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換成韶光驚訝。
薛蘅香抬起頭,面無表情,「我等了你很久。」
備品被搬運到西側偏殿,單是司寶房準備的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種禮器,就多達七百余件。崔佩領著四房女官和宮人忙活了整整一宿,才將一應器皿都擦拭妥當。等韶光擦完最後一件銀器,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
「難道你不覺得,只有參与其中,才會樂趣無窮?」
「轟隆隆——」
雨點噼里啪啦地打下來,彷彿是懼攝於那周身凜冽的氣勢,剛一沾身,就泛起一陣蒙蒙水霧。隔著一道雨簾,他的視線越過殿前廣場的宮人、器具,直直落在她的身上,沉默而專註。
迴廊里,哀萃芳被頂了個正著,本來就沒一絲好臉色,繃著眉,有些不耐煩地挑起眼皮瞥她,「我現在沒工夫理會閑事。商掌事要實在閑得慌,我勸你不如多去催后廚。早膳在即,太后也已經起了,倘若待會兒問起來,我可不知如何回答!」
韶光挑挑眉,「這事情我也聽說了。據傳聞,是因為今晨太後跟主持大師參禪,提起佛門清凈地,不應該帶兵戈之氣。而且這福應禪院是歷來皇家祈福之地,可保萬全,根本用不到那麼多人把守。」
哀萃芳在一側觀察著神色,「主子,要不要老奴遣個宮人去摸摸底……」
殿前廣場上旌旗獵獵,呂芳素舉起,面朝向天,高聲道:「佑我江山,萬代永固!」
呂芳素說罷,像是刻意尋找託詞,又補充了一句,「俗話說『病從口入』不是么!哀家這次出宮帶了這麼多女眷同行,可不想哪一個吃錯東西,糟蹋了身子啊!」
「等一下!」
「倒是有個管事模樣的宮女過來,但娘娘好歹是側妃,她不敢太放肆。」紅籮用肩膀將韶光的臉擋住,愈加靠近了些,「可小廚房裡忽然換了一撥人,娘娘遣我來問一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找個機會,將哀家的葯給親自送過去。」
但太後有什麼理由要這麼做,又存著什麼目的呢?
無不嘩然。
等屋院里再無旁人,綺羅伏在桌案前,一隻手擺弄著韶光裙裾上的流蘇,漫不經心地道:「你覺不覺得,昨天的雨……來得有些蹊蹺?」
「奴婢豈敢,」韶光再一次微笑起來,伸手摘了一串花,柔順地替她簪在髮髻間,「夫人能有今日成就,非是憑藉其他,是靠著天生麗質的姿容、賢惠聰穎的秉性,博得君王滿心憐愛,羡煞後宮三千佳麗呢!」
韶光輕輕回眸,再一次看向那張跟皇後娘娘如出一轍的容顏,「冤有頭,債有主。夫人是在朝霞宮傾覆以後,才入主華觴殿的,不是嗎?奴婢懂得分清是非。」
綺羅抽抽鼻子,悶悶地道:「還不是昨天那場該死的雨,害得本姑娘感染風寒。咳嗽半宿,那些醫女開的藥方一點都不見效。」
商錦屏是裹挾著怒氣而來,見了面就是一頓質問。
這個時候,她不是應該跟成海棠待在一起嗎。
韶光唇畔一抹笑意,「可山裡的天氣一向變化無常,跟都城不一樣。」
「太后,這雨太急,您趕緊隨老衲移駕偏殿!」
後宮裏面,想坐上那位子的人還少?可到頭來又有哪個是能順了心愿的呢……呂芳素望著眼前的一株珊瑚樹,伸出手,掐下一小截,「就是在宮裡頭過得太安逸了,以至於那點痴心妄念全開始鬆動。都是不讓人消停的主。」
楊廣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你也是在宮闈里鍛造而出,應該再明白不過,真心,未必能換得真心。」
兩人在迴廊小亭里相遇。
韶光嘆了口氣,不得不耐心地將茶盞放下,「你要清楚,連這天下都是楊家的,太后現如今是楊家的掌舵人,她怎麼說,便應怎麼去做。一貫又能如何,想來即便是殿下尚不能違逆,我們這些宮人又豈能去置喙呢?」
綺羅一把拉過她的手,撇了撇嘴表示不認同,「你我都曾跟隨皇後娘娘來福應禪院多次,每一年的每一個時辰,無不是事先經過反覆的掐算,選在黃道吉日、吉時,方可焚香請佛,舉辦祭祀事宜。概無例外。」
敞院里的花開得正好,叢叢簇簇的薔薇,以及花架上垂下來的紫藤蘿,自朱紅院牆一直鋪到西廂的窗欞下。亮的是燈盞,一掛掛燭影搖紅;白的則是花蕊,一朵朵碩大花團。
也不等陳宣華回答,韶光輕盈地走了開去,「奴婢言盡於此,其餘的,夫人如此蘭心蕙質,豈是想不到的。屋院那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料理,奴婢這便告退了。夫人要好生休養。」
卯時,山門大開。
宮闈局和掖庭局兩相戒嚴,戍衛一律被抽空——如此大動干戈,太後到底要做什麼?不僅是成海棠,恐怕身在福應禪院里的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疑問。然而,沒人知道,太后究竟在等一個怎樣的契機,投石問路,讓一應深埋在暗處的人、事,都不得不浮出水面;或許同時也在織網,將消息、權力一一剝奪,使其變成砧板上的魚,任她宰割。
事到此時,麟華宮那邊才開始著急。
她是她的人,應該是恨極了自己的!
