瓣璀璨菡萏,步步蓮花。
始終淡然隱忍的態度在此刻終於崩裂出一道裂痕,然而礙於禮數,身份低微的婢子無法顯露出一絲怨意,「奴婢不知殿下聽信了何人的風言風語,可若說情分,主子們賞賜的東西,做奴婢的豈有推拒之理。」
有力的手指嵌扣住皓腕,男子溫熱的呼吸就噴洒在耳畔,極輕極渺的聲音,卻蠱惑醉人,「什麼主子、情分,你以為本王是那些不中用的奴婢,任你隨意糊弄?」
他知道她會答應的。僅憑一己之力的掙扎,只會令身邊在意的人不斷遭受牽連和禍患。她是如此聰明,會選擇一條更適合自己的路。何況,還有獨孤皇后的仇、朝霞宮宮人的恨——她要報,就必然會答應。正如他初時便算好的。
太后每逢單日必在龍華泉沐浴,從未更改過。這也是比擬著當年獨孤皇后雙日沐浴的習慣。然而在尹紅萸堂而皇之進殿伺候的一日,竟然破例了——
呂芳素聞言,將扶著髮髻的手拿下來,「瞧哀家糊塗的,竟然忘了早晨的沐浴,這梳理了一早上的頭髮,拆掉不是和圖書很可惜。」
「奴婢問太后安。龍華泉的水已經備好了,請太后移駕。」
韶光掙扎不開,幾分倔強地咬著唇,「那隻不過是奴婢為了救人,走投無路的無奈之舉。」
側殿里,十二扇窗扉都半敞開著,按照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尺寸。偶爾一縷青煙,順著月檐風燈飄進殿內,對衝著幾道居閣里的熏香,氤氳瀰漫,綻開了千層玲瓏寶塔上的金銀花樹。
明光宮,蘅錦殿。
哀萃芳挽著手,如是稟報。
以至於始終深植在心谷的怨、恨、妒,再無法得到消解,若不是用權欲去澆灌,連心脈都早已跟著萎謝死亡。
韶光一怔之下,頓生涼意,「奴婢從來不曾。」
寧霜或許在昭陽宮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情,可靈犀的痛下殺手,也不能說完全跟麟華宮、跟晉王的授意無關。
「你們也都別干愣著,跟哀掌事過去,將龍華泉的一應物什都搬過來。太后沐浴,可馬虎不得。」尹紅萸挽著手,微笑吩咐的模樣,儼然一副殿內掌事的架勢,說罷又看著哀萃芳,「哀掌事,有勞了。」
他是自冷血殘酷的兵營鍛造而出,同樣是在波詭雲譎的宮闈長大,鐵腕的獨孤皇后曾一度認為一母同胞的手足不會出現歷朝歷代兄弟鬩牆、血濺宮闈的慘劇,然而,正是由於這種打從出生就為每個人設定好的路,才會讓嫉妒、仇恨的種子在不知不覺中生根,發芽。
無力抗爭,何必非要跟宿命為敵……
如果不是她一味地逃避,他豈會用寧霜的性命做試探……韶光搖頭,苦笑,「殿下對寧霜下手,無非是想看奴婢在無助之下,是否會動用鳳牌的力量求得醫治。然而卻沒想到,不光是朝霞宮的腰佩,奴婢亦有象徵鳳明宮無上權力的螭吻玉佩。」
楊廣黑眸驟然一凜,周身迸出戾氣,仿若黑淵暗抑肅殺,「死去的人只是生者的墊腳石,如果就此湮沒,那麼盡數過往都將被塵封掩蓋。你口中所謂的那些逝者,其死又有何意義?」
來之前負責引領的侍婢隻字未提,韶光此刻感受到對方身上充斥著的強烈情緒,是慍、是怒,或是些許不明意味的情緒,不由頓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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