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逃跑

有些人相吻,輾轉又浪漫。而糾耳耳和陸疾,就像是叢林里相互廝殺的兩隻小怪獸,兩個人都在孤注一擲,像仇敵,像血戰,只能在黑暗裡發狠地相擁,發狠地纏綿。
他少時顛沛流離又居無定所,只遇上一個糾耳耳,從此便銘記在心。基於人的劣根性,或許那時遇見的是別人,也許他也會一樣執著地一直糾纏著那人。但時間是無法逆轉的,假設只是某一種概率學上的可能性,它取代不了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陸疾又從車裡拿出一頂帳篷,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后,然後把糾耳耳抱了進去。他開了一天車,也是累極了,連衣服也沒脫,就抱著她沉沉睡去。
「那老頭跟我談起情感,他聽說我喜歡一個姑娘,就立刻批評教育我,說人的佔有慾不算,依賴和習慣不算,一門心思地去跟隨人家更不算。所以糾耳耳,抱歉,我好像真的搞不懂……什麼是愛。」
主任聽了,憂心忡忡:「教職工的住宿條件不是很好,而且房間也缺,除了糾耳耳對面那間沒空調的目前是空著的,其餘都滿了。」
看著雲淡風輕的糾耳耳,陸疾想要說些什麼,甚至恨不得要劈頭蓋臉地痛罵她一頓才好,但他只是深深地看著她,嘴角雖微微揚起,眼裡卻流露出難以抑制的哀傷。
窗外淅瀝的小雨轉成大雨,電閃雷鳴間,有一道光亮劃在昏暗的房間里,映照著那兩個相互溫存的身影。於是糾耳耳記憶里的長吻,一直都有兇狠的雷聲相伴。
陸疾卻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樂呵呵地把她的長發揉了揉,然後突然溫柔下來:「是不是困了?」
所以,是在那個時候就想好了的是嗎?陸疾站在窗前,樓下人影紛擾,他看著看著,突然被一種強烈的無力感擊敗,他一拳頭砸在玻璃上,用了很大的力氣。
年少的時候聽過不少關於愛情的傳言,可後來才知道,原來愛一個人,竟然是這種明明想哭時卻揚起嘴角,想大笑時卻落下了淚,悵然若失到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
糾耳耳的葯癮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先是有眼淚滑落下來,她死死地咬著嘴唇,藉以抵觸那股令人悚然的空虛感,那種感覺可怕極了,就如同一個人的四肢都被繩子束縛住,想要掙扎著逃離開,那根繩子卻越捆越緊。
細細的疼愛落在臉頰、唇上、下頜,然後陸疾停了一下,如潮水般濕潤的眼裡滿滿都是憐惜。
陸疾也定定地看著她。
老師笑了笑,指揮著黃小花在原地轉圈:「慢一點哦,不然會頭暈。」然後又安排石岩圍著黃小花轉圈,「你要稍微快一點,不然就輸給小花了哦。」
習慣了撒謊,說假話的本事卻又不高明;討厭幼稚的人,做出來的事情卻比誰都幼稚;不肯解釋,不肯靠近,這樣的人真的是愚蠢透了。可是誰又能代替得了她呢。
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糾耳耳,卻是再也找不到了。
一個長相優質的男人走了過來,眉毛微微一挑,糾耳耳差一點就跳了起來,看到領導狐疑的目光后,她立刻老老實實地伸手回握。許牧野走到了領導跟前,不知為何突然心情大好。
後來就是石岩和黃小花的自由辯論時間,兩個爭吵得撕心裂肺的孩子突然齊齊跳下凳子去找證據,想讓陸疾給點評一下誰說得對。
這是什麼。
