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歸來

陸疾用對講機給外面發了信號,才露出一排白牙對那些孩子笑了笑:「Of course.(當然了。)」
糾耳耳躺上去的時候,看到那根極細的針尖時,心裏輕微抖了一下。一雙手很快地擋住了她的眼,帶著蔥蘢青草味道的男人就陪在她身邊。
「你不是說外賣對身體不好,也不愛吃那個東西嗎?」
往事彷彿輪迴,很久以前他趴在廢墟里,和對面自己的至親相望了一眼,之後他們就成了解救那些小孩的英雄;而如今一模一樣的抉擇出現在他面前,他看著那個男人,突然就明白了當時父母那一眼之後的含義。
一部電影,讓徐州賺了個盆滿缽滿,在辦公室里天天都笑得合不攏嘴。而許牧野也讓家裡人看到了他的成績,有天打電話來說是許母帶他見了見家裡各位長輩,那應該是承認了他的身份。
一席話說得伯爵連連點頭,孩子早熟的情感還沒開花,就被許牧野掐了個枝幹光禿。於是原本是回外婆家過新年的孩子發奮學習,每天捧著詩詞集看了又看。
許牧野正在一旁忙著貼對聯,聞言沖陸乞努努嘴,擠眉弄眼道:「看到沒,看到沒,老太太一看到她孫子那撒嬌樣子,直接把你這大哥打入冷宮了。」
陸疾走上前,手指緩緩撫過冰冷的墓碑,對於父母當年的抉擇,他早已釋懷,只是想起自己多病多難的前半生,他依舊有些芥蒂,如果當時的他們可以自私一點,那現在的自己會不會就可以變得不一樣。
「疼嗎?」
「怎麼了?」正說到看兒子女兒打架的陸疾微微側頭,看著從身後抱住自己的糾耳耳。
但是人生,或許就是這樣,撕裂有時,縫補亦有時。
小孩亦莊重點頭:「我確定。」
於是電影《願同塵與灰》的成功不僅沒有讓許牧野等人放下心來,相反,他們比電影上映前更加焦慮了。
陸疾若無其事地點點頭,站在窗前又開始了發獃,從沈北望病房回來那天,他就經常一個人愣著出神。
陸疾點點頭,身上的傷口還未拆除紗布,坐了一會兒就開始疼了起來,他懶懶地叫了一聲糾耳耳,只說:「走吧。」兩人這一席話說得雲里霧裡,讓原本拌嘴的幾個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許牧野端莊一笑:「小弟不才,家裡進廚房的人一直都是我。」
陸疾說,下面很安全。
當時還在採訪中,餘震突然再一次發生,他沒有大礙,只是手機摔壞了,於是他顧不上其他返回去加入了救援。那時,當地醫療消防人員已經火速趕來,於是他和助手都當起了場外義工。
早已經不是當年有自閉的小孩子的陸疾蹲下身,清理著墓前乾枯的花葉,他轉頭看了一眼站在那裡等他的人,嘴角帶上了淡淡的笑容,然後他轉回頭,悄悄地說:「找到她以後,就一直想帶給你們看一看,看一看我選的這個姑娘。她叫糾耳耳,你們要滿意,給我托個夢。」
聞言,糾耳耳的手抖了抖,不過看在陸疾有傷在身的份上,她沒怎麼計較,只是把手上的榴槤平均分成幾份,給了那些八卦的男人。
「你們慢慢纏綿,我還是換一個場子吧。」實在看不下去的女漢子徐錦雙放下自己帶來的補品,直接跑到了隔壁的病房。
正要跟上面打招呼,陸疾感覺到周邊橫陳的混凝土層又震顫了一下,他抱著那個孩子,一瞬間趴倒在了地上。從混沌里再清醒過來,不過是過了幾分鐘,但陸疾卻感覺宛如一個世紀,他看到不遠處倒塌的樓板,也有一個人正躺在那裡,似乎是被砸中了雙腿。
陸奶奶聽了點頭,拉著糾耳耳的手,一臉慈祥:「我有對鐲子,是祖上從宮裡帶出來的,待會兒讓人給你取下來,要是大小不合適,回頭叫人給你改一改。」
許牧野用手在陸疾面前晃了晃:「我看您這不是做好事救人去了,是被哪個女妖精半路攔截吸走陽氣了吧?」
