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天恨海月無圓

「快看,浮江女屍!」
令狐團圓在水底遊了一陣,因為怕被葉琴師追殺,她逃的方向並非直往望舒,而是折向陳留,她打算在陳留上岸,然後過橋跑回家。她想得不錯,卻有心無力,還未游到岸邊,就覺得渾身發軟,那該死的金鏢有毒。她連下三道禁忌,封住半邊身子的血脈。又遊了一陣后,單手就划不動了,令狐團圓只得任由身體漂浮在水面上,隨波逐流。還好,葉琴師沒有追來。
「我明白了。」
潘微之道:「無妨,先往望舒。」
令狐團圓聽著,不禁心馳神往,母親那樣的過往,羡煞她也。
「她有什麼不同於常人之處?」潘微之對葉琴師有錢或無財不感興趣,「平日與什麼人交往?愛好什麼?」
令狐團圓忍了。浮江就是女屍?歲數小就想不開?不喜飾物,就是窮丫頭?
平鎮暗嘆,他追隨梁王多年,在外人看來似梁王行事莽斷,多靠他這幕僚獻計獻策,實則不然。就剛才一事,他已然不如梁王了。
潘平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停江心。」
令狐約卻道:「肯定是為她而來。一轉眼團圓都十六歲了,無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潘微之原本煩悶的心情被這一句話打消了,他好笑地俯視著她問:「你要上船嗎?」
葉琴師雖然瘋了,卻只對令狐團圓瘋狂,眾目睽睽之下,她才不會道出令狐團圓的名字,單憑令狐的姓氏,香江之人必定全力相助。
見葉琴師再次捲袖,令狐團圓大喝一聲:「休得傷人!」她掠身抄起早瞄好的船槳,直衝上前。潘微之在後看得心神一盪,一位窈窕少女手持巨大木槳直揮橫掃,颯颯英姿難以言表。
平鎮又轉話鋒,「這不過小事一樁,此番殿下巡視封地,藉助潘老的地方還多著,還望潘氏上下鼎力相助。」
潘微之卻道:「你且忍耐,脹麻感一會兒就過去了。」
「讓娘看看,團圓這一陣又標緻了!」戚夫人感嘆著,「也不知哪家的兒郎有福氣娶到我的團圓!」
令狐團圓這才看清潘微之的容貌,無可挑剔的五官,溫文爾雅的氣度。只是這會兒的令狐團圓無心欣賞,越好看的人她越唯恐避之不及,從西日玄浩到葉琴師,沒個好人。
卻聽潘平忽在船頭嚷道:「你是何人?」
令狐團圓一聽不錯,她身上還濕漉漉的,衣服貼著皮膚,換身乾爽的再跑路也來得及。
令狐團圓嘆了口氣,剛想說「我還是站外頭吹吹風」,卻覺目眩頭暈,氣血不通多時的她身子一歪,倚向艙門。
「只要心中有琴,哪裡生活都一樣。我在香江這幾年一直沒覺著不好,倒是見著許多人不好,難得今兒遇上姑娘這樣的,也是有緣,敢問姑娘可會撫琴?」
令狐團圓哪裡會答他,「萍水相逢一場又遭禍事,徒留名姓日後只會感悲逝者。」
無缺坦然,「與父親想的一般。我只願她這一生快快活活地做我們令狐家的小姐。」
潘微之心裏其實也捏著一把汗,他剛才在賭,梁王不會與潘徽之那樣的蠢貨計較,也不願樂見那樣一個蠢貨先被寶馬嚇壞了,又被梁王嚇死了。這事是潘家的醜聞,但繼續下去,又何嘗不會對梁王造成負面影響?梁王嚇死一個家族廢物,這話也不好聽。事實證明,潘微之賭對了。
令狐團圓凝視著他道:「琴師瘋了。」
「這些人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趕盡殺絕?」
葉琴師瞪眼,而後直挺挺地倒下。
「姑娘……」
婦人支吾應聲,待潘微之走後,卻是脫了紅鞋,著襪踮腳而入。
令狐海嵐默無聲色地又坐了回去。她比令狐團圓小兩歲,同為庶出,同受戚夫人呵護,可她在令狐家的地位卻遠比令狐團圓高。有令狐團圓這樣一個姐姐在前面攬下無數「惡名」,文靜和順的妹妹輕易就能獲得眾人的好評。
葉琴師放下了琴,輕撫一音,而後道:「她做她的瀟洒琴師,本來也沒什麼不好,可她卻犯了一個錯,一個害人害己的錯。」
西日玄浩把明面上能說的話都說了,就瞥了平鎮一眼,後者立刻接了話題,開始詢問陳留事宜。平鎮隨行之前,早把準備工作做齊全了,問起來是有板有眼,這場面上的話,倒逐漸讓潘岳定了心。他在陳留郡守的位置上待了三十年,兢兢業業,一絲不苟,極其稱職,所以地方上的事他不怕問。
「公子不能去,去了反會壞事。」潘平說辭堂皇,其實是怕主子傷到。
「驚擾殿下,恕臣死罪。」
令狐海嵐心道:怪只怪娘您從前就不約束她,才任她長成今日模樣。但這樣的話令狐海嵐永遠都不會說,因為她是令狐家族端莊的小姐。
潘微之拜謝而去。
令狐團圓一怔,又聽她道:「我等你數年,數年之中他們沒一個伺候好我,現在我等到了你,這些人自是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葉琴師嬌好的面容在獰笑中變得扭曲,她惡聲惡氣地道:「就讓你死個明白!我在這裏多年,只為等一個名叫令狐團圓的丫頭!」
潘微之暫時拋開男女授受不親,徑自坐到令狐團圓身旁,抬起她的手臂道:「我來吧!」
無缺恍然。兇手無論是誰,都與梁王脫不了干係。兇手直接殺人,梁王是間接殺人,梁王導致陳媽媽猝死。無缺凝望其父,令狐族長到底是老謀深算,葉氏之事也早準備好了對策,倒是自己白操心了多年。
船停在江心,潘家下人打撈起水中的屍身,並排置於水坊前,一十四條性命,第十五個人躲在船上垂淚。
「啊!」
綁好之後,潘微之退後道:「一直未請教姑娘芳名?」
「那就多謝公子了!」
「走!」梁王拂袖,眾人急急跟上。平鎮緊隨梁王身後,望著梁王挺拔的身影,心下再嘆,說到底還是雍帝最有眼光。
「就憑他?驚擾?潘岳,你老糊塗了吧?」
潘岳心寒,雍帝的意思就是三個字:你沒戲!
