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

打聽了許多,尋找了許久的人……原來竟然是陸疾。
除了昨天飛回來的陸然,家裡的幾個長輩也來了,居高位還未退的大爺爺,兩三個陸老爺以前的生意夥伴,在海外做貨運的有些親戚關係的一個叔叔,還有在倫敦定居的大姐陸繆和姐夫。陸疾得了爺爺的吩咐,帶著沈北望認人,他的好話說得舒服,一圈轉下來,大家都被引得大笑起來,對陸疾的乖巧模樣連連誇讚了起來。
先前化身為音速小子的清秀服務生再次敏銳地捕捉到了客人的需要,還不等陸疾說話時,那人就已經將一個新湯匙和一個小碗遞到了陸乞面前。
陸疾這桌都是沒成家的,說起話來也毫不拘束,只除了沈北望一個,其餘的人也都是熟面孔。正等他要點頭時,在一旁忙碌的老管家遠遠地喊了一聲「還缺一個」。
而陸乞就是陸疾那做國貿生意的大哥,整個人風度翩翩,談吐優雅,確實是讓大人喜歡又省心。
一陣敲門聲響起,站起來倒水的糾耳耳沒有回頭,讓人家請進,於是「病人」陸疾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病患處。等到糾耳耳坐定后望向他時,口裡的話已經不經大腦就甩了出去:「你是產後抑鬱?」
陸疾冷眼看著這些穿戴得光鮮亮麗的人,他們求財求榮、求俗世安穩、求子孫興旺,心裏卻是一片空曠——他不去求什麼並不是因自己強大,強大到只崇信一己之力,只是他不知道,他用什麼來交換,才可以求得另一些什麼來。
這麼喪心病狂的一個神經病,真是腦子不好使的人才想讓他坐過來。眼看著男神揚唇一笑,徐錦雙心裏一哆嗦,氣得差點將手邊的筷子捅進他那張嘴裏去,於是她眉毛一豎,直接擰上了他的胳膊。
有恩于自己的那對夫妻,他們的孩子,怎麼……可能是他?
糾耳耳「啪」的一聲將本子拍到了桌上,她的臉上有些許怒氣,連聲音都沒辦法平靜:「你到底想說什麼?」
此時陸疾正驅車賓士在漆黑的夜色中,載了幾千里的雲和月一路漸行漸遠。他憤怒的情緒來得快也來得很奇怪,油門重重地踩下去,那車子躲避不及,陸疾內心很平靜,只希望迎面的車不要躲閃,直接撞過來吧。驚險之下,對方連忙轉了方向盤一下,然後擦著陸疾的車燈過去了。
許牧野是最了解內幕的,看著糾耳耳走了過來,他迅速掃了一眼桌上的形勢,他是委屈什麼都不能委屈自己的胃,為了防止上次在陸家吃飯時食不下咽的情景再次出現,他果斷做出了判決。
徐錦雙是煩透了這人,臉色一黑,連忙壓低聲音道:「誰讓你過來的,你趕緊走開。」
陸疾遠在國外的大哥也回來了,大概是還未見過自己的這個表弟,於是不免多看了幾眼沈北望——似乎是聽過陸疾對這位表弟的諸多不滿,大哥用眼神示意陸疾,這人看上去倒是氣質不錯。
於是許牧野站了起來。隔壁大爺爺見狀,笑得四平八穩,沉吟道:「都猜錯了吧,那姑娘……是許牧野那小子帶來的。」
馬克的回答相當言簡意賅:「放屁。」
但是沒等許牧野繼續說話,陸疾就抬起了頭,那雙深沉的眼睛里看起來高深莫測,許牧野以為這個接下來會說些煽情話語的人卻笑了笑,裝模作樣地問:「糾耳耳是誰……好耳熟的名字。」
糾耳耳心裏也是一片茫然,快午休時間,原本是打算早點下班的她被管家派來的人直接就帶上了車,直到被人領進這裝潢不俗的酒席上,她隱隱猜出這大概是陸家某個重要的宴會。
陸疾將長腿伸直,找了一個舒服的坐姿,他盯著糾耳耳的眼,一字一頓道:「心裏。」
忍無可忍的人最終還是將電話撥到了沈北望那裡,不一會兒,穿著白大褂的沈某人就從樓上趕來清場。從房間出去后,陸疾站在樓道口有些挑釁地發問:「你是她男朋友吧?」
比如,某天上午許牧野去送某個新片的宣傳文案時,看著陸疾桌前都被綠色海洋包圍后,他突然多嘴,問了陸疾一句怎麼養這麼多仙人掌。
