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不許人間見白頭
如果我們不曾相遇

「你看看你,冷酷絕情無情無義了吧?我好傷心哦!」對方故作痛哭狀。
寒涼冬夜,我完成改版后第一期節目,而隔壁直播室已經漆黑一片,只剩下永遠不知疲倦的機器,仍在閃爍跳躍著指示光柱。
上直播前,我看到朱琳竟然提早到了。一個人坐在導播室里,對著電腦訥訥發獃。
我和朱琳熟悉起來,是因為有陣子,我倆都主持電台的深夜檔節目。
「哦,她啊,她最近身體不好,要休息一陣子。」王總輕描淡寫,輕易轉移了話題,「片頭片花、內容設置都要做一些改動,你好好準備吧。」
「人是會變的,這道理……你應該比我清楚得多吧?」朱琳斜睨著他,表情聲音都無比冷淡。
「這麼多年不見,聲音變這麼磁性啦,不錯不錯。」沒頭沒腦來這麼一句。
「這段時間節目表現不錯。」王總遞給我一沓厚厚的《收聽率調查報告》。
如果我們未曾相遇,我還會不會是此時的這個自己?
朱琳的節目停播沒幾天,關於她的紛擾流言便再度來襲,一波一浪,此起彼伏。
那些因她而起的沸騰喧囂,有多少言之鑿鑿?那些關於她的跌宕起伏,又有多少虛擬杜撰?
似乎被領導表揚了,我有些沾沾自喜。
「好啦,肉吃光,酒喝完,Party也散場,完美!」朱琳仰頭,將易拉罐里的雞尾酒一飲而盡,「回去以後,要好好加油,別讓人看扁。不管是寫書,做節目,還是做人……」
「這是領導和單位對你的信任,希望你能好好把握。」王總拍拍我的肩膀。
「就是啊,我琳哥兒簡直天生麗質,就算變老,也是迷死人的天山童姥,我們嫩著呢!」
「要不了三個月,準保跌出前五名。」她立刻補充道。
「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沒有……」
我卻再也沒能在深夜十點鐘的電台直播室,看到那個留著微卷長發,塗著紅嘴唇,深陷在黑色沙發里,百無聊賴地玩《開心消消樂》的「琳哥兒」。
就是這一枚「好哥們兒」,幾天後便跟我上演直播室「基情」。
「怎麼了?你不也開始直播了嗎?調音台出狀況了?電腦壞掉了……」
「無論如何,能夠選擇自己想走的路,都是好事。」她把「冰結」舉到我面前碰杯,「那首歌怎麼唱來著?來啊,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
「別說我了,你最近在忙什麼啊?怎麼晚間節目說不做就不做了?」我問她。
除此以外,再也無話。
去夜宵的那家小店就在電台旁邊,名叫「東方故事」。店面不大卻極有個性,早中晚餐通通不做,颳風下雨必須打烊,只在晴好天氣里的每夜十點到凌晨兩點限時開放。招牌餐點是黑椒大排。店主精心炮製醬料腌漬排骨,在鐵板上煎至吱吱作響,香氣四溢。飢腸轆轆時狠狠咬上一口,上至失戀失憶,下至失身失業,簡直瞬間治愈人生百病。
「朱琳,別以為你逃到直播室就有用。」衝進來的男子,其實身形纖瘦,長相斯文,然而在酒精的加持之下,此刻卻臉紅脖子粗,「今天你必須把話給我說清楚!」
「別鬧了,大半夜來電話,就是為了跟我玩『我猜』啊?」我笑道,「是不是來鎮江了?住哪個酒店?我請你喝酒?」
「我當然知道不是你。」朱琳站起身,「那些保安,往來的同事,甚至安裝在每個角落的攝像頭……在這裏,會泄露秘密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是啊,我知道——
「不過你小子膽子也真夠大的,你知道她是誰的人嗎?都說她跟咱們集團的大BOSS,也就是馬總有一腿,已經好多年了。」小鄭繼續裝神弄鬼,「你就不怕被馬總知道了,把你給打入冷宮啊?」
我靠!趕忙切換音軌,我摘下耳機,發現闖入者是朱琳,才鬆了一口氣。
「嗯,那你的手是怎麼回事啊?」
深吸一口冬和*圖*書夜凜冽的空氣,兜里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
「知道為什麼我之前從來沒做過晚間節目,然而一接手就一直排第一嗎?」她似乎說得輕而易舉,「做節目,其實就是做人,就是做自己……」
「嗯。」我低頭猛嚼,「名次上升了四名,這個月獎金應該能加不少呢。」
對方還想繼續辯解,卻被聞訊趕來的保安束縛住手腳,強行帶離現場。
「得了得了,跟我還裝什麼蒜啊!哎,你跟朱琳進展挺快的嘛!」小鄭嘻嘻一笑,「早就聽說這個女人專喜歡挑嫩草!怎麼樣?你們發展到哪一步了?熟|女的味道還不錯吧?」
「喲,怎麼了,一臉吃到屎的表情?」她走過來輕拍我的肩膀。
她愣了一下,隨即大笑出聲:「你這講話的腔調,要不下次試試用到節目里?」
在我看來,朱琳大大咧咧,容易親近,隨和又開朗,可那個滿面淚痕的她呢?那個長吁短嘆的她呢?那個滿手傷痕的她呢?那個別人口中飄搖浮沉歷經滄桑的她呢?
我抬頭一愣,果然似曾相識。然後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女孩在動次打次的節奏和天旋地轉的追光中回過頭來。
入夏的十全街頭,霓虹絢爛閃爍,遊人穿梭如織。
我在對話框里打:「你這傢伙,趕緊給我回來!一個人上晚班太無聊了。」然後又逐字刪除,只換成客氣冷淡的「謝謝」兩個字。