令狐約嘆:「為父錯怪你了!」
「陳媽媽被發現死在床上,渾身沒有刀劍創傷,也無中毒現象,經仵作初檢,疑為膽裂。」
令狐兄妹沉悶的時候,梁王西日玄浩正在香江大發雷霆,「那老東西死了?你們是酒囊飯袋嗎?一個大活人昨兒還搔首弄姿的,今兒就死了?」
「哼!」西日玄浩端坐堂上,俊美的面容毫無表情,「本王此次來南越,是奉了父皇旨意,父皇托我給你捎句話。」
令狐海嵐注視著自己的姐姐,完全沒有大戶小姐的淑雅,坐姿率性隨意,言語也不正經,偏生主母就是疼她,既不要她每日請安,也不在意她口無遮攔。從小她就愛惹是生非,戚夫人和父親卻從來都不曾怪罪於她,也就是她把管家推下了湖,這才把她安置去了別院。
潘微之上前取出一方絲帕,本想要遞與令狐團圓,最終卻是無奈地幫其綁上。
婦人答:「她性情平和,不喜交際,只同曲樓主關係甚密。」
「擾人清夢!」令狐團圓輕盈落地,再一聽卻覺那琴聲悠揚,曲調不俗。她雖不習樂藝,但出身貴族,耳濡目染的琴棋詩畫不少,無缺還會吹笛子,所以她也有些品評之力。
令狐團圓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覺。當清晨的曙光映照她的面龐,她懶懶地睜開雙眼;當早起的鳥兒在周遭啾啾,她覺得有點兒煩;可當某家姬肆的無良琴師早練時,她終於忍不住彈身而起。
潘微之總算瞧出端倪,他回船艙取了寶劍投擲過去,「接住!」
不久后,陳留潘家便亂成了一鍋粥,因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令狐團圓點頭,認真地道:「是啊,所以我之前在水裡洗了洗。」
那四字「獨一無二」叫令狐團圓心悸。她是不幸的,年幼喪母,師傅又是個冰人,她又是幸運的,父慈母善,還有個用心良苦的哥哥。她是不是令狐約的親生女兒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擁有比親生父母、同胞兄姐更寵溺她的親人。
令狐約盯著立秋看了一會兒,道:「陳媽媽的身後事有她的家人操辦,你另選個可靠之人掌管藝水樓。梁王如若再來,該如何就如何。」
一襲藍裳的葉琴師立於船舷,艷光射人,凶光更懾人。她殺人後巡走望舒岸口不見令狐團www.hetubook.com.com圓,迴轉水坊數人頭還少一人。見潘微之的船停靠,她斷定第十五個人就躲在船上,不料再見令狐團圓。
「死丫頭!」葉琴師揉身上前,全身空門,似孤注一擲,直衝令狐團圓而來。令狐團圓接招,忽然葉琴師的假肢離體,令狐團圓以劍尖挑開,說時遲那時快,假肢的尾端爆出金光。
幕僚平鎮是唯一一個站著的人,他本不想開口,人死了,他也有沒盯好的責任,可被西日玄浩點卯了,只得硬著頭皮如實道來。
兩人一問一答間,西日玄浩則高高在上地打量起潘家正廳的擺設。先前他一路進入潘府,就感到了南北豪宅風格上的截然不同。盛京的宮殿固然華美大氣,但南越的大宅另有一番風致。南人多講究住宅與山水景緻的自然融合,傍水建瓴,九曲迴旋,以幽雅見長,不經意間處處透出玲瓏心意。廳堂的布設雖脫不了明正肅穆,卻仍然帶著南越的柔和氣息,從窗格到雕飾,由色彩到採光,都如同適才門前的那位玉公子,外柔內韌。天下四大世家、世家的四大公子,南越佔二,也是有道理的。剛強易折,柔韌方可承載世代。
潘微之見此情狀,垂首道:「無礙,姑娘裏面請!」
葉琴師含笑道:「來者是客,阿二,你去送茶來。」
令狐團圓忽然想起了關於她身世的傳言。葉氏本不被令狐家族接受,令狐約以她懷有身孕為由納之為妾。葉氏雖成為令狐妾室,但流言不絕,有下人潑污,說葉氏懷的並非令狐血脈。難道她真的不是爹的骨血?所以無缺才說那樣的話?
「不礙事!」她轉身望向前面的岸邊,「就那裡,能靠過去就放我下!」
令狐團圓不想招惹是非,但若是非主動惹上門來,她也不懼,她笑言:「琴師不僅藝佳,人也好,在姬肆,琴師這樣的人可不多!」
梁王一行縱馬而來,急停潘氏門前,梁王的坐騎御賜寶馬紅玉騮一聲長嘯。那紅馬黑鬃黑尾極其神駿,一路急行跑到終點正高興著呢,就吼了那麼一嗓子。西日玄浩本來是不高興的,見紅玉騮這麼歡快,他的心情稍好了一些,卻聽到潘家的高門內傳來一陣驚恐的喊聲。
「我又死不了,不就是在臂上戴個金片嗎?」
將就換上,令狐團圓如換了一個人,初看真乃一翩翩出塵的少年,可細瞧舉步抬手之間不經意流露出的瀲灧風情,卻有幾分浪蕩公子味兒。
無缺望著台上牌位,沉聲道:「長年以來,我令狐家族的族人心裏想的裝的都是『令狐』二字,我們何時真正為自己活過?今日早晨,我忽然想明白了,我自己可以這樣為令狐活著,但我不能勉強團圓為令狐活著。她不想嫁人,即便對方是名門貴族、四公子之一。她沒有生為令狐死為令狐的覺悟,她有的只是不叫師傅失望、不叫您難堪、不叫我們太為難的心思。這十幾年來,她表面上看似嘻嘻哈哈、頑劣任性,可又有誰真正了解她的心思?換了我,絕做不到跟隨梨先生那樣的人學藝,回家后還調皮搗蛋,跟個無事人似的。」
糟糕,又中這毒婦奸計!令狐團圓心駭,在水坊葉琴師就以言辭誘她近身而後發鏢,現在又故伎重演。危急關頭,令狐團圓掌中旋劍,劍影團團,籠罩在面前抵擋金光。可她哪裡躲得過去,這是葉琴師設計多年,在夢裡演繹過無數次的招數——兩敗俱傷。數道密集的撞擊聲后,葉琴師一掌血淋淋地打在令狐團圓右胸上方,與此同時,令狐團圓一劍洞穿了葉琴師的胸膛。
潘微之鎖眉,似乎琴師為少女而來,潘家水坊做了陪葬。
令狐團圓因要走人,心存幾分慚愧,看潘微之的目光便很柔和。
令狐約一怔,半晌才道:「你呀……」卻又說不下去了。
葉琴師的機栝金鏢或許全用在了水坊的人身上,此次未再發鏢,卻將假肢做了刀劍,施展得亦是嫻熟。她依仗金器之利,對上令狐團圓的巨木敦厚,自然不落下風,很快令狐團圓的船槳便傷痕纍纍。潘微之上前,卻被周遭的人死死拉住。