「韶光,我是看在殿下信任你、善待你的分上,才叫你一聲韶姑娘。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要敬你三分。你充其量只是個低品階的女官,是奴、是婢!閨閥已經失勢,你是靠著什麼勢力才爬上來的?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
許是過於慍怒,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殿下面前的絹帛上,是一幅什麼畫?」
韶光朝她招招手,轉身讓小妗把剛沏的薑茶取來。
「阿韶,快來幫把手!」
「回稟哀掌事,是……守夜的小沙彌打盹時,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燈,燒著了檯布,才……」
楊廣看著她,臉上復又浮起微笑,「正如你所估計的,本王自有打算。」
哀萃芳支起一柄油氈傘,慌忙去給呂芳素遮雨,卻因風勢太猛,傘面被風直直掀了開去。
「夫人的地位已經今非昔比,奴婢該道一聲『恭喜』。」
太后對卜算的結論很是震怒,萬般重視的結果就是當即讓太常寺夜觀星象,對諸般禮器挑剔一番之後,又將禮部的郎官革職。
管事宮女一聲冷笑,打斷了尚食局宮人的話,「晚膳是你們尚食局分內的事,我不管,也管不著。至於眼前的活計,一樣都不能少!否則,你就去跟太后稟告。要是做不來就不做,要你們宮闈局做什麼!」
「奴婢只是覺得,她是您殿里的。做出何事必然也會牽扯到殿下。」靜靜地,韶光忽然回答了一句。
「可你讓我們先將鋪毯晾好,哪還有時間……」
不知是不是那管事宮女為自己開了方便之門,將諸般禮器安置好,韶光自第五道山門而上,一路經過石崖徑道,暢通無阻。
畢竟是麟華宮裡獨當一面的女官,只頓了一下,復又冷著臉道:「你可知道,晌午時,太后將戍衛都調下玲瓏山了!」
「你的意思是……太后早就知道昨日會有山雨。」
韶光有些失笑,「所以,殿下特意讓管事女官帶給奴婢信息。」
「薛姑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卻是在作畫。
「別呀,好歹讓我嘗嘗。」
東宮……
那是擔憂后一剎那的欣喜,韶光看著她,眼睛里閃過了悲憫之色,「你跟在他身邊多年,應該知道晉王是個怎樣睿智謹慎的人,如何會將自己置於險地。」
「為什麼要來跟本宮說這些?」
在場幾個宮人噤若寒蟬,紛紛斂身遵命。
沒有絲毫避諱,坦然道出行蹤,這倒是讓薛蘅香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你這是在奚落本宮?」
沒錯,那是一幅和圖書絹畫。
小妗一聽,不由插嘴道:「綺羅姑娘,這話可不能亂說的。自己人聽了不打緊,倘若傳了出去,小心害了我家姑娘呢!」
陳宣華冷冷地注視過去,眼眸里倒映出一個女子從容的笑臉。越是笑靨明媚,就越覺得刺眼,就連那行禮的姿勢都礙眼起來。
呂芳素蹙眉抬首,被哀萃芳攙扶著起身,剛想問是怎麼回事,這時,瓢潑大雨劈頭蓋臉就砸了下來。後面跪著的都是年輕的夫人和嬪女,哪裡經得住這般惡劣天氣,好些人都不顧儀態尖叫起來。宮婢爭相攙扶,丹陛上下亂作一團。
「小廚房怎麼了?」藉著話茬,她巧妙地引了過去。
「成妃娘娘吩咐,奴婢定當效勞。」
韶光低下頭,輕嘆了一下,「那戍衛的事……」
陳宣華一怔,面露複雜之色。
可就在這時,天空中忽然閃過一道極亮的光線。
召來醫官親自診脈,是她一早就跟成海棠交代好的。紅籮不明其意,卻謹遵吩咐去做。偏巧這時太后也遣醫署里的人來瞧病,似乎頗為重視。
「奴婢聽聞夫人偶發心悸,甚為憂心,這一趟來探望不知是否唐突了夫人。」
佑我江山,
有引領的婢子前來,帶她步至偏殿。月檐下,十二道殿門敞開,偌大的寶殿里空曠而明亮,冰絲白紗簾輕拂,偶爾可聽見風鈴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
韶光自忙亂中抬起頭,順著戍衛的目光所指,一眼,就看見了丹陛上,那負手靜立在無邊風雨中的男子。一襲墨緞錦袍,彷彿與黑沉的雲色融為一體,映襯著身後漫天飄落的雨絲,更顯得卓拔而俊魅。
甫一進門,就看見女子端坐在敞椅上。
雨後初霽,晴空一片蔚藍。
紅籮輕著聲,老老實實地道,「不僅是我們這邊,夫人嬪女專屬的一應小廚房,都被換了人。好些人都鬧將起來。不過娘娘說,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可我擔心那些新換的廚娘,會不會藉機……」
楊廣笑了笑,「你心軟了。」
再冷靜自持又如何?不是一樣被蠱惑了……韶光在心裏苦笑,抿唇,有些懊惱地別開目光。
韶光這時按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且噤聲看過去——西廂迴廊里,哀萃芳不知因何事過來,一路腳步匆匆,臉色似很不善;正在這時,方才被管事宮女罵過的宮女也引領著商錦屏走了過來。
「平田淺草,麋鹿成群,如何射到麋中主?」
呂芳素的眼底有陰狠和殘忍一閃而過,不禁又想起了離宮前白朮的話。
哀萃芳趕緊一斂身,點頭稱是。
「山原圖。」
韶光並未多言,只將翎羽大氅解下,搭在一側的寶架上,然後徑自走到桌案前,去看那幅險些被墨汁浸染的絹畫。
而在她眼裡,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他曾許給她一個美夢,夢碎了,她知道原來其實有很多東西都比爭寵重要。既然無法得到真心,就用權勢和地位來補償吧!給她權勢,給她在這偌大深宮生存下去的地位。
