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狠心。沈芸瑛偏偏在這個時候懷上龍裔,而太后又挑選在此時來福應禪院,一切都是註定好的,不是么……」成海棠扶著熏籠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然而眼底卻流瀉出一抹得逞的快|感。
就在這時,忽然想起叩門的聲音。
醫官話音落地,呂芳素啪地一聲將手中茶碗摔了出去,「三個月之久,還敢說你一直不知!你當哀家是三歲孩童,任你隨意哄騙的!如此膽大妄為的賤婢,竟敢混淆我皇家血脈,來人啊,將她帶下去!」
幾位醫女嚇得不輕,互相挨著,卻都低著頭不發一語。
太后眼底顯出笑容,一擺手,讓他先退到一側,「前日,哀家與福應禪院的住持大師參禪,大師卜算出一卦『妖邪作祟,為禍社稷』的讖語,你們都是知道的,哀家在震驚的同時,心中甚是不安。本想將此事壓至回宮后請皇上定奪,誰知,連老天都不願意放過那等奸佞之人,特地在這福應禪院里下了昭示!」
「崔尚服放心,即便最後嫁禍不了,太后也不會將此事歸咎在您的頭上。」
就在這個時候,臉色慘白的沈芸瑛終於熬不住,腳一軟,一頭倒在了成海棠的懷裡。
「這件事可還有別人知道?」
可為什麼會在這時候?她也剛進殿沒多久不是嗎!自己比她虛度了幾月,到頭來,仍是敵不過一個新來的女人!
韶光看見她臉上浮現一絲狠意,不禁問:「那崔尚服的意思是……」
嫣然點頭稱是。
崔佩的臉顯出些病態,被光一照,慘白慘白的,「我來與你討個主意。」
托盤裡的午膳,是從小廚房端來的,三菜一湯,俱是齋食,清爽可口。在宮裡嘗慣了珍饈美味,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哀萃芳的臉色,刷地一下就變了。
沈芸瑛的臉色有些訕訕,「成姐姐,我可是好意呢!」
略顯圓潤的醫女,宮裙外面罩著一件雪白色的袍子,伏在地上的模樣,有些可笑。呂芳素的視線從她的頭頂掃過去,陰沉地道:「不想死的話,就給哀家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韶光挽著胳膊,閑閑地靠在窗欞邊,過不多久,果然就瞧見青萍又怒氣沖沖地回來了。
「你說的是,黎紅薇?」
呂芳素怔了一下,隨即,面色一沉,「大師的意思莫非是……」
「所以,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好生休養……」成海棠的臉色有些扭曲,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又綻開笑容,「倒是妹妹,這麼大的喜事,竟然還瞞著。要不是姐姐略懂藥理,識得脈象,真要被你給蒙慘了。」說罷,輕輕動了一下搭在沈芸瑛皓腕上的手指。
如同晉王一樣,在整件事情上,太后怕是……另有打算。天機已測,就絕對不會因為一件小事而推翻全盤卜算。或許,她此時正巴不得出現更多的是非,好一併推到卜算出的那八個字上面,使其更具說服力。
前朝卜算吉凶而引發的禍端很多,幾樁聳人聽聞的血案,歷歷在目。然而皇家的人對這些一貫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尤其這一次牽扯到了皇室血脈的純正、江山社稷之福禍。捕風捉影就很可怕,更何況,還是福應禪院德高望重的住持大師所卜算出的卦象!
成海棠眼前一黯,目光不禁落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尚未來得及品嘗的甜美果實,此刻,悉數化成了宮正司宮婢拿著鐵棍的微笑。靈犀僵直著身體,驚恐萬分地抬起臉,一直看著那滿是倒刺的棍子朝著自己的小腹打來。
醫官張了張嘴,面露愕然。
鴻臚寺大夫的話,引來在場官員的一陣附和聲。
當成海棠和沈芸瑛來到殿前平台,正看見祭品焚燒后的熏氣升騰,鼻息間是一股焚燒的味道,都有些傻眼。
毫不掩藏的優越和矜貴,只會顯出別人有多麼淺薄和卑微。可真是個不討喜的姑娘。成海棠朝著沈芸瑛又是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以一種溫和的姿態睨視著眼前女子,「姐姐在這宮裡邊兒,看到過很多女子,都如芸妃妹妹這般純良和善,可惜,宮裡的人情無法用一顆暖心就捂熱。妹妹的話,在姐姐這兒不打緊,換了其他地方,可要得罪人而不自知了。」
樹葉被颳得沙沙作響,關上門,屋內可聽聞一陣怒號的風聲,嗖嗖地灌進來,連火炭都開始點上,也驅散不掉陰寒之氣。
「側殿那邊出事了!」
然而因為哀萃芳被暫時削職,太后索性收回了對一應宮人的懿命。酉時一刻,華燈璀璨,院中仍有三三兩兩的宮婢逗留,飛短流長,閑話宮事。
咬牙切齒地回味著那個人的喜好,蔡容華目光冷冷,「如果你將此事告知給太后,她一樣會赦免你的罪責。而且,說不定給你一個名分,從此在宮裡邊,與扶雪苑的夫人和嬪女,甚至是本宮,平起平坐。你又何必非要來求本宮?」
成海棠剛跪在軟墊上聽完寺里的早課,特地跟住持大師求了一道平安符,據說開過光,送給沈芸瑛正好。自從小產以後,她一直拒絕見任何人。轉眼回宮之日在即,照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奴婢還知道……每一次宣華夫人與晉王私會,都會在自己的寢閣窗口,插上一朵芙蓉花做標記。幾個時辰后,宣華夫人自會去寧慶殿等候。反之亦然。」
「啟稟太后,黎夫人這脈象,並非喜脈。」
時隔才幾日,還沒回宮裡呢,想不到就有了這樣的傳聞。看來無論有沒有參与,君子無罪,懷璧其罪,一旦處在那個位置上,如何也逃不開旁人的流言和詆毀。
嫣然的嗓音既輕又細,溫柔得彷彿能掐出一汪水來,端的是不見其人只聞其音就令人三分動心。蔡容華不禁勾起唇,笑了笑,且等著她的下文。
龍裔的事情至此塵埃落定,然而呂芳素的謀算還沒完。扶雪苑只是一個開端,殺雞取卵,只為以儆效尤。眼下距離回京還剩下不到兩天,宮闈局裡的人已經開始著手規整備品,然而很多人都忘了,玲瓏山上依舊被封鎖,局裡的宮婢也都被管束著,甚至是那些自央河小築調來的禁衛軍,仍舊鎮守在第三道山寺門口,枕戈待旦。
想到此,成海棠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成海棠不明白,為何出了宮門,沈芸瑛還能每日描眉畫目,置備妝容。但看得出,那一件灑金燙紅的宮裝也是精心挑選的,就連紋飾和圖籍都嚴格按照皇子妃的定製,絲毫不差。相比較而言,自己則是中衣單紗,雲髻稍綰,顯得過於簡單樸素,不禁有相形見絀之感。
「芸妃妹妹……」
此刻的殿前平台上,人頭攢動。
佛音裊裊。眾僧盤坐在地,正轉動手中的佛珠,愈加徹耳的經文如同漫天的霧靄,繚繞在佛殿上空,試圖驅散掉殿前平台上陡然而起的陰冷之氣。
紙,是包不住火的。
崔佩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吐出那三個字。
「乃是嬰靈之力。」
她理應知道佛像鏽蝕有多大的後果。恐怕不僅是她自己,還有餘西子,以及牽扯到此事的所有女官和宮人,謫罪、革職,無一倖免。然而,也正因如此,韶光忽然想起來,當日側殿的門窗,都是在臨走前一一檢查過的,崔佩是個如此勤謹的人,余西子又一貫周到細心,從未出現過紕漏,怎麼會……
哀萃芳也是一愣,她根本就不知道商錦屏口中提到的「紫蘇、黃芩」都是一些什麼,更未曾讓宮人去拿過什麼葯,當即怒道:「在太後跟前,商掌事怎敢如此信口雌黃!老奴若得了病症,自會去醫署請診,去你司藥房做什麼?」
可終究,還是受牽連了。
一道斷魂符,貼在十五位醫女的身上。
呂芳素深深蹙起眉,朝著醫官遞去一個詢問的眼色。醫官俯身,沉聲道:「啟稟太后,據微臣剛剛為這位姑娘診脈,那腹中的胎兒,最起碼已足三個月。斷不可能是剛知道的。」
咄咄逼人的青春,無法掩飾的美麗,素裳襦裙已有傾國之資,倘若換上一身光鮮絢麗的裝飾,將是何等的光芒四射?
