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在告示誰的召喚。

湮若端著手來回審視了一遍，微微提高音調：「宮裡的規矩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小主們一定要用心學。若是有人不懂規矩，壞了規矩，這後果，恐怕是小主們無法承受的。小主們都是萬里挑一的美人，封妃封嬪指日可待，切不可因為不知規矩衝撞了宮裡貴人，誤了前途。」

「姐姐哪裡的話？」瓊箏適時打斷了湮若嘴邊的話，笑道，「本不是什麼大事，湮若也不過是不想再鬧得盡人皆知，姐姐也知道皇上國事繁忙，這些小事不好讓皇上煩心。」

三年來，一千多個日夜，瓊箏那日的話深深根植在她的腦海里，一時忍不住，便是鮮血淋漓的回憶。

太陽剛剛升起，庭院里淡金色的光線交錯，暖暖一片。秀女們中規中矩地隨著夙綠練習，各色各樣的娟帕忽而上拋，忽而下墜，兩相交織，綴成一幅生動的畫卷。

「奴婢問過伺候的宮人，有人看到小主去了東側禁地……」

「不是說要救我出去的嗎？」湮若冷冷道，「你應該知道，蘇妃並不會給我太多時間。」

「荷花盞。」

「靖湮若！我放任你三年，我以為你已然清醒，明白自己從頭到尾的過錯，我以為你已經心生悔改……呵！原來從來都是我的一相情願！」瓊箏指著那堆白色粉末，厲聲，「為什麼還要吸食它？為什麼？」

上澤殿，皇上午睡歇息之地。

瓊箏哭著輕輕抱住她，說：「若兒我帶你進宮，從此與宮外恩怨再無瓜葛，但你要答應我，絕不再吸食五石散。」

又是滿眼的血。殷紅的血濡濕瓊箏素白的裙角。

掖池畔，繁花依然，瓊樓殿卻繁華不再。

「你知道什麼？」她尖聲打斷她，「這都是她欠我的！我安心待在這皇宮三年，幫她除掉所有威脅她地位的妃嬪，只為讓她信服我，感激我，好甘心救我一條命！」

蝶舞弄，水雲間。

「把她放下來——」

半空殘月，幽然嘆息。

「指使宮人，謀害秀女。這樣的大罪，我可還有活頭？」她自嘲一笑，手指撫上牆壁，「只怕離開這兒之時，便是我靖湮若魂歸地獄之日。其實，這樣也好，我早盼著能和湳哥哥團聚。」

不能不怨，不能不恨。

「姑姑。」蘇靜瑩端著盤糕點進來，她眉一挑：「小主這是？」

遠處不知哪裡傳來一陣鐘聲，咚——咚——

她大叫一聲推開瓊箏，然後抱著腦袋歇斯底里地尖叫。

她揉著額角拉開門，小李子慌慌張張地闖進來：「姑姑，姑姑，不好了，岫菀小主自盡了！」

蘇靜瑩握住她的手：「姑姑別惱，是靜瑩說錯話了。我們出去吧。」

「或許，遺忘，確實是比背棄更加殘酷的事。」

蘇靜瑩不安地低下頭，湮若語氣凌厲：「是否小主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莫名惱怒，湮若譏笑：「以前倒是湮若眼拙，沒看出蘇娘娘竟是玩弄陰謀的高手。如今聖眷濃厚，是迫不及待地要來向奴婢炫耀嗎？」

她做了那麼多事，忍耐那麼多年，只為讓瓊箏落寞凄涼地離世。她要她在最繁華的人生點上戛然而止，可是現在的瓊箏，你為什麼看來那樣安然，眉梢眼角皆是平和？

是熟悉的薄荷香。這個明明不愛覃湳的女子，卻時常保留著他的喜好。

依稀很多年前，瓊箏也是這樣抱住她，在她耳邊說，「若兒，我帶你進宮，從此與宮外恩怨再無瓜葛，但你要答應我，絕不再吸食五石散。」

一盞荷燈，搖晃著順水而下。

「這裏光線不好，若兒待出去再綉吧。」

瓊箏說：「湮若，你別傻了，你是秀女，你的名冊已上報內務府，進宮之事是斷沒有退路的。況且你只是縣令之女，湳是絕不會為了你而放棄大好前程的。就像我那麼喜歡他，卻也得時刻提醒自己的身份。湮若，我們沒有資格任性。」