病房裡的糾耳耳送走了病人,隨手拿起了下一個患者的資料卡:馮靜瑤,女,患有輕微產後抑鬱。
從窗外放眼望去,曠野里都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野徑雲俱黑,天空突然打了幾聲雷,田野里響起窸窣的聲音,外面已經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
那人沖馬克一笑,他使勁甩了甩腦袋,露出幾顆牙齒,一笑之下最是耀眼:「大師。」
沈北望看著對面兩個各自心懷鬼胎的人,卻是沉默不語。
果然是真正有學問的人,人家這話說得極妙。抽刀斷水,抽刀,斷水,陸疾琢磨著這像不像是在說他自己。也許他就像極了那把愚蠢至極的刀——水利萬物不爭,多麼強大的存在,怎麼會被一把刀所攔下呢?思及此,他嗤笑了一聲。
那夜散了席以後,把家中長輩一一送走,又安頓好了其他人,夜色已低垂,送那叔叔的車還沒回來,陸乞就在會客廳里閑坐了一會兒,走到廳堂安置的屏風時,他www.hetubook.com.com的腳步頓了一下。
陸疾卻是不信的,他搖搖頭,似乎有些責怪某人不誠實的行為:「你撒謊。」
最後還是許牧野看不下去了,發愁了這麼長時間,也不怪他八卦,主要是陸疾和糾耳耳的羈絆根本就不是普通朋友可以概括得了的。誰會為一個曾經送過自己一隻肥貓的普通朋友養一屋子的貓,誰會因為一個帶自己去過某個地方的普通朋友,房間里就專門弄了一個石槽來放那地方的沙。
陸疾略一挑眉,聽到了那個帶著笑聲的回答。
——你還是老樣子。
「情侶。」糾耳耳加重了這兩個字的音。
暴脾氣的馬克一巴掌就甩了上去,結果直接將陸疾甩得暈倒在了地上。
沈北望看著這個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尤其是知道他和這個人有著不怎麼喜歡的親戚關係,他面容鎮靜地反問:「這和你有關係嗎?」
原來是他。
許牧野原本是挨著陸疾坐的,而此時只有徐錦雙身邊有空位,於是許牧野很自然地招呼糾耳耳:「你過來我這邊坐。」說完,他就直接坐到了徐錦雙身邊。
「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嗎?」
畫是好畫,但最奪人視線的是右下角的字,陸乞站在那裡打量了好一會兒,才指著屏風一角的落款問旁邊的人:「這馮所遇,是作畫的人,還是題字的人?」
陸家家譜上,這一輩的孩子起名都是單名兩字,這裏面有講究,老話都講名不能太滿,不然福氣是壓不住的,於是譜上就留下了乞、繆、疾、虛等排行——這些,卻都是陸疾毫不知情的東西。
糾耳耳看清了來人,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冷:「我在工作。」
半山腰的廟宇露出了寺門,禪房裡的熏香裊裊升起,繼而鑽進了陸疾的鼻子里,花木蔥蘢下,他只看見一方匾額掛在兩根欄杆之間。
「糾耳耳,」他笑著叫了一聲,似乎是因為太過好笑,而真的有些控制不了自己,他笑得簡直不能停,「其實,你也覺得我有病,是不是?」
陸疾醒來時已是三天後,馬克衣不解帶地忙著照顧了大半天,終於盼得人醒來,他立刻欣喜地問:「想吃點什麼?」
陸疾皺眉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按理說她其實不是醫生,但是那個時候她說可以治好我的病……至於我到底有什麼病,我也記不大清了。」還沒等糾耳耳發言,陸疾就以一種回首往事只覺悵惘不已的表情又補了一句,「不過後來這個半吊子醫生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了,還好我也沒有付她錢。」