話音未落,諸官皆俯首,「太后恩澤天下,大隋福祉綿長。臣等惶恐!」
她們的孩子沒了,她的孩子也沒了,報應,真的是報應……
山寺柴房。
話音落地,有片刻的沉寂。
前兒看還好端端的,隔了一日,竟變成如此光景。
兩女頗有些惶恐地朝著高座行禮,呂芳素才緩緩地睜開眼皮,一擺手,頗有些疲乏地道:「不必多禮了,都起來吧!」
「成妃娘娘,芸妃娘娘,太后命兩位過去。」
無論誰死,都好過自己死。略顯壯碩的醫女說罷,回頭指向與自己共事的一個姐妹,「是她,奴婢看見就是她將藥包交給黎夫人身邊侍婢的!」
冰冷而簡陋的小屋裡,圈禁著一些衣著襤褸的女子。
眾臣再一次叩首,呼聲震天。呂芳素深重地吐出一聲嘆息,片刻,將目光轉向一直閉目的住持,「不知道大師對此事,有何高見?」
呂芳素眯起眼,臉上一時間陰晴莫定。這時,哀萃芳彎著腰,用不輕不重的聲音道:「太后,住持大師說得不錯。此次事關國祚,不能因為您心存憐憫,而放過姦邪之人啊!」
她不想死!
不是喜脈……
「太后不是說,要將她們押解回宮,由皇上親自查辦么?」
蔡容華看著她,「你這是做什麼?」
自她進門,一直到說出原委,僅是表現出無奈、煩悶的神色,而不是焦急、惶恐。於是,更驗證了她心中的猜測,「崔尚服已有對策,是么?」
炭火有些旺,噼啪了一聲。
蒹葭在聽見她提及自己時,不禁挑了挑眉。
內侍監的人凶神惡煞地來押人,佛殿前一片女子的哭聲。
蔡容華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
「還記得,之前我讓你送過去的熏籠么?」
幔簾被掀開,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端莊靜美的臉。彎彎眉黛,眉心嫣紅,是特地點了一顆硃砂痣,襯著如玉的臉頰,愈加光彩照hetubook.com.com人,顧盼生輝。
是綉兒。
柴門緊閉,送飯的宮人揭開小天窗,將食盒用麻繩順下來。
沈芸瑛臉頰更紅,一說完,略帶嗔怪地看了旁邊的侍女一眼。
看來,有些事情已經昭然若揭。
堂堂的宣華夫人,宮闈裏面最得寵的一位妃嬪,竟然會勾搭外人,紅杏出牆……蔡榮華娥眉一蹙,越發感覺面前的人言語可笑,「照你這麼說,你是瞧見了那男子的樣子,抑或是,知道他的身份,能當場指認出來?」
眼下最關鍵的是攘外,至於身邊的事……呂芳素眯起眼,眼底顯出一絲陰鷙。
這一夜,整個福應禪院,註定無眠。
蔡容華眸光一亮,「此話當真?」
蔡容華先讓蒹葭給自己斟了杯茶,然後擺手,示意麵前的女子落座。
房檐下掛著的煤油燈一晃一晃,將柴房映襯得晦暗難明,黎紅薇蜷縮著腿,把臉深深地埋進膝蓋間。冷,耳邊聽見風順著門縫嗖嗖地灌進來,感覺更冷了。
崔佩喝完薑茶,就提著琉璃燈盞走了。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一串爽脆的女音:
往常到了這個時辰,早已有管事宮女在四處巡查。
蔡容華留意到她的神色,不禁眯起眼,剎那間,心中忽然掠過了一絲閃念:沒錯,既然嫣然撞見過晉王和陳宣華私會,黎紅薇沒理由不知道。面前這婢子接下來的話,應該是想說明日的審問,黎紅薇很可能會將此事告知給太后,以此取得寬宥。而她沒說出來,則是怕說了之後自己覺得她沒用,不願出手相救。
除了祈福當日的臨場,這幾日都沒有格外召喚。沈芸瑛聽到后,不免有些擔心地瞄了成海棠一眼。海棠老練,讓小妗將稟報的宮人帶過來,溫聲詢問:「可知道,太后召我們二人,所為何事?都有何人一同前往?」
在這樣的氛圍里,捉拿妖孽,似乎已經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黎紅薇靠著圍欄,索性也閉上眼睛,一剎那寒冷和飢餓交替襲來。
卻也不再多言。
當商錦屏領著下屬醫女站在殿前的一刻,斂身行過禮,抬起頭,首先朝著寶座一側的哀萃芳,露出一抹微笑。
眾女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緊張和惶恐。就在這時,其中的一個醫女哆哆嗦嗦地爬出來,泣不成聲地道:「請太后饒命,奴婢等不想死啊!」
出乎意料的話,讓在場諸人大感失望,甚至連呂芳素都有些鬧不明白。捉賊拿贓,如今已經發展到群情激奮的地步。不管是哪位夫人,不管是不是龍種,只要從醫官的嘴裏證實那兩個字的存在,血液里一直叫囂的衝動才能即刻得到滿足。
「商掌事,住持大師的話,你也聽得很清楚。現在哀家想知道,隨行出宮的這些個夫人和嬪女裡頭,到底有沒有人正懷有身孕?」
崔佩抬眸,不甚明白她的意思。
「妹妹家底殷實,在宮裡面自然不用多做避諱和退讓,」成海棠握著茶盞的手,騰出一隻覆在沈芸瑛的手背,笑意寬和,「但在不久的將來,這內宮,卻會有比妹妹更尊貴、更優渥的女子進來,而不會再遜色。姐姐是來日無望,妹妹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就算妹妹不為自己考慮,為了殿下,也要及早挑起這擔子。總是這般橫衝直撞,將人都得罪光了,可是不行。」
蒹葭想也不想,直接就說不見。這時,卻聽見屏風後面響起一道慵懶的女音:「先讓她在門外候著吧,待會兒本宮自會見她!」
蒹葭的問語,引來蔡容華的一聲嗤笑,「怎麼會等到回宮!太后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能重辦的把柄,斷不會交給別人。而且一旦回宮了,很多事情想做都做不得了,還不趁此機會,一併了結?」
後有大理寺少卿擬出旨意,扶雪苑中一應有孕在身的宮婢,**宮闈,為禍社稷,皆押下玲瓏山,亂棍打死。教唆其涉罪的夫人和嬪女,待罪收押,等回宮后做定奪。
「你……」
正如感同身受的情結,將原本純良的心性削弱。
成海棠看著她做完這些事,捧著書,有些喃喃自語般,輕問了一句:
腥甜的味道,一點一滴地灑落進土壤里。宛若最甘甜的瓊漿,滋養著佛陀之心,催開一地紅蓮之花妖嬈綻放。
嫣然剛說完就跪在地上,低垂螓首,眼角沁出一行清淚來。
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
就如同是滴落的一顆水珠,一字一句都落在這殿前平台的池面上,盪開了詭計和陰謀的漣漪。等到池面上霧氣消散,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無所遁形:兩位皇子妃一陣驚疑和惶惑;幾位夫人和嬪女有的面露狐疑,有的沉默不言;宮闈局的女官們則是一片竊竊私語。
女眷之中,正有人懷有身孕?!
