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震

糾耳耳咬牙:「每次都這樣失蹤,每次都這樣,等他回來以後,告訴他我要離婚。」
糾耳耳思念陸疾的心情,再沒有比現在這一刻更深沉了。天可憐見,下一刻陸疾就給糾耳耳打來了電話。
「我說幾天不見,你還學會看面相了。」
其實她的初心,不過是追溯到很久以前當陸疾第一次在她面前以暴力行為來終結自己的痛苦時,她無能為力的一句priese。
三樓的房間很安靜,糾耳耳推門進去時,陸疾正對著鏡子梳妝,堪堪是「當窗理雲鬢」的嬌羞女兒模樣。這兩天陸疾不知怎的,看到別人的頭髮就想抓一抓,在糾耳耳回學校處理論文事宜的一個月里,陸疾硬是將陸家人都抓來他的寢殿,一個一個輪著來。
陸疾揮手要掙開她,卻被頸間冰涼的液體一瞬間擊中。
糾耳耳聽了,用食指點著玻璃,已經跑出了病房外的人也伸出了手,兩個人隔著塊玻璃,手心貼著手心。然後她笑了笑:「人在世上走一趟,你想要求什麼,才能得什麼。」
糾耳耳有些驚訝,但是看著面前變化如此之大的人,轉而一想,也就明白了,有時候可以讓一個人得到救贖的往往就是因為另一個同樣單薄的人。
兩人沒找到她,就徑直下了樓,糾耳耳往後一挪身子,然後就摸出了那個盒子。
那是一個慢鏡頭,他看著高處俯視自己的女子,眼睛漆黑一片,最後,他竟笑了笑。
十二點,電影準時上映,糾耳耳將手機調成振動,握在了手裡。
偌大的屏幕上閃過幾個繁體大字,是這部片子的名字《願同塵與灰》。
有一晚沈北望不在家,樓上突然停了電,糾耳耳不好意思去麻煩管家,只好打著手電筒窩進了陸疾書桌下的狹小空間里。
馬克老師大概聽說了他們的事,約她在郊外的寺廟裡見了一面,他指了指廟堂上那座丈八金漆佛像,問糾耳耳要不要拜一拜。
糾耳耳擁著他,頭埋得很低,連聲音也是悶悶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只是重複著一句話:「你別動……讓我抱一抱你。」
有的感情萬水千山走過,總是讓看客由衷感慨一句真好。
陸疾很隨意地坐在地上,看得出方才緊急搜救時的運動量讓他有些累,他額前的發被汗打濕。聽到問題時,他原本有些清冷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些笑意:「很久以前,我就和一個人說過,我說想把我自己編的故事寫出來給她看,讓她哭一哭,讓她笑一笑,這就是我的初衷。」
她要找的人,從一開始就被她施以最狠毒的刑法,在那個昏暗的地牢,她看著彌七奄奄一息時,面無表情地指揮侍衛,於是他的身體被扔進了蛇蟲坑內,旁邊燃著的一個火把映射著她的臉,她原本就是神宮者,古老的禁屍術口訣倒背如流。
第二個問題:為什麼要用里爾克做筆名?