「後宮從來都是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地方。你是她的人,本宮知道,在你眼裡,扶雪苑的那些夫人和嬪女,都只不過是扶風而上的野花,是妾。可形勢畢竟已然逆轉,現如今,已沒有人能阻擋本宮的腳步!」沒有任何敷衍,陳宣華直言不諱地道出,眼底顯出的那種決絕神色,也是韶光曾在無數後宮女子眼中看到過的。
眾人尚來不及反應,頭頂就已經風雷大作。
一個是祭祀遇雨,一個南殿走水,諸事不順的理由全部歸咎給了讖語。
「是心悸之症,主子。聽說是舊疾了,進宮前就有。據御醫回報,宣華夫人這次是因車馬勞頓,后又在雨中折騰。經過一夜診治,仍在休養。」
這時候韶光已經挑好梳妝的物什,笑著看了她倆一眼,沒說話。
山寺里,忽然飄浮起了一絲緊張的氣息。掖庭局和宮闈局加起來,隨行可達千人,卻被幾個宮婢、一道囑命,兩相阻隔,互相再難通氣。
「在宮裡,情誼本來就是一件極為奢侈的東西,」韶光輕輕一嘆,在女子那種凄惶哀慟的目光下,眸色逐漸淡了下來,「當你經歷過背叛、拋棄、陷害,受過足夠的傷,嘗到過足夠的痛,還能去相信的話,只能說,活下來都是一種幸運。而等到你的心變得足夠堅硬、冷酷、涼薄,即便面對宮闈絞殺、內局傾軋,都可以做到無情。因為只要足夠無情,便能置身事外,再沒什麼能夠傷害到你。」
呂芳素沉下臉,眼底變幻莫測。
她不是哀萃芳派來的人么?怎麼會……管事宮女瞧見她的神色,沒說話,又是神秘一笑,便走了。韶光忽然感覺到,此刻彷彿有一張漫天大網撒在了這福應禪院,看不見的絲線,正一點點將所有人套牢。而這撒網之人就坐在幕後,睨目微笑。
陳宣華是在太後面前被御醫攙回寢殿的,眾所周知。然而她一度昏迷,臉色慘白,險些嚇掉趙福全半條命。
「奴婢讓殿下久等了。」
晉王殿里的掌事女官,無論如何也不是普通宮婢能惹得起的。故而臨跨進門檻,小妗仍是不放心地道:「要不要奴婢去找董姑娘,總歸有個幫襯的人?」
屋外,夕陽西墜。
話音落地,薛蘅香噌地一下站了起來,「說得倒是輕巧!現在連戍衛都被調走,只剩殿下一人在山中,豈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薛姑娘,我回來,並不是與你吵架的。更何況你所提之事,原就在我能力範圍之外。操持了一日,我已經很累,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我要休息了。」
呂芳素抬手止住了她的話,眼神中閃爍著一抹莫測的笑意,「只是送個葯而已,表示一下哀家對這個媳婦兒的關心,哀家可沒說讓你將她除了。凡事總不能由著性子來,再不管束著點兒,越來越變本加厲可不太好!」
山雨欲來。
鳳牌,東宮。
進宮的女子,哪個不在心中懷有美好憧憬,誰不希望寵冠後宮,一人獨佔?當陳宣華見到皇上的一刻,雖已是遲暮之年,他,卻仍是一位曾叱吒風雲、金戈鐵馬的英雄。現如今坐擁江山,他依然才華橫溢、儒雅風流。每每對著她微笑,都讓她覺得整顆心隨之飛舞。
「究竟是怎麼回事?」
霧后的花還沾著一些露水,香氣微熏。
而此刻,呂芳素坐在奢華寢閣的鳳榻上,面上陰晴莫測。
風停息,連院外的一絲花氣都靜默下來。薛蘅香沒有說話,過了很久,忽然苦笑著搖頭,再搖頭,「你是如此自私涼薄,殿下卻偏偏選擇你與其比肩。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夠無情么?」
韶光輕輕一笑,再次斂身行禮。
看見她,彷彿就看見第二個錦瑟:一樣的孤高如雪,一樣的清麗逼人,區別在於一個被派遣進了宮闈局,一個仍在殿內主事。可這一度引以為傲的掌事女官位置,卻已經被很廉價地許給了別人。倘若,自己果真進殿,眼前的女子,將要如何自處呢?
「奴婢何德何能,」韶光輕然一笑,搖頭道,「殿下未免太看得起奴婢。」
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側發出輕微的玎玲一響。韶光知道那是腰帶上玉牌撞擊的聲音,然而,她只作不知,微笑著斂身行禮,而後便走過去,與她並肩在疏影下賞花。
對於身份,她分寸自知。
那一刻,韶光居然忘記避開他的手。聽他似喃喃自語般的話輕吐在耳畔,不禁暗自咬緊了牙,有些懊惱地低下頭——彷彿回到很多年前,那個一做錯事就會聆聽女官諄諄教誨的小宮婢。
他在微笑,雖然平靜溫和,然而卻有著洞悉一切的和_圖_書殘酷和冷漠。
韶光不禁揚起眉,看了小妗一眼。看來,薛蘅香是將她嚇壞了。
說罷,自腰間取出那枚香囊。
薛蘅香錯在陷得太深,以至於將滿心滿腔的忠貞和回護都給了一個註定不會有回報的男人。而那個男人,正因為深知這一點,才會將她留到現在。否則,掌事女官的位置,是無論如何不會給這麼一個莽撞而衝動的人的。
綺羅揮開一直在眼前撲飛的小蟲,換了個姿勢,手拄著下顎涼涼地道:「她們還有完沒完,不是吵就是打,真是不讓人消停!」
既然求人都是這種態度,何必要上去倒貼。
韶光說罷,柔順地一轉臉,吩咐小妗將一套銀質器皿拿來交到紅籮手上。
推開屋院的門,撲面而來一股青草的味道。
自禍亂中僥倖逃生的女子,竟然,再度躋身宮闈局。
折騰了兩天一夜,大小事情都碰在一處。掐算著日子,距離回宮還有足足十二個晝夜。
眼淚尚在眼角,陡然而來的凜寒自腳底直達心扉,薛蘅香被震懾在原地。
「那日下的雨,讓隨行而來的一應女眷都受了驚。可有安排醫署里的人去看過了?」呂芳素說得慢條斯理。
「早,阿韶!」
隔日,太后特地吩咐宮闈局在福應禪院籌備了盛大隆重的祭天儀式。同時有司籍房女官做詳細記載。當日囑命太樂署做九部樂,務必要極莊嚴。
「年紀輕輕的,倒是還不比我這個老人家。」呂芳素說罷,臉上閃過不屑和鄙夷,「若非跟那賤人長了同一個狐媚胚子,依著這癆病身子,皇上說不定早就倦了。怎麼哀家還聽說,她之前問起祭祀的諸般事宜了?」
一個連走路急促些都會誘發病患的女子,是不足以統領整個後宮的,更遑論母儀天下了!