呂芳素聞言,一挑眉:「你且說來。」
而且她已經等不到回宮,就要跟皇城永別。余西子這一招,是讓司衣房在內局再無翻身的機會。韶光忽然想到綉兒和青梅,趕緊將東西拾掇了,踏出屋院。
呂芳素不耐煩地擺擺手,算是准奏了。醫官得令,又踱步回到了黎紅薇面前,再次伸出手,然而這一次卻是朝著黎紅薇身側的一個婢女。兩指翻轉,陡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呂芳素對頂起雙手,目光從眾人的身上掃過去,「哀家知道,你們心裏念著哀家,念著皇上。可現在,就在這玲瓏山上,就在這佛殿前,有人卻不希望哀家安好,更在詛咒大隋國祚衰敗!」
「姐姐……」
「娘娘……」
「宮中醫女百人,獨召你們幾個隨行,是哀家對你們的信任和恩賞!現如今你們中間卻出現了倒行逆施、大逆不道的人。有人出面指認或者當事人自己站出來,其他人則可脫罪,倘若不然,爾等一併連坐,凌遲處死。還不趕緊給哀家從實招來!」
東宮皇子妃這邊,只來了成海棠和沈芸瑛兩個。太后沒有特別囑命,管事宮女也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隨意走動。
「當然,我說的這些你可能不懂,」成海棠轉過身,直視著紅籮的眼睛,「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像鬱金這樣的香料,倘若上了身,輕則可令妊娠期的女子小產,重則會引致血崩而亡。」
「既然如此,崔尚服就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吧。」
「那人是誰?」
「崔尚服想到了誰?」
隨後,示意她二人站到一側。
沈芸瑛低下頭,笑而不語。不知是羞澀還是被說中了心事,連耳朵都紅了。
「成姐姐。」
「芸妃的小產,並非因為受涼,更不是什麼怨念,而是因為她體內吸入了過多的熏香所致。」成海棠轉眸,臉上不再含有溫和的、寧靜的笑,而變成一種篤定、殘忍。彷彿換了另一個人,那眉眼、神態,讓人覺著熟悉,又分外陌生。
熏籠里,有煙氣彌散。
「你怎麼能確定,就一定是晉王殿下……」蔡容華扯了扯唇,露出一抹僵硬的微笑。
太后震怒。
嫣然使勁點了點頭。
她多麼希望這隻是一場噩夢,夢醒了,自己仍坐在扶雪苑的屋院里,挑揀妝奩里的首飾:哪一件是皇上賞賜的,哪一件是司飾房新打造的……
敲門聲很急促,湮沒在風聲樹葉聲里。屋裡的人儼然聽見了,起身穿鞋,披著一件斗篷走到門扉旁。
成海棠看在眼裡,一邊擺手吩咐小妗上茶。
沈芸瑛脫下肩上的大氅,裏面是一襲高腰長裙,寬鬆的裙擺和垂墜的流蘇,恰好遮擋住了略顯圓潤的腹部,很有心思的搭配。
言辭鑿鑿,哪怕是一絲幻想,都不留給她。蔡容華的笑容有些冷了,沉默了好半晌,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你還知道些什麼?」
「外面是什麼人?」蒹葭放下繃子,不知道誰這麼不懂規矩,偏在夫人沐浴時過來打攪,不禁冷聲開口詢問。
一陣軸承轉動聲,須臾,便有持香花的內侍推寶車而來。寶車上安置著十八尊羅漢像,純銅打造而成,在陽光下閃爍著無瑕之光。宮婢執著熏燈香引,開列在寶車之前;另有打竿的僧侶,長竿上懸著皇幡,獵獵作響。提著花籃的宮婢一路走,一路撒下花瓣。
能讓她有些印象的名字,除非是身邊使喚過的宮人,否則,一定是彤史上某個曾經有過記載、卻不經常出現的。嫣然踏進門檻的一刻,蔡容華藉著燭光瞧清楚了她的模樣,再一次肯定,這宮婢該是上過彤史的。
一側,黎紅薇聽到這句話,不禁怔了一下,轉臉去瞧她,逆著光,卻如何也瞧不清楚神色。而剩下的幾個女子都只當駱紅渠是在說瘋話,兀自闔上眼皮睡去,黑甜夢裡,還勾畫著重返枝頭時的景象——錦衣玉食、香車寶馬……何其煊赫榮耀!
倒是有些異樣。
自辰時到巳時,宮闈局送完佛像后,本欲進行的酬神事宜,因天氣惡劣,被擱置下來。然而一過未時,太后就囑命封鎖山門,隨後,忽然有大批禁衛軍開往福應禪院,皆是央河小築的親隨,直接隸屬於太后。申時未過,天愈加陰沉下來。尚未入夜,山上山下就已經被圍成了一個鐵桶,飛鳥難入。原本守衛在寺里的戍衛因被調往山下,由趕來的禁衛軍所接管,就連身為統領的簫琉冕都被架空,一應軍權皆喪失。
「啊……」
韶光不知道她是不忍心,還是覺得尚且不夠,不由抿唇,輕聲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比嫁禍於人更好的辦法呢?」
商錦屏冷笑了一聲,「哀掌事自然是瞧不上小小的司藥房,然而藥品的進出都有記載,不是哀掌事想賴就能賴的!」
紅籮低著頭,只忙著手上的活兒,含糊地道:「都往下三道山門去了。管事宮女不讓奴婢上前,奴婢只得站在平台上遠遠地往下看了幾眼,司衣房的人好像這就要被趕下山了。」
韶光起得很早,然而比她更早的,卻是宮正司的人。
銅鼎中正旺的熏霧,忽然淡了。
紅籮捧著托盤踏進殿門時,成海棠正https://m.hetubook.com.com窩在長榻上看捲軸。刺眼的光線投射在上面的字句間,連紙面上都泛起一層蒙蒙的白霧,成海棠眯著眼,似有些睏倦。
在場的人一片喧嘩,被捉到手腕的宮婢臉色煞白,跪倒在地,「太后,奴……奴婢冤枉……」
來不及收回的笑容,驀地僵在唇邊。成海棠怔了一下,默不作聲地抽回拉著她的手,須臾,抿唇又笑了,「是么……」
味甘性寒,陰苦積血,若用在女子閨室,則邪氣乘虛內陷,導致氣血兩虧。經年累月,暴脫而亡。此香更不可以沾唇,否則大凶,一貫為妊娠和久病之人所忌。
怎麼都難以入眠。
然而,就在里黎紅薇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商錦屏的臉上忽然展開一抹笑,對著那名醫官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低聲說了一句話。
死一個,總比跟著一起死強。
「你何時送去的,也不與我說一聲。」
那不是陳宣華的心頭好嗎!
韶光推開門,暗抑的天色中,來人打著一盞琉璃燈。
韶姑娘看人的本事,可真是精準得令人生寒呢!
