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第三 你不用回來

「你那屋子……」他又說。
「結果呢,」他又說,「我們來倒是來了,住了一年多,他又拿到一個工作機會,說能去美國。」
「不用回來!好著!好著!」它喊。
我起身,走到門口,正要開門,忽然一個聲音喊起來:「兒子!」
我站著,說不出話。忽然想到之前老人說,就算要出國,也得先送走那隻八哥再說。
八哥在廚房看著我做飯,很開心地喊我「兒子」。
「你住樓下吧,小夥子?」大爺問我。
……這就是有點兒漏水!有點兒漏水!
咦,籠子里的鳥好像小了一圈!
又有多少父母,都過著這樣的日子。
買完菜上樓,剛過二樓拐角,看到一個身影在我房門口站著,我轉過去,他正轉身要上樓。
「唉,人生啊……」我大聲嘆了一句,起身換衣服。
……媽的,不想活了是吧?!
臨走的時候和樓上的老人道別。老人沒說什麼,轉身進屋,拿了一盒茶給我。
急匆匆衝出去,上樓,找到四樓那家,咚咚咚敲門。
老大爺好像來了精神,非要找出他兒子在紐約拍的照片拿給我看。為了免遭羞辱,我就說我得回家換衣服,先走一步,再有事兒的話,他可以隨時到樓下找我。
他回頭看了一眼陽台上的八哥。八哥正在籠子里上躥下跳。
我忽然找不出話說。
「死啦……」老人慢慢說,「不知道是什麼病,這些小東西,比人還嬌貴。早晨起來一看,已經不動了……」
老大爺回頭咧嘴一笑。「回來啦?」他說。
我附和著點頭,幫他在兩個杯子里分別泡上茶。
老人笑得眼彎起來,認真記在一個小本本上。
說完就後悔了,操,我怎麼說了個這?
「您別這麼想……」我趕緊說。
「真不用我兒子回來。」老人看著八哥,一臉平靜,「老頭子活得好。」
「一來北京就養它了。」老人笑笑,說,「老太太好靜,不讓我養,我不管那些。在家那邊我還能出去找人聊天,在這兒誰和我說話?天天和她說?我就得養個能學話的,我說,它也說。」
我沒說話,走到陽台上,伸手逗了逗鳥籠的新主人。
我點點頭。
「對對對!」旁邊一位繼續搭話,「還是這樣好。你說得對!」
我連聲應著,也沒開門,拎著菜跟他上樓。
物業帶著兩個人噔噔跑上來,查明和圖書了原因,一個人去修閥門,剩下的人……繼續抗洪。
「你不用回來!不用回來!」它喊,「好著!好著呢!」
……現在估計又要等些年了吧?
「……挺急的病。誰也沒等,自己就走了。」老人苦笑著搖搖頭,「孩子都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面……他回來辦了葬禮,又說打算回來,我就急了。他那邊工作好好的,回來就得從頭開始,這些我能不明白?我都一個老頭子了,吃得下,睡得香,能有什麼事兒?自己一個人,也清凈。」
過了兩天,我去樓下的菜市場買菜。家屬院的菜市場就是好,菜特別便宜,十塊錢就能吃一頓,每次都感動得我熱淚盈眶。
我聽著,沒說話。
和老人道了別,下樓回家。主卧天花板還在滴水。我拿了個盆接著,坐在一邊看,一直看到水不滴了,還坐著。
「我兒子說,這樣我就能收他傳給我的照片了?」老人問。
「對,對,這幾年過來的。」老人說,「不想來,這不是孩子當初留在北京,工作穩定了,還買了房子,就是沒結婚。我說我們倆來了,你拖家帶口的,誰家姑娘看上你。他說這都是啥話,就把我和他媽接來了。」
「謝謝你啊,小夥子。」他說。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只好也看看陽台上的八哥。八哥玩兒夠了,臉沖我們一轉,又開始叫:「兒子!兒子!」
老人送我到門口。八哥衝著我們不停地叫。
「結果今年年初,老太太就走了。」老人嘆口氣,說。
「您找我?」我問。
說完兩個人一起嘆氣。
「真是不好意思……」大爺慢慢在我對面坐下,看著自己的手苦笑。
「租的房子?」老人問。
老人似乎興緻很高,吃完飯又留我喝茶,說是兒子從美國寄回來的。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全身濕漉漉的,發愣。
「您家……」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這隻小八哥膽子似乎小很多,一下跳開,站到高處的架子上。它抖抖羽毛,張口喊:「回來!回……回來!」
「兩年多啦。」老大爺似乎很驕傲,「挺聽話的一小鳥,就是學話學得慢。」
八哥立刻閉上嘴不說話了。
老人又看看卧室,笑了笑。「挺好,挺好。」他說。
「挺好。」老人又重複一遍。
「沒去過。」我趕緊搖頭。