好久不見的「深夜來電」

「朱琳姐,以後請多指教。」
畢竟,如果不是因為每晚兩小時的重疊時光,我們或許都不會相遇。
我還來不及吭聲,直播室隔音門再次被人重重撞開,隨即撲面而來的還有股極其濃郁的酒精氣味。
叫她一聲姐,不是沒有理由。早在我念大學時,作為電視台娛樂主播,她就已經小有名氣,屬於風頭正勁的當家花旦。即便調來電台沒兩年,也憑藉犀利率性的主持風格,佔據晚間收聽王牌的地位。無比資深,極受歡迎。
然而很快便是滿城風雨。
沒過兩天,我又被辦公室的小鄭在茶水間堵住了。
「你!還!好!吧!」我在她耳邊大聲咆哮,「我!辭!職!啦!」
但她既然不願多說,我就不會多問。
「無聊,都是空穴來風,沒有的事!」我將小鄭一把推開,狼狽離場。
也有人說,朱琳絕對就是馬總背後的那個女人。這麼多年來,一路支持著他打拚到現在的位置,可以說是患難與共。可馬總上位后,又嫌棄朱琳太張揚,怕她太惹眼太招風,於是不僅不願給她一個名分,還把她從力捧的娛樂女主播的位置上給拉了下來,硬塞到電台做晚間節目。誰知道這女人在這個崗位上也不安分,還鬧出來那麼多事。結果大領導發話了,勒令她徹底離開一線崗位,在集團辦公室當個副主任。說白了,這個閑職,就是雪藏。
我心裏「咯噔」一下,再怎麼親近,她也算個中層領導,於是連忙試圖彌補:「不不不,獎金只是其中一方面,更開心的是自己的努力和能力能被廣大聽眾認可……」
「老闆,羊肉、脆骨、大排、牛板筋,還有茄子,多加點兒蒜,烤得老一點兒。」朱琳又補充道,「再來兩瓶雪花,冰的。」
「謝謝。」我還是挺高興的。
朋友小K全程沒吭聲,此刻卻在我身後訥訥說道:「天哪,太屌,太有范兒了!」
臨出發前幾晚,我和各路朋友邀約,相聚飯館酒吧話別。
在「下次」里浸泡酥軟,灰飛煙滅。
我點點頭:「一定盡我所能。」
還有人說,來電台直播室鬧事的那個有婦之夫,還是氣不過朱琳的始亂終棄,天天在上班時間給集團各個部門打電話:打電台直撥熱線、打各個頻道辦公室、打總編辦總監辦總務辦。電話接通后,那頭卻悄無聲息一言不發。你掛斷後沒過五分鐘,鈴聲又www•hetubook•com•com響起來。如此循環反覆,讓人不勝其煩。所以,朱琳名義上是休病假,住院了,其實是沒臉吧。都鬧成這個鬼樣子了,誰還好意思再來上班?以「朱琳」為主角的各色故事,花樣日日翻新,演繹了無數版本。
「琳哥兒。」我上前打招呼,對方卻充耳不聞。我又叫了一聲,她驚得一抖,倉促轉身。
「對不起,朱總,對不起。」保安一臉訕然,架著不速之客迅速離場。
——我看啊,都不是什麼好鳥!朱琳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麼多年鬧了多少幺蛾子。工作也好,感情也好,簡直瞎折騰!
我接過來翻閱,已經連續三個月,《想念電台》處於收聽率排行榜前三名的位置。而穩坐頭把交椅的,依然是朱琳主持的《音樂星空下》。
「我說你們來得也太晚了吧!這還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醉漢,你們都搞不定。要真遇到什麼事,我看整個廣電集團都得完蛋!」朱琳的臉色極其嚴肅,「等明天我再找你們領導好好談談。」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被辦公室的小鄭拖到了安全通道里。
「別呀,恩什麼師,又把我叫老了不是?」那邊有人在叫她「朱老師」,「以後機會多著呢,下次我們再一起喝酒。我先掛了啊,回聊。」
她應該也是有察覺到吧,卻什麼都沒有說過。每晚見面,她照舊對我笑一下,淡淡打個招呼,然後任瘦小身體深陷在導播室的黑色沙發里,悶頭玩手機里的《開心消消樂》。
雖然只有傻子才會信,但是真的人人都愛聽。
「哈哈哈,以我的年紀,你叫我一聲小阿姨,也是可以的呢。」說罷,她瀟洒地一招手,「老闆,買單。」
琳哥兒,無論被流放,或者被關愛——