佛身上,在大片鏽蝕的表面,開滿嫣然的花朵。不是紋飾,也並非彩繪,那些叢叢簇簇的桃花花瓣就似生長在佛像的血脈和經絡里,新鮮欲滴,宛若剛從枝頭摘下來,那麼冶艷、妖嬈。
那麼好的食慾么……
一席話說得沈芸瑛有些呆住,成海棠低聲呵斥了一句「放肆」,轉過臉,向著沈芸瑛微微一笑,「你別聽她的,都是我給慣壞了,沒規矩。妹妹這麼貼心,姐姐我自然是知道的。可出宮在外,若是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怕宮人私下裡要說東宮的妃嬪招蜂引蝶、招搖過市,便不好了。你說是么,芸妃妹妹?」
宮正司的人早就站在一側,就等著太后一聲令下,馬上拿人。然而靈犀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力氣,一把掙開了宮人的禁錮,撲通一下跪在呂芳素跟前,「太后,您饒了奴婢吧!奴婢縱有千錯萬錯,可奴婢肚子里懷的卻是您的皇孫啊,您難道真的忍心么!」
祭祀用的一應銀器和銅器是無論如何都不敢馬虎的,更何況還是佛像。處理維護得小心再小心,還是出了錯。
「去看過了么?」
她也寧願皇后還活著。就算進不了宮闈,最起碼還有一線生機。只要待在扶雪苑裡,安分守己,就會一直高床軟枕,起居無憂。不像太后,表面上聽任放縱,內里卻是陰險狠毒。
其間,有披著袈裟的僧侶站在祭壇前,旁邊有盤腿坐在地上的沙彌,手中轉動佛珠,口裡念念有詞的是經文。間或有一個拿著玉凈瓶的僧人,自殿南走到殿西,隨時灑下甘露。
崔佩臉色沉鬱,「當時余西子找到我,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等我知道后,嚇得不輕,趕緊去看。除了當時負責守夜的宮婢,只有她和我知道。」
「是……是晉王殿下。」
呂芳素也似很震驚,沉默了好半晌,驚疑莫定地問道:「大師是說,楊氏子孫……」
韶光微笑看著她,將手覆在她略顯粗糙的手背上,慰其寬心。
冰寒徹骨。
「商掌事你說,還有何人從司藥房拿過這幾味葯?」
身邊人,身邊人……
除了宮人,倒是都全了。
酉時,夕陽西墜。
「怎麼了?」
呂芳素正琢磨著商錦屏的話,冷不防她這樣說,不禁側目,「有這回事?」
紅籮是個實心眼的,聽她這麼說,不答先問道:「娘娘為什麼對那個新來的側妃如此關心?」
「誰知道呢!來這兒才短短几日,就發生這麼多事,真是讓人不踏實。比不得宮裡,起碼是自己的地方,住也住得比較舒心。」蔡容華捏起水面上的一片花瓣,湊到鼻尖嗅了一下,「聽說,明日一早,就要對扶雪苑的那些個夫人和嬪女進行審問,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會牽扯其中……」
羅漢像,染花身。
場院還有未來得及清理的積水,一攤一攤,映著兩旁竹林的倒影。天井邊的好些花卉都凋零了,地上堆積了大片的落葉。木欄里,只剩下平素不精心打理的幾叢野菊,經過一夜風雨洗禮,艷姿凄凄,愈加綻放得強盛。
在黎紅薇還沒做出反應的時候,醫官已經清楚地掌握了靈犀的脈象,轉過身,果斷地朝著寶椅上的呂芳素拱起手,高聲道:「啟稟太后,這位姑娘的脈象,正是喜脈。」
施艷春的事,猶在眼前。呂芳素深吸了一口氣,陰沉著臉,示意她先起來。
就是她!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她想害余西子也就罷了,更毒的是,想將她這個尚服一併除掉。這樣一來,她便能名正言順地榮登尚服之位。簡直是痴心妄想!
靈犀已經死了,連同她腹中孕育的胎兒。
沈芸瑛點點頭,抬頭時,忽然注意到了成海棠的衣襟,不禁道:「成姐姐這衣領子是怎麼了?」
就在這時,外面來人稟報:
韶光自問,並沒有那樣的本事,能算計到每一件事,能照顧到每一個無辜的人。否則,就不會有昔日朝霞宮的怨恨和遺憾,還有對寧霜的無可奈何。綉兒……成了一連串陰謀下的犧牲品,如同跟她一起被驅逐的另外十四名宮人。
她犯得上不惜將自己搭進去,也要陷害余西子么?
在場諸人都驚愕地捂住嘴。
「你說,你也是剛剛才得知?」
嫣然連連苦笑,「奴婢是戴罪之身,避之猶恐不及,怎敢去自投羅網。更何況……」
竟然,真的是……
紅籮眼角有淚,篤定的念想在一剎那轟然倒塌,讓她一時難以接受。
幾年不見,他還是他,然而昔年情分早已蕩然無存。她是明知道他貴為皇子,這些事情有一日便要看一日。然而自他回宮以後,一直花心思去經營的,不都是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宮婢么,何時又跟陳宣華有……
成海棠緊了緊身上的大氅,站到西側靠近丹陛的地方,抬眼環顧了一周,發現殿前平台上除了正得寵的陳宣華和蔡容華,竟然連扶雪苑的幾個夫人和嬪女都到了,包括黎紅薇、駱紅渠……其中駱夫人身畔的兩個侍女倒是很惹眼,素紗白綢,細看之下,端的是生了一副艷麗面孔。
一語落,宛若平地驚雷。
蔡容華嘖嘖兩聲,捏著的兩根手指忽然收緊,「不妨說說,本宮為何要救你?」
芙蓉花……
蒹葭拿著綉針,仔細回味著蔡容華的一番話。
「你別忙,還是我自己來,」崔佩止住她遞過來的動作,自己伸手取了一碗,燙熱的姜水下肚,半晌,吐出一口怨氣,「你還記得,前幾日搬進側殿的十八尊銅身佛像嗎?剛才余西子來找我,說是出大事了。」
商錦屏低著頭,用餘光瞥了哀萃芳一眼,也不多做糾纏,拱手道:「除此之外,老奴查到都是扶雪苑的一些夫人和嬪女,因記載少略,並未載明是具體何人。」
她又有一個那麼殷實的家世,應該也是為太后所忌憚的吧……將來的小東宮或許會榮登大寶,然而她作為生身母親,卻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的。那孩子,既然終究是她的一道催命符,生與不生,又有什麼關係呢?
咬死的字眼,慍意暗生。韶光不語,等著她後面的話。
隨後一片嘩然。
是啊,太子殿下的第一個孩子;
「都是小錦,說什麼宮中不比家裡。非不讓往外說。」
這些曾經在宮闈中度過很長一段清寂歲月的夫人和嬪女,怎麼也想不到,在獨孤閨閥傾覆后沒多久,還沒來得及享受榮華和寵愛,就身陷囹圄。
鬱金。
「主子,你這是怎麼了!」
紅籮低著頭,半天都沒說話,成海棠只得拉過她的胳膊,「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她的,嫣然的,還有扶雪苑一應夫人和嬪女的。
她是自浣衣局大劫醒來后,第一個看見的人。偷了自己的鳳牌,最後又十分委屈地還了回來。在司衣房煩悶而辛苦地操持堆積如山的活計,當自己力不從心的時候,她又總會貼心地分擔過去。就像一株不起眼的野菊,開在綺麗的百花之間,不惹眼,卻同樣生機勃勃地綻放著。
此時此刻,容華夫人的屋院里,燈正亮著。
「娘娘,該起來用膳了。」
「老奴發現,剛來山上的幾日,宮妃倒是有很多次召醫女去號脈,然而自從那場風雨過後,總來請診的宮人反而不來了。然後就是藥材這邊,老奴昨日查了一下備品,竟然發現裝備的葯料中,忽然增加了很多紫蘇、黃芩和桑寄生……。」
顯然是鎩羽而歸。
「太后,請容老臣再一次號脈。」
呂芳素靜默了一瞬,頃刻,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斷然抬手道:「來人啊,去傳喚醫署醫官和司藥房的醫女前來!」
韶光沒說話,靜靜地聽她往下說。
那個人……一定會來救她的吧?如果不想自己在審問時將所有事情招認出來,就一定得來救她……
對她來說,那是一段最單純而無憂的日子。然而,看到隊伍中的嬌小少女,涕淚橫流卻不敢哭出聲的模樣,不禁一陣惻然。
呂芳素不解地皺眉,「何為靈識?」
南側的丹陛下,沈芸瑛的臉色在一剎那變得慘白,腳步虛浮,險些要摔倒。身旁的成海棠伸手扶了她一把,輕聲詢問,沈芸瑛搖了搖頭,咬著唇,眼底含著點點淚光。
中途換班的時候,會有管事宮女來查看,屆時,只需要讓她三緘其口,一直拖延到明日一早,等殿門一開,佛像鏽蝕的事情自然而然就推到鍾漪蘭的頭上。
紅籮捂住嘴,卻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煙氣化成一陣青煙,風一吹,消弭得無影無蹤。
女為悅己者容。
桃花……
崔佩老了,兩鬢間華髮頻生,深陷的眼角處有幾道皺紋——這個老婦,見慣了宮裡鉤心鬥角而製造出的怪力亂神詭秘景象,並不會像一般宮人那樣惶恐不安。然而,侍奉過兩代鳳主,歷經浮沉的她,同樣對當年的宮www.hetubook.com.com闈大肅清心有餘悸。
她知道,如果在此刻否認,這個善良的婢子一定會就此相信,並且,始終保持著這種深信不疑,去排斥每一個懷疑她、譴責她的人。
韶姑娘說得對,她是經由太后保舉才得以進殿的,如果將來果真誕下麟兒,誰能保證太后不會推開太子,轉而去扶植一個新降生的小東宮?畢竟太后才初掌中宮啊,剛剛嘗到權勢的滋味,會這麼快就讓榮耀的權柄從指縫中溜走么!