許牧野來的時候,陸疾分辨不清現實和虛妄,情緒突然激烈起來,拎起身邊的椅子就沖人砸了過去。
「沒……沒死。」
被省略的部分有些缺損,糾耳耳原本的問題定義高大上——請問陸疾最喜歡的劇作家是誰,但是小助手看了看那字條,毅然決然地順著自己的思路走了岔路。
「是是是,我有病。」
屏幕上突然開始了那邊的現場直播,鏡頭裡出現了一個男人俊逸的側臉,他戴著救生員的標誌,正走在民居倒塌后的廢墟中,那人身上有些狼狽,肩上的衣服也開了個線口,有人給他舉著手機,像是在做一場別樣的直播。
又是一年年關,許牧野提前飛了回來,只說陸疾還有些事要處理,過兩天就回來。糾耳耳心想,過兩天陸疾要是再不回來,估計那些小迷妹能跑到陸家來疊人牆。
「你覺得……他死了?」
那個人終於等到了,真好。
糾耳耳想了想,還是把它打開了。
於是她便見了高僧,莊嚴佛塔檐前的鐵馬叮噹響,安放在上的神龕靜默不語,似在庇護著她經緯綿延的古城。她仰著頭,那人的聲音似在耳畔:「寺有九層浮圖塔一座,架木為之……浮圖塔有九級,角角皆懸金鐸。」
「你還有沒有其他的話可說?」
糾耳耳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看揪著她衣袖的陸疾,他面容倨傲,看起來一臉「這可是本殿下的恩賜」的模樣。
禮堂里響起一片掌聲,如雷貫耳一般。糾耳耳望著台下的人海,她大學期間因沈北望的教導在這裏待的時間並不長,遠沒有曼哈維的記憶深刻。如今在座的有專家有講師,有記者也有未畢業的同學,有這麼多人見證著她優秀的結業演講。
陸景已逝,幸得還有個陸疾。就是在這次新聞爆料了陸疾才知道,他的父親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問老爺子從家譜里要了個排行第三的「疾」字。簡而言之,和圖書對於他真正的身份,不管他有沒有被公開,陸老爺子一直都是心知肚明的。
宣傳片輪番在廣播廳里播放,有心急的小粉絲已經準備熬夜,早早守在影視城打算通宵看凌晨最早的首映。
芭芭拉公主就是陸疾走之前從陸家館帶走的唯一的姑娘。
電影成了一片漆黑,屏幕上響起了畫外音,有人念著結局,語調無喜無悲:「某月夜,城中一小廟生大火,一老翁挑擔而過,忽見火中縹緲兩人影,做嬉戲恩愛狀。火至夜半方熄,只余女子焦屍一具,老翁搜尋多時,于灰燼覓得殘損舍利子半枚。」
這大概是某人給她收拾的嫁妝。
「所以這麼口是心非最後還是愛上了我的糾耳耳姑娘才更有本事啊。」陸疾眨了眨眼,笑容恣意。
糾耳耳鞠躬下台,走出會場,身後海潮般的讚揚漸漸消退。她抬頭望天,天早灰藍,想告別,偏未晚。糾耳耳仰頭閉上眼,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念。
陸疾言簡意賅,只問了這一句。
最近則是糾耳耳出門去買菜,而趴在地板上偷懶的「乖媳婦」被陸疾扔進浴池,喝了一肚子的沐浴液泡泡,差一點就撒手人寰。
糾耳耳站在台階處,她微微仰頭,廟裡兩旁有怒目金剛四軀,中有慈眉善目的菩薩,她只是靜靜地站著,繼而走了出去——虛空之中好像有一沓舊膠捲在空中展開來,眼下與之前的情景相對,那是很久以前的陸疾來此處的模樣,那時他也只是靜靜站立片刻,隨即就走了出去。