「小主有心了。」她漠然地看著蘇靜瑩將盤子放在桌上，看著她絞著手指喃喃道，「姑姑是不是還在生靜瑩的氣？」

「若兒。」瓊箏輕輕抱住她，「五石散是害人的東西，別再碰它。」

湮若咬咬唇：「回娘娘，太醫已經瞧過，岫菀小主並沒有大礙。」

可惜的不是瓊箏的孩兒，而是瓊箏。她做了那麼多，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小主忘了奴婢是這次選秀的主事姑姑嗎？」湮若看到她眼裡猛然湧出的驚喜，紅花瓣的唇似張欲張，難耐欣喜：「姑姑真願幫我？」

他們在杏花林相遇時，她對他生出滿心喜歡，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的笑為瓊箏，他的溫柔話語亦為瓊箏，他喊她若兒，也是隨著瓊箏。她鬱鬱寡歡，滿心愁結。換了男裝，流連在酒肆時，有人神秘兮兮地送來五石散，對她說，只要一點，便可快樂似神仙。

岫菀的房間暗黑，藉著火光依稀可見吊在橫樑上的屍身，秀綠www.hetubook.com.com的衣衫隨著夜風輕微晃動。湮若頓覺喉頭一陣噁心，踉蹌著退出門外，小李子趕緊扶住她：「姑姑，怎麼辦？」

她幫湮若脫罪，只因為她知曉自己有孕在身，這麼些年，她已經習慣湮若替她解決掉身邊所有危險，沒有湮若在身側，她毫無能力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於是索性破釜沉舟。她以為她救了湮若出來，湮若就會對她心存感激，會再為她出謀劃策，重奪恩寵。

於是，瓊箏封妃之日，便是她成湮若姑姑之時。

仍然點荷花盞，仍然對河神許願。

她對他的愛，如繁花，枝理連。

湮若低頭，額發掩住眸中精光：「回娘娘，岫菀小主已服了葯，歇息下了。」

湮若驚得倒退兩步，腳碰到荷花盞發出清脆的聲響，白色粉末在半空紛紛揚揚。她忽地笑出聲音：「湳哥哥，若兒來陪你好不好？」

瓊箏扶起她：「都起來吧。」

雲妃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那麼是受了何驚嚇？」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綉布上的鴛鴦也暗成一團陰影。夢境是如此地長，失去了覃湳的她，寂寞不知漂泊了多少個夜晚。她撫著頭直起腰，窗外涼風習習，樹影婆娑。

湮若驟然驚醒時，庭院里一陣吵鬧，火光明亮。

這就是她永遠不能原諒瓊箏的地方，如果她愛覃湳，卻為什麼在覃湳百忌未滿時，便與他人恩愛無限？如果她不愛覃湳，卻又為什麼要硬生生從她手裡搶走他？

「瓊妃娘娘到！」

西側房間內，對窗鋪著一襲紅艷錦緞，五彩的絲線拉在旁邊，鴛鴦隱隱有個輪廓。湮若撫著緞面呆怔半晌，最後坐下來，穿針走線。

他們明明兩情相悅。

湮若渾身僵硬，但她的眼神分明還是茫然。

「當然。」湮若笑著打斷她，「靜瑩小主天生麗質，生來當是皇妃的命。」

一針一線，一絲不苟，她的眼睛血紅，錦緞上親密依偎的鴛鴦落在眼裡多是重影，荷花盞散發出清甜香氣，恍惚中看到青色身影，覃湳對著瓊箏溫柔地笑。見她走近，側頭對她點了點頭，問：「若兒，你怎麼來了？」

她對王老爺的話感到迷惑不解，完全不知自己為何會和大牢扯上關係，而瓊箏又為何要替她求情。但進宮，向來不是她所願，而做宮女，總是有一日能出宮的吧。

「都是你，都是你！如果湳哥哥不是為了救你，他就不會死！瓊箏，你該死，你該死！」

露在月光下的臉，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一雙妙目恍若盛著甘冽清泉，黑漆漆的眼珠微微一轉，便是嫵媚生情的光亮。此刻她微蹙著眉，湮若才看清那纖白如玉的指端上有著豆大的血珠。湮若當下便有了主意，嘴角牽開適當的弧度：「我是鍾萃宮的湮若姑姑，姑娘是？」