崔佩在這時眯起眼,眼底閃爍著一抹憤恨,「但門窗未關,佛像淋雨,絕對不會是房裡人的失誤。或者換一種說法,是有人,在故意陷害。」
「這幾日躺在榻上,也不出門,就沒那些個講究了。」成海棠撐著笑臉,道了一句。
血泊,污痕。
「為什麼出不去?太后不是說要將我們押解回宮,等候皇上定奪么……」
沈芸瑛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在家時,宮廷師傅就總教導,女子修養和儀態尤其表現在裝束上。姐姐若還在宮闈局,便不打緊,現如今身在東宮,一切都應以殿下的顏面為重。這水紗料子本就易起褶,更要細心打理才是。小錦,待會兒把本宮房裡的熨斗給成姐姐拿過來。」
早在獨孤皇后在世的時候,就和皇上有過後宮獨專的約定,因此皇家一脈五子,皆是嫡出。可江山穩固后的國君,會不想坐擁美人無數,只守著一位皇后度此餘生么?獨孤氏早在她們進宮時,就給每個會被召幸的女人都餵食了湯藥。
「奴婢是司寶房的嫣然,特地來求見容華夫人!」
「崔尚服。」
可她們絕對想不到,佛像的事,成了一切禍端的引線。
成海棠放下書卷,騰出一隻手拉著紅籮的手腕,示意讓她坐下。
「都看見了么?這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異兆,竟然就在哀家的眼皮底下發生,難道不是上天對哀家的警示么!『妖邪作祟,為禍社稷』這八個字,簡直就像是一道火焰直接烙在了哀家的心頭上。倘若哀家置之不理,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如何對得起皇上!」
所以,每一位夫人的身邊,都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婢女,作為她們的替身,若有幸,則可為皇上生下一兒半女。然而呂芳素卻用一雙手,輕而易舉就擊碎了她們的美夢,不僅是美夢,還有前途和性命。
一直到她斂身退出去,片刻,蔡容華都沒從思緒中回過神來。這時,一側的蒹葭忽然開口道:「雲錦主子果真要收留她?」
門外的人靜了一下,頃刻,復又開口:
炭火噼里啪啦地響,熏熱的氣息帶來些暖意。崔佩放下手裡的燈盞,與韶光圍坐在火爐邊,搓著尚有餘溫的手,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平復心裏的彷徨不安。
正如……佛像的事。
一直泡到水有些涼,蔡容華自浴桶中妖妖嬈嬈地起身,濕漉漉的長發鋪在肩上,水蛇般纏繞。隨侍宮婢捧著剛熏好香的高腰長裙,輕紗雪綢、襟帶飄逸,勾勒得身姿曼妙,顯出幾分弱不勝衣。這時,蒹葭才去開門,讓外面等候多時的人進來。
「其實該早點說出來的。若是殿下知道,指不定有多高興呢!」沈芸瑛輕輕地撫上自己的小腹,臉上顯出一抹溫柔,素日里的端靜,此刻因動情而惹人憐愛。
九月十五,天陰欲雨。
成海棠抬臉看著一臉純真直視自己的紅籮,話到嘴邊,竟不知如何開口,最後化作一抹無奈的笑,「同在浣春殿,如今出了宮門,互相關照是應該的。不僅是殿下,我……也很在意芸妃的身體啊!」
「我不想完全將佛像的事推到異兆上,這樣就太便宜了那賤人。」崔佩斷然抬頭,一把拉住她的手,「韶光,想個方法,就當是你進宮闈局對我的報答。利用這件事,讓鍾漪蘭永不能翻身!」崔佩說罷,直視著她,目露兇狠和堅決。
青梅並不在其列。十五人中均是宮婢,並無女官。看樣子,桃枝、阿彩、金銀也都被一併保存了下來。說到底,崔佩始終不想讓司衣房太傷元氣,否則另一邊的司寶房、司飾房若要反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崔佩是給自己留了一個餘地。
宮裡的女人,本來就該有一朝榮寵、一朝殞命的覺悟。
「太后息怒。」
主持捋了捋鬍鬚,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神情,緩緩地道:「若是老衲卜算沒錯,那妖邪……正是某個女眷腹中孕育的胎兒!」
山霧冷窒,連熏氣都散了。
韶光說了一遍計策,崔佩沉默良久,忽然幽幽地道:「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剛吐出一個字,哀萃芳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主子,老奴對主子一片赤誠,從不敢有二心。主子莫要聽信奸人調唆,冤枉了奴婢啊!」
靈犀已經肝膽俱裂,匍匐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奴婢該死……是奴婢不敢說。就在出宮前的幾天,奴婢曾被皇上臨幸……可奴婢真的不知道已懷有身孕!」
宮裡的夫人和嬪女,哪一個不曾在司藥房里培植一兩個親信?一提起醫女,在場的好些女眷,臉色都變了。不多時,待宮正司的人將一隊身著白袍的醫官和宮人帶上來,很多事情,都無法繼續隱瞞。
銀絨軟白披肩下,只穿了一件樸素的單紗中衣,滾錦邊的水紗料子,因側卧時被壓在胳膊下,有些皺了,荷葉滾邊兒還翹著一角,不細看也看不出來。成海棠順著她的目光,下意識地伸手去抹。卻如何也抹不平。
此刻,山寺里的女眷們都被囑命待在各自的屋院里,不得隨意走動。很多人從未經歷過這樣的陣仗,但或多或少對當年的宮闈大肅清有所耳聞。門外風聲呼嘯,飛沙走石,似有鏗鏘甲胄聲,又似兵戈撞擊的響聲,震動耳鼓,人心惶惶。
九月十三,忽然狂風大作。
「芸妃妹妹怎麼有空過來,快過來坐。」成海棠扶著紅籮的手坐起來,臉色微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樣子,僅披著一件軟白小襖,柔弱堪憐。
「夫人容稟,容華夫人與之私會的男子腳下所穿的錦靴,奴婢再清楚不過,那是專屬於麟華宮的麒麟樣章,宮中除了晉王殿下,沒人敢擅用。奴婢絕對不會認錯!」
成海棠眼睛一閃,果然,還是讓韶姑娘說准了。
「啟稟太后,紫蘇、黃芩、桑寄生以及砂仁這幾味葯,都是用於安胎。」
鍾漪蘭如何也想不到,只一夜,便禍從天上來。
山上山下已經被戒嚴,內有宮婢管束,外有禁衛軍把守,一旦自山裡下來,就再難往上走。韶光憑藉著鳳明宮的腰牌,繞走小徑,取道後殿,在第四道山門口,忽然看見有宮正司的婢子正推搡著一對宮人,往第三道山門下面帶。
「奴……奴婢知道是……扶雪苑的黎夫人曾經讓人來拿過那幾味藥材!」
「崔尚服是從哪兒來?」
外面的風勢依然很猛,天空烏雲密布,將一輪滿月遮擋得嚴嚴實實,透不下一絲光線。沉悶的空氣,像是隨時都能下起瓢潑大雨。
「娘娘,那芸妃可沒有您想得那般嬌貴呢!」紅籮信以為真,愈加覺得眼前的女子溫和親善,笑了笑,貼心地將靠墊放在成海棠身後,「晨曦時,奴婢正好在小廚房裡遇見了在那邊伺候的小錦。她說芸妃娘娘精神很好,食慾也不錯,昨個兒夜裡還特別招了膳食,連糯米糰子那麼甜膩的東西都一連吃了兩盤。倒是娘娘,前幾日染了風寒,該多多進補才行。」