令狐團圓憋氣,她分明技高一籌,卻兩次受制於人。上次葉琴師趁她不備射出毒鏢打她落水,這回葉琴師熟于兵器打她用槳不順手,而她的身法一流卻被臂傷抵消,真是憋屈死了。倘若梨迦穆在場,還會指出她另一個不足,她沒有葉琴師的破釜沉舟之心,葉琴師在拚命,而她卻沒有。
「葉琴師,你在說什麼?」粗仆不解。
潘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西日皇族中,就屬梁王最難伺候。
令狐團圓此刻暗想,睚眥必報的人嘴中的言辭不能盡信,關於她母親的往事未必是真。
令狐團圓心有戚戚,以往她只道三哥待她好,也就是照顧她衣食無缺,整日與她逗笑,卻從來不知三哥對她如此上心,竟將她的心思琢磨了個透。
令狐團圓剛想舉步,就聽到她父親令狐約的聲音,「你一直知道的,你這個妹子師承梨先生,連梨先生都無法壓制她的天生性情,這些年她越發不像我令狐家族的女兒,你叫為父如何將她許配出去?無缺啊,其實我是想養她一輩子的。」
「娘!」令狐團圓躍進窗戶。
令狐團圓不知該答什麼,便發出個鼻音,潘微之閃身退出。等他走後,令狐團圓打量起艙內。這人以前沒見過,疑是潘家兒郎,在香江上能有此私船的,非潘即令狐。潘家的男子都是好脾氣好相貌,想來那潘微之也該是這般容貌。
「海嵐。」令狐團圓也打聲招呼,卻沒起身。
令狐團圓眼神閃爍,潘微之又道:「我沒有惡意,姑娘不願牽涉兇案,我就當姑娘僅是落水。」
潘岳額頭淌汗,他年老膚皺,汗流得很慢,「潘岳教子無方,請殿下恕罪。」
「你的傷不礙事嗎?」
「多番勞你相助了。」回應廢話的自然是一句客套語。
潘微之急步上前,低身彎腰剛說:「姑娘……」令狐團圓就胸口一悶,昏倒在他懷中。
令狐家的宅子和潘家風格接近,亭雅廊曲,有閣有池,戚夫人作為令狐家的主母,她的院落自然位居主宅中央。
梁王不悅地下馬,又聽那人在喊叫。
「你……」潘微之眉現憂色。
「倘若姑娘願意,我可授姑娘琴藝。」葉琴師語帶誘惑。
婦人走後,令狐團圓提起衣裳,從衣裳里掉出一雙白鞋,男款,尺碼也顯大,再看衣裳,亦是少年樣式,衣鞋均新,估計是潘微之早幾年的備裝。令狐團圓再往下瞧,得,潘家公子也跟優渥一樣,心細得不得了,連內衣都準備好了,只是這內衣花哨得似從水坊取來。
換了別的少女早羞紅了臉,或是鑽進母親懷中撒嬌道「女兒誰都不嫁,要一輩子陪著娘,留在娘的身旁」,可令狐團圓卻笑道:「娘,您說反了,您該說,不知哪家的兒郎上輩子沒積好德,把我這個禍請回家供奉了。」
父子二人一前一後走上迴廊,迎面急匆匆而來的是外事主管令狐立秋。見他表情,令狐約知道有大事發生,連忙示意去書房。令狐無缺原想告退,令狐約卻命他一併來聽。
臂上傷處隱隱作痛,令狐團圓停止了自己的瞎猜,另一隻手摸上傷處周邊。三枚金鏢均是指甲大小,鏢間鏤有血槽,血雖止,毒素卻已入體。令狐團圓尋思反正無事,先取鏢吧!她催動內力,一掌擊中傷處下方,金鏢紋絲未動,令狐團圓皺眉,她半身氣血不通,還痴心妄想要自己逼出毒鏢?
「來人哪!快來人哪!老虎來了!天啊,怎麼會有老虎!你們快點兒把老虎趕走!」
「無缺,你上有兩位兄長下有一弟,可惜他三人皆是庶出,唯有你是我令狐約的嫡子,所以我寄望於你遠多過旁人。當日我氣你拿團圓為由拒婚,而今看來是為父考慮的沒你周全。你的婚事為父不會催你,但團圓與潘家公子的事情,為父就依你的意思,一試便是。對我們令狐家族而言,成固然是件皆大歡喜的好事,不成也壞不到哪裡去。只是這事反倒成了潘家的難題,潘岳是個念舊的人,潘家玉公子與你一樣,自小就被寄予厚望。在外人眼裡團圓是不配他的,hetubook.com.com可你我心知肚明,『娶妻當潘』的潘家打著燈籠都尋不著團圓那樣的媳婦。若非玉公子,為父還不肯呢!」
令狐團圓並非小戶人家出身,再好的場所也涉足過,比如說優渥的地盤,但叫她此刻停步不前的原因卻也出在船艙。有一年潘微之上了令狐無缺的船,覺著那船不錯,他便學著也用了一點兒布設,船艙鋪了厚軟的一層地毯,潔白無瑕,這叫令狐團圓的濕足怎麼踏?而那白白的地毯,又如何不叫她想起她三哥抱著大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鞋底留痕,腳下風光?
一曲罷了,令狐團圓轉身而去,卻聽得坊上一粗仆大嗓門兒道:「葉琴師,水開了,給你送茶要不?」
潘微之眉間更憂,她分明知情,為了潘家,為了水坊那些死者,他怎能放她下船?
言語間,潘微之的人盡數圍在主子身邊,船頭只剩令狐團圓與葉琴師對峙。潘微之注視著少女的背影,她究竟是誰?因何惹了一個不可理喻的魔頭?
戚夫人開懷而笑,「你這個孩子啊!」
「替我守著!」無缺說完退出房,輕輕帶上門。
三人進了書房后,立秋詳細地將香江藝水樓的事情說了,「如今梁王去了陳留,不日定會來望舒。」
無缺不疾不徐地步出祭堂,抱起大白。令狐約跟在他身後,失色問:「團圓來過了?」
就在令狐團圓轉身的時候,那葉琴師突然拔高了聲調,「既然來了,為何要走?」
「是極。」
「哦,謝謝,我想我不適合。」令狐團圓的生母葉氏是位琴師,所以眼前這位同樣姓葉的琴師叫她心生警惕。
潘家人都噤若寒蟬的時候,跪在後面的潘微之對西日玄浩一叩首,起身往內而去。
阿二伺候完茶水又下去了。令狐團圓回過神來,正要告辭,葉琴師卻問:「姑娘有興趣聽一位葉琴師的故事嗎?」
梁王來南越一路心情不佳,昨晚已經相當糟糕,而今藝水樓陳媽媽猝死,尋人的線索便徹底掐斷,所以侍衛們跪在堂下都不敢搭腔。
令狐約從冷笑變為嘲笑,「你能嚇死一個人嗎?」
令狐團圓一聽到這聲音,頓時疾步而出,潘微之急忙跟上,掃眼見婦人已如篩糠。
潘微之猶豫,令狐團圓所言不差,他難以逼出最後一鏢。可他是個不輕易放棄的人,一時半刻逼不出,長久發力則必然能逼出毒鏢,只是為一位陌生少女做到那般田地,值得嗎?