鴛鴦錦帳遮下，上澤殿，春光融融。

這一世，我獨自一個人在幻想中，完成了一場愛戀。

瓊樓殿，滿繁華。

「我說，湳哥哥，我一定會殺了瓊箏替你報仇！」

「湳哥哥……」

她全身的力氣似乎都灌在了雙臂，覃湳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她拉開。她跌坐在一旁，早預備好的匕首砰地掉落在地。她茫然地看著它，視線毫無焦距，喃喃自語地問著「為什麼」，抬頭時，卻看到覃湳滿眼心疼地檢查瓊箏的傷勢，一絲狠戾劃過眼眸，她抓起匕首就朝他們衝過去。

「左右不過是無聊，聽說妹妹正好在詢問秀女的事，於是便過來湊湊熱鬧。」她言笑著自顧坐下，視線掃到湮若驀地一冷，「喲，湮若姑姑是親自來解釋這事的嗎？嘖嘖，這樣的話，我可是萬不能錯過的了。」

湮若的笑於是越發溫柔，矮身向她行禮：「小主吉祥。」

殿外殘陽如血，映紅她的眼眸，她恍惚輕笑，隨後火摺子在空中劃開一段優美的弧線，白色粉末燃起溫暖的火光，映紅瓊箏的臉，她揮舞著手，滿臉驚恐：「不，不——」

每年覃湳忌日，她都會點一盞荷花盞，任它順水而下。那盞荷燈載滿她的思念，她的心愿。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是驀地瞪大眼，張口結舌，完全不明白瓊箏這短短的幾句話。直到後幾日，瓊箏再不肯與她一起外出，她在杏花林里滿山跑，卻再也找不到那抹青色身影。她在房內嗚咽哭泣時，聽到丫鬟們的竊竊私語，她才明白，原來是瓊箏纏著覃湳，她有意帶他遠離她的視線，不得糾纏。

覃湳一臉落寞，瓊箏不忍，正想安慰幾句，湮若卻突然沖了出來。張牙舞爪，面色猙獰，她掐住瓊箏的脖子，她朝她吼：「為什麼要拆散我們？為什麼？」

「湮若！」瓊箏臉色一變，雲妃冷笑，「妹妹緊張什麼，這皇宮龍氣鼎盛，那些髒東西是斷不存在的。怕只怕有心人故意做了手m•ｈeｔuboｏｋ•cｏｍ.ｃoｍ腳。」

蘇靜瑩微微低頭，細聲細氣道：「靜瑩進宮前，就聽說瓊妃娘娘國色傾城，早就盼著能見娘娘一面，如今進得宮來，於是便……」

「靜瑩……靜瑩不是這個意思。姑姑別惱。」她怯怯地試探著握湮若的手，見她沒有拒絕，於是便更加用力握緊，眸光堅定，「那以後就請姑姑多多提攜，靜瑩若有一日能飛上枝頭，定不忘姑姑栽培之恩。」

她轉過身，用針撥亮燈芯，瓊箏問：「那是什麼？」

她微嘆口氣，這皇宮，果然絕不能輕信誰。

眼前的女子，華服滿身，眉眼精緻，一派得體的溫婉淺笑。

「姑姑。」再出現在她面前的蘇靜瑩，髮髻高盤，衣著華美，但神色依稀是當初的不諳世事，一派純真。

她的一顆芳心墜落，卻礙著身份不能親近，但到底不甘心。她是縣令之女，比不得大家閨秀，舉止便也不若拘束。她時常拉著瓊箏到杏花林放風箏，采杏花瓣做糕點，刻意靠近這個突兀出現的男子。瓊箏似知她心意，雖不太情願，但也每次陪她出來。

白色粉末鋪在荷花盞盞底，火光一閃，有薄薄霧氣緩緩升起，她深深地吸了口，果然滿心愉悅。神色恍惚中，她看到她喜愛的男子在滿山粉紅中對她溫柔輕笑，滿臉的柔情蜜意，他喚她若兒若兒。

親親相近，滿心甜蜜。

「沒有你，瓊妃莫不就找不到他人了？」話一出口，才「哎呀」一聲，懊惱道，「瞧瞧姐姐這張嘴，盡在胡說，妹妹可千萬別介意。」說著，雲妃自顧轉了話題，瓊箏陪笑聊著。湮若微微抬起頭，近距離地看著瓊箏那張含笑的臉，滿心厭惡幾乎要關不住，遂又低下頭。