「太后不是已經卜算出了一個凶卦,」崔佩臉色愈加陰沉,雙手握著杯盞,像終於下了很大決心一樣,道,「既然是凶卦,理所應當出現異兆,佛像鏽蝕,就是其中的一樁!」
黎紅薇若真有本事,此時還會被收押在柴房?真是可笑。
「容華夫人面前,哪兒有奴婢坐著的份兒。奴婢站著就好。」
如銀的月光順著天窗靜靜傾瀉,灑在駱紅渠披散的長發上,籠著一抹光暈。她將下顎抵在膝蓋上,沒有回答,好半天,嘆息似的道:「有的吃,你就多吃點兒吧!做個飽鬼也總好過餓死鬼投胎……」
嫣然呢?倘若她未被牽連,為何不來找她……
「容華夫人,奴婢懇請夫人救奴婢一命!」
凄厲的慘叫聲,回蕩在佛殿的上空。
被挾持著的下顎吃痛,嫣然咬著唇,淚眼矇矓地道:「奴婢……奴婢曾經跟在黎夫人身邊過,知道一件關於宣華夫人的秘密……想來定是對容華夫人有大用處。」
暗含指責的話,偏生挑不出錯來。
紅籮咬著唇,頭垂得更低了,臉上有委屈、有心痛……在海棠的追問下,猶豫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開口道:「娘娘,她們都在說,芸妃的小產,與您有關!」
蔡容華調回視線,目光冷冷:「她已經將最具價值的東西告知給了本宮,自然再無用處,瓊花殿不會收納無用之人。倒是你,本宮現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正南台階下東西兩側陳設著編磬、編鐘等鼓樂器具,宮人拿著擊錘,正按照音律奏響「永平之章」,有光祿寺人奉福胙,進至祭案前。隨後,宮正司掌首謝文錦代太后,上前受祚拜位,跪受福、受祚、三拜,行三跪九拜禮。禮畢,宮人奏「清平之章」。諸般祭品送燎爐焚燒,謝文錦又至燎位,並宮闈局一應女官,在「清平之章」中,觀看焚燒祭品,謂之「望燎」。
慘不忍睹。
後面的話,尚未出口,就被嫣然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山寺雖好,卻比不得皇城更自在。剛來的第一日,帳子、紗簾竟都是潮的,連那香木枕都散發著一股子霉味。若不是姐姐之前命人送些香料給我,想要住上這幾日還真難。」沈芸瑛說罷,拿帕子掩唇咳了一下,倒不曾有宮裡人一貫拿捏的矯情和刻意,卻愈加顯出是殷實家底出來的女兒,舉手投足,很自然地高人一等。
太后並非眼花耳聾,佛殿前會發生那血淋淋的一幕和-圖-書,誰知道是不是另有玄機。然而「妖邪作祟,為禍社稷」的卦象,卻給了她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那麼多女人的孩子都已殞命,區區一個沈芸瑛算什麼,更何況,如果這就是上天的昭示呢?老天也不想讓她將孩子生出來,誰敢再多作置喙!
無論是黎紅薇,還是駱紅渠——所有在閨閥勢力倒塌前晉封的女子,都不可能懷上身孕。
呂芳素見狀,心裏的怒火騰地一下就起來了,狠狠一拍椅搭,正暖著的茶盞被掃落在地,啪的一聲,熱水和瓷片四散飛濺。
「夫人,請聽奴婢稟報……」嫣然有些著急,拉住蔡容華的裙擺,「奴婢在扶雪苑伺候過一陣,曾經無意中看見宣華夫人在廢置的寧慶殿中,偷偷與一男子私會……」
成海棠想到此,不禁低下頭,摩挲著熏籠上的花紋,聲音輕輕的,似對紅籮說,又似在對自己說,「她現在小產,起碼性命保住了,太子殿下的地位也保住了。她該感激我的……」
兩女這才稍微安心,成海棠一擺手,示意傳話的奴婢先回去,等她二人梳妝完畢,即刻過去承旨。
「夫人容稟,奴婢是司寶房的宮婢,曾……曾經被皇上寵幸過。太后最近幾日對這件事查得很緊,隨行而來的宮婢有幾人已經被謫罪處理。奴婢知道,蒹葭姑娘也隸屬於宮闈局,卻因為容華夫人的庇護,區別於一般宮人,不再受宮正司的管轄。奴婢願意效忠夫人,只懇求夫人救奴婢一命!」
更有機會接近佛像,並且神不知鬼不覺避開守夜宮婢的人,不是鍾漪蘭,而恰恰是余西子。不是么?因為沒記錯的話,側殿里那十八尊佛像是要披帛的,就在明日一早,以作誦經酬神之用。倘若佛像鏽蝕,布帛必定被潮氣沾濕,鍾漪蘭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干係。
崔佩未必想不到這些,只是此時怒火攻心,再加上余西子的火上澆油,先入為主地認定了是鍾漪蘭。然而事後即便她明白過來,鍾漪蘭也已經被趕出宮闈局,只剩一個余西子了,再想算賬,暫時是不可能的。而且她無形中幫助余西子剷除了一個勁敵,卻為自己樹立了更強大的對手。
呂芳素聽聞這個消息,差點沒背過氣去。等沈芸瑛臉色蒼白地醒過來,床榻前站了很多人——正得寵的夫人、當紅的女官、夫人身前的侍婢……一發現她睜開眼睛,紛紛圍攏上前,長吁短嘆,七嘴八舌地說著一些勸慰的話。
「聽說,是佛像的事,惹得太后大發雷霆,現在好些女官都在殿外頭站著呢!」
經年的安逸和優渥,卻已經讓很多宮裡人失去了最初攀爬向上的鬥志和敏銳,正如那些坐上高位卻很快被擠下去的人。可崔佩能穩坐尚服之位那麼多年,豈是連這點意識都沒有的?韶光將視線復又落在她的臉上,並未察覺出一絲置於死地而後生的決絕,也沒有任何頹喪之氣。
前來的宮婢行過禮,回稟道:「奴婢也不知道具體的事。只知道殿前的夫人和嬪女,後殿的諸位女官,以及山寺里的住持、僧侶都在場。現在,太后讓奴婢也將兩位娘娘一併請過去。」
沈芸瑛背過身,眼角有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
片刻后,有宮正司的宮人復命回來,隨即向宮闈各局宣布太后懿旨。
彼時矜持高貴的妃嬪,此刻卑賤的階下囚,不是鳳凰,自然而然流露出市井粗俗的一面。在她的對面,那坐在角落裡的女子,抱著雙膝,蓬頭垢面的模樣也不比她好多少,聽見她的話,卻只是冷笑,「你連自身都難保,還想著如何報復別人?得能離開這鬼地方才行!」
韶光在心裏輕輕一嘆,看來很多事,想躲,也是躲不開的。
這時,呂芳素麵色陰沉似水,轉眸,朝著哀萃芳遞過去一個眼色,哀萃芳即刻會意地讓醫署里的御醫過去給黎紅薇把脈。
韶光接過小壺,給她沏了一碗薑湯,「崔尚服這是怎麼了?」
嫣然咬緊牙,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脫口道:「奴婢並未看清楚那人的模樣。但奴婢認得那人所穿的鞋。高筒錦靴,雲墨軒的供奉,而上面奢貴的圖籍紋飾,在整個皇宮裡面,只為一個人所有。」
「倘若明日就能回宮,該有多好。這福應禪院我可是待夠了。」
而甘松子則是太后最喜歡的一味香,怡神,醒腦,所到之處,總要先熏上一籠。所以,她才會事先在自己的寢房裡、衣料上,都熏染了含有迷迭香成分的熏料。倘若沈芸瑛不再來討要,沾了一星半點,怎麼也不會引致小產的後果。可她是那麼注重裝束和儀態的人,在殿下誇獎過她殿里熏香得體后,怎麼會不要!