而糾耳耳穿著棉麻布裙,隨便披了件墨綠綢緞的長開衫,上面一水的綠色波紋,背後勾了一捧細細長長的花穗。他看著糾耳耳的背影,只覺得那株長蓮枝繁葉復,徐徐地從地板蔓延開來,最後纏上了他的心頭。
一個工作人員在做勘測,陸疾指了指身上的灰塵,笑著拒絕了隊長要和他來個擁抱的要求。男孩拉了拉陸疾的衣角,說裏面還有一個,他們的班長還沒有出來。
三個小時過去,糾耳耳站在了鏡子前。今天是第一次做,文身師說這裏要完善的話,需要兩三次後期處理。雖然還沒有完成,但是圖案的大概輪廓已經顯示出來了。
「你們……」徐州看著面前這群人,依舊是幽幽嘆了口氣,好朋友之間怎麼就不能互幫互助呢。
有個地方,他遲到了多年。
許牧野苦口婆心地告訴伯爵,他最喜歡的姐姐和最看不上眼的小舅舅是一對兒。
「我願做屋內唯一了解寒夜的人,我願夢裡夢外諦聽你,諦聽世界,諦聽森林。」糾耳耳的手輕撫在陸疾的發上,緩緩把書合上。
沈北望淡淡地笑了笑,幼時的鬈髮早已成了淺棕色短髮,他閉了閉眼,讓人很難從他臉上看出其他的端倪:hetubook.com.com「是啊,我找了那麼久的人,也沒想到……竟然是你。」
混跡風月場合許久的許牧野聽了,差一點把自己的肺給咳出來。他開始了教書育人的偉大工作:「這要是把生活比喻成一本小說的話,你小舅舅就是那個命運多舛惹人疼的男一,而你姐姐呢,就是那個大方得體情感生活宛如開掛一樣的女一。」
糾耳耳看著他的背影,沒說什麼。
陸乞轉著外鑲飽滿鑽石的手錶:「這回,你的身體恐怕得好好休息一下了,想去哪裡,我去問爺爺給你請個旨,連帶路費都給你批下來。」
而沈北望到達那裡后就跟糾耳耳通了電話,說現場二次坍塌的情況不容樂觀,不過天氣還好,並沒有大規模降雪。
陸疾開車帶著糾耳耳,一路行駛到了老城郊外,之前在深夜看到的荒野如今暴露在日光下,快初冬的天氣,草根半黃葉微落,他帶著她上了山。
小小一間病房裡,幾個人針對廚房日後可持續建設性話題展開了討論,反而是一向聒噪的陸疾靜靜地坐在那裡,他不緊不慢地剝好了一個橙子,把它遞給了沈北望。眾人驚,都覺得奇了,卻聽得陸疾擦擦手后,突然說了一句:「原來那個時候……竟然是你。」
糾耳耳走過去,牽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微涼,糾耳耳張開手指一點點挪進他的掌心,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著。
他還想起了在某個辭舊迎新的新年,小叔強制帶他去做心理測試的那晚,在他因為藥物致使身體變得沉重不堪時,有一個人抓著他的手,她的眼淚輕輕落下,滴落在他的臉上。
那天天氣很好,陸老爺子去找老友下棋,陸奶奶跟大姐大姐夫坐在客廳翻看以前的相冊,陸疾和糾耳耳在陽台曬太陽,伯爵一個人在外面花圃前溫習他媽給他布置的唐詩任務。
其實于糾耳耳,驕傲如她,習慣在他面前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可她此時卻拉住他,眼裡閃著璀璨的光芒,她將頭髮撥到耳後。從耳畔到下頜,如今那裡已種下了一枝纏枝花,而她也終於敢將那一張完整的臉,完全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糾耳耳一聽就要趕往機場,沈北望將她攔了下來,他已經報名參加醫療救援小組,吩咐糾耳耳留下來看好診所。
陸疾的香水是「GOLDEN MASK」,意為假面,味道清新,糾耳耳嗅著熟悉的味道,心裏平和一片。