陸疾面上一樂,乖乖應了:「好。」然後,他骨節分明的手穿過那捧長發,一綰青絲挽情思,那手指靈活地拿起幾綹細發編了起來,也許是之前因那些模特頭髮太短而導致無人能看出陸疾究竟要如何,如今糾耳耳新髮型的輪廓卻露出了端倪。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到了年末診所的事多了起來,沈北望體諒她心情不佳,也沒給她安排工作,但她還是自覺找事做。
後來就習慣了待在桌子底下。她在那張書桌上添置了許多東西,有鎦金銅香爐、有紫砂壺茶具一套,還有各種版本的佛經幾卷。
她當然不是里爾克,所以糾耳耳站在台上,緩緩鞠了一躬:「對不起。」
駕駛座上的男人沖糾耳耳笑了一下,那是一個衣著得體的男人,笑容謙和而有禮。
不知怎的,糾耳耳腦子裡就莫名幻想出了南方古鎮騎馬而過的陸公子,遇見了一個樓上探出頭的小姑娘。看陸公子騎馬倚斜橋,看樓上紅袖招。沉溺在黃粱一夢的糾耳耳突然間就輕笑出聲。
喬女士也老了,她看了看糾耳耳,伸出雙手去擁抱糾耳耳,糾耳耳抱著這個遲暮之年才學會溫柔的女人,心裏波瀾起伏。
看著視頻里那個目露憂傷的人,許牧野狠狠磨了磨牙,果然都說不能和文字工作者打交道,太他媽……能胡說八道了。
陸疾望著糾耳耳那頭如墨般傾瀉的長發,看得眼睛一痴,舉起手來就要有所動作。
突有一侍衛帶了人來,一個農夫唯唯諾諾上前來。如果不是看到張貼於市井深巷裡尋人的告示,農夫還不知道滿城富貴人居然在尋一個書生,還是一個看面相如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此人貪圖懸賞報酬,便隨便扯了一具鄰村暴病而亡的人的屍體就來認領。
給陸疾錄視頻的時候,助手看著手裡被汗濡濕的字條,那是陸疾在自己即將關機的電話里匆忙記下來的,這第三個問題:請問最喜歡的……是誰?
縱然心裏擔心害怕,但糾耳耳面容鎮靜,只是囑咐陸疾一句:注意安全。
而她看了一眼被侍衛抬起來的屍體,然後將手裡擺放糕點的碟子劈頭沖那農夫砸了過去,那人頓時鼻血橫流。她蹲下身去,從農夫手裡扯來那告示,指了指上面的男子,細長的眼裡閃著專註柔情,看上去溫柔極了。
糾耳耳笑了笑,看了一眼舞台工作人員,燈光關掉的那一刻,只有大屏幕上閃著昏暗的光,然後觀眾們可以看到地圖上放大的某一紅點,那是陸疾所在地,也是震後區。
看著樓下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大老闆徐州也焦急了起來,他抬頭看了看滿屋子不相干的人。陸乞和馮所遇兩人雖是來了,但只是來貢獻票房的,而徐錦雙正窩在沙發上打盹,眼看困得都要閉上眼睛了,許牧野……許男友則在幫徐錦雙蓋毛毯。
這個劇本是陸疾在尋她不得的那段時間里寫的,糾耳耳看得心酸,在心裏嘆口氣,打算日後威脅某人寫童話給她看。
陸老爺子心疼孫子,想帶陸疾去國外找個權威醫生接受診療。
她的課題研究是BPD患者與創傷應激障礙的誘因關係。講台上的她身姿纖細,中分齊腰長發飄飄,簡單的白大褂穿在她身上,氣質款款動人。
天氣漸漸轉涼,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次出差回來后,陸家館來了客人。糾耳耳差一點就沒認出來,之前那個卷著香煙表情淡漠的喬女士早變了模樣,她穿灰色大衣,腰扣精緻。
陸疾走了以後,糾耳耳搬進了陸疾的房間,她工作異常努力,也變得更加忙碌,通常都是一周回一次家,然後抱著廳前的幾隻貓上樓,光腳在冰冰涼的地板上走來走去。