糾耳耳的臉上終於有了一些難得的緊張,她匆忙地收回了手,把陸疾推出了門外,然後,她飛快地鎖上了門,把想要進來的人隔絕在門外。
老師指了指頭頂的星空圖:「這個是行星和衛星的分佈情況,你們誰能說得出它們兩個的區別。」
於是她又重新拉開了門。
房裡空調是低溫,陸疾看了看糾耳耳,彎下腰取了一雙棉拖鞋出來,然後很自然地半蹲在那裡,伸手幫糾耳耳穿鞋。
陸疾坐在地上,儘管嘴角有滲出的血絲,但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落在那人身上。
門外的陸疾一直在說話,可她已經聽不清了,耳朵里傳來十分嚴重的耳鳴,像是金屬器械的摩擦聲。
「笑什麼?」
陸疾置若罔聞,他不知想起了什麼美事,以一種無比嚮往的語氣開口:「那天在診所里,我一直看著你。你對那些病人的態度真好啊,好到讓我竟羡慕起了他們的特殊。你大概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在曼哈維生病的日子,」陸疾嘴角漸漸彎起,像是在嘲笑自己,「其實你也還是老樣子,眼裡只有病人。」
沈北望突然冷笑一聲,幾步走過去拽住了陸疾的衣領:「我以前寫過一篇論文,是用來研究人際交往的。」
校領導明顯很高興,那邊的人來了以後一一上前握手,糾耳耳於是也跟著握手客套。
陸疾不滿地伸腿,輕輕踹了她一腳,頗有領導風範地說:「別說話。」然後他就地坐下來,指了指海面升起來的那輪朝陽,「你還沒陪我看過日出呢。」
糾耳耳自暴自棄地想,來不及了,就算www.hetubook.com.com他喜歡她,可也來不及了。她現在這副模樣,實在是讓自己都感到羞恥和為難。
黃小花和石岩聽得津津有味,似乎忘記了方才的不愉快。星空館參觀完后,老師又帶著他們去了海洋館,在館內排隊進場時,一個黑衣男人撞了女老師一下,然後連連道歉。
糾耳耳抬眼望去,滿目都是燦爛朝霞。
老大爺原本在剝雞蛋吃,聽聞這番言語后連雞蛋都掉在了地上,晚上收攤回家后,他一臉神秘地告訴老伴,活了大半輩子,可算讓他見到活著的「凌凌漆」了。
糾耳耳把學生們帶回學校后就離校了。這大半年的時間里,她一直都在這個小鎮上做義教,小鎮靠海,風景不錯,於是她每個月都能攢夠一周假期出去散心。這次爬山回來后,主任把她叫了過去,說是明天要來重要領導,視察他們的工作。
「是地球和月亮。」
倘若日思夜想的心愿突然實現時,大概每個人都會像他一樣如置身夢中,反倒覺得懷裡的人不怎麼真實了。
「我不知道我的哪些舉動讓你有了這種誤會,」糾耳耳努力地挺直脊背,聲音卻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從一開始到現在,我是真的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幾個孩子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然後石岩直接將話題轉到了「我在外婆家的望遠鏡裏面看到過星星,上面還有豬八戒在吃西瓜呢」引得幾個小女孩立刻驚嘆不已。
黃小花搖頭,還撇了撇嘴:「應該有吧,耳耳老師那麼漂亮,不過耳耳老師的衣服也好漂亮,」說著,還補充了一句,「耳耳老師的耳環更漂亮。」
那夜是糾耳耳先主動的,她心裏慌亂,連索吻都毫無章法可言,於是只好踮起腳,把自己送到陸疾面前。她微微偏了一下頭,兩隻冰冷的手攀上他的脖頸,裝成十分熟練的模樣。陸疾的手也是涼的,他環抱著她,一開始是遲疑的,直到那片柔軟抵達到自己的唇上,他才如夢初醒,親吻的力度突然間加重了幾分。