這裡是陸疾幼時和父母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陸疾躺在病床上,一睡就是好幾天。他夢見自己是如何受的傷。
要隨隊報到時,沈北望抱了抱糾耳耳,他用了很大力氣,好像是想要保證什麼一樣:「你放心,我幫你把他帶回來。」
「在曼哈維時,你說你特別想回國來看一看,」陸疾牽著糾耳耳不緊不慢地走著,冬末的陽光稀薄,灑在這個姿容卓越的男人身上,使得他的模樣看上去溫柔而美好,「那個時候我就想,等我們回來了,我帶你來這裏看一看。」
全隊人面面相覷,陸疾穿上防護馬甲,走到那個被擠壓變形了的入口處,做了個「ok」的手勢。幾個隊員合力將他吊了下去,然後就感到繩子那端的人晃了一晃。
許牧野摸了摸鼻子,好心提醒:「哦,後來你們出事後,糾耳耳在診所里發現了沈北望臨走時留給她的遺書一封,然後哭得那叫一個凄慘哀婉。」
這是市區內的老城遺址,從一方匾額門下進入,踏上一座長形石拱橋,再走過曲曲折折的青石板小路,就能看到一彎流水從小橋之下而過。周遭對岸都是一幢幢檐角高翹白牆灰瓦的老房子,從河岸蔓延出來的青草橫亘在路面上,使得墨綠色的青苔爬滿了行人履下。
此時這裏一片寂靜,只有周圍的塵土簌簌落下的聲響,陸疾努力想憑一人之力將這狹小的空間維持住,他的胳膊已經被鋼筋刺破,手上沒了力氣,只好咬牙站起來,彎身將懷裡的男孩護在身下。
馮所遇是跟什麼樣學什麼樣,他溫文爾雅地笑笑,又給陸疾補了一劑猛葯:「他是因為救你才受的傷。」
誰知那些渾身都臟著的熊孩子聽了,反而笑得更厲害了。
陸乞以私人企業家的名義捐贈了重型器械救援車隊,且帶了馮所遇去了那邊。糾耳耳每天都守在電視機前聽新聞,一聽到國外某災區情況報道時,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陸乞拿著一串葡萄吃著,漫不經心地補充:「我跟在後面偷瞄了一眼,那遺書的內容好像是如果有緣,他們下輩子還可以再遇。」
廣場附近有個小學,已經勘測到還有未成年倖存者,但是挖掘機巨大的轟鳴聲讓那些小孩的情緒有些失控,他們以為又有新的餘震發生,消防人員的喊話根本傳不進去。所以在開始救援以後,那些被壓著的孩子開始大叫起來,聲波在水泥廢墟肆無忌憚地穿過,於是導致新的塌陷區形成。
回家那日,陸疾看著樓下給他接風的各種跑車,再看看等他下樓的那幾張面孔,他吩咐老管家把東西帶下去,然後帶著糾耳耳從後門跑了出去。
陸疾笑了笑,從後面擁抱和_圖_書她,緩緩低下頭來,吻在了那抹嫣然盛放的花枝上:「真美。」
她看到了陸疾從後頸衣領處露出一截花枝的文身,那幾乎是和她身上一模一樣的花,徐徐地從他背上開了出來,如果把他們的花枝放在一起,那才湊成了一株並蒂蓮。
誰知馮所遇淡淡瞥了陸乞一眼,卻說:「您輩分在這兒,我原本就該喚您一聲陸爺爺,要是去了這陸字,倒是求之不得的事。」一番話不卑不亢,陸老爺子笑了起來。
陸疾敲打著方向盤,微微愣了一下,隨即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漫不經心地回答:「那幾年裡……隨便寫的。」
通過了煙塵瀰漫又狹小的通道,陸疾帽子上的照明燈打在對面,然後他在缺了個角的三合板後面,看到了幾雙黝黑不安的眼。
陸疾端端正正地深深鞠了一躬,表情珍重而嚴肅:「爸、媽,都說醜媳婦也要見公婆,我把我選中的姑娘,給你們帶來了。」
陸疾歪頭,故意嚇唬他們:「不許笑。」