和-圖-書段時間,那時候還沒有養貓,我租住在一所大學的家屬院里。兩居的房子,只租得起次卧,但是主卧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有人租,沒有事兒的時候,我就跑到主卧去蹭電視看。
「是啊。」另一位搭話,「養了個八哥,老出來溜,自己還和鳥說話呢,這日子過得,唉……」
「就一個兒子。」說到孩子,老人臉上一下有了光,「在國外呢!美國,紐約,去了幾年了。」
我仔細聽了一下屋裡的動靜,感覺不像是「有點兒」漏水。
「您讓我看一眼吧。」我說。
「他回來得多麼?」我隨口問。
門開了。我正打算鼓足氣勢喊一嗓子,發現開門的是位老大爺。
「大爺,您這鳥是不是縮水了?」我問。
老人帶我進屋,走到卧室。果然,靠牆一個暖氣片的閥門被沖開了,正呼呼往外噴水,和澆花一樣。卧室流了一地的水,床底都泡在裏面。我傻站在門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天花板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洇了一塊兒,一小片水漬正在慢慢擴大,我觀看的工夫,一滴水又滴在我臉上。
我同樣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父母其實都會面臨這樣的選擇。
老人又笑笑。「養了才一個多月,這隻笨,就學會了這倆字。」他說。
我一聲不吭,選了幾個西紅柿,心裏說,對個屁。
「要我說啊,孩子就是在身邊兒的好!」老大媽又說,「我們家就這樣,出點兒事兒,都能互相照應不是?」
很長一段時間,我腦子裡都是第一隻八哥學舌的那些話。
老人喝口茶,喜滋滋地看卧室里的電腦。
「您的子女呢?」我想了想,問。
「我就想說,放一放氣……」老人手裡拿著一個螺帽一樣的東西,茫然地說。看樣子他是把水閥整個擰了下來。
弄完這些已經是中午,老人非要留我吃飯。正好我還帶著菜,乾脆在他家做了頓飯。
哈哈哈中介實在是太貼心了!有線電視居然是交了錢的,只要不點付費電影,想看什麼看什麼。
「不好意思啊……我這兒暖氣有點兒漏水,已經給物業打電話了,他們還沒來……」大爺又說。
門一關,眼淚差點衝出眼眶。
……你等著,回頭我再跟你算賬。
我眨眨眼,感覺和看戲一樣。
我晚來十分鐘,估計這會兒已經被www.hetubook•com•com天花板砸死了。
有一天周末,在家正看得高興,感覺頭頂好像有什麼東西滴下來。
整整折騰了半個小時,才終於把卧室的水全部吸乾淨。接下來是重新上水,觀察閥門,確定不會再漏。物業看是老人,也沒說什麼,簡單交代了幾句就走了。
然後投身進這場抗洪戰爭里。
我手放在籠子上,一動不能動。
「你說那個孫老頭兒啊?」其中一個大聲說,「嘿,誰還不知道他呀,兒子出國了,自己一個人過,也不和人來往,你說搭個話吧,動不動就說他兒子在美國,怎麼怎麼好,好你倒是跟著去呀!」
……等等,我住在三層啊!
我獃獃地看著它。八哥自己叫了一通,突然話鋒一轉。
我收下茶,默默下樓。
「不多。」老人搖頭,「回來幹什麼,他工作忙,我自己又不是過不了。」
「後來吧……他媽就有點兒……怎麼說呢,有點兒老年痴獃了。」老大爺繼續說,「平時還行,就是有時候犯病,出去找不著路,我要是不在家,就把門鎖起來,不讓她出門。孩子聽說了,也擔心,就說要回來。我說你回來幹什麼?回來也得上班,一樣幫不上忙,你老爺子身體好著,還看不住你媽?不用你回來,你好好工作,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算算他這出去一趟,也快三年了……」老大爺深吸一口氣,接著說,「一年差不多回來一次,都趕在十二月底,說是聖誕節,那邊放長假。這節你們年輕人是不是都過?我也不懂,反正能每年回來一趟,就挺好。」
之後一段時間,我保持在家寫稿、很少出門的日子。反正都窮成這樣了,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
下雨了吧……我一邊看電視一邊想。
老人笑起來。「沒縮水!新養的。」
……您都教它些什麼啊!
「年輕人,還是應該多出去看看。」老人說。
「你說是不是?」老大爺問我。
「您是這幾年過來的?」我又問。
我忽然鼻子一酸。
我循著聲音轉頭一看,廚房陽台上,一隻巴掌大的鳥站在籠子里,正耀武揚威地看著我。羽毛是黑的,翅膀下頭有兩塊兒白——咦這好像是只八哥呀!
我一愣。
搬家,收拾屋子,一個一個箱子打包好,一個一個送上搬家公司的車。
又過快半年,有天忽然有人敲門。
靠,www•hetubook•com•com我就偷看會兒電視,不至於這樣吧?!