糾耳耳拿眼瞪他。
夜裡從曼哈維轉向市區的救護車有兩輛,一輛載著昏迷過去的陸疾,一輛載著被火燒傷的糾耳耳。
當陸疾的吻順著那片傷疤往下遊走時,他沒有看到糾耳耳雙手合十在胸前,做了一個禱告的動作。她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壞事。
黃小花猛地一跺腳,伸出手指點啊點:「你……你……你……」
如果那夜要記在畫本上,就該是銀燭生花如紅豆,一夜紅羅帳。
屋子裡的光亮透出來的那一瞬間,陸疾的眼裡盛滿了脈脈溫情。
石岩憐憫地看了一眼小花搖搖頭:「人家耳耳老師有男朋友。」
孩子們仰頭,一臉嚴肅,齊聲回答道:「準備好了。」
糾耳耳別過頭看向落地窗外,他們甚至都沒有拉下窗帘,所以她只記得那夜月光玲瓏剔透如飽滿的淚滴。
石岩吐了吐舌頭,大概是怕被打到,還往後跳了一下:「說話都結巴,我怎麼了我。」
別的人,別的不相干的人,哪裡能像她一樣深謀遠慮,哪裡能像她一樣冷漠清醒,哪裡能像她一樣明媚動人,哪裡能像她一樣連哭都勾人心魂。
糾耳耳後退了一步,身體撞在了玄關處的柜子上,那痛意像是在提醒她做出選擇一樣,於是她攥緊了手,樹脂美甲嵌進手心時,她覺得只有這痛可以讓她保持清醒。她兩隻手交握著,睡袍的衣袖因太寬大而滑落到臂上,影影綽綽間,露出了一截白如藕段的胳臂,以及烙印在纖細手腕處的幾道突起。
日出江花紅勝火,眼前蜿蜒到天際的海面上從遠到近染上了紅光,最遠是緋紅,到了近處卻成了橙黃。平靜的海水被那片炫目的光芒籠罩著,如同一斛黃金灑進了深潭中,傾斜的那一角在空中映照出紛飛亂舞的熒熒光點。
「陸疾,」她端詳著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孔,很久沒有這樣叫他了,隔著八年的音訊全無,那種感覺突然真的有些陌生了。糾耳耳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碎光,「我真的很想開始另一種生活,所以,你能不能不要來打擾我了。」
男孩子和男孩子拉上后,又開始左顧右盼起來;女孩子和女孩子拉上后,還輕輕地晃了晃兩人的手;等男孩子和女孩子拉上后,無一不是表情嫌棄地互相扭開了頭。
後來他又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個紙箱,裏面裝的全都是吃光了葯的空瓶。
叫石岩的男孩聽了,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嘁,誰讓你先故意踩我腳來著。」
「當然見過啊,」石岩晃著腦袋回憶道,「那人長得還行,有點像奧特曼。」
沈北望差一點就提腳衝著那張橫豎都看不順眼的臉踹了上去。
其實連他都不知道糾耳耳哪裡好。
可誰都不知道安全措施嚴密的病房裡,是怎麼起的火。
我愛你是寂寞的,謝謝你是客氣的,大概唯有對不起才是既悲涼又驕傲的。
幫幫她。
他多想找到她,和-圖-書溫柔地看一看這個讓他不能省心的人,好好看一看她把自己搞得渾身狼狽的模樣。
女老師搖了搖頭,便組織著孩子們進館了。在館外賣煎餅的老大爺生意正清閑,於是就看到了方才撞了女老師的那個男人走到自己攤子面前,老大爺就聽得男人在自言自語:「是的,老闆,確定是她,我已經拍了幾張不同的照片,發到了你郵箱里。」
那是糾耳耳這一年以來在各大醫院諮詢病情的醫療資料,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他只能翻看著那些冷冰冰的紙張,然後判斷她身體狀況好壞。