那個男人帶著她去了國外,最初喬女士是幸福的,可是慢慢地,她就發現了愛人的不一樣。在每一個深夜,她都聽到過他深重而壓抑的哭聲,喬女士後來才知道,這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其實患有非常嚴重的抑鬱症。
那人沒有說話,於是鏡頭開始拉遠,昏暗的火光里,負手站立於二層閣樓上的女子遠遠地看著,纖細的影子投在灰牆上,搖搖晃晃且模糊不清。她舉起一隻手,頓了一頓,才輕輕示意:「彌七公子,對不住了。」
「請問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她知道陸疾的病不能再耽擱了,可是她有信心把他治好的,只是需要些時間,她只是差些時間啊。
然後她轉頭看著窗外,梧桐樹凋零,連陽台上的大葉海棠都黃了顏色,快要立冬了啊。
她知道了,也明白了。
糾耳耳漫不經心地抬頭去看,視頻里有一個熟悉的面孔。那人黑髮寂寥,眼神寧靜,佩戴著崖柏佛珠的手撐著下頜,彷彿已經等了許久才輪到了他。花魁陸看了一眼糾耳耳,嘴唇彎彎,連眼神都溫柔了下來:「老婆。」
「然而更幸運的是,今天,我站在這所千年名校的講台上,在眾位學者老師面前,我保證……我將終身致力於這方面的心理研究,永不忘初心。」
「陸疾先生的航班原本可以按時從那裡出發,但就在剛剛我們得知,那裡發生了大面積範圍的地震。」
許牧野撇撇嘴,把身邊某個人往前一推:「大仙兒快幫我看看這個人。」
「我不知道。」
寒冷的冬日,聖誕節前夜,娛樂中心官方發言,陸疾的新電影于明日即將上映,屆時還會有驚喜登場。
糾耳耳瞥了一眼許牧野:「你那是什麼表情?」
這下,喬女士終於可以將自己的故事講了出來。
這一回答徹底讓粉絲們閃星星眼,大呼自家男神的用心良苦。
於是,喬女士研究了心理學,但是她依舊沒能挽回他的性命以及肚子里的孩子。
「我?」糾耳耳指著自己發問。
她閉上眼,小聲說著:「陸疾,陸疾,你等等我。」
糾耳耳聽了,用茶蓋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杯盞里的茶,輕聲感嘆:「真好。」
於是她踉踉蹌蹌地跑出殿外,令人去尋彌七的屍首。她的禁屍術法不差的,只要是她下的咒,只要那屍體下葬沒過七七四十九日,總歸是有辦法保下他魂魄的。
「在我國,離婚手續是基於已經領了證書且與對方具有了愛人關係的夫妻才可以辦理的。」
之前她帶陸疾去看醫生時,陸疾總是焦灼得坐立不安,時間長了還會突然哭鬧。那時沈北望陪著她,只說倘若陸疾以後也是這樣,難以康復的話,她大概會很辛苦。
一個是陸疾的鑽石耳釘,一個是她戴過的十字架耳釘。
十一點半,糾耳耳拿著台本進行綵排演練,陸疾說消防隊員已經疏通了道路,他們正在返回市區的路上。
回憶結束,某個雨夜裡,她又去了那叢虞美人花前,忽然有侍衛前來稟告,說一月前掛在城牆外的叛賊彌七的屍首于昨晚不翼而飛。她聽了聽,沒聽進心裏去。
十一點四十五,糾耳耳已經下了樓,而陸疾卻沒了消息。
眼下,隔著不饒人的歲月,那個張揚明媚的人終於回來了。
因為前一陣陸家的某些傳聞,有好事者居然在網上扒出了著名金牌編劇里爾克的真實身份,竟然就是陸疾。好多粉絲得知消息,都趕去陸疾公司樓下守株待兔,結果逮到了剛從機場回來的陸乞和馮所遇兩人——反正也是兩個活生生的帥哥,看誰不是看。
但是糾耳耳急了,她趴在車門上,拉著陸疾的手無論如何也不鬆開,有句話是怎樣都講不出口的,她想說:陸疾,陸疾,你答應我的,怎麼能不等等我呢?