韶光正將旌旗扯下來,這時,那位剛給兵士們下過命令的軍官徑直過來朝她行禮。
「可殿下每次離宮,身邊的十二隊戍衛是從來不離身的!」薛蘅香顯然不比她這般氣定神閑,一說到此,竟是激動得不能自已。
在場宮婢們大喜過望。
韶光側著臉,狀似不經意地抬起底座端詳,「成妃那裡,莫非也被約束起來了?」
南殿里的三間廂房走水了,就在第三道山門。
「待會兒還需準備膳食,你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活計堆過來,倘若因此耽擱了太後進膳的時辰,你負得起責么!」
韶光說完,提起小壺給自己斟了一杯。剛抿了一口,突然聽到咣的一聲脆響,震得她手一哆嗦,險些被灑出來的熱茶燙到。
這就是身份為她帶來的便利。一方面,她是司寶房的人,不能隨意走動;而另一方面,她也是浣春殿的伺候宮人,在佛殿這邊暢通無阻。
後宮有大把的夫人,奼紫嫣紅,爭奇鬥豔。皇上能將寵愛給了她們一時,可保不了她們一世。前一個,尚且有一把大傘罩著,不也照樣一夕傾覆。現在這個,充其量是個小麻雀,倒是還不放在眼裡。
「秉承太后的關懷和體恤,御醫親自前往。有些是偶然風寒,小病;有些則身體無恙。除了宣華夫人突發心悸,其餘幾人並無大礙。」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雨,將祈天儀式攪得七零八碎。
「姑娘,末將吩咐將這些銀器搬到偏殿去,您看可以嗎?」
絲線縱橫,鋪陳出或濃或淡的色澤,宛若潑墨,幾可以假亂真。倘若不是曾在司衣房裡被言傳身教,又跟青梅修習足月,依照方才的距離,絕對辨認不出。
「你的意思是,倘若殿下就此失勢,你就會選擇背叛?」薛蘅香折過身,大聲質問。
既是對他說,也是在對自己說。
韶光正使勁將篷布搭在編鐘和編磬上面,身上的羅裳被淋得濕透,風一吹,刺骨的涼。聽見喊聲,趕緊吩咐琉璃和小妗過去撐住麻料袋。
綺羅望著她的背影,簡單宮裝勾勒出纖細腰肢,不盈一握;單薄雙肩,肩胛的輪廓若隱若現。單是看背面,就已經想讓人一睹芳容。
他忽然大笑,讚賞的同時又有莫名的失落,然而只是一瞬,又變成了洞悉一切的涼薄和淡漠,「這樣的你,才是本王能夠放心去任用的。以後記著,千萬不要為了不需要的人,流露你的憐憫和善良。」
綺羅瞧見小妗自錦盒裡取出的杏黃色藥品,不禁一陣咂舌,「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樣是女官,哪像你,下雨天有晉王殿下的戍衛幫襯著搬東西不說;回到屋院,又有鳳明宮的人親自送來薑湯喝。我啊,就是個沒人疼的。」
「皇上愛您,是因為您長了一張跟獨孤皇后極為神似的臉、一雙極像的眼睛;太后厭惡您,同樣也是因為這個。就連奴婢看到您,也彷彿是看到了當年的皇後娘娘。現如今初掌中宮的太后,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這樣的一個您取而代之呢?」
「夫人可知道晨曦之時,南殿曾經走水?」
韶光一怔,有些詫異面前的女子居然有著不錯的洞察力和判斷力,卻不禁再一次展顏微笑,這回是連開導都懶得出口,「殿下都未曾著急,不是嗎?薛姑娘是否有些多此一舉了!」
韶光自然不會說出這些猜測。
當時聽聞並未在意,可現在想想,若不是事先知道當日有風雨大作,何必要準備藍苫布呢?那可是專門用來隔水的料子啊!
禁衛軍統領的話,無疑是雪中送炭。
韶光卻不覺得這很可笑,調開目光,語氣微涼地道:「殿下該知道此刻的形勢何其嚴峻,稍微一步踏錯,就意味著粉身碎骨。薛姑娘她……對殿下畢竟是忠貞不貳的,殿下不該置她于險地而不顧……」
韶光卻像被蝎子蜇到一般,驀然往後一撤步,退出他的禁錮。
哀萃芳一怔,須臾,有些遲疑地低聲道:「主子,她畢竟是皇上的新寵,這麼做未免有些……」
「怎麼這麼說?」
「也不算久。只是在想,你是否願意來。」晉王說罷,就將筆擱置在墨玉筆搭上,目光注視過來,深不可測的眼底含著一抹洞悉的輕笑。
聽聞腳步聲,跟來的婢子便退出去,隨手將屋門闔上。
「畫上只見獵物,卻未見弓箭,如何射得。已經胸有成竹,殿下何故來考奴婢?」
「韶姑娘,讓我來幫你……」
投石問路,推波助瀾,才是她應該去做、有資格去做的。至於謀算布局、擒賊擒王這等事,需要太大的權勢和能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些事,平庸之人尚不能及,更不是她這種卑賤出身的宮人能去企望的。
楊廣也靜了片刻,低頭看著兩人交錯卻又分離的影子,「……韶光,你還真是從來沒令本王失望。」
「對了,你剛才說,華觴殿里的得了什麼病?」
「你……」
她正抬手扶著花枝,輕觸著一串垂下來的花瓣,與此同時,輕啟檀口,輕輕地唱起曲子。一樹花光映著她嫵媚的倩影,她的眼神迷離而倔強,卻含著淡淡的哀傷。
「你回去吧!戍衛的事,想必晉王自有主張。」
「哀掌事,老奴不知哪裡得罪了你!」
「本王知道你不會讓本王擔心的,對嗎?」楊廣繼續微笑,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撥了一下她耳垂上墜著的珍珠,「你一向冷靜自持,不管遇到什麼人、什麼事,都不會忘記本分。」
十二隊戍衛,幾乎百人,一概不剩。
關上門,宮闈局裡向來都是一家人。
