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誰道莫歸晚
第五十七章

「那你從前又那般對她……」
季一驀地停住腳步,回首看著他。
她不記得了,他也可以裝作不記得,給她最美的愛情最幸福的後半生。她為自己幾乎付出所有,他便當二人兩清,他與她重新開始。
「我還能……活多久呢……」雲宸突然笑出聲來,聲音似是飄渺的清風,「一月?三月?一年?三年?」
那聲音又是一笑,帶著淡淡的繾綣,「雲夕說她最喜歡趴在你肩頭,讓你背著她走路,然後告訴你向左還是向右。」
「孩子是用來寵的。」那聲音溫柔,帶著笑意,「她說待她長大了,也寵著你。」
習武之人最忌被他人掐住命脈,所以雲宸從未讓季一替他拿脈,季一自是明白,也不會主動提及。可現在……
「姑娘,隨我這邊來。」季一的聲音仍舊溫煦,像是清晨第一縷朝陽,驅散夜間寒涼。
蘇晚仍是順從地頷首。
蘇晚擦去額間沁出的汗水,剛剛站穩,正欲發問,季一便道:「這香寧神,會讓姑娘服下的藥效果更好。」
蘇晚不知季一將自己帶到哪裡,只知走了半個時辰的山路已經有些氣喘,面上微熱,額頭也沁出汗水來,憑著感覺,自己所在該是一處小屋,外間有淡淡的花香,滲著雪后的泥土氣息。入了屋,眼前一暗,濃郁的檀香味撲面而來。
雖說天未下雪,路邊積雪也化了七八分,山路還是有些泥濘。季一拉住蘇晚的手腕,輕聲道:「山路難走,稍有得罪,姑娘莫要見怪。」
「姑娘在此稍候片刻,我去拿點東西。」季一和聲道。
「季公子,若你和她說了,也無所謂。」雲宸淡淡笑著,「她好不容易平和的心境和圖書再次被打亂,掙扎著到底該愛我抑或恨我,或許,待她決定愛我的那天,只見到一堆白骨,自此遺憾終生,這是你所樂見么?」
耳邊又響起腳步聲,蘇晚略略抬眼,輕聲道:「回來了?開始吧。」
「季公子錯了。」雲宸輕笑,垂下的長睫微微顫動,像是蝴蝶的羽翼,「明明有仇而裝作不知,心有芥蒂而棄之不理,兩個人都在偽裝的戲碼,只會讓彼此更累罷了。」
山腰的轉角處,卻是和風徐徐。巨石上的積雪早風化成冰,像穿了一件剔透的薄衫。石上坐了一男子,淡紫色的袍子被那和風輕輕吹起,他半靠在石壁上,闔著雙目,淡無顏色的臉上帶著緩和的笑意。
蘇晚聽見他的聲音,側首,笑著點頭,隨即跟上他的腳步。
他找不到愛她的理由,亦找不到再見她的理由。
天空的烏雲不知何時散了些,太陽露出一角,陽光傾瀉而出。山間霧氣繚繞,染著金子般的光芒跳躍不止,又隨著突然而來的風一刮而散,溫潤的陽光便剛好灑在雲宸的身上,使得他蒼白的面帶了些許暖色。
山風凜冽,呼嘯著摧殘枯木。
「你若要自欺欺人,季一無話可說,只是覺得在你二人間周旋,稍顯愚蠢了!」季一微怒,甩袖便要走。
蘇晚瞭然地頷首,隨季一拉著在一處矮榻上盤腿坐下。
季一聞言,面上泛淺薄的怒色,「除了報仇,你便不能有些其他想法?」
可她記起了,她說,今生今世,永不再見。
「季公子?」蘇晚輕喚一聲,隨即笑道,「若是引毒過程會有危險,季公子不妨直說。」
「不過……」季一頓了頓,有些欲言和圖書又止。
蘇晚追問道:「不過什麼?」
晨曦微露,鋪了滿地的雪散著微微白光,整個世界清涼卻不陰冷,蓄著希望般的蘊暖。蘇晚出門,只覺得透涼的空氣吸入胸腔,舒爽怡人。
「我若有心傷你,換眼時便可置你于死地……」
蘇晚正要開口說什麼,一粒藥丸已經塞到嘴裏。清苦的味道,與上次無異。她一口咽下,嘴角鼻尖儘是葯香味,混雜著寧神的檀香。
巨石邊亦站了一名男子,長發披肩,一襲白衣更顯得整個人淡然出塵。
季一靜立一邊,看著寒風中的雲宸咳嗽不止,直到嘴角沁出鮮紅的血,他一手擦去,又靠回石壁上,眼角殘留的血漬好似硃砂痣,分外醒目。他閉著眼,沒有疼痛,沒有聲息一般,似下個瞬間便飄零遠去。
「姑娘,此次驅毒,與上次引毒差不多,你只需服下藥丸,當睡了一覺便好。」季一放緩了步子,回頭對蘇晚道。
蘇晚的意識已經被抽去大半,季一的聲音聽在耳里竟有點變了味道,只知他說著雲夕,不由地笑意更濃,卻再沒餘力說出什麼話來。
季一輕笑。是仇人,自己身受重傷還不忘帶她出逃;是仇人,為她不顧生死與母狼搏鬥;是仇人,替她擋刀殺人保她一命;是仇人,為她解毒搜盡天下奇葯;是仇人,隱瞞身份只為與她多處一日,還奉上雙眼為她復明。
「她還說你笑起來很好看,若……姑娘……」那聲音頓了頓,「再笑一個給她看看可好?」
「她既是仇人,怎能輕易放過?」雲宸打斷季一的話,聲音不疾不徐,像是清透的溪水,沉緩流淌。

入屋的人卻是沉默和*圖*書,靜靜地站在一邊,蘇晚察覺到他的眼神,看著自己,只是看著自己而已,她再讀不出其他情愫。