綢緞上有「隨嫁之物」四字。
周遭的粉絲們齊聲大噓,很是不滿被男神放鴿子的狀況。
她看著台下,話麥里的聲音恬靜而平淡,仔細聽下來,似乎可以想象到她帶著微笑的表情:「研究表明,人具有自我保護機制,因此對災難性的事故延遲反應,並不是一件好事,長時間的潛伏從而導致BPD形成。」
一輛車停在了家門口,聽到幾聲車鳴,喬女士抱歉一笑:「我得走了。」她拎包起身,邊走邊解釋自己的離去匆匆,模樣動人極了,「他那樣注重形象的人,居然願意和我去吃情m•hetubook.com•com侶餐。」
主持人做開幕介紹時,投資人徐州、製片人許牧野和陸疾工作室代表糾耳耳入場,陸乞等人則坐到了貴賓席。放眼望去,現場除了粉絲,還來了不少媒體記者和工作人員。
大幅海報遙遙地掛在大廳前,畫面里有一男一女,女子人身蛇尾,男子頭生兩角,她站在前,似頷首,他隨在後,兩手放在女子細長白|嫩的頸上,似情人撫摩,又似仇敵較量。兩人卻原來是從同一口棺里探出了身,棺上有鏤金小篆一行:「自皈依,皈依於法,不皈依於他。」
他們的這部片子是主打東方玄幻,大製作古風畫面精緻耐看,隨著一段旋律的插入,屏幕漸漸暗了下來,與此同時,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
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可她做了什麼。
「人呢?」
「小的……不知?」
可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古城泱泱不過方圓之地,卻是尋不到他的屍首啊。
「你就是有病。」
隨著她的手勢動作,隱在暗處的四個影衛齊齊按下手邊機關,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鐵鏈瞬間轉動起來,將那人直直吊在了半空中。血流滴答,流向了身下一個巨大凹槽處,那坑裡養著十幾條碗口大的花蛇,聞著血腥味后,那些畜生一躍而起,那人面容蒼白,雙眉緊鎖,竟是拼著最後一口氣仰起了頭。
我會治好你的。
和許牧野開視頻的那天,糾耳耳剛剛加了班,她累得癱倒在了椅子上,然後就見許牧野做賊一樣的臉出現在屏幕上。
糾耳耳此時卻在樓上小房間里走來走去,每走一圈,就抬頭問許牧野:「打通了嗎?」
糾耳耳大學時主修心理學,因身體原因休學了一段時間,所以在草長鶯飛的五月天,她重回學校交論文,以及課題答辯。
許牧野笑容奸詐,把攝像頭推到了一個人跟前:「那這個呢,有沒有合您老人家的胃口?」
糾耳耳隨手扔了本劇本過去。
馬克的話其實對也不對,她只信命運——既然是命運讓她遇見陸疾,那怎麼又會任由他們兩人無疾而終。如果真是那樣,她相信上天會比她更著急。
陸老爺子挨個兒打電話請老友們敘舊,說起陸疾的口吻還是有些驕傲:「人家大使館的外交官還跟我家三兒說,說是我陸老爺子教育得好。」
糾耳耳嘿嘿一笑:「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他早就用畫告訴她了,他和她不會有好結果。後來她將那畫翻找出來,投進香爐里,她命人將浮圖塔推倒后,取下了舍利子,然後她捧著骨灰,遊走在世間角落。
陸疾一行人此時的坐標是中東土耳其,他們和當地大使館取得了聯繫,將陸景當年的英勇事迹又重新報道了出來。
「你和他一樣,也是什麼都不信。」馬克點了一根煙,徐徐而論。馬克的眼角有了細紋,糾耳耳和這個善良的男人抱了抱,轉身走向了廟門。
糾耳耳疼了那麼久的人,還是變成一個最喜新厭舊的孩子。
電腦上放大了一張帥男臉,西裝革履的陸乞擺擺手,看起來心情不錯。
「道貌岸然,一看就沒安好心。」糾耳耳捏著肩膀,毫不客氣地點評。