令狐團圓乾笑一下,「你都把話說白了,我豈有不從之理?」兩人皆知,葉琴師動手的第一對象就是她。
令狐團圓支起身子,透過船窗,只見江面上浮屍數具,情形甚是凄慘。隨著船行,她見到了不久前才見過的粗仆阿二。
潘微之一邊往徽之屋裡趕,一邊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潘徽之指馬為虎很荒誕,一般權貴碰到這樣的事兒,也只能是嘲笑一番,不會太在意,但梁王出口就是陳留潘家的氣數,當潘岳請罪時,梁王又罵潘岳老糊塗。只是潘徽之一人出醜的事,與潘家族長老糊塗有何關聯,哪個家族不出幾個不肖子弟?這顯然是梁王對潘家有著不滿。
潘微之一怔。起初他見她在船前划動,便知是個活人,一句對話又覺著有趣,撈上船后越發覺得此女不同。凡夫俗子的眼力豈能及得上玉公子,潘微之一眼就瞧出令狐團圓家世極好,她雖身無飾物,可那衣料的質地、鞋襪的樣式,卻不是尋常人家所能擁有的。再細看她的容貌,又與潘家女兒的柔美婉麗截然不同,不是美人更勝美人,勝在那氣質渾然天成,勝在那分明狼狽至極卻無一絲落魄,反倒流露出幾分豁達的天性。
茲事體大,潘微之當下抽調香江潘氏所屬姬肆、商戶的護院若干封了水坊,上報陳留、望舒兩地郡守細查相關事宜。
打鬥之間,船頭木片破裂彈射,幾個潘家下人躲避不及哎喲倒地,潘平乘機又將自家公子拉后。
話有些好笑,潘微之卻沒笑,他正在作最後抉擇。這時候艙外騷動起來,潘平在外面著急地嚷嚷:「公子不好了,不好了!我們家的水坊死了好多人!」
令狐團圓又看葉琴師抱琴的手,正如其言,指長且指甲飽滿,整隻手透出說不出的美感。可手好就一定要學琴嗎?
潘岳不開口也就罷了,西日玄浩也就冷嘲一句,他這一開口,倒又惹惱了西日玄浩。
無缺早早就被小廝喚走,令狐團圓獨自用了晚膳后,尋思多日未曾請安雙堂,便從側門溜進了主宅。這事也就令狐團圓做得出來,尋常人哪有大白天不去,夜裡吃飽了飯才想起去見見老父老母的。令狐團圓不尋常的地方還多著呢,按說自己家的小姐,正門不走轉走側門也罷了,可好好的路她不走,仗著身法極好,她卻飛檐走壁。
「說的也是,死了那麼多人,究竟為何?」潘微之將疑問拋給了她。
葉琴師又是一陣長笑,之前所有的試探到這刻已經有了明確的答覆,「你自己承認了,你就是令狐團圓!」
「沒啥油水,頭面上是光的。窮丫頭!一大早就觸霉頭!」
無缺摸著大白的耳朵,答道:「在我頓了頓,說『紙包不住火』的時候。」
潘岳一愣,他的表情被西日玄浩看得分明。
令狐團圓坐到了葉琴師身旁,心下明了,這單手的葉琴師必與她母親有關,此刻即便趕她走她也不走了。
「你的臂傷,又出血了!」
平鎮知道可以說上話了,當下躬身道:「在下覺著,王爺的行蹤已經被地方知曉。陳媽媽雖然死了,可跑了和尚還有廟,一個老鴇也知曉不了多少,真正知曉內情的必是那行兇之人。換而言之,線索斷於斯也續於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流年不利,兩次到香江都倒霉。令狐團圓感嘆完了,只想快些回家,如果能順利回到家,她以後一定聽師傅的話,每個字都不違背。
「我出去看看!」顧不上令狐團圓強拔出毒鏢有什麼後果,潘微之起身就走。
夜幕降臨,陳留郡暫歸平靜,燈火似與往日一般,火紅又鼎盛。香江對岸的望舒郡也燈火閃耀,毫不比陳留遜色。南越最富裕的兩郡又迎來了一個福禍難測之夜。
第三枚鏢陷得最深,沒入衣裳,只在肌膚上留了一線金邊。潘微之掀卷令狐團圓的衣袖很從容,見到臂白膚潤卻立刻側目。非禮勿視,非禮勿動,可看也看了,動也動了,只能硬著頭皮非禮到底。
潘微之揮退想要過來幫忙的下人,自己彎腰把令狐團圓從水裡撈起,動作輕快而迅速。令狐團圓只覺得身子一輕,水嘩啦啦濺了船一地。下一刻,她已被放到船上,潘微之虛手扶著,當她一站穩,那手就縮了回去。
他單手不能將毒鏢全部逼出,又加一手,雙手相疊調動出渾身內勁。令狐團圓只覺血脈擴張,被他拿住的手臂也似粗了一圈。又啪的一聲,第二枚毒鏢被逼了出來。
「都說氏族金貴,祖蔭庇佑仕途風順,位居高官的屍餐素位,窩在地方的魚肉鄉里。本王前年聽聞陳留有一位姓戰的士子,就曾這樣感嘆過:氏族啊,就像高山上的草,即便再低矮都長在山上,而平民即便是高聳喬木也長在地上,無法與高山上的小草比高。今兒本王算見識了,還真有這樣的草。」
「他問你,你家還有幾個閨女沒嫁?」
令狐團圓迅速封住整條右臂的穴位,喝問:「你究竟是誰?為何出手傷人?」
潘微之又是好笑,哪有姑娘家這樣說話的?即便不是姑娘家,也應該說的是:到岸上我就下。
葉琴師長嘆一聲,一手掀起空蕩蕩的長袖,令狐團圓不禁湊近定睛細看。一片金光閃過,緊接著金光疾射,令狐團圓心知不妙,躲避不及以單手擋下,身子急急後退,落地后右臂上便多出了三枚刺目的淬毒金鏢。
「叫樓主來見我。」艙外潘微之發話,他頓了頓又道,「若樓主死了,就叫能說話的到船上來。」
尋著琴聲,令狐團圓停留在一座水坊下。此時的香江只有早起的雜役粗仆,人影不多。令狐團圓也沒有上樓一睹琴師風採的雅興,只是聽聽罷了。琴曲錚錚,與香江的柔美之音大相徑庭,樂音韻長,仿似道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盡琴師生平坎坷。美中不足的是,和弦部分很單調,好像琴師單手所奏。
令狐團圓漂啊漂,很快漂出一肚子氣來。
令狐約冷冷道:「但我不會叫他們得逞的。令狐家族沒別的執念,唯有一樣永不放棄,我令狐約亦是如此——守信重義!答應過的事絕不反悔!若真有一日要對簿公堂,我定會叫他們啞口無言,從此絕了念頭!」
算了,就讓他們煩惱去吧,令狐團圓想明白了,聰明絕頂的人容易變成禿子,頭腦簡單的人容易得到快樂。她現在就一個目標,早些出師,再讓梨迦穆折騰下去,只怕終有一天她也成了冰人。想到此,令狐團圓打了個寒戰,隨後她身形化風,向香江疾馳而去。