「她竟然仗著往日的恩寵，硬闖上澤殿，還不知死活地承認和雲妃聯手謀害秀女。不過姑姑，她從始至終沒提起你，只說自己因為信奉神佛，戒誑語，不能辜負皇上信任。姑姑，靜瑩覺著她是真心當你姐妹，一心維護你——」

「那也是娘娘懂得利用機會。」湮若冷哼，「奴婢倒是替雲妃可惜，任她千算萬算，以為牢牢控在手裡的棋子，卻反噬其主，冷宮下場，倒是比奴婢可憐得多。」

所有，都有條不紊地發生。

「難道不是嗎？」湮若逼近瓊箏，虛汗遍布的額頭皺著幾道鴻溝般的紋，「記得這些嗎？」紅艷如血的錦緞與蒼白如紙的手指赫然鮮明，瓊箏蹙眉。湮若緩緩撫過鴛鴦，眼神溫柔，「這大紅錦緞我綉了整整三年，每綉一針，我都會輕聲念一句。你猜，我念的是什麼？」

湮若的手撫過荷花盞邊緣，眼神仍是茫然：「因為從來睡不著，有了它，才能安穩，才能見到湳哥哥，我最愛的湳哥哥。」

湮若的臉色變了幾變，眸子風起雲湧，最後歸於平淡：「都是些陳舊的事了，還不想仍有人亂嚼舌根。不過小主若是信不過奴婢，奴婢自也會謹遵自己的本分。」

「如果我給你這機會，你能保證俘獲住帝王的心嗎？」

滿心疑惑，於是去覃府，瓊箏並不知道湮若遠遠地跟在身後。她聽到瓊箏問覃湳，覃湳的神情是不明所以，卻也因為瓊箏是主動來找他，於是滿心歡喜，以為瓊箏終於接受了他。他握她的手，瓊箏卻慌忙掙脫。她說，她愛的是只有一面之緣的皇上。

池裡的荷花盞左右搖晃地飄向遠方，微弱的光划不破夜的漆黑。

從頭到尾，最冤枉的是岫苑，雲妃為了讓蘇靜瑩和她同坐一條船，於是吩咐她想辦法讓岫苑無法再參選。她告訴了湮若，湮若便將計就計，吩咐人引岫苑去東側，點灑了五石散的燭火。岫苑意識不清，於是魔怔。最後，她吩咐人往岫苑的膳食里放五石散，再將她做成上弔的假象。

「可是姑姑與瓊妃娘娘不是情同姐妹嗎？」脫口而出后，蘇靜瑩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捂住了嘴，懊惱地蹙蹙眉。

「回娘娘，太醫說，小主恐是受了驚嚇。」

「若兒……」瓊箏嘆息，看向她的目光帶著憐憫，「去吧。」

「謹記姑姑教誨。」眾秀女微頷首齊聲道，湮若微笑，卻在這時，蘇靜瑩獨自抬頭對她柔柔一笑。她不禁皺眉，這樣水靈的人兒，腦袋裡竟是裝的草嗎？

「我……我叫蘇靜瑩，是才進宮的秀女。」因為羞窘，俏生的小臉多了抹嫣紅，越發顯得傾國傾城來。

「這是我們家鄉的杏花糕，靜瑩特地帶來給姑姑嘗嘗鮮。」

「河神有靈，保佑我湳哥哥早些歸來；河神有心，助我早日大仇得報。」

夜濃黑，無星月。

蘇靜瑩示意眾人退下，蹲在牢門前，輕輕笑道：「姑姑哪兒的話，沒有姑姑的幫忙，靜瑩何來今日？」

「沒關係啦！」我努力使語調變得歡快，「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啊。沒必要再認真哦。」