在這一方狹小的空間里,陸疾被灰塵蒙住的雙眼有些刺痛,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兩個常年奔波在各類自然災害突發現場的身影,他們腳步匆匆走在前面,只來得及看他最後一眼。在這危急時刻,曾在他父母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這些念頭逐漸清晰明了……可惜他現在才懂。
徐州呵呵一笑:「你想留在這裏也好說。」話音剛落,就只見隊友們高深莫測地沖他隱隱一笑,徐州心下一驚,立馬換了說辭,「不過外面風景好,你要是能出去走走,身體大概也能好得快一些。」
陸乞大驚:「他還會說中文?」
塌陷區前面聚攏了不少人,負責人打算讓一個人下去先安撫孩子們的情緒,然後再展開救援。
糾耳耳搖了搖頭。
糾耳耳做過復健激光的臉好得差不多了,除了被長發遮擋住的那片傷疤,從耳前一路延伸到頸上。從陸疾再見到她那天開始,她鮮把頭髮綰起了,陸疾了解她,卻是從來都不過問。
「好不好看?」
糾耳耳才明白過來,陸疾不知何時也給自己文了一個跟她同樣的圖飾。
小傢伙聽得一臉認真:「那我呢?」
糾耳耳冷冷地看著他,直接戳穿:「你確定待會兒進隔壁病房后,不會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拔了他的輸氧器?」
「想得美。」
壞了,隔壁那位是誰,是情敵沈北望啊!三個男人面面相覷,不管他有沒有救人,出現在此人跟前的修飾語永遠都是情敵。陸疾一張臉上洋溢著異常燦爛的笑容:「老婆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想去和我的救命恩人好好道一句謝。」
這裏也快要成為新的塌陷區了。地下的空間彷彿像一個不透氣的牢籠,外力使它顫動得更厲害起來,它還在逐漸增猛。當整個世界在一瞬間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陸疾護著男孩低下了頭。
好消息傳來的時候是第三天凌晨,在那第三個未眠的夜裡,陸乞給糾耳耳打電話,只說陸疾找到了,不多時就可以跟他們一起回來,聽到這裏,糾耳耳的一顆心才落了地。
什麼醜媳婦,糾耳耳偷偷在他寬厚的掌心處掐了一下。
陸疾閉上眼,思緒就在那幾秒鐘來迴轉換。
而伯爵的文化底蘊同他的長相一樣,是以逆天速度增長的。那天他問起糾耳耳舅媽是不是真的喜歡他舅舅,在看到陸疾一瞬間拉長的臉后,許牧野立刻動作敏捷地把孩子抱走了。
糾耳耳搖搖頭,抱著陸疾,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
陸乞踩在小板凳上面,貼好了大福字,一臉不以為然:「他那個人又不像你,根本不喜歡這些虛著臉應付的場合,估計也就是為了我,哄爺爺開心一下。」
糾耳耳傻愣著擺手,結果就被陸疾嫌棄:「我奶奶不是你奶奶啊,給你你就拿著,瞎客氣什麼呀。」
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還差一點搭上親生兒子的性命去救那些不相關的小孩,甚至被他埋怨、被他記恨的父母,他們有沒有後悔過?
那是成年人在面對災害時本能做出的選擇,救援採取就近原則,而也許他們當時以為自己還有時間,有時間回去帶著陸疾逃離陰暗窒息的廢墟下,所以才先去救了那幾個小孩,大概也沒想到後來的意外會來得那麼快。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給自己看病的心理醫生,小叔聽了醫生的話提著衣領把他帶到樓道上,他如被附身一般踢打著,卻只能看到陸然冷漠的眼神。陸然冷笑著問,你這一天天除了背地裡偷偷抹眼淚和咬人……還會做什麼?
