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溫煦如風,曾經的軟語輕笑,曾經的攜手相依,是宛輕塵的人生里唯一真實的溫暖,不是在夢裡遙不可及可看不可觸,而是真真實實的在自己身邊,隨時可以瞧見,可以觸到,可以依靠。
再過幾日,待她雙眼復明,她便能見到了。接連著趕了幾日的路,她和季一此時正處風雲兩國交界處。季一說這裡有一座渝蓮山,山上生長一種極為罕見的渝蓮花,與其他藥材混用,可助她清楚眼睛里的毒素。毒素清了,或許她就能重見光明。
「嗯。」季一聲音愉悅,笑道,「她以前仗著你寵她罷了,便時常偷偷懶,你不在了她反而凡事自己動手,動得多了,雙腿也就愈發有力了。」
他的身子一向是極好的,蘇晚正欲開口,聽到他站起身,低聲道:「太陽落下了,回去吧。」
季一併未回答,沉默地彷彿沒了氣息。
蘇晚靠在樹邊,身子愈發的冰冷,哭著笑著,突然覺得無力。自己認為對的,他人未必認為是對,自己認為是錯的,他人卻奉為神諭。人與人之間的間距,從來不是身體上的,而是思想上的。這種間距將旁人與她越拉越遠,穆旬清也好,雲宸也好,是愛是恨,她早已放下,他們卻始終懷揣在心頭不肯有半點鬆懈。
蘇晚擦去眼淚,安靜下來。季一突然開口問道:「姑娘愛過人么?」
「這樹……」蘇晚觸了觸樹榦,挺壯的一棵樹,該是長了幾十年的光景了,「這是槐樹?」
是真真正正的見到她。
季一片刻才道:「我見姑娘這幾日有些鬱郁,便想著帶姑娘出來散心。」
「這麼簡單?」蘇晚自嘲地笑。
「季公子若不嫌棄我太悶,我自是甘願作陪。」
當年在隱颯閣,他毫不掩飾自己爭天下的意圖,與雲國往來也從來不會瞞住她。那時她以為只是爭而已,疑慮過為何要與雲國合作來爭天下?她的謀略向來及不上他的,所以她並未深究。直到穆旬清告訴她他的身份,原來,所和*圖*書謂「爭」,只是為了「毀」。
蘇晚愣了愣,聲音低啞,「愛過……很多人。爹,娘,穆旬清,穆色,小哥哥,雲宸……待我好的,我都愛過……」
「嗯。」蘇晚頷首,又想說謝,終究未說出口。
「哦,還有……還有小哥哥和雲宸……」蘇晚的手又去挽發,不經意地擦過眼角溢出的冰涼,冷聲道:「他早就死在我心裏了。」
雲宸已經徹底被仇恨蒙了雙眼,心思詭譎,她這個自詡了解他的人,也完全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了。
「擾季公子清凈了。」蘇晚站起身,到桌邊倒了杯茶,遞給季一。
提到那棵槐樹,蘇晚面上的笑斂了斂,半個身子靠在樹邊,緩緩閉上眼。槐樹,澗溪谷,還是會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雲宸……
「瘋子,都是瘋子!」蘇晚低笑,眼淚不止,「明知我已不愛他,為何還要為我送命?明知死去的人無法復生,為何還要執意報仇?季公子,你說,究竟什麼是愛?什麼是恨?為何我碰到的人都瘋了似地,為恨而生為愛而亡!放開一切不是很好么?為何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
她察覺到季一正看著自己,卻不說話,良久才緩緩道:「夕陽西下,姑娘要看夕陽,當然離得越近,越好看。」
「姑娘在自嘲什麼?」季一溫煦的聲音傳到耳邊,打斷蘇晚的思緒。
陰寒的風猛烈起來,蘇晚逆風而行,長發高高飛起,全身冷得幾乎沒了知覺。前方季一身上的檀香味順著風兒飄過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一抹混著酒香的青草味道從鼻尖一滑而過……
儘管當時的意識幾乎已經盡數抽離,如今想來,卻好似親眼看著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那時她只呢喃了一句「小哥哥」,毫無意識的。
季一顯然怔住,沉默許久,才淡淡地開口道:「與皇后發生衝突,被皇后誤殺。」
蘇晚的眼裡又泛起水霧,布起血絲,「他是乾淨的孩子,就和雲夕一樣,可是他不會放過他和_圖_書的,因為他是穆家人……呵呵,他遲早也會死,就和穆旬清一樣,逃不掉。」
他擅長利用人性的弱點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手不沾血。所以這次她沒問穆旬清到底怎麼死的,僅僅有些意外,他除掉穆旬清,比自己想象中的早。