學校領導站在車前,滿意地笑了笑。許牧野身子一晃,差點坐到車門上,只有陸疾一個人幽幽地看著離開他就變得異常活潑的糾耳耳,然後像是肯定她工作一般鼓起掌來。
那是在曼哈維讀書的她和他。是不是每段感情到了極致時,都會有某些不能讓對方得知的秘密,諸如此類的物件,陸疾也有。
陸疾就坐在門外,隔著厚厚的一扇門,突然惆悵地笑了:「糾耳耳,之前許牧野給我找了個心理學老頭,據說是某個醫院的專家,那人說我不具備成年人的完整人格。其實我覺得你說得挺對,我這人大概從小沒得到過什麼好的東西,所以一旦擁有過了,就是死也不撒手,你說這樣的人,估計是真讓人喜歡不起來。」
糾耳耳如今可以和任何一個人坦然相對,大概只除了陸疾。
好簡單的問題,石岩眼眸里閃著光,率先舉手:「有好多。」
於是黃小花在原地慢慢轉圈,而石岩則以小花為圓點,像只拉磨的小毛驢一樣跑圈,隊伍里的孩子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按照老師說的,兩兩開始模擬實驗。
一年之期臨近。
在星空主題館里,排好了隊的十幾個小學生依次往前走,一個缺了兩顆門牙的男孩看了看走在隊伍後面的老師,突然伸出手,使勁拽了拽前面女孩的辮子。女孩叫黃小花,察覺到男孩的動作后,立刻護著自己的頭髮氣急敗壞地喊了一句:「老師,石岩他揪我頭髮。」
陸疾有些不一樣了——在她前兩天口不擇言時所表現出來的壓抑不見了。他看她時眼裡專註而又溫柔,像包容廣袤星辰的夜空。而這樣的陸疾不知為何,竟然讓她隱隱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隔了幾秒,陸疾的手又緊了一緊。
「你為我做這些算什麼?你瞞著我又算什麼?你以為你很高尚是嗎?這樣想你能心裏好受點是嗎?你以為我知道這一切后就會對你產生愧疚同情,想要報答你的心理嗎?可不是你該承擔的事,你為什麼要去做?又為什麼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別人不要讓我知道?
兩人僵持片刻,陸疾突然就伸手去撩她的長發。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此一算,她只不過是給自己的業障里造了一座浮圖塔。
在沈北望公寓樓的那段時光里,糾耳耳被看守得很嚴,她只有在衛生間里才能找到合適的東西。比如沈北望的剃鬚刀片,腕上是剃鬚刀的划痕,不算嚴重,不算太新。
然後陸疾將糾耳耳擁進了懷裡,他身上沾著濃重的濕氣,一路風塵僕僕而來,像個晚歸的遊人。
沈北望來找陸疾時,二話沒說就給了他一拳頭。
陸疾從車裡拿出大衣扔給糾耳耳,然後又用一根手指粗的繩子把人胡亂綁了一通,當然,是和他綁在了一起。潮濕陰冷的海灘上,兩隻巨大的粽子你看我我看你,陸疾忍不住伸手在糾耳耳臉上捏了一下:「從你跑了的那天開始,我就隨身帶了一根繩子。」
初冬的南方某小學正進行著秋遊活動。
這是一個讓彼此都難以拒絕的擁抱,當糾耳耳被埋進他的肩上時,可以嗅到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和那個遙遠的八年前一樣的清新又熟悉的味道。
糾耳耳光著腳去開門,門外的陸疾徑直進了房裡。
模樣清秀的短髮女生穿著西服修身外套,內搭黑白格子學生裙,一隻腳正不客氣地踩在旁邊男生腳上。而最右邊的穿黑色機車夾克的男生,輪廓稚嫩,帥氣的臉上正掛著一抹吃痛的笑容。
主任絮絮叨叨起來:「是啊,這沒空調多冷啊,不如您還是去住酒店……」
「這是什麼?」陸疾的聲音低得可怕。
有沒有人可以幫幫她?