里爾克的《致寢前人語》,是她最愛的一篇。她每天夜裡都會給陸疾讀一小段,但是陸疾還是沒有醒來。
而馮所遇原本在舉著碟子吃榴槤的,結果被身邊的陸疾狠狠搶走了最後一口。
陸疾在門外聽了,把手上的麵包遞給其他人,穿上救援衣,一聲不吭地朝廣場外走去。
陸疾面容嚴肅:「你確定?」
陸乞、馮所遇、徐州和陸疾都裝模作樣地坐在了沈北望病床前,把糾耳耳擠到了最外圍后,陸續開始噓寒問暖了起來。
門外傳來說話聲,大姐陸繆和姐夫也進了門,這回也把滿了四歲的兒子伯爵給老太太帶和*圖*書了回來。伯爵生在法國,小傢伙混血模樣,大眼睛、高鼻樑活像個外國佬。
外面的救援工作隨即展開,陸疾用自己不甚熟練的英文和孩子們打招呼,最後居然逗得幾個孩子都笑了起來。陸疾盯著那些縱然虛弱卻依然美好的微笑,突然間想到了他的父母。
陸疾瞪了許牧野一眼,居然蹭在了糾耳耳的懷裡,似乎還有些委屈:「我真是傷口疼。」陸疾身上的傷不太嚴重,倒是後腦勺不知被什麼劃開了一道口子,包紮的紗布上透出早已乾涸的血跡。
倒是陸疾一手把伯爵抱了起來,故意逗他:「你喊我什麼?」
好好待著……我會回來救你的。
地震后兩天,當地氣溫驟降,當時陸疾正沿著廣場發放麵包和水,走到一個傷員的帳篷里,他才聽到救援陷入了僵局。
大姐坐了下來,招手把伯爵叫過來:「我有教過他,他自己也很喜歡古詩詞。」
這個從小混跡在巴黎第八街的小孩估計沒有見過像糾耳耳這樣面部柔和的漂亮姐姐,小臉仰起來,有些急:「抱抱……」
老街的盡頭,是一個裝潢得很古典的小店,那是個刺青店。
「你們……」徐州聽得愣了一愣,只是嘆口氣,接著吃榴槤,他想不明白,像沈北望那樣見義勇為的好青年,怎麼就被這群人這樣懷疑他單純而美好的人品呢。
抱著貓的伯爵從堂前經過,他年紀太小,還不懂愛情的真諦,於是只能憑著古人細枝末節的文筆,搖頭晃腦地補充了一句:
只怪他現在才後悔,現在才原諒。
他抱緊了懷裡沉睡的男孩,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男人。
伯爵讀的是李白的《長干行》,陸疾也聽到了。他聽著伯爵讀,突然跟著補了一句:「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他聲音很輕,恍若夏日光陰里稀疏落在青石板小道上斑駁的樹影。糾耳耳聽著耳邊的那句,抬起頭,視線落在花圃前,恍恍惚惚中,舊日光景彷彿與這一刻重疊。
看陸疾在一旁磨牙,伯爵媽不厚道地笑了:「這是你小舅舅,那個是你小舅媽。」
「我這不是在嘛。」陸疾懶洋洋地靠在老人身上,眉眼無比生動,「您還怕我插翅飛了不成?」
「十五初展眉,願同……塵與灰。」
聽著幾千年前的古詩,看著身邊陪自己的人,糾耳耳的心裏湧起一陣柔軟。
她的聲音很輕柔,像是怕驚醒了好夢中的人。
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糾耳耳聽著不遠處伯爵煞有介事地讀古詩,稚嫩的童聲傳了過來,模糊了歲月的距離。
糾耳耳看見海報,想起一個月前那場電影盛宴,於是笑了笑:「我還不知道你這故事是什麼時候寫的呢。」
伯爵的聲音不大,一句一句地飄過來,聽不清他背了什麼。糾耳耳卻從身後抱住了還在講話的陸疾,她低下頭,目光落在他身上。
陸乞看了一眼陸疾,又看了看糾耳耳,意味深長地一笑:「隔壁是糾耳耳的朋友,也是你的表弟,沈北望先生。」
「你都沒跟我說過。」
陸乞被這麼一提醒,忽然頓悟了當時在那個逼仄的地下廢墟的角落裡看到的一幕,異常興奮地回憶:「沈北望找到你的那個時候,好像真的是抬了抬腳,不過我隨後就跟著下來了,他也就安分了下來……話說回來,難不成真是我差一點就目睹了一樁人命案的發生?」