已經被高燒燒得神志不清的某人眼神亮了一下,他擠出一個更好看的笑容,響亮地回答:「我想當和尚!」
而陸乞則是「吃飯都堵不住嘴巴」的典型代表,在看到陸疾趁周圍人沒注意給糾耳耳碗里夾了一片蓮藕時,陸乞摸摸鼻子,放下筷子看著實在是離自己不怎麼遠的藕片,表情悵然,衝著陸疾道:「大哥突然……也好想吃藕片。」
許牧野的言辭都在誇讚徐州這個生意夥伴的可靠上,說了半天後,指著早想站起來好好表現一下的徐錦雙來了一句:「哦,還有他妹妹。」
「沒什麼啊,我就是對某個問題有些好奇而已。」陸疾聳肩,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像只守株待兔的狡猾狐狸一樣,他往前傾了傾身子,禮貌而帥氣地笑了笑,「你和那個沈什麼,你們……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陸疾本來隨手點了一根線香,聽了馬克的話后,好好的一根線香還沒插|進香爐,突然就折斷了。
糾耳耳:「……」
多諷刺,那居然是他曾經說過的話。所以她才不願意告訴他,是不是。
糾耳耳內心煩躁卻又不好發作:「之前有沒有看過心理醫生?」
糾耳耳出來后,直走到大廳,廳前放著一張屏風,繪的是美人夜半紡織圖,那上面不知留的是哪位書法家的墨寶,字跡舒服又肆意——寂寞起來褰綉幌,月明正在梨花上。
陸疾的肩膀劇烈抖動著,他痛苦地把頭埋進雙手間,然後漸漸地,從臂間傳出了極小聲的嗚咽。
陸疾笑了笑,緩緩閉上了眼睛,用一種宛如夢囈一般的口吻說:「我喜歡了一個女孩子……好幾年。」
「我……沒注意,可她也什麼都沒……跟我說過。」
一張數額不小的卡,換來了一沓照片和一份調查報告。等人走後,沈北望立刻將那些照片拿了出來,一時間,他盯著調查資料顯示的那個人臉上一片詫異。
徐錦雙原本就是為了蹭男神的關注才讓徐州帶她來的,眼看陸疾的目光根本沒有轉過這邊來,便狠狠地瞪了一眼故意這般忽略她的許牧野。
陸疾聞言,神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著火?什麼時候的事?」
糾耳耳其實是被老管家派去的人硬拉過來的,她走得急,不曾精心收拾,於是長發淡妝、小低跟皮鞋和白大褂完全符合了老人眼裡的審美標準。
糾耳耳看了看陸疾身邊的空位,只得端莊坐下。陸疾也不動聲色地往前傾了傾身,宛如陌生人一般提起和圖書了小茶壺,他給自己倒了茶,然後挑眉問身旁人:「喝茶嗎?」
於是一頓飯上,徐州和身旁的富二代們聊起了生意場上的事,徐錦雙和許牧野那一對「小兩口」則徹底陷入了眼神表情和言語暴力的紛擾中。
糾耳耳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放下筷子。
陸疾獃獃地坐在墊子上,這是一間客房,從古舊的窗框看去,可以看到紅塵中最為熙攘的一面,那麼多的人,從全國各地趕來一個聽聞是「有求必應」的寺廟,一個個虔誠跪拜在殿外,等著輪到自己的那一刻。
陸疾揉了揉太陽穴,神情頗為清冷。馬克回國的消息他是聽許牧野說的,當時聽說馬克在H城郊外的某個廟裡靜修,沒想到還真被自己找到了。
於是福爾摩斯•許終於還是將自己的疑惑問出了口:「你和糾耳耳……就這樣了?」
其實他很想再多嘴問一句,那會甘心嗎,找不到人便有個念想在心裏,而如今人已經來到了眼前但他又不聞不問。倘若有關於糾耳耳的人生就此打住,等百年後回頭看時,他不會覺得有些遺憾嗎?