陸疾伸出手,把自己的衣領揪了回來。
那張照片他也有,未被鏡頭捕捉到的那一部分是站在最左邊的許牧野,當時他的嘴巴咧成了一個誇張的弧度。而如今照片上只剩下了糾耳耳和他。
那時才知,她是藥物上癮者。
「糾耳耳,原來你就這麼喜歡我?」
那是他們分離八年後,在春季結束時,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糾耳耳再一次偷偷離開了他。
地上的人被拉了起來,門又被重新關上。糾耳耳一直在發抖,藥物作用的刺|激下,她什麼都管不了,只想緊緊攥著身邊的人,以此讓她好好感受一下雙腳實踏在凡間的感覺。
和-圖-書陸疾抓著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模樣是前所未有的莊重:「糾耳耳,我們試一試吧。」
等糾耳耳提心弔膽地回了學校后,才看到黃小花他們已經站到了門口,糾耳耳心裏著急要遁走,幾個等候多時的小孩開心地叫起來:「耳耳老師,快來。」
又一個氣質出眾的男人走了出來,他懶懶地摘下墨鏡掛在領上,一雙眼微微眯起,然後沖糾耳耳露出一個十分歡愉的笑容來。領導看出此人的含金量,於是指揮著糾耳耳去打招呼。糾耳耳硬著頭皮上前,呵呵一笑:「歡迎來我們學校參觀。」
說她自尊心太強也好,說她善於偽飾也好,可是……怎麼能以那種如癮君子般醜陋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呢,出現在那個還傻傻地以為她有多好的陸疾面前呢。
教職工公寓在最後面,糾耳耳走在前面,一心一意地帶著路,陸疾也沉默著,不發一言。
怪不得那麼多情侶要邀約去看日出,糾耳耳望著那輪和昨日般明媚的渾圓,心裏有一種前塵往事都被勾銷而逝的錯覺,像是一個新的開始。
還戴副眼鏡,陸疾在心裏又哼了一句。
她想要一個人抵抗命運,不希望他插手,他也知道。
許牧野聽到消息后,在糾耳耳的那個小屋子裡看到了閉門不出的陸疾。
曼哈維的事故說起來是八年前的歷史了,許牧野講得很慢。
陸疾抬眼,卻依舊無動於衷。
「這麼大一姑娘,你倒是好意思說消失就消失。」他突然靠在了她肩上,宛如嘆氣一般惆悵道,「糾耳耳,我知道你滿腦子想的都是和我在一起以後的種種困難,你大概就只能看見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不好的。可我說你怎麼就不來找我問一問,你怎麼就不能動腦子好好想一想,我他媽要是沒了你……以後……你說我要怎麼,才能徹底走出來,我要多久,才能過上另一種全新的可以沒有你的生活。」
「有沒有喜歡你們耳耳老師的男老師?」
陸疾皮笑肉不笑地微微點頭,然後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許牧野旁邊。
一門之隔下,他們都是背靠門的姿勢,兩個人明明靠得那麼近,卻看不到彼此臉上的表情。
到了三樓,只見一個男孩子蹲在糾耳耳門前,一雙黝黑的眼睛里滿是好奇,他伸手揪了揪黃小花的粉裙子:「我搞不懂你們女孩子怎麼一年下來都在穿裙子,嘖嘖,裏面還有條褲子。」
糾耳耳聽著近在耳邊的海浪聲,又看看身邊這個變得孩子氣一般的男人,心裏開始變得前所未有的踏實。她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睡著了。
黃小花一向是班上文藝骨幹,此時卻被自己笨拙的嘴巴氣到極點,於是悲從中來,吸吸鼻子就哭了起來:「老師,石岩他欺負人。」說著,她蹲下了身子,堵得後面的學生也沒辦法前進。
能是什麼。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眾人千相,他當然可以接受那樣的糾耳耳啊。可是他要怎麼做,她才會相信,才可以卸下所有防備去認真地相信他說的話。