「聽說姐姐身子不爽,本該早些來探望。成姐姐不要責怪才是。」
嫣然聞言,大喜過望,連連叩頭謝恩。
那女子又是一笑,這次笑容更冷了,隱約含著憐憫的味道:「進了這裏,難道你還想著出去?」
呂芳素聽得有些不耐煩,一擺手止住兩人的爭吵,「你說的那些藥材,都是作什麼的?」
然而更震驚的是呂芳素,靜了好半天,才緩緩地扭頭,看向站在自己右側的老邁女官——忽然之間,臨行前白朮的話輕輕地響在耳畔 ,「小心身邊人。」
崔佩一直知道自己跟哀萃芳有聯繫,之所以在出事後就來登門,不過是想讓她來牽這條線。
山嵐氤氳,拂過來的風中,含著一絲熏料的燥氣。
靈犀使勁地點頭。
司藥房,隸屬於尚食局。
沈芸瑛的聲音很靜,伺候的宮人是從家裡帶來的,面無表情地將一應軟墊配好,周到得體。女子落座,雙手規矩地交疊,充滿大家閨秀的風範。
然而面對沈芸瑛的指手畫腳,成海棠臉面有些掛不住。饒是好脾氣的紅籮也看不下去了,一挽手,語氣冷淡地道:「芸妃娘娘在內宮的日子還短呢,而我家娘娘則是老人兒了。這點事情,還輪不到娘娘來操心吧!」
蔡容華伸出手,挑起嫣然的下顎——面前的女子,有著飽滿的額頭,臉頰尖尖,一雙眼睛靈氣動人,宛如秋水含波,梨花帶雨的模樣,楚楚堪憐。
「更何況,芸妃妹妹的地位,已經今非昔比了,」成海棠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視線下滑,落在那被錦緞遮擋的小腹上,「倘若他朝麒麟入夢,前途必定是矜貴無雙,無人能出其右。越發要多考慮著點兒,多承擔著點兒了!」
「福應禪院里山嵐調和,是聚靈氣之地。妹妹身體康健,不像我這副癆病身子,該多出去走走才是啊!」成海棠就著手中的熱茶抿了一口,很自然地拿出了老人的姿態。
「成妃娘娘在么,我家主子來看您了。」
司寶房,嫣然……
成海棠抬頭看向她,唇角半挑起,笑得很是扭曲,「紅籮,其實我也不想讓你知道這些。然而自踏進這浣春殿的一刻,一切,早都是註定好的……在宮闈局,你我都只是一介奴婢,可現如今進了浣春殿!我不甘心只當一個側妃,真的不甘心!」
留在側殿守夜的,如今還是司寶房的人;而後半夜,會輪到司衣房的婢子。
說不定,還是將來的小東宮!
「這幾日,芸妃那邊還在頻頻召見司藥房的人么?」
沈芸瑛被抬回屋院,御醫趕來問診時發現,剛一個月,尚未成型的嬰孩,流掉了。
商錦屏再次斂身,「啟稟太后,老奴率領醫女十五人,無一人有上報。然,這幾日老奴翻閱出診記錄,卻發現了幾件不同尋常的情況。」
這便是靈犀的秘密。
竟是在進行前幾日未完成的祈天儀式!
東宮側妃的突然暈倒,讓佛殿前的審問無法再進行下去。原本拿扶雪苑的人開完刀,就要直接對宮裡最得寵的幾位夫人展開的重頭戲,也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而被打斷,不禁讓呂芳素極度遺憾和掃興。然而接下來的事,卻還是超出了她的算計。
韶光聞言,抬頭看了崔佩一眼。
成海棠笑著道了一句。紅籮放下托盤,卻悶悶地沒出聲,海棠去看她,發現她的眼角都紅了。
「如果不是那場大雨,那些佛像怎麼會被大批搬進側殿?搬進去后,又怎會就那麼堆放擱置?當時領著宮人擦拭了一宿,你也參与了,知道有多累。可半夜以後,誰知道是不是宮人沒將門窗關嚴,刮進來的雨又將銅器給淋到了,結果,出現了大片鏽蝕。」
黎紅薇看見梧桐被揪出來的一刻,心都涼了。
啪的一聲,手裡的茶杯應聲落地,摔得粉碎。蔡容華獃獃地盯著面前的人,一剎那,連手被茶水燙到都沒痛覺。是他……怎麼會是他!胸口處彷彿被什麼東西一撞,連心神都有些恍惚,還是蒹葭看到她手背燙得紅腫,才驚呼了一聲,有些忙亂地找葯替她包紮。
「鍾漪蘭!」
就在眾人屏息靜待時,御醫終於將搭在黎紅薇手腕上的兩指拿開,輕拈著鬍鬚,卻有些犯難地搖了搖頭。
佛像鏽蝕,太后當即震怒——尚服局四房公事怠惰,上命不達,均罰俸半年;此外,將司衣房掌事革職,驅逐宮闈,並永不錄用,手下宮人有十五人,同罪;其餘宮人罰俸兩年,回宮后禁足三月。
一番話如冷雪澆頭,將靈犀整個人死死地釘在那裡。
內局傾軋,如今已經演變到見縫插針、無孔不入的地步。即使出了那道宮門,仇恨、嫉妒、詭計、陰謀仍舊是如影隨形。讓人防不勝防。
後宮的女人一貫對彤史很上心,蔡容華也不例外。
導引的宮婢停駐在殿前,十八尊銅人佛像,神態各異,端肅而悲憫。然而等寶車折過一道方向,銅鑄金身陡然露出了真容——那佛像背面,原本光滑平整的肩胛處,竟然遍布著大片鏽蝕,以藤蔓的蜿蜒方式瘋長一氣。然而,等眾人定睛去看,卻忽然看見了——
韶光靠在門廊上,目送著崔佩離開的背影,目光漸漸地沉鬱下來。
成海棠抬眸,素妝清麗的小侍女也正一臉冷漠地看著自己。
到底和-圖-書是年輕,不懂得人心險惡。只三言兩語,就被哄出了真心。沈芸瑛聞言,先是臉面一紅,而後有些羞怯地低下頭,「原來……姐姐早就知道了。」
將殘存一口的饅頭吞下肚,其中唯一的一位嬪女抹了一把油漬,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都是些該死的賤婢,頓頓都是齋飯,吃也吃不飽。等本宮出去了,看不把這福應禪院給拆了。」
韶光將她請進門。
柴房裡一共關著五個女子,每次送來的食盒卻只有兩份。關押三日,她們的態度從最開始的不屑吃,到後來的分食,再到如今的搶食。
呂芳素淡淡地睨了下目光,露出一個極其冰冷的笑容,「你的話倒真是提醒哀家了。莫說你腹中懷的只是野種,即便真是皇上留的根,依照方才住持大師所言,玲瓏山有妖邪作祟,會為禍社稷江山,剛好就驗證在了你身上。哀家又豈能容你和肚子里的妖孽繼續留在這世上呢?來人啊,給哀家將其亂棍打死。哀家倒要看看,這賤婢腹中的,究竟是個什麼孽障!」
成海棠的心,在一剎那猛地抽緊。
尚服局裡的事,其他幾局卻是一清二楚。韶光剛穿戴齊整,就看見青萍在迴廊前一閃而過。余西子應該是一早就跟著崔佩去請旨的,青萍的出現,意味著言錦心也跟了過去。然而像她和青萍這一品階的女官,尚不夠資格直接去向太后復命。
紅籮將托盤擱在西廂的描金雲紋桌上,隨即拿來銀針,一一插試,又端來白玉盞,每一樣菜肴都夾出一小口,送入嘴裏咀嚼過後,才復又端到長榻前的案几上。
呂芳素的眸子變幻莫測,盯著地上哭花了臉的宮女,好半晌,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冤枉?你說是誰冤枉你了?是醫官,還是哀家!」
熏籠里的香,味道卻更加醇郁。一縷淡白色的煙絲,順著鏤空小孔繚繞而出,裊裊升空,宛若女子纖長的手臂,**著窗邊的花木都沉浸在一片迷濛中。
「她們要說,就去說好了。你又何必生這個氣。」
呂芳素說罷,復又揚聲道,「來啊,請佛像!」
韶姑娘半分都沒說錯!