大哥故意沖陸疾挑眉一笑,似乎在說陸疾言不屬實。陸疾心裏記起自己某回跟大哥提及過此人,說起對沈北望的評價,那時他哼笑一聲,說人家長得像法治報刊上拐賣婦女兒童的人販子。於是他假裝沒看到大哥臉上濃重的笑意,直接帶著老爺子入了正席。
陸老太太也對這個外孫媳婦很是滿意,她招呼著糾耳耳過來打招呼,跟前的陸然看著她眼熟,問了一句:「真是老大的?」
說完,他又拉過自家妹子,表情欣喜地說:「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了?哦,對了,我辦公室在這邊。」
——我倒不知道我……哪裡像個孩子了。
徐錦雙看了看冷清的大宅,給徐州撥了個電話。
糾耳耳轉過身來,看著他,然後突然就笑了起來:「這麼長時間了,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糾耳耳的眼睛一如當年,眼角微微上挑著,眼裡露出動人的光芒。她還是比自己冷靜許多,成熟許多,陸疾心想。
「我說你這人是不是有病?」那人按下車窗,憤憤罵了一句。
他抬頭,眼裡慌張又狼狽:「什麼傷疤?」
許牧野則看著徐錦雙笑得開心不已,他故意提高了音調,好讓在座的都能聽清:「別生氣了,方才我是真不知道你想讓我坐這裏……聽話,我這不是過來了嗎?」
陸疾又笑眯眯地問:「醫生,你覺得我還有希望康復嗎?」
那時她正要離去,卻又停住了腳步,再看向他時,那張沉靜的臉上有些悲憫,像是高台上的佛俯視著他受難的教徒,然後她循循善誘,言語溫柔極了:「陸疾,我所設想的新生活里根本沒有你。」
聽聞身後響起了腳步聲,糾耳耳閉了閉眼,滿臉都是疲憊的模樣:「陸疾,咱們談一談吧。」
陸疾揮了揮手,以一種傷痛到無以復加的語調哀嘆道:「為什麼?為什麼我的人生會這樣,每天夜裡、每天夜裡我都只能靜靜數著自己的心跳聲,猜測著還有多長的時間才能不被這嘈雜的聲音所干擾?」漆黑的發微微遮擋著漆黑的眼,那張英俊的臉上都是悲慟,「為什麼?護士小姐,為什麼我這麼討厭我的心跳聲?」
於是,成功刺|激到情敵的陸疾心滿意足地哼著歌離去了。
偷|拍的照片攤開在桌上,那上面的人赫然是幾分鐘前還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
許牧野頓時無語,心裏立馬將眼前這大尾巴狼鄙視了一下。你就使勁裝吧,我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陸乞望著熱氣裊裊的那杯茶,沖服務生露出一個無悲無喜的表情。其實這桌上的砂壺放了好幾個,陸疾看著沒事找事的大哥,報之以白眼。
那是他應該放在心尖上去疼的姑娘,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居然是自己傷害了她?
糾耳耳掃了他一眼,將醫療本打開:「哪裡不舒服?」
陸疾越聽越不像話,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便直接坐起來進行人身攻擊:「你他媽放屁。」
徐錦雙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往辦公室里看了看,隨口就胡謅:「我來看看我哥。」
走廊里的程序員們都拉開了自己的辦公室,緊跟著,樓道最深處響起了一陣雄偉的腳步聲,還不等徐錦雙反應過來,徐州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你直接進來就好,我在三樓。」他簡單吩咐道。
看到席上某個不動聲色的身影,糾耳耳暗自在心裏叫苦,大概只有老天知道她是真的不想和某人這麼頻繁地遇見。
溫柔炫麗的夜色下,一輛橙黃的女式車輛在許家大門前停了下來。許牧野喝了不少酒,席上的人數他喝得最多,徐錦雙吃力地將他從車裡拖出來,然後又吃力地移到雕花鐵門前,摁響了門鈴。
——我是在曼哈維上過學,後來又轉去了別的城市,然後參加工作,如今剛剛回國,這就是我這二十幾年的人生,關於你的記憶都淡忘得一乾二淨,所以,你看,我們之間並沒有你誤以為的什麼羈絆。