其實所有的誤解,都是來自陌生和不了解

「我現在是在鎮江呢,不過,只是路過而已。」電話那頭聽起來有不少人,鬧哄哄的,「我帶隊去貴州支教,來鎮江這邊接幾個志願者,一會兒就要去南京趕火車了。」
很多年不上晚班,熬夜精力早已不濟。
或許我們都已經成功修鍊「一人千面」的易容法術,在你面前言笑晏晏,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而留給自己的,可是那一張早已千瘡百孔,殘破不堪的「最真實」的自我?
晚上十點到十二點,是我倆的直播時間。有時候提前到崗打卡,我們就在導播室隨便聊兩句。
朱琳卻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坐在沙發上擺弄起手機。
「就是啊,那你都不給我這個徒兒報效恩師的機會。」我也笑。
……
直播的時候,我還是在瀏覽器里輸入了「2500.com」,哆哆嗦嗦地檢索起關鍵詞。
每一具密不透風的軀殼下,或許都包裹著單純柔軟的靈魂。而所有的偏見和誤解,或許都來自不了解和不懂得。
「做人……做自己……」我喃喃念叨,慢慢回味。
「朱琳姐,今天節目還沒備稿,我先進直播室了,我們有空再聊哦。」我想,那時候我的臉色一定很不自然很難看。
「可是,朱琳……」我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
「別呀,別說得我好像要去死了一樣。」我啃著一串雞脆骨說道。
我想,朱琳應該聽清了吧。
唱得High了,自己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這話是亦舒說的,我借來一用。」她翻我個白眼,「你這個文盲。」
「哎,我問你啊!」小鄭雙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聽說昨晚,直播室出事了?」
果然是她。
「啊?」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回也真是夠誇張的!那男的又是拿刀,又是要殺人的,還在直播室里跟朱琳大打出手,聽說把她手背都割破了。要真的鬧出人命來,咱們台就揚名全國了……
「怎麼樣?開心不?」她把烤得油汪汪的肉串遞給我。
「剛剛開車的時候,突然在hetubook.com.com廣播里聽到你的聲音,嚇了一跳,就突然想起你小子了,所以給你打個電話。」朱琳笑道,「算起來,你還是我半個小徒弟呢。」
那天以後,我和朱琳很快混熟。
……
「媽呀,鬼來電……」我哆哆嗦嗦地按下接聽鍵。
「管不了那麼多了。你看我,晚睡、抽煙、喝酒,一個都沒落下,無所謂了。」
「咳,這地方還能有什麼秘密?」小鄭繼續追根問底,「怎麼樣?當時你也在?快跟我說說!聽說那男的還帶刀了?還說要一刀捅死朱琳?」
那真是一篇曲折離奇的都市情感小網文。什麼性感火辣女主播,什麼霸道冷酷男總裁,什麼情海風波慾海浮沉,黃暴指數簡直令人髮指。這篇文定是無聊之人隨意杜撰的沒錯,但當我看到「Z姓女主播」「廣電大院」「音樂星空下節目」這樣熟悉的字眼時,心臟還是不自覺地凜了一下。