佛堂里,禪聲朗朗。
丹陛前,不斷地有僧侶轉動佛珠,口中大聲念著經文,然而來自年輕女子的、猩紅而**的血,噴濺了他們一身一臉,還是溫熱的。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持續了很久,一直到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顯出真容,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已慘不忍睹。
事情已經如此明朗,是扶雪苑的人勾結司藥房醫女,隱瞞實情,偷盜葯料。而商錦屏則是盡忠職守、果斷揭露私弊的人。呂芳素豎起眉,視線狠厲地一一掃過跪在地上的十五位醫女,「說,究竟是誰來要過那幾種藥材,你們又曾提供給誰了?」
一切已成定局。
成海棠在心裏冷笑,臉上越發笑意和暖,「就是啊!屆時,若是殿下一高興,將妹妹請進雛鸞殿去,姐姐可要跟著沾沾喜氣呢!」
沈芸瑛肚子里的孩子,確實就是她害死的——現在外面流傳起來的那些傳聞,雖都是一些妄言,卻一點都不冤枉。
「二十那日即是返京之期,不會讓雲錦主子久等的。」蒹葭說罷,將紅線放進笸籮里,挑出藍線。
「說吧。你來找本宮,所為何事?」
然而,這一次,她卻不打算再隱瞞——對身邊這個註定要陪著自己走下去的人,不管有多骯髒、多下作、多卑鄙,必須讓她知道真相,必須將她那些美好的、純良的願景一一打破,「紅籮,你知不知道,我是香料高手的事……」
成海棠的話,說得沈芸瑛一陣耳熱。
「據老衲所算,那妖邪只是佔了楊氏的身份,卻並非真正的皇室血脈。倘若任其生長,不僅邪力日隆,恐怕還會累及江山社稷。需……及早清理才是……」
成海棠款款一笑,「都是閑來弄的,登不了大雅之堂。若是妹妹喜歡,再多取些過去就是。」
「你先別忙,陪我說會兒話。」
擅自調用央河小築的禁衛軍,卻沒有都城的旨意,原本是于理不合。然而有「妖邪作祟,為禍社稷」這八個字做借口,太后的一切舉措,都變得順理成章。
蔡容華唇畔勾勒出一抹笑,鬆開了掐著她的手,「你跟在黎紅薇的身邊,卻說知道陳宣華的秘密。當本宮是無知婦孺,任你隨意哄騙嗎!」
晉王,陳宣華,太后……
然而昔年情誼已如煙塵,風拂過,就散了。
真不簡單,竟還有一個攪局的!
就在這時,一位深緋色官袍的文官站了出來,拱手道:「太后息怒。臣等忠直之心,可昭日月。倘若有妖邪小人,太上犯沖,臣必在這大殿之上將其手刃。臣等萬死,不足以報太后之恩、皇上之恩!」
韶光折身,順著山邊古道往回走。前面的路,蜿蜒曲折、崎嶇艱難,距離第五道山門,還有很長的一段需要走。
彤史上沒有記載,也不曾有內侍監的人上報,即便真被皇上臨幸過了,誰能保證那肚子里懷著的就果真是龍裔,而不是私通后的野種……商錦屏臉上的笑容有些冷了,多麼艷麗的女子,即刻就要一屍兩命,真是可惜。
四角形的靈符,透過陽光,明黃色的邊角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暈。
福應禪院的主持在這時睜開眼睛,雙目深陷,鬍鬚已然花白,對著念珠道了一句佛語,蹣跚起身,躬身道:「回稟太后,依老衲所卜算的卦象顯示,那一直作祟的妖邪力量,不僅以實體存在於這玲瓏山,更是以靈識的方式尚在孕育中。」
在場皆是女眷,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很多人已經捂著唇,一陣乾嘔。然而寶座上的太后卻只是冷笑一聲,當即就下令讓醫官和醫女去給扶雪苑的一應侍婢號脈。然而結果極其令人愕然——不僅是靈犀,包括駱紅渠身邊隨侍宮人綠茵在內,共有五名宮婢,懷有身孕!
蒹葭在桌前捧著針線刺繡,而隔著一道屏風,侍婢正提著花籃往浴桶里灑下一片片花瓣,水很燙,漂浮著的嫣紅花瓣恰好遮住女子雪白的**。
這時,哀萃芳端來紅漆托盤,裏面盛著一盞銅樽,呂芳素虛飲一口,而後朝著正南方向灑下。等哀萃芳又端著銅樽退在一側,呂芳素才在寶椅上坐正,挽起雙手,道:「今兒個原本是祈福的最後幾項事宜,然而,自從哀家來到這福應禪院,諸事不順。哀家心裏忐忑難安,不得已讓謝宮正代替哀家完成儀式,深感對諸佛的不敬!」
再不留一絲痕迹。
蔡容華往身上撩了些水花,隔著木桶,只露出一小截藕臂,纖穠合度。吹彈可破的肌膚,因浸過了熱水,泛著淡淡的粉色。
「老了老了,真是沒用,走這麼幾步路,腿腳都不利索了。」崔佩揉著酸軟的小腿,臉色蠟黃,像是病了很久,連給自己倒杯茶都有些勉強。
「芸妃的小產,很可能是山風侵體,或者是被那些屈死婢女的怨念纏身,關娘娘什麼事呢?」紅籮一臉難過和不平,「平素娘娘對芸妃有多好,奴婢看在眼裡,那些人卻這樣亂嚼舌根!」
紅籮怔怔地抬起臉來看她,「娘娘……」
「噹噹當」
沈芸瑛聞言一怔,看著她好半晌,須臾,眼睛里那層矇著的東西忽然散了,笑靨如花,「打我進宮,從沒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成海棠走到寶架一側,那上面安置著一座鑲金花香爐,爐下有五足香盤,雕鏤而成的花草紋,閃爍著迷離光澤。將蓋子揭開,裏面一點雪白的香灰,散發著清幽的氣息,「這一味迷迭香本來是無毒的,然而一旦碰上了甘松子,就會轉變成一種十分罕見而奇異的香料。」
地位的榮光,已然蒙蔽了雙眼。
「請太后安!」
宮闈局這邊早被戒嚴了,即便尊貴如掌房,都因不想惹麻煩,斷不輕易出門。可崔佩在這麼微妙的時刻,出現在了自己的房門外,不知道哀萃芳還能為自己隱瞞多少,又能瞞多久。
一石激起千層浪。
尤其在兩側的妃嬪和女官之間掀起無數波濤。
沒人在乎是否在怪力亂神。
然而尚服局一脈相承,必然是要一損俱損。既然懲處註定是逃不掉的,兩害相較,有鍾漪蘭背這個黑鍋,就會將傷害減到最小。到時候有管事宮女出面作證,崔佩又稱病不出,一個司衣房掌事的官職還是夠分量的。足以讓太后消氣。
尚食局的宮婢被哀萃芳的人折騰得很慘,連日使喚,挨罵、受氣,無一時清閑。商錦屏說罷,有目光直視著哀萃芳,道:「其中的幾味,老奴記得很清楚,哀掌事就曾專門遣人來拿過。」
「等本宮回去見了皇上,哭一哭,求一求,就不相信皇上真能不念舊情!」
且不論他與何人有來往,有何來往,倘若明日黎紅薇果真道出原委,那他的處境……
命數流轉,因果往複,宿命的齒輪終是會轉回到最初的地方——欠債的,欠命的,可知終有一日,要悉數來還。
崔佩一咬牙,隨即惡狠狠地道:「沒錯,現在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在失去意識之前,沈芸瑛耳邊還能清楚地聽到小錦驚慌失措的呼喊,以及成海棠抱住自己的手,很溫暖,很溫暖。
「你在這裏待得太久了,且先回去。至於你的想法,本宮會予以考慮。」蔡容華心思到了別處,說得不禁有些敷衍。片刻,見嫣然唇齒一動,還想繼續央求,不耐地抬起手,止住她道,「行了,你的事,本宮心裡有數。放心,本宮做事一向公平,你若真心誠意投靠瓊花殿,本宮不會不管你。明日,你就等著本宮派人過去接你吧!」
成海棠抬起頭。
海棠拿在手中望了一陣,忽然想起昨日太后囑咐讓撰寫的祭文還沒來得及呈送。回頭去找紅籮,卻沒看到人影,也不知道是跑去了何處。只得自己先回去,等折返回屋院時,就看見她捧著托盤也剛回來,紅呢子蒙布下,還壓著兩塊墨玉鎮紙,這才知道那祭文已經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