一群人裏面只有陸疾看著不對勁,便問伯爵說了什麼,大姐笑得直擺手,儒雅姐夫也微微一笑:「他說如果請這個姐姐吃哈根達斯的話,姐姐可不可以把她的微信號給他。」
馮所遇倒是誠懇,幫著陸乞補充道:「我有個朋友是開境外旅遊公司的,可以幫得上忙。」
車子在娛樂中心的十字路口處停了下來,遠遠望去,《願同塵與灰》的電影海報掛在高處,正迎著料峭的寒風而展。
回了陸家館后,家裡正是熱鬧。一年到頭,該回來的人都聚齊了,陸奶奶終於得見心頭挂念的大孫子,只是淌眼淚,責怪陸疾不早點告訴她。
「我願陪坐在你身邊,唱歌催著你入眠。我願哼唱著搖你入睡,睡去醒來都在你眼前。」病房裡靜悄悄的,唯一在記錄時間流逝著的,就只有吊瓶里一滴滴緩慢下落的營養液體。
陸疾呼了一口氣,徹底放鬆了下來。其中一個小孩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半天,乾裂缺水的嘴巴才問了一句:「Do you save us?(你是來救我們的嗎?)」
「就像今天這樣被困在下面的人。」陸疾往手上戴著橡膠手套,說到「下面」時,他伸出食指指了指腳下,臉上表情很淡,「那原本是十多年前的我。」
徐錦雙拍了拍許牧野的肩膀,模樣有些同情和憐惜:「主任醫師就在對面,我帶你去看一看腦子吧。」
劫後餘生的某人被接回了H城后,在一周吊瓶營養液的滋潤下終於醒了過來,一看到守在床邊的糾耳耳,立刻攀上了她的脖子不撒手,老婆、閨女胡亂地叫了半天。
那兩天,準備要回國的陸老爺子被事情臨時耽擱了,糾耳耳就沒敢告訴兩位老人關於陸疾的事。
他想起了以前書柜上的玩偶手辦,一次手和_圖_書工課上他自己做了一艘飛船,老師向來接他回家的男人誇讚他心靈手巧,男人回過頭看他,眼裡是溫和的笑意。
不是說待救援人員有五個嗎,怎麼又跑出來一個?
沈北望的腿部受了重傷,當時他趕到的時候強撐著一塊木板,開闢出了一個出口,好讓陸疾帶人通過,後來發生大坍塌時,來自頭頂上方的重力狠壓在他的身上,胸悶過後就昏厥了過去。
陸乞咳嗽了一下,乾笑著打圓場:「果然這麼多年了,還是你最了解陸疾啊,哈哈!」
陸疾的電影非常成功,票房一舉成為市場殺出的黑馬,那幾天各大社交軟體上都在瘋狂轉發著陸疾的那段視頻,尤其是最後那一個突然晃動起來的鏡頭。錄像的手機像是掉落到了平地上。最後出現在鏡頭裡的,是陳列在廢墟上橫突而出鐵鏽斑斑的鋼筋,只聽到在一陣轟然巨響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快躲開,然後手機「刺」的一聲便沒了聲響。
男孩說班長之前為了鼓舞他們,一直跟同學們說話,最後才累得沒了聲音。陸疾看著這個皮膚黝黑的孩子,明白他是因為看到自己來了以後,所以才安心想要休息一下。
許牧野微微咳嗽一聲,拉著徐錦雙的手:「媳婦,我突然好想吃你做的……你買的比薩啊。」
他帶著糾耳耳去了老街。
這下陸疾就算是心再大也笑不出來了,他大腦皮層所有用來計算數據的地方都直接死機,想不出該用什麼來還這個人情,於是只得虛心請教幾位好友:「當我們的情敵看到自己遇難后不是應該幸災樂禍地仰天大笑幾聲,然後再狠狠地踩自己幾腳嗎?」
陸疾傷口完全康復的那天,醫生終於肯放他出院,糾耳耳給他收拾著衣物,突然說道:「沈北望回美國了。」
糾耳耳臉上沒什麼表情,擦了擦手后,她站起身簡單道:「我先去看看他。」
那麼久遠的時間……怎麼能用來埋怨仇恨他們呢?
許牧野聽了,又沖一旁聽壁角的陸乞擠眉弄眼:「看到沒,看到沒,又來了一個和你爭寵的。」
等幾個孩子出去以後,陸疾拉著方才笑得最厲害的一個孩子最後才鑽了出來。
陸疾和他們失去了聯繫。事後,許牧野那邊與大使館取得了通信,原來在很多災民陸續被搶救出來后,那天又發生了餘震,且等級不低。
有沒有……後悔過?
許牧野從視頻里就見過這小傢伙,如今終於見了真人,直接就把人家抱起來:「……」呃,法語的你好怎麼說來著?