「我們之間也好巧啊,你覺不覺得,我好像……也生病了啊。」
「先別放。」
糾耳耳誓死不從。
大概是個小平頭,陸疾在心裏冷笑。
情緒變動最快時,她犯了葯癮。
於是黃小花跑到主任辦公室前,口口聲聲地說她的耳耳老師被那個帥帥的叔叔帶走了。主任會心一笑,只是摸了摸小花的腦袋。
按照主任的要求,糾耳耳只好站在那隊孩子當中,拿起學校荒廢多年的鑼鑔沖學生們微微一笑:「準備好了嗎?」
陸疾笑了笑,高深莫測地走過去:「如果你能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看到,還能幫你們收拾屋子。」
陸疾捏緊拳頭,想著下一秒姓沈的嘴裏要是吐不出什麼好聽的話來就要好好乾一架時,卻聽到沈北望又咬牙說了一句:「雖然書上說你們這兩類人最後會在一起,但現在看來你們也不是沒有矛盾。」
市區路口處的紅綠燈,原本並排的兩輛救護車停了下來,紅燈過後,在那個岔路口前,載著糾耳耳的那輛車去了急救設施完善的三醫院;而陸疾那輛則一路加急,去了提前說好的五醫院。
糾耳耳把陸疾帶到房間以後,把兩個原本來補課的孩子放進了房間里,只說過一會兒就回來,讓他們在屋子裡乖乖學習。
長發的女老師拍了拍手,拉回整個隊伍的注意力,溫柔地說:「相鄰的兩個同學注意啦,你們都這樣拉住手好嗎?」
「時間不早了,我打算休息了。」糾耳耳委婉地下了逐客令。看,她面對他時還像以前一樣不會撒謊。
許牧野也跟著陸疾坐在了地上,打聽到手術后糾耳耳就消失不見的原因,許牧野推了下陸疾:「自古都是英雄救美,怎麼到你這裏就反著來了。」
那是個似喜似悲、模糊了意義的笑容。
他在向她道歉,懇求她的原諒。
陸疾聽得也很慢,他點了一根煙,卻不急著吸,煙灰堆積在指間,hetubook•com•com直接掐滅,再點一根。他想象著糾耳耳可能遇到的所有糟糕,簡直就要以這些虛擬想象來狠狠地折磨自己。
深夜的時候,陸疾的車穩穩停在了海邊。大海依舊是大海,從容地捲起千層分迭的海浪,遠遠望過去,那片在黑夜下隱去了半身輪廓的海岸連綿起伏著,並沒有因為深夜造訪的這兩個陌生人增添一絲絲的溫柔繾綣。
照片在糾耳耳的箱子底壓著,那是石岩之前無意中看到的,他把糾耳耳的衣服全部拿了出來,終於翻出了照片。
陸疾做手術前,糾耳耳去找了喬女士,只說如果可以讓陸疾康復起來,她就待在曼哈維。結果被陸疾撞破這樁交易后,糾耳耳就請喬女士把手術時間提前,於是那天夜裡,除了曼哈維的校慶活動,還是他做手術的日子。
就在糾耳耳以為陸疾要說些什麼的時候,他臉色突然一暗,迅速拉過她的手來,於是便看到了她腕上那些舊年荒唐時留下的印記——平日里糾耳耳都是右手戴手錶,才能很好地掩飾了這些疤痕。
沈北望那張臉陰晴不定,他所有的思緒都隱藏在那副眼鏡下。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被人扛出了帳篷,收拾得清爽乾淨的陸疾看了看他的醜媳婦,眯眼露出了幾顆白牙。
可她最後還是沒能戰勝生理上的慾望。
她的長發有些凌亂,被陸疾撩到了耳後,於是右側臉龐那片傷疤終於露出了本來模樣。但陸疾的動作未停,他的眼睛定格在上面一瞬,繼而胸腔里就像海潮一般漫過一浪又一浪的心疼。
「她是那麼一個沒安全感的女孩,偏偏又遇上你這麼麻煩又棘手的人,你知不知道,你倆的結果我一眼就能分析得出結論來?」
情緒平和早已戒葯多日的糾耳耳在這一刻突然感覺到了生活的艱難,她心裏幾乎落淚,其實人生之痛,也不過如此。十幾個孩子在校門口敲著小鼓,糾耳耳舉著鑼鑔,帶領著一隊學生開始喊口號,一聲聲,氣壯山河,一下下,耀武揚威。
他的世界來往的人太少,他的心裏黑白分明,除了愛恨,便不剩多少。但陸疾僅僅是難過了一下,繼而又說下去:「糾耳耳,其實咱倆都一樣。你總是用你的那套什麼狗屁理論分析別人,那你怎麼不好好分析一下你自己?