「好了,好了!」令狐團圓心想等婦人入艙擊暈便是,不想進艙的卻是潘微之。
「我和你有仇嗎?」令狐團圓捂住傷處,問道。
令狐約又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忽然發問:「別是我們自己人動的手吧?」
潘微之示意婦人在艙外等候,令狐團圓既然不要她伺候,那意味就更深了,無論不慣或不屑,都說明令狐團圓難以伺候。
潘平應聲。不多時,一婦人跌跌撞撞地跪在艙外,「公子,都是那姓葉的琴師作孽,她一口氣竟殺了十幾人。天哪!那葉琴師瘋了!她的假手上裝的都是暗器,出手凌厲要人性命。」
夜已深,香江卸了艷妝,只有寂寞的琴弦偶爾低吟一兩聲。令狐團圓跑到香江前,停住身形。再往前就是聲色人家,她無事跑到這兒來也不合適,又不去見師傅,沒必要穿越香江。可她並不想回去,因為已經出來了,大白也肯定賴在了她的床上,所以令狐團圓就找了棵樹,掛在樹上面了。她盪著腿,斜視香江,繁華落儘是滄桑,艷詞靡音唱到頭都是孤寂,然而卻還有無數人羡慕著這醉生夢死的日子。
「哦?何故?」
令狐團圓轉了個身,絲毫未察覺臂上的傷口又涌血,在衣袖上染成一朵紅花。她打開窗戶,目測岸距,門外婦人惴惴地問:「姑娘可換好衣服?」
「叨擾了,在前邊放我下。」
「我往望舒方向去,姑娘方便在望舒下船嗎?」
潘岳遲疑片刻,斟酌道:「老臣愧為陳留郡守,必會嚴查香江之事。」
「死了,都死了!」婦人哭哭啼啼地道,「就剩我一個,當時我躲在茅房,才逃過此劫。」
「許多年前,天下有一位了不得的女琴師,她姓葉名鳳瑤。」葉琴師打量了一眼令狐團圓,「姑娘站著不累嗎?」
無缺嘆了聲,道:「別是為了團圓的母親而來就好!」
婦人點頭如搗蒜。
西日玄浩冷笑一聲,潘岳只當潘微之性命危也,不想西日玄浩望著潘微之卻道:「南越玉公子,倒也不墜潘家名號,你去吧!」
背光下,令狐團圓沒有看清潘微之的容貌,只見這人被陽光打了一圈光暈,頗有幾分好人味兒,於是她道:「上!」
西日玄浩更怒,「本王很嚇人嗎?老東西在藝水樓當老鴇也不是一天兩日了,被本王說道幾句就嚇死於床,那她也不要混姬肆了,乾脆回老家養小雞去!」
無缺佇立在幽暗的花影中,斑駁的月光下,眼神深邃至極,他緩緩道:「我是知道的,我是令狐優渥。」
「哎喲,可憐的,年紀輕輕就想不開了……」
就在令狐團圓心潮起伏的時候,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在她腳下蹭啊蹭的。她一驚,還未抬腳,大白就「喵嗚」一聲。令狐團圓知道事情不妙,顧不上大白纏膩,拔腿就跑,嗖一聲飛出了丈外。
「那葉氏七八年前來到水坊,曲樓主見她雖生就一副好相貌卻少了只手,本不肯留用,葉氏送了曲樓主不少財物,曲樓主就把她留用了。這些年不見葉氏掙多少花紅,只知她的用度從來不缺。」
令狐團圓躺平后見潘微之紅了雙頰,便知他是個謙謙君子。潘岳治家極嚴,潘微之自小恪守禮教,這還是潘微之生平頭一遭與一個年輕姑娘親密接觸。前面撈她出水還算眨眼之間,可這下橫抱便出格了。
令狐團圓不願為難這個可憐人,更不習慣被陌生人伺候,她道:「你放邊上吧,我自己換。」
「恕我多言,看姑娘的傷,似乎還帶著毒。」
無缺點點頭。
葉琴師冷眼掃過船上所有人,極其鄙夷地道:「這就是得罪過我的下場。」
西日玄浩一通脾氣發完,瞥著平鎮道:「這事沒那麼巧,你一向辦事穩當,可曾覺出什麼蹊蹺?」
「呵呵……」葉琴師口吐鮮血,緊接著她的單手也丟了。為了穿越令狐團圓的劍光,她性命都不要了,還留著殘手做什麼?斷臂撲通一聲斜飛入水。「我固死……」葉琴師又咳出幾口血,含恨望著令狐團圓,「你也休想……好!」
令狐團圓潛身於夜,如一縷幽煙,身形詭譎而輕靈。她順著房檐躥上滑下,傾聽著下面的動靜,來確定令狐約的位置。不在寢室、不在書房,不在廳堂、不在側廳,最後令狐團圓輕巧地落於祭堂門口。祭堂上供著密密麻麻的牌位,那是為令狐家族付出一生心血的令狐族人。
潘岳的老臉頓時煞白,跟在他身旁的一眾潘家族人也慌了。有人對潘徽之使眼色,有人著急下跪,有人與潘徽之解釋,那不是老虎是馬,是一匹極其罕見的寶馬。
令狐約問:「你知道梁王問了陳媽媽些什麼嗎?」
這廂不提玉公子如何撫平潘徽之所造成的惶恐,那邊西日玄浩又在大放厥詞。
潘微之暗思,莫非陳媽媽也是被她殺的?梁王駕臨陳留,聽爺爺說他的幕僚平鎮扯了一大堆地方事,最後卻繞出香江陳媽媽的死,所以爺爺才打發他出行香江,提點下潘家的人。這倒好,他人還未到,水坊的人都快死絕了。先是令狐家陳媽媽的一條性命,后是潘家的十幾條人命,這是巧合嗎?這是南越之地幾十年來的大案。
「姑娘適才逗留閣下,聽我一曲卻又不發一言悄聲離去,不知是我的琴曲不佳還是姑娘不願與姬肆之人交往?」
無缺卻搖頭道:「父親,昨兒我還這麼打算著,但今日卻改了主意。」
「公子,您看……」潘平喊了聲,提示潘微之還有正事。
葉琴師莞爾一笑,令狐團圓已打算閃人。這時粗仆阿二卻送上了茶水,葉琴師打算將琴放下,阿二連忙道:「葉琴師你手不方便,還是讓阿二來吧!」
「只有十四人哪?」
令狐團圓搖頭,「不會。」
「哈哈哈……」葉琴師起身長笑,「小姑娘,你還是很好騙的!」
令狐團圓定了定,而後旋身直上樓閣,將粗仆嚇了一跳。
令狐團圓凝眉,「你會彈琴也會劍術,彈的是什麼琴?使的是什麼劍?」
葉琴師神色不改,依然柔柔笑道:「可我見姑娘卻有一雙天生彈琴的妙手!」
令狐團圓跑出了家門,往香江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很慢,沒有失魂落魄,只有一肚子煩悶。他們打算把她的秘密永遠埋藏於祭堂之下嗎?