季一一走,屋子內徹底安靜下來,蘇晚靜坐一邊,偶爾聽見山間的鳥叫聲,好似撲騰著翅膀在眼前飛過。屋內的檀香味道愈發濃郁,使得蘇晚略有忐忑的心稍稍安定。
蘇晚笑著搖頭,一手被季一拉著,一手掀起裙裾,隨著他的步子前行。這渝蓮山她從未來過,山路崎嶇,又泥濘路滑,單單憑著感覺行路自是不可靠。她與季一相識這麼多年,肢體上的接觸也未有意避免,如今觸到他溫熱的掌心,昨夜驀然竄起的少許疑慮也煙消雲散。
「咳咳……」雲宸突然咳嗽起來,面上浮起一抹殷紅,笑著,「她若不怨我,她若不恨我,我有何理由……咳咳……再讓自己見她?」
蘇晚略一怔,應聲道:「好。」
未等季一話完,雲宸伸出手,骨骼分明的手腕,蒼薄得好似白紙,「我的命數我自是知曉,季公子若不信,一探便知。」
他微微笑著,笑容如輕薄繚煙,眼角的血漬逼人的艷紅,更顯得他面如薄紙。沉默良久后,他突然啟齒,悠悠然道:「一輩子那麼短,她若忘了我該怎麼辦。一輩子那麼長,她若沒有這雙眼,又該怎麼辦……」
蘇晚閉眼,儘管意識漸漸飄零,仍能察覺到看著她的眼神,漸漸熾熱。她呢喃了一句:「季公子?」
她不能再等下去,在腦中勾勒過無數次雲夕的臉,她想看到她,早一點,再早一點。
仇人之女,他以報仇為名,以留住她慢慢折磨為由,一次又一次地救下。讓她為自己殺人,讓她為自己利用,讓她一次次在和圖書生死邊緣徘徊,卻每每在最後關頭忍不住出手。直到她失憶,她抱著自己依賴自己,才發現她依舊是自己最最牽挂的那份溫暖。
提到雲夕,蘇晚笑起來,眼前彷彿出現孩子的輪廓,柔聲道:「嗯,她懶,我把她寵壞了。」
季一沉默,良久,嘆息道:「你若後退一步,姑娘再後退一步,你二人本就有情,放下前塵,日後泛舟湖上……」
山間的空氣很清新,帶著醒神的露氣,縈繞在鼻尖,蘇晚突然記起五年前在嶺南,她也是隨著季一上山。那時她的眼還瞧得見湖光山色,可看著那世界,卻是沒有顏色的,對於即將失去的雙眼,抑或是生命,都是無謂的。如今她眼前一片暗黑,可想到過幾日便可見到雲夕,不由地嘴角帶笑。
「你真要走?」他開聲,側首看向身邊的雲宸,眉頭微微皺起,雙目里是淡淡的不解,「就這麼走了?」
雲夕么?蘇晚彎著眼角笑了,隨即跌入一片黑暗。
究竟是仇人,還是愛人?
雲宸靜笑不語。
「你若不逼她,她可會恨你?她留著雲夕,何嘗不是想給你一個希望?」
「我留下來,還能做什麼?」雲宸一笑,唇角微微勾起,「報仇?」
「沒有。」溫煦的聲音笑了笑,他靠近蘇晚,道,「吃下這個。」
五年前的那次引毒,季一與她說六分把握里三分危險,極有可能殞命當場。那時她連半點恐懼都無,一切交給他,交給天命。這次引毒,季一從未提過會有危險,一直都是極其輕鬆的態度,她卻一路難安。
昨日她隨著季一回來,他稱今日一早帶她上山。未免有人打擾,他將清毒要用的東西都安置在山上。
「沒有hetubook.com.com。」雲宸低笑道,「若不為報仇,許多年前我便該死了。我本就是為報仇而活,若放下仇恨,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季一伸出手,一面嘆息道:「知曉自己命數,那給她雙眼又有何用?何不珍惜在一起的時日?徒留滿腔憤恨,於她,何等不公?」
季一嘆口氣,折回步子到他身邊,和聲道:「顧公子,我為你探脈可好?」
她一直以為她會盲著眼過下半輩子,再看不見葉綠,看不見花開,看不見朝陽東升夕陽西下,亦看不見雲夕對著她嬌噌的笑臉。那種狀況她早已坦然接受,可季一告訴她,有辦法醫好她的眼,與常人無異的時候,她的心尖小小地顫動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無法言喻的歡喜。
季一輕笑一聲,道:「沒什麼,不過這次姑娘應該不會有任何知覺了。走,進去吧,早些開始便早些結束。」
雲宸找到他,說自己練過瞳術,雙眼與常人有異,且他有換眼之法,將雙眼換給蘇晚,她便能再見光明。他二人,誰眼盲都無所謂,只要放開心結,或許還有契機。他以為雲宸是要努力爭取了,卻不想他要他繼續瞞著,自己迴風國,繼續未完的戰爭?繼續無聊的仇恨?
原來,不在意都是裝出來的,自己還是想要看清這世界,看著雲夕一點點長大。
只是這驚喜來得太過突然,就好像艱難前行的小路突然灑滿陽光,荊棘除盡,寬敞平坦,所以她忐忑難安,不由地懷疑,會不會是老天開的一個玩笑?
慘白的臉上病容盡顯,笑容卻似三月的春風,和煦溫順,帶著暖陽一般。若非誤人的仇恨,他分明就是溫善謙和的翩翩公子,有些內在的東西,是裝不來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