穆旬清會死,在蘇晚的意料之中,只是早晚不知,方式不知罷了。所以季一與她提及的時候,她面不改色,只是指下的琴音亂了亂,片刻便恢復。她覺得她與往日沒有什麼變化,季一卻說那之後她的琴音里,儘是哀戚。
未等她反應過來,便聽到他的腳步聲,緩慢而有力,不疾不徐地離她遠去。
蘇晚聽著,面上不由地帶上舒緩的笑,淺淡的幸福從嘴角淌出來,輕聲道:「再過幾日,我就能見到她了。」
季一也突然沉默下來,像是在想些什麼。蘇晚問道:「季公子,可是有話想與我說?」
倆人的速度不急不緩,雙腳踩在疏鬆的積雪上嘎吱作響。清風拂面,蘇晚覺得精神瞬時好了許多,由著季一的步子不停,一路隨著。
「聽聞……」季一頓了頓,道,「是為了救姑娘。」
雲宸不會放過他的。很早以前她便有這個意識,他以前沒殺穆旬清,不是不想殺,是不想他死得那般輕鬆。譬如穆老將軍,中毒數月,直至被他當做棋子才有了了斷。再譬如先皇,被人利用愛女奪了江山,含恨而亡。
蘇晚笑笑,不再言語。她與季一之間向來如此,不會刻意去尋話題,兩個人沉默以對也不會覺得尷尬,如知己般相處。只是今日,還是有些不一樣吧。蘇晚沉默片刻后,主動開口道:「季公子今日找我出來,是有話想說吧?」
「季公子,穆旬清他……是怎麼死的?」儘管眼前暗黑,蘇晚仍是抬起了眼皮,眨了眨乾澀的眼。
那夜星月無光,她看入他暗紫色的眸子,聽到的卻是令她幾欲斷腸的指令。可是晚了,她再無力氣反抗,被逼入絕望的死角,便想到了可笑的自和-圖-書殘。她當著他的面,一刀一刀劃破自己的臉,意識剝離,仍舊清晰地看到他眸子里破碎的堅冰。
也不知走了多久,蘇晚有些氣喘,笑道:「季公子,為何一路向西?」
蘇晚抿了抿唇,低聲應道:「嗯。」
驀地吹起一陣風,槐樹上掉落幾團積雪,剛好打在蘇晚身邊,她卻覺得那雪落在了自己心頭,涼颼颼的。季一突然咳嗽起來,卻帶著莫名的笑意。
「你不想他死。」季一突然插了一句話,聲音被風兒吹得有些細碎。
打從雲夕出生,到如今四歲了,她還未見過那孩子是什麼模樣。只聽季一說像自己,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兩眼彎起,好似月牙一般,跟她一模一樣。
季一的聲音清潤,帶著淡淡的笑意。蘇晚一怔,在澗溪谷中那麼些日子,季一從來不會對她提出什麼要求來。第一次,竟是邀她「看」夕陽。
季一又是沉默,蘇晚只覺得他正看著自己,用從未有過的專註眼神。她恍然嗤笑道:「哦,穆色還在……可他是穆家人,也活不久了,呵呵……」
季一仍是沉默,良久不語。蘇晚心中略有不安,直接道:「季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他說,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穆旬清?
「那蓮花已經在葯中浸泡三日,明日一早便可用了。」季一明白蘇晚心中所想,喝著茶水淡淡地說了一句。
季一突地一笑,輕聲道:「沒事,剛剛在想明日行針需要準備的物什,一時走神了。對了,聽夕兒說你喜歡讓她陪你看夕陽?」
她清楚的記得,數年前江湖中一時極具威名的南明派,幾乎一夜間坍塌,他不過是遣人暗中教了那掌門的二弟子一點功夫,因為看準了那弟子對掌門之位的覬覦。接著那門派的武功秘籍丟失,掌門暴斃,同門廝殺……
蘇晚執意將茶杯遞在季一手中,柔聲道:「蘇晚一直在麻煩季公子,也不知日後可會有機會報答。」
蘇晚撩起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頭髮,https://m•hetubook•com•com笑得勉強,「當年先皇命穆老將軍帶人去顧家爭虛還丹,他要報仇,殺穆老將軍,殺先皇便罷了,為何牽扯到當時什麼都不明白的下一代?」
蘇晚仍是笑著,雙手不停地擦過眼角,卻仍是有淚滑過面頰。
多年追逐無果,她終於累了。穆旬清恰在那時出現,給她最需要的陽光,給她最溫暖的笑容。她退縮了,對隱颯閣里的那片冰冷。於是她下定決心離開。很久以前他便曾趕她走,只是她不肯。她以為她主動要求離開,他不會為難,欣然同意完成最後一個任務。
他想要做的事,從來沒人能攔住。她只能提醒穆旬清議和,破國的目的沒達到,雲宸就會與他多周旋些時日。可是,哪裡出了差錯?