祭奠出清白名譽的許牧和-圖-書野含淚看了一眼陸疾,心說我為你們兩個人操碎了心。
把手上的文件夾整理好,許牧野奼紫嫣紅地笑了個滿地回春,他摸了摸鼻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裝得那叫一個優雅端莊,他款款一笑:「糾耳耳啊,不就是你前些日子回國的那個弟弟的女朋友嗎,說起來我還想問一下,他們的事老太太怎麼說,准了嗎?」
陸疾一臉不滿:「醫生,我是有些抑鬱,可我還沒有生產過。」
難得見到這樣坦誠吐露內心情感的陸疾,馬克也來了興緻,朝他看了一眼。只見那人舒展著四肢,眉頭卻緊蹙起來,沉靜的面容在晨間陽光的照耀下,將那人的姿態襯得越發風華萬千。
——不用給我治病了。
前台小姐張大嘴啞口無言,她的眼裡泛著晶瑩的淚光,她太了解了,她太感同身受了,於是她大手一揮,直接給陸疾開了直通車:「我已經幫你預約過了,下一個就是你。」
馬克愣了愣,看著那人又挪了幾步,走上前來,抓著他的手,一臉誠懇道:「幫我剃髮吧。」
馬克端詳著那人的眉目,想說這個長相清俊的人,好像自己的一個朋友。這笑起來更像,尤其是那雙眼睛,看著就不像個認真上班好好過日子的主。
陸疾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他實在是有好些話想要質問她。看著她消瘦的背影,陸疾突然生起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他像是曾經見過這個場景,糾耳耳鬱鬱寡歡地站在自己身前,他瞧著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背影,卻是遲疑了好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
正想得出神,便有美女閃在了眼前,許牧野的臉頓時拉了三尺長:「你怎麼又來了?」
「你那間病房不知怎麼著了火,是糾耳耳把你從裏面弄出來這事你竟然不知道?」馬克眼裡有著某些說不出來的憐惜。
但她大概是不會知道突然聽到這樣一番言論的自己,猶如被奪走了神魂六識,全身上下都恨不得蜷縮起來,以此來躲過這天雷滾滾,這烈火灼灼。
許牧野還在招呼她盛點新上桌的湯,糾耳耳擺擺手,隨後起身:「你們先吃,我去一下洗手間。」
為了讓眾生逃離苦海,佛說若能觀得眼前無一物,於是方得自在。可如果人生從此斬斷了所有心魔,莫戀長安道,莫尋方丈山,如此便可得長壽可得心安,那這樣的人生,就算要來了無窮無盡的時光,又有何用。
馬克聽了,臉上漸漸地露出狐疑的神情,然後轉頭看著陸疾,有些詫異:「人家為了你,好好的一張臉毀成了那樣,結果你直接就回了國,又好幾年不聞不問,我要是那個姑娘,我不拍你兩巴掌算客氣的了。」
陸疾握剪刀的手頓在空中,反應過來時,一片鮮嫩的葉子已經被他失手錯剪了下來。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盯了許牧野一眼,然後放下手頭的事情,拿起車鑰匙走了出去。
——你走吧,別管我了。
終於把人弄在了沙發上,徐錦雙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卻看到客廳里一張放大的全家福。面容嚴肅的男人端坐在椅子上,氣質極佳的女人坐在一旁,看起來很是恩愛。
陸疾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是黎明,雨下得太大,他渾身都被雨淋透了,他把車丟在了山腳下,然後徒步上了山。
陸疾聽了,在路邊把車子停下。然後他伏在駕駛座上突然大笑起來。看上去那樣清朗溫和的一個人,此時卻沒了平日里的所有偽裝。
近距離之下再細看,馬克的額角終於跳了起來,這不就是始終不能他省心的陸疾嗎?!本著長輩身份自居的馬克臉上含著怒氣:「胡鬧,你剃髮做什麼?」
見沈北望停住了腳步,陸疾歪頭笑了笑,整齊潔白的牙齒露了出來,偏偏是最人畜無害的模樣:「我是她負責的第一個病人。」
——你想說什麼?