原來你是這樣的一枚「琳哥兒」

在我們的生命里,究竟有多少慢慢疏遠的朋友,等待完成的夢想,計劃之中的遠行……
「我……不是我……」我試圖解釋。
「還不是被你們這些小鮮肉|逼得無路可去了?」她斜睨我一眼,嘴角卻禁不住笑意,「好了,不開玩笑了,我前陣子啊,找了一個地方,去思考人生啦……」
而你,卻一定還是那個風生水起,敢愛敢恨的你吧。
晚上來上班之前,也會突然收到她的信息:「幫我在羅森帶包中南海。」
我清清嗓子,再次打開話筒,發現被她倚著的那一邊已經嚴重半身不遂。
然後轉身大步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這些年來,你一直都是那個忙忙碌碌、風風火火的「琳哥兒」。
「你的手……」
「別問那麼多了。」她幾步衝到我身邊,壓低聲音,「按照我的路子演,一會兒反應快點兒。」
「你是……朱琳?」我終於從聲線中艱難分辨,「哦,朱琳姐!」
那時候,我大學剛剛畢業,在陌生城市中開始為前途打拚。說實話,一開始我是不太敢跟她說話的。她清瘦、冷艷,長發微卷,面容蒼白,深夜十點鐘也照舊塗著一張熾烈紅唇出現。眼波流轉,時而一凜,大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
或者十點差五分的時候,她搖搖晃晃拎著一大袋冒菜丟到我面前:「吃吧。你小子太瘦了,多吃點兒。」
大學畢業四年後,我選擇結束在這座城市的工作和生活,回到自己的家鄉。
「啊,可是……」可是同時間段的文藝調頻,本來播出的應該是朱琳的《音樂星空下》啊。
我們交換手機和微信,和普通朋友一樣,互相發些表情、段子和外賣紅包,偶爾在對方朋友圈點個贊、比個心或者擁個抱。
心下一片黯然。
那個午夜,我播完結束語,播完最後一首情歌,又播完整點報時,打著哈欠晃晃悠悠從直播室出來,只見朱琳正倚著導播室的門框,雙手交叉于胸前,笑眯眯地看著我:「聽說某人這個月收聽率排名第二了哦。怎麼樣?要不要琳哥兒帶你去慶祝一下?」
「你小子,看不出來還真挺有一手的嘛!」他對我擠眉弄眼,「怎麼樣?東方故事的黑椒肉排好吃吧?」
或許是我終於看到這夜太黑,水太深,於是我心生忌憚,不寒而慄。
「這就滿足了啊?」她「咕咚」灌下一大口啤酒。
我和朱琳,還有朋友小K,站在街邊抽煙擼串。
下次下次。
「還是蠻羡慕你的,當你在這個世界玩膩了以後,還可以逃到另一個世界去。」朱琳笑著搖頭,「我就不行了,離開了這裏,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我的腦海中突然冒出小鄭那句話,下意識地躲開了她的親昵。
有人說,是聽眾給紀委寫了檢舉信,揭發朱琳挪用節目贊助,私下貪污獎品,還跟聽眾借了不少錢,因此被停職了,正要接受相關部hetubook.com.com門的徹底調查。會不會坐牢還不好說,但肯定是要接受集團處分,說不定工作也會保不住。
同事休婚假,我連代一周夜間節目,周六零時走出直播室,早已頭腦暈眩眼發花。
「沒事的,不小心摔了一下。」她吸了一下鼻子,「那天真是謝謝你了。改天請你喝酒。」
只是現在的我,其實常常在想。
「呼……」朱琳長吁一口氣,徹底癱軟在我身上,一秒鐘以後又立刻彈起來,「哎喲我去,隔壁還在直播呢,歌應該快放完了。我先過去,等回頭有機會再跟你解釋。謝謝你啊,小兄弟。」