陷入昏迷前,陸疾只聽到趕來的那人跟他說了一句:「不欠你了。你父母……給我的,都……還給你了。」
但現在每一個救援人員都離不開自己的工作崗位,負責人一時間找不到一個適合和孩子「談心」的角色。陸疾從一旁拿過纜繩就開始往自己身上套:「我來吧。」
「隔壁是誰啊?我認識?」陸疾傷在小腹上,醫生一直不讓他亂動,但此時他偷偷摸摸地坐了起來,等著糾耳耳給他剝榴槤吃。
沒關係,這世上總有一個人,可以治愈你所有的不安。
儘管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命運對他無常的捉弄,更不知道在歲月的長河裡,會有一個人溯水而上將他拉上河岸。
徐州滿意這妹夫疼人的態度,有些樂過了頭:「你會做紅燒排骨燉烏雞嗎,她愛吃那個。」
陸疾身影修長,襯得糾耳耳越發纖瘦,他的無名指在她手心處輕輕點了點,然後放開了她的手。
他想起了童年的院落里有一棵大柿子樹,紅彤彤的花開在青綠色的樹榦上,他淘氣地爬上去想要摘花,一個眼睛很漂亮的女人站在樹下,聲音軟軟,喊他下來,要吃飯了。
「Are you ok?」
陸疾身影寥落地站在那裡,靜靜地凝望著那塊墓碑,人生在世不過百年,雙親摯愛,卻永隔著皇天后土。
「你……你有經驗嗎?」隊長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問道。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了,在那緊急的一瞬間里,他腦子裡閃爍出許多斑駁的畫面。
陸疾數了數,一共有四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都是學校里的學生,意外來的時候沒有及時跑出去。狹窄的空間漸漸透出了光亮,應該是外面的電動撬起了作用,看著那個僅能通過一人的出口,陸疾安排他們一個個排好隊,有序地出去。
伯爵看了陸疾,又看了看漂亮姐姐,還沒感受美女姐姐的擁抱就被壞人半路搶走,他的眼淚突然就在眼眶裡打轉,憋了半天,顫抖著嗓門喊了起來:「媽媽,這個叔叔……好可怕。」
事實證明,伯爵的喜好是容易琢磨的,他喜歡與安靜、溫柔、美麗、大方有關的一切,討厭……動不動就沖自己大喊大叫的小舅舅。
看到伯爵一臉泫然欲泣,許牧野又把孩子拉回來,換了語氣:「你看他們倆,一個腦袋不好使,一個專門研究問題少年。你說他倆要是不在一起,這故事就沒辦法結局。」
他抬頭想要看清那個人,卻只看到了一團模糊不清的黑影。思緒被拉扯到很久以前,陸疾靜靜地躺在那裡,身上受傷的部位傳出了難以言說的疼痛感。
管家帶人把這兩和*圖*書人合力而作的字展開,正是「福不唐捐」四字。陸老爺子看了又看,心裏歡喜:「你要是看得起我這老頭子,也跟著陸乞喊我一聲爺爺吧。」
早在許久以前,當命運在她的臉上打下不懷好意的烙印時,那個給她打麻醉的醫生極其感性地安慰了她一句,沒關係。
「是是是,我痴心妄想。」
馮所遇跟著陸老爺子寫字,兩個揮毫潑墨的兩人心裏皆喜,老者字蘊逍遙,小的字藏鋒芒,兩人從湖州上品毫論到前朝官定硯,又從張大千的畫說到了海南黃花梨傢具,一時如覓知音。
陸疾原本還在侃侃而談,讓糾耳耳給他生兩個小孩,兒子叫陸菜包,女兒就叫陸花捲,一個培養成高貴冷艷的美少年,一個培養成憂鬱彷徨的中二少女,然後無聊時就待在家裡,看兩個孩子打架玩。
陸疾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車後鏡,瞥見緩緩蠕動開的擁擠車流,繼而發動了車子:「當時只是想著,讓你看完我寫的故事後,感動得撲到我懷裡,讓我好好抱抱你。」
陸疾轉著手上那串佛珠,饒有興緻地問:「你找我幹什麼,是想著要報恩?」