看著斯文穩妥的男人卻對著樓道喊了起來:「都看什麼看,還不快滾去工作。」
對於糾耳耳的到來,其實陸疾也有些詫異,看到陸奶奶臉上喜氣洋洋的笑容,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對面的沈北望。
糾耳耳:「……」
原本在忙工作的沈北望把人送走後又回到了房間里,身子剛坐穩后,就有人打來了電話。
到了小輩們這桌,陸疾便恢復了原樣,他懶懶地一歪身,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許牧野站起來活躍氣氛:「我爺爺是你外公的鄰居,今天他來不了就托我來上個禮。」說著又指了陸疾的大哥和幾個玩得不錯的朋友,最後才提了一句坐在對面的徐州兄妹。
「馬克,」陸疾突然重新躺了回去,因生病而略顯憔悴的臉浮現出另一種疲倦的表情,「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完了?」
陸老爺子瞧見了徐錦雙的小動作,笑眯眯地喝了杯熱茶,又道:「原來這小兩口才是一對啊!」
陸疾擦了擦手,將已經剝好的大蝦準確無誤地投到了糾耳耳的碗里。糾耳耳筷子一頓,已經將那蝦仁丟到了圓盤裡——那都是陸疾給她夾來被她嫌棄的各種菜。
這座山的風景很好,陸疾拎著濕漉漉的外套,走在蜿蜒曲折和_圖_書的小路上,他面容蒼白,走得也很慢,似乎是來賞風景的旅人。曲徑通幽處,他一個人走在高低起伏的小道上,猶如行走在與她漸漸相錯的岔路上。
乍暖還寒的初春過去后,陸家老宅又開始了如往年一樣的忙碌——這月初九,原是陸老爺子的壽辰。往年兩位老人過什麼節令都是低調行事,而如今孫子、外孫一併都在跟前,且陸然也專門抽空從國外回來了,於是老管家一合計,索性決定幫老爺子好好熱鬧一番。
馬克愣了愣,半晌,才試探著問:「當年你病房著火那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馬克從小屋裡端著洗臉水出來時,看著山間大好的春光,還沒來得及感慨一聲,就被門外的人吸引了視線。那人一身名牌,卻是低調奢華的打扮,看模樣不像是當地人。他懶懶地站在那裡,白襯衣上還沾著花葉,領帶早已被扯得歪歪扭扭。
任是忠言逆耳不管用,美人一危就置江山不顧。許牧野倚在門口,望著已經消失不見了的人影,在心裏默默哀嘆,怪不得古代某些皇帝文韜武略無所不能,最後卻大多在哪一個妃嬪身前嗚呼哀哉。
「有。」
陸疾走在前面,他連最普通的樓梯都不好好走,兩腳並在一起跳著,一級又一級,等到身後的沈北望趕上來時,陸疾卻突然來了一句:「我是第一個。」
跪在福氣靈山的陸疾看著對面正殿里的金漆神像,他並沒有悟得什麼傳世真理,他跪在佛前,是在心疼一個人。
徐錦雙哀嘆了一聲,原來陸乞哥只是看著聰明,就算大哥也喝多了,可還有那麼多朋友呢,怎麼就偏偏挑了她來送許牧野回家?何況她今天穿的是黑白淑女套裙,又踩了一雙極細的高跟,等到徐錦雙把人從門口一路拖到樓下時,渾身都沒了力氣。
陸疾不依,揚了揚手裡的單據:「我付了錢的,你憑什麼叫我出去?」
陸疾從見到糾耳耳那天後,就一直表現得毫無異常,除了以前很少到工作室來到現在幾乎成了全勤勞模,甚至連之前寥落空曠的辦公室里都增添了不少綠色植物。
陸疾站在那裡,竟然不知為什麼笑了起來,他看起來鎮定極了:「哦,那還真是可惜。」
時光倒退回八年前,在曼哈維沙漠里,在他們兩個人四目相對時,關於命運已經留下了溫柔的伏筆。
許牧野思索了好半天才突然反應過來,陸疾說的那個弟弟,大概應該就是和糾耳耳一起出現的優質青年沈北望。
陸疾睜開眼,伸出手去擋眼前的光,從指縫裡漏下的金色陰影灑在了他清逸的臉上。陸疾細細看著眼前的手指,笑容諷刺:「可我現在知道,這些年我對她的惦記,其實就是一個荒誕的笑話。」