婦人則在艙門前看直了眼,一高一矮同色衣服的兩人,潘公子不提,連先前那位落水的姑娘都人才風流,兩人站在一起,彷彿是從畫里出來的。地毯潔白,兩人踏步其中,未曾留下半個足跡,也只有畫里的仙人是這樣的吧?
「多謝了。」姓葉的女琴師柔聲答謝。
「曲樓主呢?」
潘微之沉聲道:「休要哭泣,把話交代清楚,不可叫我們的人枉死。」
令狐團圓半跪在船板上,以劍撐地,一手捂在胸口和肩胛之間。真狠啊,只差一點兒就正中胸口。
令狐團圓突然出現在戚夫人眼前,夫人已見怪不怪了,「團圓來啦?」她笑吟吟地伸出雙手,拉著團圓坐下。
「她什麼時候來的?我們說的話她都聽到了?」
阿二應聲而走,令狐團圓凝望葉琴師,只覺她氣度不凡,卻說不出哪兒不對勁。但見葉琴師一襲藍衫,身材高挑,年約三十至四十之間,膚容保養得極好。她佇立閣上,一手抱琴,另一手長袖及踝,身姿極美。
平鎮終於把場面話問完了,他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來了句:「昨兒殿下與我等夜宿香江,一早卻觸了個霉頭,藝水樓的老鴇死了。這香江潘老可熟?」
hetubook.com•com平不再多嘴,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剛才見主子被一小丫頭拿話堵了,他也堵回去一次,算是回敬了。
令狐團圓心驚,屏息聆聽。
潘岳等人又跪了一地。
葉琴師上前一步,凝望她的手細細解釋道:「你看你十指纖長卻非柔荑,指甲圓潤卻不嬌脆。這樣的一雙妙手卻不會撫琴,真是可惜!」
令狐團圓見他模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這人好心把她撈出,她卻抖了他半身的水,一個整齊周正的儒雅郎君,生生被她弄狼狽了。
葉琴師不答,卻看著她問:「你聽過『娶妻當潘,嫁郎令狐』這話嗎?」
令狐團圓耳靈,揮動船槳之間喝道:「別上來,這是我同瘋婆子之間的事。」
「呵呵,原來你也在這裏?」見到仇人之女,葉琴師大笑,「不愧是你娘的孽種,連這身女扮男裝的衣裳都是一個調子。」
漂著漂著,令狐團圓眼前一暗,一艘船沖她駛過來了。令狐團圓當然不會叫自己的頭和船比硬,她費力地劃了一下,身子一沉再一浮就漂離了船的航道。
潘微之考慮的多,一方面他要保護兩位倖存者,這個時候送走令狐團圓對她來說很危險,另一方面他需要從令狐團圓這裏了解葉琴師之事。令狐團圓明顯不願說出真相,他奈何不得,只能暫且緩之。可他哪裡曉得令狐團圓不過是在敷衍他,潘微之都召官吏去了,令狐團圓若還留著不走,不是給令狐約添堵嗎?
「……」
此時,令狐團圓手中的船槳已被擊斷,她乾脆將另半截砸向葉琴師,然後身形一轉,恰好接住潘微之拋來的劍。戰局就此扭轉,順手的令狐團圓劍光凌厲,逼得葉琴師步步後退。葉琴師很快紅眼,再無一分美態,伴隨著鏗鏘劍擊之聲,葉琴師發冠落地,面容更加猙獰,她尖叫:「誰教你的劍法?你不會彈琴反會劍術?」
平鎮連忙答:「這個我已查過,藝水樓二十年前就屬望舒令狐。」
西日玄浩心下冷笑,潘岳老兒倒也機警,凡事先認錯,也不狡辯,香江位於陳留和望舒之間,屬於兩管又兩不管地帶。
潘微之略微頷首。他退出后,水坊那婦人捧著幾件淡色衣裳慢慢進來。潘微之素來對下人和氣,擦肩而過之時道了一句:「進去吧,那地毯明兒就換新的。」
「你手不方便。」顯然這是一句廢話。
「擺駕陳留!」西日玄浩起身,眾人剛應,他又回過身來,「平鎮,查,藝水樓歸屬何家?」
「你們別騙我了!那怎麼可能是馬?本公子難道沒見過馬嗎?那聲音怎麼可能是馬發出來的?」聲音漸遠,有人拉走了潘徽之。
「不!」西日玄浩冷笑道,「一家家來,先去陳留!」
「四姐!」戚夫人房中另一位少女起身招呼。
西日玄浩頓了頓,平鎮謹慎地問:「王爺改道望舒嗎?」
令狐團圓左右看看自己的雙手,沒覺出比旁人的好,「哪裡好?」
潘微之微微點頭,眺望前方,皆是姬肆船塢,一時也不便停靠。香江有一半屬於潘家產業,可他一個貴公子青天白日的到香江多有不便。
不好!潘微之心道。
令狐團圓趕緊點頭,「當然聽過。怎麼了?」
每個世家都會養一些庸碌無能之徒,潘系旁支有個叫潘徽之的年輕人,正是其中代表人物。潘徽之的輩分同玉公子潘微之一樣,為人處世卻與玉公子有著天壤之別。他從小嬌生慣養,成人後不文不武,只會飽食終日。好在其父潘岳治家嚴苛,潘徽之自小被罵多了,膽子很小,倒沒做什麼驕奢淫惡之事。不中用就不中用吧,時日久了,潘岳恨鐵不成鋼的心也沒了,可沒曾想,偏偏梁王駕臨陳留的時候,潘徽之卻幹了件令潘氏臉面無存的醜事。
「敢情好!」令狐團圓求之不得,卻心有忐忑。萬一那葉琴師在望舒岸邊候著,她負傷在身行動不便,怕再跑艱難。她瞥了潘微之一眼,心中盤算,這位貴公子看上去也有幾分本事,萬一撞上那葉琴師,倒能替她抵擋半刻。只是她令狐團圓就那麼不中用嗎,還要牽累他人?師傅教導,有仇報仇,有怨斷怨,只不許欠恩。
平鎮不敢介面,此等狂言,也只有西日皇族的驕子才能無所顧忌。狂言既出,不會空穴來風。平鎮隱約覺出,西日玄浩來到南越或許有更重要的事兒。
令狐約沉思道:「我想我們令狐家的人也沒那麼蠢,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你暗地裡仔細排查一遍。如若真是我們家的蠢貨,那就嚴懲不貸了!」
有時令狐海嵐也挺羡慕她的四姐,可以不上學堂,不學女紅,會耍弄拳腳,能獨霸一座別院。同樣是庶出,令狐海嵐卻得恭良賢淑,行事處處謹慎,聽不得一句別人說五小姐不是的話。
西日玄浩握拳,指節脆響。平鎮止語,西日玄浩冷冷道:「繼續說!」
無缺道:「我又何嘗不知,團圓是我令狐一族極重要的人。」令狐團圓更驚,只聽無缺頓了頓,又道,「可是紙包不住火。令狐家有這麼一個女兒並不是秘密,遲早各大世家也會知曉。我與微之交往多年,從不曾向他提起團圓,可如今我不得不提。今年團圓已經十六歲了,這時候如若還不放出風聲,日後等她年紀更長,外人會如何看待我令狐家族,如何看待團圓?與其日後落人話柄,不如今時拋給微之看看。若能玉成其事,以微之性情必會善待團圓,如若連微之都不成的話,往後便遂了爹的心思,我們養團圓一輩子。」