糾耳耳看著在自己面前俯身的男人,來的時候大概正趕上了下雨,他的短髮沾著濕漉漉的水珠,不知為什麼,本來想推開他的手突然僵在了空中,夢裡憧憬過的平淡生活場景真實上演時,她突然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想起夜裡她那無聲而洶湧的淚水,那時他心裏一片柔軟,於是不停地去吻她滑落的淚。等到他目光溫柔地注視著她,款款說了一句我愛你,糾耳耳的目光有些失焦,她只是軟軟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隔了幾秒鐘后,又喊了一聲。
糾耳耳被繩子捆住了手腳,只能用冷眼回擊:「那你還喜歡?」
他的手裡攥著幾張便箋,一開始看到那些糾耳耳潦草寫下的內容,陸疾以為是她工作上的筆記。等之後幫糾耳耳收拾東西時,在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里,陸疾看到了碼得整整齊齊的幾十瓶止痛藥。
給主任送完資料的糾耳耳在回來的路上,剛好遇到從教職工公寓下來的陸疾,然後她就被陸疾拖上了車。車是陸疾租來的,停在學校門口守株待兔了多日終於派上了用場。
於是原本去蹭空調的陸疾推開門后,就只看到兩個人小鬼大的傢伙。石岩正翻著糾耳耳的抽屜找玩具,黃小花坐在他旁邊,房間被他們弄得一片狼藉,三個人面面相覷著,然後石岩乾巴巴地說:「不要告訴耳耳老師,好嗎?」
房裡的窗帘遮得嚴嚴實實,陸疾窩在地板上,伸出來的長腿差點讓許牧野摔倒在地。陸疾已經好幾天沒合眼了,看到許牧野進門時,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後來見是許牧野輕輕搖了搖頭,他便又恢復了那個木偶的扮相。
陸疾退了幾步,漠然問他:「夠不夠,不夠再來一拳?」
「不對,長得像哈利•波特。」黃小花似是想起了什麼,立刻反駁起來。
等到醫生髮現意外時,糾耳耳已經衝進了病房裡面,後來等護士醫生們手忙腳亂地要拉她出去時,她卻吩咐大家先把陸疾帶出去。他已經打了麻醉,身體機能正處於術前準備階段。
主任於是吩咐糾耳耳,帶貴客去休息。
糾耳耳難得配合主任工作:「我們學校的大部分資金都用來給孩子們購買實驗器材了。」
他看著陸疾,聲音是冷而氣憤的:「連個人都能弄丟,你還能做什麼?」
可他又做錯了什麼?
於是,糾耳耳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滿心虔誠地去機場接人了。
「笑一個。」
「你見過嗎?」
就算是再遲鈍的人現在也反應過來了,糾耳耳攔住了那雙手,然後掙脫開了那個懷抱。
於是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命運就這樣將他們擱置八年。
每次和陸疾說話時,當正常的疲和_圖_書憊感襲來時,糾耳耳都會緊張得手心冒汗。她特別害怕下一秒鐘控制不住自己,開始流眼淚、打哈欠。
老師剛在後面照顧完一個暈車的小孩,才看到這邊混亂的場景,她走過去把黃小花牽起來,又用另一隻手將石岩的手搭在黃小花手上。
陸疾坐在沙發上沉吟著:「那一間沒有空調?」
所以就好像眼瞧著她在那頭兀自燃燒,他也只能隔岸觀火。唯一可以安慰她的,就只是假裝著從來不知曉。
黃小花把那隻不安分的手打掉,連頭也不抬:「你們男孩子穿過花瓣襪子嗎,穿過小花涼鞋嗎,你懂什麼?」
糾耳耳半跪著,把包里的葯都扔光了,只在地上摸索到幾顆藥片后,她費力地將它們吞咽了下去。
深愛改變不了一個人,但是恨意一定可以。誰說現在的他深愛著她,如果可以找到那人,他只想狠狠地掐上她的脖頸,感受著皮膚下的血管跳動時的溫熱,好讓他可以踏實地感覺到那是他的人……如果可以找到她的話。
那天陸疾從床上醒來時,已是中午時分,他習慣性一攬枕邊人,卻摸到了一片空蕩,還沒反應過來的人閉了閉眼,繼而突然睜開。