看徐州需要來陸疾的門前嗎,許牧野心裏冷哼,但他畢竟公關功夫做得足,面上笑得四平八穩,令對面美女也放鬆了警惕。但下一秒鐘,他立馬將分貝提高了好幾個高度,仰天長嘯道:「老徐,你妹妹來了。」
沈北望抬眸,淺淡的眸子里卻是毫無波瀾:「她在工作,你要是沒事的話可以走了。」
陸疾是陪老爺子一起驅車前往酒店的,老爺子著一身綢緞中式唐裝出席,精神頭正佳,還未入座,后一輛車上的陸奶奶也到了,老人由沈北望攙扶著,髮髻高聳亦笑容滿面。
陸疾不知道自己的聲音為什麼會顫抖,全身都開始發冷發慌的感覺,像是溺水的人沉入了冰冷無光的深海里,毫無希望可言,他的眼眶微紅,一雙眼裡都是絕望。
她轉頭看著沙發上那人因不舒服的睡姿而微微皺眉的模樣,壓低了聲音道:「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
「是你在曼哈維認識的……後來人不見了你給我打電話詢問她下落的那個糾耳耳?」
大概是聽到小哥為自己做了介紹,馮所遇朝著陸乞微微笑了一笑:「你好。」
於是當領班經理帶著糾耳耳進來時,在座的長輩們皆恍然大悟,無一不是跟糾耳耳和藹一笑,看她在誰跟前落座。
陸乞面色複雜地看著那人,那人有一雙非常好看的手,且那雙手方才還曾為他布過菜,旋轉吊燈下,他沒來由地只覺有些眩暈。久聞古玩圈裡的馮七,字所遇,人是奇人,性格也怪,琴棋書畫無所不會,陸乞沉吟了一會兒……竟沒想到自己會遇上這人。
此時,陸疾已經坐在了候診室門前,原本在他之前還有幾個患者,但是一進門就捂著心口的陸疾著實讓前台姑娘著急了一下。
想起當年同事喬女士的囑託,馬克心裏懊惱,自覺失言,他的猶豫不決在陸疾銳利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你是不是見過她了?」馬克試探著問了一句,看到陸疾點頭,馬克用手在耳朵前面比畫著,又問,「那你有沒有看見糾耳耳……這裏的傷疤?」
難不成馮所遇這人……還有假扮服務生的癖好?
陸疾的腦袋有些脹痛,恍恍惚惚中,聽到路上有幾個小男孩背著書包正搖搖晃晃地背誦著待會兒上課時老師要檢查的詩句,正是幾千年前那誰說的一句,抽刀斷水水更流,https://www.hetubook•com.com舉杯消愁愁更愁。
「醫生怎麼說?」
來開門的是一個阿姨,徐錦雙原本是打算把人扔到門口就趕緊離開的,但是她扶著爛醉的許牧野剛踏進門口,阿姨就已經消失不見。
她看著他,笑容仁慈:「都這麼久了,你還是像永遠都得不到滿足的小孩子一樣麻煩。」
沈北望手裡拿著的鋼筆掉在了地上,他慌忙翻閱著桌上的資料,就像是翻閱了陸疾這些年來所經歷的一切。
——你知道性格分析理論嗎,少年時候缺乏安全感的人在成年後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掠奪別人,這樣的人在情感上,其實根本就是一個侵略者。
陸疾用剪刀修剪著其中一個最大號的仙人掌,皮笑肉不笑地答:「我那個弟弟好不容易回趟家,作為哥哥的我不該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那怎麼好意思。」
而另一旁的陸乞則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眼眸里似乎有些探尋的意味,他看著陸疾,嘴角彎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大哥也想喝你的那壺茶。」
陸老爺子靠在椅子上,笑呵呵地問他們這邊:「人都來齊了?」
徐錦雙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自家大哥,看著笑得一臉得意的許牧野,被拉走時故意用細長的高跟踩了他一腳。許牧野忍著劇痛,用生命在演戲:「徐姑娘,記得要跟著大哥好好參觀我們城堡哦。」