禁軍統領的話折回了她的目光,韶光頂著風,大聲喊道:「還有那邊的禮器和編鐘古樂,都是不能挨雨淋的,必須儘快搬走!」
籌備兩日,光是陳列器皿就擺放了整整一下午:尚儀局負責對整個祭壇的和圖書布置;尚服局將各類擺設排好;尚功局則是被安排在外圍的分場。悉數用具和陳列,無不精緻、奢貴,絲毫瑕疵和錯漏都不能有,更遑論是被破壞。此時大雨一來,必須即刻收拾起來。
隔日,祭祀儀式仍要進行,宮闈局將一應禮器和銀器擺上,山寺中再一次舉行了龐大的祈天典禮。然而儀式過後,太後繼續與主持大師參禪半日,在諸佛像金身之前,卻卜算出了「妖邪作祟、為禍社稷」的結論。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韶光頭也不回地道:「誰?」
遺世獨立。
有些人,適可而止,尚且能夠姑息留存;而有些人,既然出了宮,不該回去的,就不要回去了。
戍衛俯身遵命,朝著身後士兵一揮手,即刻有人按照韶光所指的方向過去搬運。
韶光說罷,朝著陳宣華柔柔地一笑,便折身離去。
皇上他,依然是念著皇後娘娘的吧……否則,怎麼會拋開後宮三千,獨寵一個陳宣華?可她畢竟不是娘娘。她的存在,僅是代替著娘娘以另一種姿態在後宮留存。既然中宮虛位以待,不是她,也會有另一個女子,即便扶她坐上那位子,也未嘗不可。
一往情深,本就是錯。
「叮——」
薛蘅香聞言一怔,「你的意思是,殿下早已打算好了?」
殿內,鵰鶚麟紋的纏枝桌案上,平鋪著一張宣紙,旁側是兩方端硯、一個水丞,古意盎然。桌案前的男子拈著一支狼毫毛筆,飽蘸濃墨,眼見墨汁就要滴下來,方才抽手,收住渾厚的一筆。
她只能言盡於此。
「回稟主子,各殿的夫人們倒是不曾。只是據老奴的人回報,東宮的側妃——成海棠和沈芸瑛,都有召過……」
辰時,宮闈幾位夫人、皇子妃身邊諸人手執香爐,由哀萃芳執熏燈香引安置殿內。辰時三刻,奏九部樂及諸戲于庭前,開始祭祀祈天。神位前擺列著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大量供品。上層圓心石南側設祝案,下層設圜丘壇,正南台階下東西兩側陳設著編磬、編鐘、鎛鍾等十六種,六十多件樂器組成的中和韶樂,排列整齊,肅穆壯觀。
「華蓋要倒了,快過去幾個人!」
太后或許並未想在此除掉陳宣華,起碼哀萃芳給她的意思,是暫時不會。然而,南殿的火,卻燒得很及時,給了她一個足以借題發揮的機會。
自陳宣華處折返,在半路上遇見了前來找她的小妗,拉住她低聲道:「薛姑娘已經在屋裡待了好久,讓她先回去,薛姑娘卻執意要等。奴婢瞧著,面色不大好呢!」
經久培養出的默契,讓兩人不需多言,對方便知其深意。韶光緩緩地說罷,連自己都有些驚愕,若真如所言,事情可委實有些聳人聽聞了。然而,綺羅卻點點頭,刻意壓低了聲音道:「離宮的前幾日,我無意中聽到姚尚儀抱怨,明光宮那邊非要用藍苫布包裹一應記錄文書和簿冊,說是以顯尊貴和重視。麻煩得很。」
韶光抿唇輕笑,感嘆海棠的見地,「成妃說得沒錯,你回去與她說一句且安心。另外,這幾日,仍要頻頻召見司藥房里的醫女。」
看來,是薛蘅香將自己的話原封不動地稟報給他了。
巳時一刻,奏響太和鍾,太後起駕至圜丘壇,鐘聲止,鼓樂聲起,大典正式開始。此時,圜丘壇東南燔牛犢、西南懸天燈,煙雲縹緲,燭影搖紅,顯得莊重而神秘莫測。
韶光情不自禁地舒展開雙臂,深深吸了一口氣。
可宣華夫人心悸的毛病,已經傳遍整個宮闈局。
「宮闈局似乎都被戒嚴了,娘娘很擔心。」
「晚膳還沒準備,就去弄啊!」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韶光說罷起身,給了小妗一個「送客」的手勢。
隨行的四位皇子都住在第六道山門之後。瓊樓玉宇,玲瓏寶閣,朱紅漆繪和烤漆彩畫輝映著一座座銅人佛像,奢華瑰麗,寶相莊嚴,別有一番空靈大氣的景緻。臨山而踞的大理石平台,居高臨下,眺望玲瓏山的雲霧縹緲,宛若置身仙境。
她尚且記得前幾年,獨孤皇后率一眾女官來此地求甘雨,同樣是祭天祈福,當時只因按制應懸挂三盞天燈而少懸了一盞,娘娘大發雷霆,即刻就查辦了工部的尚書、禮部的侍郎,更有太祝署和尚宮局的女官被革職。而當時工部侍郎徐集的處分最重,革職后直接被發配邊疆,終生不得錄用。
這時,管事女官閑閑地從外面進來,剛一進門,就大聲呵斥停下來的宮人。紅籮咳了一嗓子,道:「娘娘受了風寒,身體不適,這幾日忽然想吃梨花雪釀丸子,卻非要用純銀小盞盛了不可。韶女官,不知可能為我家娘娘行個方便?」
次日,山寺里的天依舊晴好,晨曦初至,宮闈局的人就早早起了。司寶房的女官需領著一應宮人將擦拭好的銀器一一擺在殿內,餘下的掛毯則要等到晾曬好,都要重新布置。都是些調|教有素的宮人,即便不在內宮,也分配妥當,各自忙碌。
狂風暴雨中,宮闈局的奴婢們卻在搶收殘局。
「你果真是變了,」將畫軸**白瓷瓶里,他來到她身邊,伸出手,撫摸著她的髮絲,「若換作以前,一個毫無用處的人,根本不會讓你開這個口。而現在你不僅來向本王質問,更在為她求情。這樣的你對本王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太后的滿腔興緻,也在慌亂后喪失殆盡。
誰能想到,這享盡三宮榮寵的女子,竟在這樣的暮夏初秋思戀著一個人……