立秋驚駭,「怎麼會?怎麼可能?」
「父親……」無缺動容,大白迷糊的貓眼睜開。
關於令狐團圓身世的流言,以前她只聽下人閑語過一二,今晚她親耳聽見了父兄的對話,這令她無法再裝作不聞。生母葉鳳瑤已故,梨迦穆當日曾言世間最疼愛她的人已經不在;年少的團圓將信將疑于有關葉氏的傳言,卻被父母兄長的寵溺包圍;疑團重重,如今又多添一個,什麼叫令狐家族極重要的人?分明有著身世問題,卻被說成重要。
令狐團圓被梨迦穆摧殘多年練就的本事——逃生功夫首次展示出來,在密集的鏢雨下,她的身法提升到極致,整個人只見殘影不見本尊。同先前與西日玄浩打鬥不同,梁王憤怒之餘還有理智,葉琴師則瘋了。她在香江隱等多年,終於等到了仇人之女,這一生的心愿即將完成,叫她如何不狂?但同先前與西日玄浩打鬥一樣的是,令狐團圓到底還是撞破了窗戶,滾落入香江。
令狐團圓不禁嘆道:「罷手吧,你已儘力!」實際上,令狐團圓心底清楚,就武學修為而言,潘微之是遠不如她的。潘微之全力而為之下,她自封的禁忌卻紋絲未動。
令狐約凝目而望,他的這個寶貝兒子,豈是「優渥」二字能概括之?
令狐團圓在戚夫人房中大大咧咧地吃了幾口糕點,喝了一肚子茶水,又風風火火地跑沒影了。戚夫人望著她的去向,對令狐海嵐嘆道:「什麼時候她能跟你一樣叫娘省心了,娘這一生心愿即了。」
令狐團圓也不說話,只瞅著他。
船與令狐團圓擦身而過,明晃晃的光線下,令狐團圓發現船上有人在注視著她。她憋了半天卻說了句:「我是浮江女屍……」說話間,她的身子猛地下沉,險些喝進江水。
「混蛋!」葉琴師在閣上嘶吼,香江水面上漂起一縷血絲,水下的令狐團圓再次感嘆,師傅說的每句話都是金玉良言,好奇心能殺人,不要好奇並非好事的事。
「我已為姑娘備了更換衣裳,請姑娘暫且將就。」
無缺道:「我就在那時候感覺到她來了,若非她呼吸明顯改變,我還察覺不了。又不知她先前聽進多少,只好順著父親的話,說些我本不打算說的話,好叫她明白,她是我們最疼愛的人。」
「不用答了,父皇不要你答,他要你清楚,明白了嗎?」
「得罪!」潘微之當機立斷,打橫抱起她箭步入艙,將她輕放榻上。一系列的動作連貫迅速,只是放下令狐團圓后,他的衣襟徹底遭殃。
「哦,什麼錯?」
罷了罷了,那葉琴師的斷臂機栝里估計也沒多少貨了,到時候她拼個重傷也得把那葉琴師解決了。即便今日解決不掉,來日也得做個了斷,和_圖_書何況母親之事還得從葉琴師口中問出個究竟。
西日玄浩卻莫名想起那刁橫少女,除了陳媽媽,在香江他只見過她。可西日玄浩恥于啟口,他心下又不禁煩躁起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潘家如何,令狐又如何?敢在本王面前耍花槍的,族滅亦不可惜!」
告別父親,令狐無缺抱著大白去了別院,卻是人走院空。大白見到了目的地,溜身跳出主人懷抱,將身子一團,蜷睡在熟悉的床上。
立秋走後,令狐約對無缺道:「今年註定是多事之秋。梁王無端來到南越,陳媽媽死了,潘家至今未對親事表態,都是問題。」
潘微之向船艙看了一眼,他這裏還有位倖存者。一聽婦人道出暗器,他便明白了令狐團圓的傷是怎麼來的。
「對了,聽說早年她是奔藝水樓去的,陳媽媽不肯留用,她才來我們這兒的。」
「公子,那途中還停嗎?」潘平的聲音又冒出來,他再次提醒潘微之此行的目的地不在望舒口岸。
令狐約沉默了片刻后道:「你是早打定主意,養你妹妹一輩子了?」
「我怎麼了?」
「是則該死,不是也不會錯放!」葉琴師冷冷道。她徹底掀起長袖,那袖管下竟是把金制的機栝,機栝上布滿金鏢。
「難道姑娘瞧不起香江琴師嗎?」葉琴師微嗔,以她的年紀別有一番成熟美婦的風韻。
「平鎮,你與本王說說,那老東西是怎麼個死法?」
平鎮無語,「嚇死人」恰好點中西日玄浩心結,而敢在梁王面前不亢不卑又投了他的脾氣。這潘家的兩位公子,一正一負,倒搭配得有點兒意思。
潘微之一驚,手上發力不禁一狠,最後一道內力噴薄而出,竟逼出了毒鏢半截。令狐團圓眼明手快,二指一掐硬生生將毒鏢拔了出來,一縷血流出膚表,先黑后紅。
望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葉琴師,令狐團圓勉強道:「我很好……我會更好的。」
見潘微之額頭出汗,令狐團圓錯覺這是以前的三哥,小時候的無缺就是這麼一個體貼的人。
令狐團圓豈會聽不懂,「你們停哪兒,我在哪兒下。」
令狐團圓的目光又投到了葉琴師長長的衣袖上,她終於發現這葉琴師究竟哪兒不對勁了,她竟然少了一條胳膊,那隻長袖管空空蕩蕩的。她頓時心生惻隱之情,一位優秀的琴師卻只能單手撫琴,難怪先前她聽著和弦單調。
此時,潘岳等人全數跪在了梁王腳下。西日玄浩握著馬鞭冷笑道:「那人是誰?潘家的公子?陳留潘家的氣數快盡了吧?」
無缺不接話茬兒,令狐約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苗小枝嫩的時候不好折取,等枝繁葉茂、開花結果后,移栽就安穩了,可嘆我還想它庭院深深。」
「是。」平鎮慎詞而言,「香江位處陳留、望舒兩地之間,歷來是潘與令狐兩大世家的爭鋒之地。王爺直下南越,路經陳留未停留一時半刻,直奔香江夜宿,昨夜只召見了陳媽媽一人,次日陳媽媽即亡,能消息如此精準、動手如此迅捷的非潘即令狐。在下斗膽妄言,兩大家族必有一族知悉琴師下落,知情者得知王爺召見陳媽媽,便殺人滅口,而從殺人的手段上,又可見此水很深。」
令狐團圓立馬道:「到岸邊把我放了。」
在漫天疾射的金鏢下,葉琴師瘋狂道:「你娘害我終身殘疾,今兒就拿你的性命來償!」
潘微之井井有條地布置完各項事宜步回船艙,開門見山地道:「香江兇險,姑娘還是暫留船中,另外船上並無女眷,姑娘若不嫌棄,我命水坊那婦人前來相陪。」
大白很合時宜地發出一個滿足的聲音,「喵嗚!」
葉琴師莞爾,令狐團圓是在說她琴彈得好還身懷武功,這樣的人為何在姬肆生活?