他不辭辛苦逼得穆旬清不重權勢之人弒君奪位,無非是想讓穆旬清登上最高峰品嘗權利的甜果之後再一把將他拉下來,登得越高摔得越疼。譬如幫韓家謀反,讓穆旬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國土一寸寸被侵蝕。
蘇晚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笑得全身顫抖,雙眼通紅,「他果然利用得徹底!一個死了,一個親手殺了愛人活著比死了還痛苦……他要殺便殺,為何要用這麼殘忍的方式?夫妻反目自相殘殺!哈哈……」
季一笑了一聲,帶了些許道不明的意味。蘇晚睜著黯淡的雙眼,苦笑道:「季公子是否覺得我不知愛為何物?可誰又說得清愛為何物?我只知道,我愛著的……都死了。」
季一輕笑出聲,「姑娘又客氣了。」
季一又是沉默,蘇晚察覺到他仍是看著自己,淡淡地,一瞬不瞬,低沉的聲音喃喃道:「都死了么……」
季一斂目,沉吟片刻,嘆氣道:「沒有,隨著毒素的清理,脈象與常人無異。只是你吃的那些強迫恢復記憶的葯,對腦子始終有些影響,她是比普通孩子要多動一些,但也比同齡人聰明少許。」
穆旬清的死,不管多早之前便估算好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不管怎麼對自己說,避和_圖_書
無可避,救無可救,終究是在心底留下一道傷痕。
所謂的夕陽,蘇晚是看不見的。迎著落日,感受這陽光的餘溫在手心一點點褪去,閉眼享受傍晚那份安寧,才是蘇晚的意圖所在。
「你不是一直在報答我么?」季一笑著,蘇晚面露不解,他繼續道,「你看你用你的性命讓我嘗試以針引毒的手法,又放心將夕兒交給我,探尋她略有不同的身體。」
蘇晚心中一暖,不管怎麼裝作不在意,連自己都無法抑制的情緒,始終是會讓身邊人察覺的吧。
最後那一瞬,她記得他問了自己一句話。
「那今日我陪姑娘看可好?」
自他練成瞳術之後,真正死在他手上的人,可以用單手數出來。能在他手上死得痛快的,他會覺得那是恩賜。其他人,有仇於他的,不得善終不得好死,卻從不用他親自動手。
「嗯,澗溪谷外也有一棵。」季一的聲音仍舊清潤。
說到雲夕,蘇晚忙問道:「夕兒的身體……你看出哪裡與常人不同了么?」
蘇晚喘著氣,笑著點頭。季一卻未再動,伸過手來拉住蘇晚的手臂,扶她坐下。蘇晚這才發現他們在一棵樹底,地面還算乾燥,季一將披風鋪在地上了。
季一好似怔住,沉默片刻才道:「客棧老闆在我房內點的,我見它可安神,便留著了。」
「那我先回房看看醫書,傍晚時分再來找你。」
她停下十指,尷尬地笑笑。對季一沒有多少防備之心,所以甚少掩飾自己的心思,而琴音通常最能泄露心思。
渝蓮山底還是有些小客棧,她隨著季一投宿,想著那方位,便是在小客棧的院子里也是可以瞧見落日的。季一卻帶著她出了院子,一直向西走。
季一未再說話,好像真的在用心欣賞夕陽。蘇晚閉眼,思緒漸漸安寧。突然一陣風吹來,帶著淡淡的檀香味道,蘇晚一笑,「季公子怎地喜上用檀香了?」
蘇晚忙站起身跟了上去,覺得今日的季一,有點……奇怪?
蘇晚笑道:「那便好。她會走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