山裡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這場風雨卻持續了一整晚。翌日,碧空如洗,乾淨得連一絲雲朵都沒有。順著山間古道望過去,視野之內,無處山花不爛漫、竹葉不含翠。被雨洗過的蒼山空谷,清新而靜謐,可聞一聲聲晨鳥的啼囀。
小心身邊人,身邊人……
「都瞧過了,全沒問題?」
而各殿的夫人和嬪女因淋了雨,部分染了風寒,司藥房的人一直跟著忙活到晚上。更嚴重的卻是陳宣華,慌亂中轉移地方,誘發了心悸,隨行御醫手忙腳亂地診治,同時也急壞了趙福全。而宮闈這邊,幸好那些祭祀的備品搬離及時,一應大小件的銀器和銅器都未損毀。綢緞和紅毯則是要等隔日晾乾了方可使用。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留在寺里值夜的,只剩下內侍監的僕從。
細細的嗓音,輕易地打斷了她,卻讓陳宣華眼皮一抖。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宣華夫人。」靜立片刻,韶光輕輕喚了一聲。
黑雲壓城城欲摧。前一刻還晴朗的天幕,陡然間,竟然陰雲遍布。耳畔響徹的是震天的鼓樂聲,聽不真切是否已經打了雷,然而,天色迅速黑沉下來,又是一瞬,閃電重新將天幕照得雪亮。
「本宮自然清楚這一點。可有些事情總需時日,本宮尚且年輕……」
陳宣華還是在身後叫住了她,臉色很冷。
一襲冰絲綢高腰長裙,綰雲髻,碎花單簪,裝扮十分素凈,卻難掩傾國之姿。
只有命數不能輕言,一向習慣掌控和擺布別人的男子……在提起眼前這個女子的時候,蘊含冷漠的眼中會流露出一抹複雜的情愫。那時候,她甚至嫉妒地認為,她是殿下利用的一枚棋子,僅此而已。然而此刻,這棋子不僅有著自己難以企及的心性和遠見,甚至連性情,也跟殿下驚人的相似……
韶光讓小妗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氣,和-圖-書才開口道:「我剛從宣華夫人那兒回來,不知道薛姑娘來找我,所為何事?」
韶光聞言,不禁挑了一下眉。就連絹畫都如此肆無忌憚,權欲煌煌,野心昭昭,果真如撲花之蝶,不可斷絕。
只有交付,無所企圖才是真心。像這般互為交換之下的承諾,連同盟都不算,更何況還是橫加干涉和逼迫?僅憑著一個人的力量,確實難以成事,然而聯合之後所帶來的遭遇,將是宮闈大誅伐都無法企及的殘忍和血腥。
倒是韶光有些失笑地望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忽然發現,不知何時起,余西子遣到自己身邊的心腹小宮婢,已經這麼貼心地關懷自己。
成海棠說得沒錯,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因為外面的人,正等著裏面的人往外闖。何人私自走動、去了何地、與何人接觸……想必薛蘅香前腳剛踏出殿門,下一刻消息就會傳到太后的耳朵里。有哀萃芳在,自己自然是無憂的,可薛蘅香呢?誰能保證管事宮女不會透露出隻字片語。
誰也不將誰放在眼裡。
「那算是什麼背叛,」韶光冷冷地笑了起來,帶著略微的譏誚,直視著她,「如果我不是閨閥一脈僅存的力量,你敢說,你的晉王殿下會義無反顧地任用我?即使任用了,他又當真信任我么?既然連信任都說不到,何來的背叛——宮裡頭就是如此,只有錦上添花,不會有人雪中送炭。如果他失勢,我當然要先一步脫身!」
韶光想到此,眸色漸涼。
喝罷薑茶,出了一身的汗。綺羅搔搔烏絲,鬆鬆垮垮的髮髻上,只斜插著一枚銀釵,並沒怎麼梳妝。韶光就轉身去妝奩那邊,取銅鏡和魚木梳,要幫她打理頭髮。
殿前無人,連洒掃的宮婢都沒有。
「阿韶,我瞅著你的身影,怎麼那麼像一個人呢!」
楊廣臉上現出激賞之色,伸手展開捲軸。
「殿下如果能將同樣的事情告訴給薛姑娘,她也不會橫衝直撞地跑到奴婢的寢房來。」
半個時辰以前。
「你懂何謂真心?你以為這兩個字的意義,便是上有恩惠,下必死命報答?」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韶光看到她的模樣,不禁被逗得一樂,「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這副樣子!」
在場諸女按照品階列隊站立,具是一襲品服大妝。呂芳素立在最前方,身後兩排依次是夫人、皇子妃、嬪女,而後是宮闈局各房女官、宮婢。
這時,有極輕的嗓音響在耳側,韶光回眸,忽然看見了身邊的紅籮。
韶光穿過一條小徑,正當晌午,明媚的陽光照射在一棵花樹上,芬芳濃郁。在花樹影里,忽然就瞧見那一抹纖細身姿。
宮人唯唯諾諾地稟報著,還未說完,就被哀萃芳煩躁地一揮手,打斷道:「行了。你該慶幸此事並非殿里奴婢惹的禍,否則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你們都留在這兒,哪兒都不能去,給我好生善後。還有,記住此事絕不能外傳!」
山河永固——
「像祈天這樣的大事,每一次都要事先測算好。太史局的那些人再不濟,斷不敢拿這種事兒開玩笑。所謂夜觀星象,豈是連雨水都測不準的。」
「而且奴婢也說過,看到您,就像是看到了當年的皇后。因此夫人更要好好地在後宮生存下去,這樣,也算是安了眾多已經逝去的閨閥女子的心。」
陡然起身的女子氣急敗壞,眼中含淚,彷彿此刻受到斥罵、遭受委屈的人是她。反而坐著的人,卻似乎並未聽進耳朵一個字,片刻,無動於衷地拿起絹布擦拭手指。