沒工作要忙的時候,她更樂意宅在家。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你不是坐上飛機了嗎?」
糾耳耳當天就飛回了國,到達陸家館的時候天色已晚,她先是蹲下身子逗了一會兒「乖媳婦」,然後又抓著另兩隻貓餵了些奶。兩隻貓都是她取的名,一隻叫朝歌,一隻叫夜弦。
電影到這裡是插敘,她要找的記憶中的這人戴著半張木頭雕花紋飾面具,嗓音朗潤,文雅而多才,做過一些令她動容的傻事,譬如因她憐愛虞美人花便在某個雨夜去給那花撐傘擋雨。
可是這人出現得神秘,離開得也毫無聲息。
「你一直這樣等著他,打算等到多久?」
徐州很乾脆地點頭:「陸疾要是趕不過來,你就替他上場,以陸疾工作室的名義。」推舉出了糾耳耳,徐錦雙神清氣爽地坐了起來,舉手和許牧野的手掌輕輕一擊,兩人歡喜地玩起了遊戲。
糾耳耳握著陸疾的手,不住搖頭。
後來的劇情便可以想得到了,侍衛們搜查叛賊彌七的房間,竟搜出木頭面具一張。
徐州給她使了眼色,糾耳耳給陸疾發了一條簡訊,然後轉身就走上了台前。影院方之前做過承諾,說編劇里爾克一定會到場,此時看到糾耳耳上台,台下的人都放低了聲調。
「BPD又叫邊緣性人格障礙,他們應該被理解和同情,更需要心理幫助。」糾耳耳頓了頓又說,「很不幸的是,我的未婚夫就是這樣的人,如臨床研究表現出來的一樣,他們可以散發獨特的個人能量,並且特別有魅力,但是和他們交往需要付出某些更大的代價。」
陸景和陸疾母親的地下戀情和-圖-書在當時同事口中得到了證實,因為工作原因的關係,陸疾出生時,兩人依舊不是名義夫妻。據陸景同事所說,當時陸景的母親已經有了辭職的想法,去土耳其的拜訪任務是臨時下來的,但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天人永隔。
「陸疾……怎麼樣了?」喬女士突然問道。
許牧野腹誹: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前幾年不是挺喜歡玩失蹤的嗎。
「我們走了。」陸然淡淡打了招呼,將車開離了陸家館。
理論上說,只要不刺|激患者,病人的思想負擔也會漸漸好轉。但陸疾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了。
沈北望搬回了陸家館,此時正立在房間門口,歪頭示意了一下樓上:「去看看你家公主殿下吧,貓我來喂。」
「沒有,我打了好幾個,他還是不接。」
「你在怪我對你說話語氣不好?」糾耳耳磨牙,立即瞪大了眼。
在最開始的那幾年,她收養了糾耳耳,但是做得非常糟糕。
「陸疾,你知不知道我照顧你多久,你小叔不就給你塞了個隔壁小姑娘玩剩下的洋娃娃,你至於跟著他跑了嗎?」
糾耳耳看著兩件被陸疾妥帖收藏起來的東西,忍不住笑了笑。
「我之前有一段時間自身的狀態不是很好,偶然間看到里爾克先生的詩,就覺得非常喜歡。我曾經有把這首詩讀給一個人聽,後來和她失去聯繫后,就想過如果這個筆名哪一天被萬眾矚目,說不定她會有一丁點關於我給她讀詩的記憶被留下來。」
沈北望看了她許久,最終只是把貓遞給了她。
等屏幕又成了黑色時,音樂聲緩緩飄出,庭前笙歌歡樂,隨著音樂聲漸起,又有幾排人影漸漸變得清晰。原是開頭那女子正懶懶地仰卧在紅漆木雕花軟榻上,手裡捧著個織錦花繡的火爐,看著正於室內翩然起舞的幾十個宮女,外面春寒料峭金殿半開。
「你還知道你有病啊。」
「我們原本是在去機場的路上,結果這邊發生了地震……不知道有沒有餘震,回市區的道路都被堵了,機場這邊的建築大面積倒塌,我估計……這兩天回不去了。」
「你聽錯了。」陸疾裝著傻,不卑不亢。