「喲,這小子?」醉醺醺的男人笑得放肆,「別騙我了,朱琳,就這傢伙,他根本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你要……對我幹嗎?」我緊緊護住衣領。
「天哪,琳哥兒你可真是出口成章啊!」我簡直變身迷弟。
「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嗎?」她低眉一笑,「不是都說,我是被那個有婦之夫給砍傷了,還滿直播區地喊救命呢。」
「啊哈?」其實我想問的是:你誰啊!
「還不是因為你嘛,你看這幾個月,收聽率一直被你壓著打。嗚嗚嗚嗚……」
「呃,這家店你們真的都吃過?原來這麼有名!」我完全抓錯重點。
見我愣愣地看著她,朱琳「撲哧」一笑:「你心裏肯定在犯嘀咕吧?有些人啊,明明自己過得並不怎麼樣,還總愛給你傳授人生經驗。我要聽你那些有的沒的幹什麼?是想要變得像你一樣糟糕嗎?」
都敵不過「下次」這兩個字。
唉。那麼孱弱,那麼無助,原來你是這樣的一枚「琳哥兒」。
這也是人和人之間最基本的相處原則之一。
「好!再好不過呢!」那頭的笑,是發自真心的,「只要還有事可以忙,那就好得很呢!」
「琳哥兒!」我倆異口同聲,然後暢快大笑。
那是一串陌生號碼,異地。
——聽說對方是個有婦之夫吧,朱琳騙光了人家錢,就要一腳踹掉,人家氣不過才來鬧事!
畢竟,我們其實並沒有那麼熟。
「不相信我的話?不信就去本地論壇2500.com去搜關鍵詞『女主播和霸道總裁』!拿走不謝哦!」小鄭在我身後遙遙地說,聲音中帶著一絲戲謔腔調。
後來,我又在廣電大樓里見到過朱琳幾次。她看起來越發清瘦安靜,總是戴著一副黑色太陽鏡。我們相視一笑,彼此遙遙地招手示意。
在那家至潮至炫的「Scarlet」迪吧,朋友小K指著坐在吧台邊的暗色背影說:「那個姑娘好像也是你們廣電的。以前還挺有名的,叫什麼名字來著?」
「哪哪哪,又把我給叫老了。」深夜裡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充滿活力,「以前我怎麼跟你說來著?要叫我——」
「是……是啊!請你不要再騷擾我家朱琳!」我身體都僵硬了。
聽琳哥兒一席話,省我讀十年書。對於如何做好一檔節目,如何成為一個受歡迎的電台主播,我突然在心裏有了醍醐灌頂般的通透。
「所以我們總監辦商量了之後,做了一個大胆的決定。」王總清清嗓子,「從明天開始,也就是十一月一號,《想念電台》節目將在城市、文藝兩個調頻雙頻同步播出。」
背負如此齷齪罵名,當事人該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啊。
「啊……對對,我看到你朋友圈說了。」想起來,前兩天還在她的朋友圈裡點過贊。
我只望現在的你,走路依然有風,笑容燦爛無敵。
走在午夜清冷的大街,我收到朱琳的微信:「節目做得不錯。加油吧,小夥子。」
「就是,說錯話、讀錯字、掐錯歌曲前奏,甚至打個飽嗝打個噴嚏……這些毛病,全都再正常不過。就像你這個人,會有很多缺點,比如懶,比如懦弱,比如不夠自信……但你要記得,你一定也有很多優點,那是只屬於你的,閃閃發光的所在。」頓了頓,她接著說,「和-圖-書你不是要做一個完美無瑕的偶像,而是要做一個敢於表達真實的自己,一個稜角分明的人。記得,做人也好,做節目也罷,都彆強求完美,但一定要足夠精彩。那樣才夠吸引人。」
「不是都說不開玩笑了嘛。」我故意瞪她,卻也不再追問。