我急忙說沒事兒,不麻煩。
我點頭,一點點告訴他怎麼收郵件,怎麼下載附件,怎麼在電腦上看照片。
好著,好著呢。
「家裡一下沒了個說話的,不習慣。」老人又說,「想想說,還是再養一隻吧。」
過了十分鐘,快要絕望的時候,噴泉突然停了。
「你去過美國嗎?」老人問我。
「孩子又說,等他拿到什麼,綠卡?接我過去。」老人又說,「你說我一輩子沒出過國,在這北京有時候都迷路,美國人說英語,我也不會說,出去不還是添亂么……再說了,我也捨不得我這八哥啊。」
「這樣好,這樣好。」他說,「之前兒子給我傳照片,都是什麼彩信啊,微信啊,我哪懂那個,電腦方便,方便。」
老大爺站在門口,問我會不會收拾電腦,他的電腦最近老是自己關機。
我也不會修暖氣,只好又給物業打了個電話,催他們趕緊關全樓的總閥。
「唉,也賴我。」老大爺又說,「沒事兒的時候吧,就想和它說說話,可能說得多了,它就給記住了。」
老大爺收拾了一下卧室,走出來,倒了一杯水給我。
到樓上老人家,看了下電腦是什麼毛病,花了十來分鐘,搞定。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兩三口喝完了茶,說下午要出門,迅速和老人告別。
後來晚上我乾脆不回屋,就睡在主卧,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床,只能睡在沙發上。
沒辦法,再不找點兒活兒干,估計就要餓死了。
伸手一摸,是水。
「美國人還挺厲害,」他一邊往外拿茶一邊說,「喝茶就喝茶吧,還得磨碎了,包在小包里。你說這得多麻煩哪。」
你不用回來,不用回來。
有時候從菜市場回來,能碰見老大爺,也就是問一問八哥怎麼樣,老人說它活得很滋潤。
我只能用力點頭。
上網的事兒很容易,電腦設置的問題,很快就搞定了。老人高高興興看著我忙活,連上網之後,又托我幫他註冊了一個郵箱,接著眯起眼睛,把郵箱地址敲在手機里,簡訊給他兒子發了過去。
我擼起袖子準備和它干架,老大爺已經一嗓子喊了過去:「瞎叫什麼你!」
然後踩到地上的水,臉朝下狠狠摔了一跤。
挑菜的時候,聽到旁邊兩個老大媽在聊天。
老人倒沒有介意。「走啦,走和*圖*書啦。」他說,「本來到北京來,說是享福的,也沒享兩年。」
「不想麻煩你。」老人局促地說,「就是實在搞不明白那東西……」
看我轉過頭來,八哥似乎很得意,繼續喊:「兒子!兒子!」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老人的消息。也不知道那隻小八哥,是不是一樣活得滋潤。
「我心說去就去吧!」老大爺說,「孩子出息了,我這當家長的,應該高興是不是?」
老大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你年輕,電腦懂得多嗎?」他又說,「昨天我家剛開了網,結果吧,上不去,我也看不懂這些,想問問你。」
三個月後,我找了份工作,搬出了這個家屬院。
「大爺!」我認出了是誰。
抹布、拖把、窗帘、不要的衣服……能用的全用上,拚命吸掉地板上的水。老大爺腰似乎不太好,彎不下去,我就拿著窗帘,跪在地上爬啊爬。
我點頭。
我愣了愣,忽然覺得內心複雜。
老大爺擺擺手。「人啊,早晚都是那點兒事兒。我就想著,自己過兩年,老伴兒是送走了,接下來就是送這小八哥。我倒不是不想出去看看,看看兒子過得怎麼樣,有沒有人給他使絆子。可我要出去了,這八哥誰給我養?怎麼也得等它活完了,到時候想出,再出去吧……」
「走不了啊。」老人說,「為了這八哥,也走不了。反正再過幾年,老頭子也入土了,總不能葬在美國吧?」
……我也得有錢啊!
「哎,好,好。」老大爺站在往卧室的路上,慢慢點頭。
「美國茶我也喝不習慣,你拿走。」他說。
……真的好著么?我想問。
「沒事兒。」我搖搖頭,說,「過兩天就幹了,反正那間屋也沒人住。」
「……那以前那隻?」我又問。
「您之前說,阿姨走了……」我順嘴跑出來這麼一句話。
還沒反應過來,這個聲音又喊一遍:「兒子!」
「這傻鳥。」老大爺過去瞪著八哥,說,「人來瘋!教它說那麼些話,就學會這一個詞兒。」
……媽的,真夠疼的。
我還要趕稿,沒有久留。出門時候習慣性地看了廚房陽台一眼,一下站住,揉揉眼,又看一眼。
我還是沒說話,低頭喝茶。
「以前都是我老伴管這些的,」他接著說,「她今年春天走了。我還心說這有什麼難的,結果搞出這麼大簍子……」
「您養了多久了?」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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