屋門半開,外面飄進來一絲絲的清香。
這時,綺羅裹著一身綿裙出門,說話時還操著濃重的鼻音。
「一一診脈,老奴的人跟在旁邊,絕不會漏掉一處。」
然而,殿下卻總是一聽而過,偶爾露出輕笑,並沒說過什麼。
陳宣華挑了挑唇角,隨手將指尖的花丟在牆角,「既然來都來了,何必說這些。更何況,你我之間,就不用再客套了吧!」
哀萃芳說罷,卻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徑直越過她就走了。身後只留下商錦屏一個人在原地氣急敗壞地跺腳。
隨著酒水傾灑,在場諸位夫人、嬪女、皇子妃;女官、宮婢,皆跪在軟墊上叩首,齊聲高喊那八個字。一時間,殿前廣場上鼓樂齊鳴,編鐘和編磬組成的十八和韻,一響千里,煞是壯闊。
余西子焦急的叫聲夾雜著雨絲傳進耳朵。廣場南側,司寶房的宮人們都在費勁地撤幔簾和佛像銅身,卻因負重過大而力不從心,眼看著名貴錦緞和綢布都被澆濕毀壞。然而不僅是尚服局這邊,各處不管是女官還是宮婢,都在搶收著殘局。這時,自丹陛下,忽然跑來一整隊禁衛軍。
然而,終究是因為另一個女子。哪怕已然身死,仍令他魂牽半生、夢繞一世。以至於身側圍繞佳人無數,都一一成了替代品。
韶光在這時起身,目光變得有些冷厲,「你甘心為晉王驅使,那是你自己的事,卻不能要求每一個人都俯首帖耳,甘效犬馬之勞。倘若情勢果真如你所言,只能說明,堂堂晉王也不過如此,根本不值得別人的輔佐和效力!」
「你真是辜負了殿下的一片真心!」
「韶姑娘,殿下特命末將等前來幫忙!」
兩個管事宮女在一旁冷眼瞧著,也瞧不出端倪,只覺得這東宮的側妃恁地矯情,連膳食用具都極挑剔。
綺羅抹了一把臉,眼前都被雨絲掩住了,也看不清是燭台還是銀器,悉數往大袋子里划拉,手背劃破了,就著雨水往下淌,絲毫不覺得疼。
然而對於薛蘅香已經夠了,她忽然破涕為笑,抹了一把臉頰,再不多做耽擱,便離開了屋院。
若換成是平常,讓哀萃芳逮到這樣的機會,一定會大加奚落和嘲諷。然而,此刻她似乎有更重要的事去辦,而這事也一定令她焦頭爛額,否則,怎麼連理會商錦屏的閑情都沒有了呢!
她知道在這兩個詞的背後,存在著怎樣的意義。
山寺里,遍布明光宮的眼線。
然而,晉王在籌謀和布局的同時,給過她選擇的餘地么?如果連心甘情願都說不上,又談何真心!莫說是區區一個薛蘅香,即便是晉王站在這裏,這些話依然全數奉上。
韶光掐了一下她的臉頰,「再說,不給你喝了!」
刺眼的陽光灑在地上,碎光璀璨。轉眼間,角落裡那些過了季的花卉,彷彿都跟隨著墜落的夕陽,一起凋零了。
因為那香囊背面,綉著麟華宮專屬的麒麟紋飾。
韶光徐徐地道:「在宮裡面,皇上尚且保不了您,更別說到了這宮外。讓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即使趙公公隨行左右,可,他總有照看不到的時候啊……」
陳宣華久久地靜默,臉色被疏影籠罩上一層陰翳,看不清眉眼。
晉王的戍衛不是早已被遣至山下?這時候還能出現在寺里的,會是何人?
一旦打開門,又分割成為好幾個局、好幾房。
風吹起,吹散了漫天花雨。
「你這身子也太弱了些,過來,給你來杯熱茶。」
哀萃芳的眼底流瀉出一抹精光。呂芳素眯起眼睛,將食指對頂,手肘擱在玉石手搭上,似有不甘地徐徐道:「哀家讓你留心的司藥房那邊呢?這兩日,也沒有什麼夫人、嬪女去特意召過醫女的?」
可是不簡單!
「早在離宮前就曾問過,後來到了福應禪院又似有似無地讓奴婢打聽。老奴瞧著這位的心思,可能不比之前的那位差啊!」
而後,韶光則是親自將她送到迴廊外,正欲轉身,卻見其中一個管事的宮女正靠在廊柱上,隔遠看著她和_圖_書
意味不明地微笑。然而不等她開口,便輕步走過來,左右探看一番,見四下無人,從袖子里掏出一枚香囊,偷偷交給了她。
「殿下的這些話,向來對每一個宮婢都是很管用的。」煙影消散,疏朗的陽光下,女子淡然而立,眼神清亮,黑漆漆的眸子,卻漸漸有些冷了。
趕來接駕的是福應禪院最大的住持,此刻一臉焦急,扯著脖子喊道。沒人比他更知道山雨的猛烈和兇險,眼見剛一打閃,就趕緊吩咐小沙彌把一眾女眷往後殿里領,可還是趕不上風雨的速度。呂芳素捂著頭頂上搖搖欲墜的鳳冠,一擺手,算是應允。拖著厚重的裙裾,險些被軟墊絆倒,狼狽地跟著住持走上台階。
其後就有明光宮的奴婢來將隨行的幾房宮人拆開,每一房由一個婢子約束在各自的屋院里,連隨意交談都不被允許,更別說是擅自走動。緊接著,內侍監的人被遣在下三道山門,命掌管一切瑣碎收尾事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那是茶盞摔在地上的聲音,茶水四溢,粉碎的瓷片有幾塊已經飛到她的腳下。
「連這薑片都是貢品哪!」
就在這時,屋院外忽然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爭吵聲:
輕柔的嗓音,低吟淺唱,含著某種似說還休的情愫。聲音漫過花架上鋪天蓋地的藤蘿,漫過繽紛花葉,唱得繾綣動人。
「你且安心,薛姑娘與我也算舊識,不會太過難為。」
直到現在,她都有些難以置信,只為了一句話,他甚至就這樣不惜動用隱藏得很深的力量,一來證明堂堂晉王並未被軟禁在山寺里,依舊手眼通天;二來,則顯示出連明光宮都安**了親信,究竟誰處在被動尚不可知。何其厲害!