身後的許牧野異常歡喜地跳了起來,開始問滿屋子的人收錢:「來來來,一個一個來,沒現金的轉賬也可以,陸疾就說糾耳耳說的第一句話語氣肯定不好,果然啊,陸乞,願賭服輸啊,快點掏錢!」說著,他又朝陸疾揚了揚手裡的巨款,揚了揚眉,「說好的啊,咱倆四六分。」
她當時卻用劍劃過他的身體,冷然道:「叛王逆神,罪該萬死。」生不能進黃泉,死不得入輪迴。那是她親口設下的詛咒。
「這個還可以,看上去就是文質彬彬。」對這個文藝青年,糾耳耳還是很有好感的,「我說,你店裡就沒個模樣好的,把你們的鎮店之寶快給公子我叫出來。」
陸疾竟然學會了為她編頭髮。
有些小迷妹驚訝于男神的顏值,聲音不小地高呼了一句「天哪」。
盒子是雕花鏤刻妝奩,看上去像陸疾母親的遺物,小小的繁體古字印在奩內夾著的發暗的綢緞上,露出了一小段。
字幕褪去,一簇火把照亮了地下牢獄的一角,困在地牢里的人影漸漸露出了身來,粗重的鐵鏈穿過他的肩胛骨,將這人縛在了灰牆之下。
陸疾推開了她,擺擺手道,拜拜。然後,他新奇地摸著車上的擺件,臉上是憧憬著新生活的欣喜模樣。
一根煙燃盡,喬女士淡淡開口:「我想不開的是,如果我可以再盡心一點,他是不是就不會那麼早地離開我了。」繼而,她又微微一笑,少女般心動的模樣重新出現在了她的臉上,「不過還好,我現在的先生笑起來和他很像。」
宗教可以平心,但是事在人為。
那人微微一轉臉,那雙眼從屏幕中看過來,眉目如畫,他淡淡說:「大家好,我是里爾克。」
陸然來帶走陸疾的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門口嘩啦啦站了好多人,是醫學院的幾個專家,他們安慰糾耳耳,說就是帶陸疾出去散散心。他們還說,她有時間了就過去看看他。
陸疾聽了,抬眼看著攝像頭,口氣淡淡的:「最喜歡的人啊!」陸疾沉吟著,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他看著一旁的虛無,像是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里,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好事,只是聽到他說,「大概就是很久以前在我假裝不經意間……就已經為她讀了里爾克情詩的那個人。」
那是保證,也是誓言。
結果許牧野還又喚了一個人出來,正是多日不見的馮所遇,他依舊眉目清朗地沖糾耳耳打了個招呼。
她雙手抱腿,坐在那裡看照片,同事的、公司的、陸疾和她的、陸疾和她的、陸疾和她的……再往後一滑,全是如此。
平安夜十一點,糾耳耳被拖去化妝,陸疾發來簡訊,已經加入和圖書當地消防隊參与到救援任務中。
她之前愛過的人,是一個藝術畫家。說起故人來,喬女士依然有些恍惚:「他們學藝術的,學得深了,大概最後都是這樣。」
糾耳耳的目光有些迷茫,她看著堂前玩鬧的貓咪,心裏突然沒底,只是搖頭:「我……不知道。」
「誰是你老婆?找你的芭芭拉公主去。」
陸疾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糾耳耳把臉貼在他的肩上,感受著那裡的溫熱。
馮所遇跟著陸乞回家時,他已經認不出幾個人了,害怕陌生人的他把桌上放置的某古書殘忍地撕成了兩半,讓陸乞賠了不少錢。
糾耳耳無奈地嘆了口氣,將陸疾摁在了床上坐著,然後自己拉過一把小木椅跟著坐到了他跟前,叮囑了一句:「你輕一點啊,要是把我弄成許牧野那樣的小平頭,芭芭拉公主的結局就不給你講了。」
那年秋天還沒完,院落里的梧桐就落光了葉子。許牧野有時會帶著徐錦雙來看她,他們推開門喊她,糾耳耳卻蹲在書桌下往裡縮了縮身子。
仔細聽,會場里都是小姑娘傾倒的聲音,只有許牧野人五人六地坐在席上,心裏卻在想著當初給陸疾定筆名的時候,瞥見辦公桌前那本詩集靈光一現拍案定名的人是他許牧野好不好。