如果我們從未相遇,人生中會少了許多暢快淋漓

那些年來,我沒問她的問題,其實還有很多很多。
此後我再也沒跟朱琳吃過夜宵喝過酒,沒在她的朋友圈點過贊,再也沒有親昵自然地拍一下她的肩膀,然後喚一聲「琳哥兒」。
「哪有這麼誇張!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我連忙否認。
如果因此錯過什麼,誤解什麼,傷害什麼,終於無法言說,也無法回頭、重新來過。

流言,有一千萬分貝

「來,喝酒!擼串!」見我愣在那裡,她舉杯邀約,「今天就是今天,絕不等到明天。及時行樂,不要叫我等。」
「琳哥兒,大家不是都說上晚班太辛苦嘛,你都那麼資深了,怎麼還願意在台里熬那麼晚?」
這些問題的答案,我不得而知,也從未有機會聽當事人親口言說。而那個初出茅廬的我,因為流傳在外的風風雨雨,對她心生嫌隙。
為什麼呢?我們願意坐在堆滿黑色機器布滿電磁輻射的空曠房間里,給電波盡頭那些不知姓甚名誰的人以溫暖和慰藉,卻吝於將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餘溫,分享給身邊那個冷嘚瑟瑟發抖的人。
「覺得沒什麼意思,就想回家陪在父母身邊,然後好好寫書。」我想了想,回答道。
半點廣告時,我推上音樂,準備去隔壁看看她。然而隔著導播室的玻璃窗,我看見直播室里漆黑一片。
「那還不快點兒請你琳哥兒吃頓大餐?哄開心了我就考慮把畢生絕學全都傳授給你!」
很多關係或許都遵循這樣的一個套路,原本惺惺相惜,突然急轉直下,最後尷尬收場。
晚上看到朱琳。
「林堅,都跟你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朱琳往我身上輕輕一倚,「所以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去吧。」
「呃……也不算什麼大事。」我瞬間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你們怎麼都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朱琳她撒謊了。
十月的最後一個下午,我突然被總監叫去辦公室。
朱琳,不,琳哥兒,你可曾看見,那句久久徘徊在我心頭的「對方正在輸入……」
在電腦反射出的微弱光線里,我看見朱琳瑟縮在轉椅里,雙手抱住腦袋,臉龐清亮一片。
「叫什麼姐啊,把人叫得老氣橫秋。」她跟我點頭示意,臉頰竟然有笑容,「叫琳哥兒就行,我還是跟你們稱兄道弟比較合適。相處久了你就知道了。」
「你小子,就變著法子罵我老唄!上晚班不是挺好嘛,見不著那些牛鬼蛇神,多清凈啊。」
秋天的風,如一萬個人喋喋不休的話語。交織、旋轉、扭曲成旋渦,將真實吞噬。
當彼此聊得逐漸深入,便不再感覺遙遠。
「你小子,怎麼說走就走了?」朱琳將一串牛板筋嚼得噼啪作響。
「噫!我跟你說,女人總是晚睡容易變老哦!」
「夜晚的聲音會發光,歡迎收聽《想念電台》,我是蔣雅楠。」我剛打開話筒,直播室的門就被人「哐當」一聲推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直闖進來。
「還真是愛開玩笑啊。」我無奈地搖搖頭,「對了,琳哥兒,其實我一直都想問你一個問題,你今年到底多少歲啦?」
「等等!」在她收線前,我問她一句,「你……現在還好吧?」
「這話說得,怎麼那麼不中聽啊。天天就知道滿嘴跑火車,怪不得收聽率怎麼都上不去!」
我聽得頭皮發麻,脊背冷汗直冒。我一大學畢業生,職場新鮮人,招誰惹誰了?
這時我才發現,她垂在身體那一側的右手手肘,竟然當真纏繞了好幾圈白色繃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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