隨後,馬克看著陸疾,又輕聲說:「我之前見她的時候,大夏天,熱得那麼厲害,可她一直戴著口罩,她說周圍有小孩子,不敢摘下來。」
可佛又知道什麼。
既然能來陸家的宴會,且又是陸家去請的人,姑娘肯定不是跟哪個朋友的,那叔叔瞭然一笑,想起了自己那至今不肯成家的混賬兒子,帶回來的無一不是濃妝艷抹的小模特,突然幽幽嘆道:「這麼穩重的姑娘,你們陸乞真是好福氣。」
陸疾沉默著,沒有否認。
——關於我之前的那些話,都不算數了,你也都不要記著了。
一個氣質非常優雅的女人站在門口,拎著一個小包,似乎是打算出門,在看到醉暈了的許牧野后,驟然發冷的臉色根本不加掩飾。她又看了看模樣不錯的徐錦雙,臉上表情豐富極了,然後冷笑了一聲,甩門而去。
徐錦雙看了看沙發上那人,不是沒聽過……關於許家的某些傳聞。比如夫人多年無子,比如許牧野是私生子的消息。
因這張屏風好奇詢問的客人也不少了,旁邊的小哥司空見慣,樂呵呵地回答:「作畫和題字的,都是我們馮經理一個人。」說著他指了指從走廊深處而來的一人,「喏,那就是我們經理。」
到底是能張羅得起陸家的酒席,這裏的服務人員動作之快,察言觀色能力之高非尋常酒樓能比。陸乞剛說完話,就有一個模樣溫和的服務生,拎著陸疾面前的茶壺,走過來給陸乞滿了茶。
糾耳耳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
迎面走來當地的人,大概是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人,明明看上去是個極有氣質的男人,怎麼會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廟裡的方丈在靜休,幾個善人在殿上上香,另有個小沙彌恰好從偏殿出來,打算給門口那棵老歪脖子樹放貢品,窺見馬克暴力活動的他受驚不小,兩手拿著一根線香僵在了原地。良久,小沙彌才反應過來,但是他自小被教育要喜怒不形於色,於是伸手作勢,念了一句佛語,最後故作老沉道:「拖到後山埋了吧。」
陸奶奶笑得雍容華貴,只說再等等,不著急。
是不是每一個曉得自己無能的人,都不問蒼生,只來問佛?
陸乞抬頭望去,柔和的壁燈下漸漸顯出一個修長身形的輪廓,那人眉目溫和,容貌看上去隱隱有些清秀的模樣,等到來人走到了面前,陸乞不禁在心裏暗自罵了一句。
落地窗映出對面高層建築的輪廓,明媚的陽光直射在屋裡,許牧野不知為何,看著潛心照料仙人掌的陸疾,在如許春色之下猛地打了個寒噤。
許牧野每天從玻璃後面偷偷摸摸地看著陸疾按時上班,空閑了就給那些盆栽澆澆水。一連好幾天,許牧野都發現本該因愛生恨想方設法折磨心上人順帶著折磨自己的那人卻變得……極度和藹。
老太太笑得神秘,也不說話,揮揮手讓糾耳耳去小輩們的那席。沈北望卻有些坐立不安,想起今日到陸家時,陸老太太問他怎麼沒把女朋友帶過來,他只隨口應付道說診所有些忙。看著陸老太太那副慈祥的模樣,他心想,該不會是老太太專門派人去接的糾耳耳吧。
陸疾見了,也渾不在意,又繼續夾了一筷子魚肉給糾耳耳。席上眾人,只有一個人定定地看著陸疾,那道目光后的探究意味太濃,令陸疾不得不回望過去。於是只見沈北望垂下眼眸,慢條斯理地把魚刺剔乾淨后,緩緩夾了魚肉吃。
低頭一瞧,青瓷小花碗里的藕片色澤飽滿,還有幾朵模樣鮮嫩的西蘭花,甚至連裝飾盤底的刻花蘿蔔都出現在了碗里。陸乞聽得陸疾輕笑,抬頭又淡淡掃了一眼那服務生,而後者回了他一個服務行業的標準笑容:「客人還有什麼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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