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似乎有一個人影從外圍趕了過來,他經過的地方還在不斷地倒塌著。裸|露的鋼筋,划傷了陸疾的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陸疾只能感覺到臉上不斷滲出黏稠的液體。
也不用故地重遊,老宅多年不住人,想必也是塵垢撲面。不如就這樣沿著河岸走一走,看一看,聽他給她講一講在那漫長而單薄的童年時代,沒有經歷諸多人事的他,在那個單純燦爛的年紀里偶然升起的對未來美好的遐想,講一講此生早已遍尋不到卻只希望她可以看到的,在很久以前他淘氣大笑時的模樣。
伯爵安安靜靜地走了過來,看到了粉色衛衣高馬尾的糾耳耳時,眼睛里亮了一亮:「姐姐好。」
他記得燃燒在眼前的大火,記得被急救醫生帶走的那幾個小孩,而唯一一個留下來的,卻將自己的父母火化。淅瀝小雨中,他掙脫馬克的手撲倒了那個鬈髮男孩,就是那個被救出來的男孩之一,那個親手點了火把的男孩,他狠狠地攥緊了那男孩的衣領,鐵青著臉一遍遍地喊:你還給我,你還給我。
許牧野從雲端里醒來,才後知後覺地從兩人身上嗅出一絲別樣的味道來:「陸疾和沈北望……以前見過?」
糾耳耳翻著里爾克的詩集,視線時不時落在陸疾沉靜的睡顏上。
馮所遇凝視著自家老闆,跟著就掉頭肯定道:「壞人因為感應到了你的到來,所以扼殺了自己那蠢蠢欲動的小心思。」
技|師握著文身針,緩緩地,刺入了那片不再光潔的皮膚上,房間里靜悄悄的,陸疾的眼跟著針尖移動,一隻手輕輕握著糾耳耳。
外面響起一陣挖掘機工作的巨大聲響,陸疾搖了搖頭驅趕走嘩然作響的耳鳴聲,他看著離自己不遠的出口,又看著出口上面一片岌岌可危的說不準什麼時候還會坍塌的水泥板。
陸疾拉著自家媳婦跟奶奶嘮家常,只說糾耳耳這個好姑娘為了自己的病忙活了多長時間。
伯爵整了整自己的領帶,有些不開心地說:「你把我蝴蝶結都弄歪了。」
陸乞好奇插嘴:「不叫外賣你們平時吃什麼?」
他想起了自己收藏的搖滾唱片,躲在衣櫃里逃避打針的漫長孤寂,去往曼哈維學院途經的那片沙漠。
糾耳耳每天都帶著「乖媳婦」守在病房裡,診所一直關著門,家裡的花也好幾天沒有澆水了。心疼糾耳耳熬夜的管家也不敢讓她回去,只是每天都熬些高湯送到醫院來。
陸疾還沒有緩口氣,就又重新投入了救援,他果然在已經塌落了半邊的三合木板下面,找到了一個已經陷入昏迷的小孩。
小傢伙一臉痛心疾首:「姐姐這是怪我出現得太晚,害她白白等了那麼久嗎?」小手捶上胸口,伯爵又嘆了一句,「唉,從此美人是路人啊!」
徐錦雙看出來了,有些不滿道:「大哥你幹嗎呀,人家想待哪裡就待哪裡,你跟著著急什麼?」
那是一枝纏枝並蒂蓮,雖只是半邊蓮草。幾片殷紅的花瓣,在墨綠色枝葉的襯托下妖嬈而展,恰是青葉花欲燃。陸疾走過去,將糾耳耳的長發熟練地綰了一個慵懶髮髻,從而使她露出了白皙細長的頸和瘦削的後背。近半年時間的練習,他弄頭髮的本領是越來越高了。
「你當年的樣子,我一直記得。」說起過往來,沈北望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戲謔來,「我是怕你活不下去,才想著要找你。」
「至於你,哼哼,」許牧野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伯爵,毫不留情地奪走了孩子心裏最後的遐想,「你就是那個一做壞事就傳千里,感情顛沛流離官方標準男配。」
陸疾住進了H城的醫院,卻依舊昏迷不醒,同去的沈北望也受了傷,不過不太嚴重,所以他也就沒有堅持要回來。
伯爵眨眼,突然指了一下糾耳耳,趴到自己媽媽懷裡不知說了句什麼。
那原本是在出口處做勘測的工作人員。
半舊的墓碑字跡有些模糊,不過周邊打理得還算乾淨,有一捧鮮花放在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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