「我早就把『她』扔了。」
「第一個問題:請問是什麼,讓你產生了寫這樣一個故事的衝動?」問題是糾耳耳提前發過去的,她在上台之前就已經囑咐陸疾要錄製好,然後自己再在電影結束后播放出來。
又過了半個月,她命高僧進了宮。彌七精通佛理,于很久之前就曉得他和她的劫,於是他作畫一幅,畫里人身蛇面為秦宮人,頭生兩角是姬公子,此二人者,相生相剋。兩人的故事出自志怪傳說,秦宮人主生死,姬公子善推論,兩人曾是地獄十八層的門衛,后因放走惡鬼三千,都被擲入輪迴道上。每一世,他要救人,她要殺人,每一世,他救了她,她又殺了他,終是世世抱憾,不得終止,不得善終。
「你會好起來的,我會治好……你的。」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陸疾坐直身體,對著電腦往前湊了湊身軀,模樣深情地說,「老婆,我餓。」
糾耳耳點了點陸疾的鼻子,聲音放了很輕:「男孩子嘟著嘴巴做什麼,誰又欺負你了?」
糾耳耳淚眼矇矓地吸吸鼻子,終於罵了一句:「你不是要丟下我嗎,有本事別好起來啊。」
「人家的病才剛好。」那事他大約是記著的,於是陸疾只好撒嬌賣萌求放過。
糾耳耳轉身抱住了陸疾。
抱一抱就好了。
「他的商賈氣息隔著千裡外都可以聞到啊。」糾耳耳捧起一杯熱茶,翻了個白眼。
大家都讓陸疾折磨得痛苦難言,除了沈北望堅持以黑臉應對,最後還把陸疾惹哭了以後,陸然、陸乞、馮所遇和許牧野幾個精英男,均被陸疾下了殺手。幸虧陸家二老因鬱鬱寡歡,被大孫女接去了法國,不然兩位老人那稀疏的銀髮恐怕也是難逃厄運。
糾耳耳偷偷在心裏默默念道,真好。
全場嘩然起來,她握著話筒淡淡道:「因為某些原因,里爾克暫時不能到場。」
陸疾抱著洋娃娃坐在車裡,憧憬著外出遊玩的他抬頭看了看糾耳耳,沖她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然後他歪歪頭,有些疑惑地問:「我馬上就走了……你怎麼還不回去呢?」
徐州最後無力地指了指糾耳耳。
糾耳耳看到了他,自嘲著說:「我總以為……自己挺有用的。」
真相可能會被淤泥遮蓋,但是在歷史的長河中,它總不可能會被一直蒙蔽生塵。
喬女士附在她耳邊,輕輕說道:「我結婚了。」
她知道陸疾沒有病,只是年少時候積壓的壞情緒太多,所以他隻身去往了大腦構造出來的另一個平行世界里,連言語都變得幼稚,那隻不過是他延遲了許多年的對於父母的哀悼。
你們可不可以都別著急,讓陸疾……等一等我。
半個月後,打宮外來了位雲遊的高僧,說是捧來了佛前開過光的舍利子兩枚,特意拿來獻寶。她坐在高台上,瞥見佛塔高聳的翹檐,忽地想起時常論述佛理的那人,他信佛。
她記得陸疾後來信了佛。
沈北望抱著「乖媳婦」從獸醫店回來時,剛好看到努力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的人,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彷彿從好久以前就是如此。
棉拖鞋就擱在玄關處的木架上,但她從來都不|穿。
那邊傳來一屋子人的怪叫。糾耳耳原本是笑著的,可奇怪的是眼淚不知怎麼就下來了,她的眼睛瞬間有些模糊,於是只好眨眨眼,盯著那人再看。
「電影首映,你能代我出場嗎?」
糾耳耳往前走了幾步,繼而小聲道:「所以我們給在場的朋友們安排了其他禮物。」
別消失啊,這一次別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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