糾耳耳的身體一瞬間僵硬,聽到陸疾的那句話,她像是身處幻覺中剎那間又被拉回了熙攘人世,那不該是她待的地方。
「就是簡單地在一起試一試,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不在一起也太便宜別人,要是你和我性格、家庭、三觀都合得來的話,等過兩年我們就結婚好不好?」末了,陸疾又咬牙補充了一句,「實在不行的話,反正現在……辦離婚手續也簡單。」
八年的時間里,原本以為糾耳耳會回國的他收拾東西后就住進了陸家,用陸家的人脈圈找了她好幾年。而糾耳耳卻被喬老師託付給了沈北望,在那個壓抑偏僻的公寓樓里一待就是好幾年。
那時才知,他做得差極了。
兩個男人間,其實需要真正動手的情況很少見。
他們此次是帶著同行們募捐的一筆錢來的,視察工作大概得半個月,於是學校便索性給他們安排了最近的酒店,許牧野是來看看就要走,陸疾便提出在學校住下就好。
陸疾搖頭,似笑非笑的目光在糾耳耳的臉上輕輕掠過,然後就站了起來:「我就要那一間好了。」
糾耳耳因為那人巨大的力道而吃痛,淚眼汪汪地看著他,結果後者低頭看了看她,又用兩根手指把她的臉提起了一個誇張的弧度:「不許哭。」
窗外沙沙作響著,夜裡飄起了小雨,但夜空也非常漂亮,天上的星星也多了好幾顆。糾耳耳坐在桌前記錄著自己戒葯的天數,已經一周了,她堅持了一周沒有碰那些讓她痛苦又歡愉的藥片。糾耳耳正要長吁一口氣時,門口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藥物成癮,是指病人體內對某種藥物產生生理上的依賴感。」糾耳耳翻開便箋,然後把注意事項一條條都粘貼在了書桌前。
陸疾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就變得……詭異許多。兩個孩子一說奧特曼一說哈利•波特的真人,此時就在他眼前。
「小花轉一圈的時間,是三百六十五天,而石岩轉一圈的時間,則是二十四個小時。誰能知道他們兩個扮演的是誰呢?」
「對……不起。」陸疾的聲音有些沙啞。
愛是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這道理他知道。
陸疾優哉游哉地站在那裡:「你們學校有多少個男老師?」
可那塔里放著陸式承香寶盤,綴著陸式鳴風金鐸,擱著陸式玲瓏寶窠,那裡有春光融融,聽得見流水潺潺,裝得下朱軒綉軸,所以他在那裡合眼安心睡下,然後……這一晃就是許多年。
聽說這次還有個媒體工作者,說是要資助他們的學生。主任在這小地方待了二十多年,新聞上時常能聽到的好事終於落在自己頭上,不由得有些激動,連連囑咐糾耳耳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糾耳耳推開了陸疾。
老師笑著點點頭:「地球呢,就是行星,而月亮呢,就是衛星。」她慢慢走在隊伍的前面,給孩子們做起了介紹,「很多行星周邊都有衛星在做規律運動,比如冥王星和卡戎。」
陸疾好幾天沒收拾,原本優雅的男子此時像極了蒼老的垂暮者。他反反覆復都在重複著一句話,你們誰能幫我……幫我把她找過來好不好。
陸疾故意皺眉:「你真丑。」
都說在離地球一光年的地方,你可以看到一年前的地球。那倘若想要看到最初遇見的人,是不是還得將時間撥回到那個從不曾被遺忘的八年前?
他們乘坐的航班晚了幾分鐘,糾耳耳去衛生間洗手出來,對方才剛剛落地。
沈北望撒手后冷哼了一聲:「一年之內,你要是找不回她的人,我就自己找到后帶她回美國。」
黃小花舔了舔嘴唇,訥訥地說:「不要太難了,尤其是英語,他英文單詞記不住幾個。」說著還指了指自己的同夥。
相互拉好手的兩個孩子一撇嘴,一扭頭,看都不看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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