綺羅拄著腦袋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掌,「我知道了,是宣華夫人!」
然而司寶房卻是除了宮正司外,唯一還能在三殿內逗留、走動的:佛像金身要送,銀器都需妥善安置。韶光領著一隊宮人挪送十八尊銅人時,就看見一位侍衛模樣的人,腳步匆匆而來,越過殿前長廊,直奔太后安寢的殿宇。
「僅是備品不當,就有很大的懲處。如今換成是太史局的人預測不準,遭遇山雨,迫使整個祭天儀式中途停止。這是天大的事,太后卻一點都沒有追究。你不覺得很奇怪么!」
楊廣將畫軸卷上,頗為自嘲地道:「你對情勢如此洞悉,利害分明。所以本王也絕不會懷疑,假如本王真的就此失勢,你會毫不猶豫地抽身而去。」
「還記得夫人最喜芙蓉初綻,每一季的花蕊都要保留著,釀成花蜜。」微微笑著,韶光說了一句。
小妗聞言,勉強地點了點頭。
陳宣華側眸,久久地盯著跟前的人。好半晌,眼色才漸漸地由驚疑轉為戒備,冷淡地道:「原來本宮沒有看錯,真的是你。」
綺羅氣得瞪眼,嗔怪地啐了她一口。
是腰間玉牌因動作幅度過大而發出撞擊的聲音,叮噹脆響,打破了這一室的靜謐和曖昧。記憶如花綻放,一瞬間又萎謝。枯榮之間,往事成煙。
婢子被堵得啞口無言,這回是一賭氣,果真扭頭就出去了。
低啞的嗓音,撞擊耳膜,帶著一絲蠱惑的力量。
自從來到這玲瓏山,似乎諸事不順。
雪白的宣紙上,一方絹帛服帖地鋪展開,絹帛上是遼闊原野,天高雲低。原野上是奔跑著的鹿群,只是周圍山脊嶙峋、猙獰隱晦,為原本恬靜的景象增添了一股煞氣。那些奔跑中的鹿群,似驚恐,似慌亂,有些還在往一處圍攏,有些則已經分散離隊。
「……」一時間,韶光默然。
「來得這般遲,本王還以為路上有什麼人將你絆住了。」
雨絲裹挾著寒涼而來,打在甲胄上,竟絲毫無法侵入。畢竟都是久經訓練的兵丁,動作起來雖不精細,卻手快腳快,動作神速。宮人們哆嗦著,紛紛指著要搬挪的東西,三三兩兩地搭手,抬起那些重物也十分利落。來回兩三趟,已將東西兩側備品搬得差不過。
她曾不止一次地勸說、進諫,這個自肅清中倖存下來的女子究竟有多危險——幾經風起雲湧,看慣世態炎涼,身份是如此複雜,秉性又如此冷酷,怎麼能起用為左右手,並且將那天大的事委以重任呢?
風拂過,月檐下的風鈴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一襲藕色絹裙的宮裝女子,朝著紅漆廊柱走了幾步,倏爾,駐足在月檐下,微揚著頭。風吹拂著如墨的髮絲,在廊下賞燈的女子,眉目綺麗,笑靨含春,映襯得其人其景,如臨仙境。
山風清涼,含著一絲隱約墨香。
的確,是她僭越了。對於薛蘅香,抑或是很多像她一樣的人,執念深種,卻未嘗就看不破,哪裡需要旁人的干涉和勸阻呢!然而像他這樣的男子,勘破世事榮辱,洞穿一切表象,當真是做到旁觀者清了么?這樣的冷酷和洞悉,讓一應跟擔憂有關的詞彙都變得可笑,同時也可怕得令人寒心。
「晉王有令,助宮闈局協調擺設和器具,你們去南側,你們去北側!」
「風勢這麼大,皇幡和神像都浸了雨,可怎麼好?」
「主子,南殿里的火已經撲滅。」哀萃芳彎著腰,湊到老婦的耳旁,語音細細,「佛堂里除了幾件綢緞燒毀之外,佛像寶器安然,並無傷亡發生。」
僵持片刻,薛蘅香抹了一把眼淚,扭頭就朝著屋外走,步態踉蹌。倘若是平時,像她這種冷麵的女子,一定不會出現這種軟弱凄楚的神色。然而韶光卻在這一刻忽然轉眸,冷聲道:「你給我站住!」
韶光搖搖頭,須臾,微揚起頭,輕輕地嗅了一下,「你有沒有聞到。在這福應禪院里,已經起了一絲暴風雨前的味道。」
綺羅歪著頭,很是困惑地擺弄著手腕上的珠玉串子,卻見韶光一直默默不語的模樣,不禁問道:「阿韶,你是怎麼想的?」
那種如影子一般的存在,就像鋒芒在背,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呂芳素經歷過的那段血雨腥風、宮闈絞殺。此時不動,她只是在等,等著除之而後快的那一日。
「沒有人嗎?」韶光輕嘆,「可太后似乎並不想看到您再往前邁一步呢!」
坊間有一句話:水火無情。偏偏在這福應禪院里,兩種天災都趕到了一起。等哀萃芳領人急匆匆地趕到,南殿里煙熏火燎,入目一片焦黑。火勢不大,點燃的帘布和窗幔都已經被撲滅,大殿里明黃的綢緞變成了一堆灰燼,到處散發著刺鼻的煙火味。
純銀鍛造的祝祭器皿,被擦拭得透亮,能照出人的影兒來。韶光很快回視,對著銀器上面映出的一道影影綽綽的身形,唇齒微動,「你來這裏做什麼?」
她不知道哀萃芳的葯,是否已經送過來了。
真心,何謂真心?
「先不必如此。」呂芳素緩緩地起身,哀萃芳攙扶著她掀開珠簾,「凡事得有耐心,講究步驟。你且記住,這兩日不僅是司藥房那邊,還有尚食局,就連寺里的小廚房都得留意著。事無巨細,一一報來。」
不覺有些遲了么……
自卯時一刻開始,有車輦專門迎送僧人進第二道寺門。錦彩軒檻、魚龍幢戲,凡千五百余乘。卯時二刻,迎來綉畫等像二百余幅、金銀像兩尊、金縷綾羅幡五百面,並西國所來經像佛舍利等,安置於帳座及諸車上,由處而進。又于像前兩邊各放大車,車上豎長竿懸幡,幡后即有獅子神王等為前引儀。另裝寶車五十乘,坐諸大德;次僧眾執香花,唄讚隨後;次諸位夫人嬪女,各局宮人部列陪同;太常九部樂列兩邊,二縣音聲繼其後。炫目浮華,震曜都邑,一眼望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