「老臣……老臣……」
「姑娘先在此休息,我去艙外。」
無缺想了想問:「那究竟是誰殺了陳媽媽?」
經過一番催動,毒鏢露高一線,但要完全逼出委實艱難。潘微之不久就面色虛白,他的肌膚本來如玉般晶瑩,大動內力后抽空了潤澤,宛如一個病美人。
潘岳的心頓時冰涼。雍帝元年和四年兩次選秀,潘家都沒能選上,如今到了七年,將進行第三次選秀,潘家上下都在為此打點。顯然雍帝嫌潘家動靜大了。
「是。」
潘岳額頭冒汗,潘微之素來行事端穩,為何在這節骨眼兒上跟著犯傻?卻聽潘微之溫和作答:「稟梁王,在下潘微之,適才那人乃微之痴弟,今日他為殿下神駿所折,已嚇得不成人形,若他又知神駿乃殿下的寶馬,必定嚇得魂魄出竅,恐性命不保。殿下英武,微之更不願痴弟性命壞了殿下英名。」言畢,潘微之又跪下叩首。
令狐團圓的腿僵住了。
「哦,還有,謝謝。」令狐團圓捂著傷處道。
這時潘微之已經看清了她臂膀上的金鏢,也是眉頭一皺。
「其實我不對微之娶她抱很大希望,提她的名字,只是想讓她早些明白,她是令狐家的女兒。現在我知道是我愚鈍了,她不是令狐明遠,也非令狐海嵐,她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令狐團圓。」
想到此,潘微之心下更惶。他在那種情形下出了頭,居然沒有獲罪,還被梁王輕輕放過,可見梁王果然與眾不同。西日皇族能在一統天下后鞏固皇權,不是接班人運道的關係,以一子就可見全族氣度,強勢血脈、清醒頭腦,還將持續幾代。
「你在做什麼?」潘微之的聲音在令狐團圓耳旁響起。他去得快,回得也快,一會兒工夫,身上衣裳已換好了。他聽到艙裏面的動靜,進來一瞧,剛好見到少女落掌于臂,好是生猛。
「好功夫!」令狐團圓隨口一誇,又照例抖水,半邊身子卻一麻,她不由得皺起眉頭。
令狐團圓可不會順著她的話頭說,她反問:「難道琴師每回逢人都要先看看手,而後收為弟子傳授琴藝?」
令狐團圓無語時,潘微之側身示意船艙請,於是,船板上多了一條水線。令狐團圓走到船艙門前停下了腳步,她行事一貫粗枝大葉,此刻也發現了此船的不同。這不是香江花舫,這是貴族私船。艙外船體精巧至極,艙內陳設卻簡約脫俗,與花舫那硬造的富麗堂皇不是一個檔次。
令狐團圓遲疑片刻,還是決定離開。天底下姓葉的琴師多了去了,如果每個她都好奇,那好奇得過來嗎?
令狐約責道:「你為何提示得如此隱晦?」
西日玄浩丹鳳眼一斜,平鎮立時會意,發問道:「你又是何人?梁王在前,敢犯大不敬之罪?」
平鎮有苦說不出。西日玄浩的長相是有些「嚇」人,並且能「嚇死」一群女人。只要他丹鳳眼傾斜,天下的女子莫不為之動容,不過他真正嚇人的卻是脾氣。在各親王權貴里,梁王的脾氣是最壞的,又因其乃雍帝愛子,威風一抖誰人不被嚇住?可西日玄浩也沒說錯,以陳媽媽的閱歷,不會被他一嚇就嚇丟了性命。可陳媽媽終究是死了,膽破而死。
潘微之深吸一口氣,掌抵在她的臂膀高處,催力吐勁,一道熱流瞬間闖入令狐團圓體內,啪的一聲,入肉最淺的鏢飛射而出,釘入艙壁。隨著這聲聲響,令狐團圓忽然想起梨迦穆的言語——不可欠情!她當下急道:「公子罷手!」
立秋擦汗道:「就是不知才惶惑。」
葉琴師娓娓道:「那位葉琴師的出身可與我這個葉琴師不同,她乃南越葉氏之後。葉氏雖比不得潘與令狐,只是小姓,但葉這個姓氏卻在樂師界尊崇非凡。葉鳳瑤的先祖就是百年前有名的笛仙葉疊,叫昌帝恨極卻又殺不得的樂師。葉氏世代音高曲絕,率性風流,到了葉鳳瑤這一輩更是如此。她出入過宮廷,震懾宮廷樂師;她浪跡過姬肆,一曲千金亦不肯;她流落過江湖,折服無數豪傑俠士……」
葉琴師?令狐團圓心裏頓時打了個結。
令狐團圓解開禁忌,在艙內聽得明白,葉琴師遷怒他人,殺盡藏身之所的姬肆業者,這是令狐團圓始料未及的。原以為葉琴師會在望舒岸邊磨刀霍霍,不想她卻在香江濫殺無辜。令狐團圓有些悔恨,她心亂于父兄之言,夜出望舒,又一念之差被葉琴師守株待到了兔。早知如此,之前她就不該避其鋒芒,當拼個魚死網破一殺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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