湮若驟然回神。

湮若的眼中劃過一絲讚賞，轉瞬即逝：「可是小hｔtps://ｗwｗ.ｈｅtubｏｏｋ•ｃｏm•ｃom主你也看到了岫菀小主的下場，並不是人人都能抓得住機會。」

那時的她，時常想問瓊箏，問她是否已忘記她辛苦從她手中搶去的覃湳，問她既然能那麼快就忘記覃湳，卻為何當初要運用權勢、死命地拆散她和覃湳？

「真不好意思，可有嚇著姑娘？」

她的手不禁一緊，下意識地接道：「怎麼了？」

她矮身：「瓊妃娘娘吉祥。」

她再吸食五石散只因為日益加劇的頭痛，時間稍久，那些過去，亂了始末，突兀地逼至眼前。於是對瓊箏日益怨恨，於是在每年覃湳忌日放荷燈許願。遇見蘇靜瑩那晚，是她一早就探聽好蘇靜瑩會出現在掖池畔的。

她是瓊箏的表妹，因著也是秀女身份，身份低微的父親便早早將她送入王府，明著說是學習禮儀，實際是希望她多與家世顯赫的瓊箏親近，好將來入宮多得她家照顧。

她喊她：「若兒。」

「是我對不起他。」瓊箏黯然低頭。

「三年來，我夜夜不能安然入睡，我總在想，為什麼你能安心過著榮華富貴，而湳哥哥就只能待在冰冷的地下？」她緩緩出聲，「瓊箏，你就不對他愧疚嗎？」

黃鶯出谷般的清脆嗓音，眾人莫不轉了視線，蘇靜瑩眼眸晶亮，月色下難掩姿色，湮若已看到皇帝眼眸滲出的驚喜。

她是鍾萃宮的管事姑姑，秀女們的所有均瞞不過她的眼，她早知蘇靜瑩是被雲妃收攏預備對付當下聖寵正濃的瓊妃的棋子。可她也知道，蘇靜瑩是不甘心屈居他人之下的女子，漁翁得利的事，她又怎會拒絕？於是對湮若說，一切聽從姑姑安排。

「啟稟皇上，此事靜瑩知其一二。」

池面忽起波瀾，荷花盞搖搖欲墜，燭火倏地熄滅。眼眸陡睜，她滿額虛汗地抓緊蘇靜瑩的手：「帶我去冷宮。」

青石巷，蝶舞弄。

凌亂的枯枝暗影里露出一抹月白，她眯了眯眼，有些好奇，這個時辰，誰敢如此大胆在瓊妃娘娘的寢殿外亂竄？

指尖一痛，她清醒回神，鴛鴦上有點點血跡，觸目驚心。她不禁皺眉，剛才覃湳看著她的眼神似乎帶著厭惡，可為什麼是厭惡呢？

「妹妹這裏真是好熱鬧呀。」雲妃儀態萬千地嬌笑著走進來，湮若矮身行禮，瓊箏笑笑：「雲姐姐，今兒個怎麼有好興緻到妹妹這裏來？」

她將種種想得通透，卻失了她最有把握的兩點。一為湮若，一為皇帝。她以為皇帝是真心愛她，卻不知，無情最是帝王家。

有人輕敲了一下門，她回過神，喚道：「進來。」

湮若點燃床頭的荷花盞，有薄薄霧氣圍繞著透亮的燭火。桌上粉紅清甜的杏花糕發出淡淡的香氣，驀然讓她記憶恍惚。

她的記憶，原來是一片猙獰的混亂。

天微破曉，鍾萃宮的秀女們便已梳洗好，站在庭院等著教習嬤嬤。

「姐姐說的是。」瓊箏做足了低姿態，但云妃顯然仍不滿足，優雅地端了茶碗，輕輕扣著杯蓋，「說話呀，湮若姑姑，這鍾萃宮的事可都是你管著的呢。」

湮若的思緒有輕微的抽離。

瓊箏的淚也跟著流：「若兒，別再執迷不悟，別再想著覃湳，你不能再毀了自己。」

雲妃尖刻地說道：「宮裡的人皆知湮若與妹妹你情同姐妹，保不准她就為了妹妹做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況且這秀女出了事，關係皇家臉面，可不是你一個小小的妃嬪能應付的。」

坐在軟榻上的女子更是珠玉滿身，妝容華貴，眼角荷瓣媚意叢生。

滿眼的血紅，覃湳緩緩倒下，瓊箏半抱著他，殷殷血色染紅她的衣。自始至終，覃湳都沒看她一眼，他看著瓊箏，眼神溫柔，他說，別怕。

她幾乎快溺斃在他的溫柔里，對進宮之事越發逃避，她求著瓊箏，希望她幫忙。

「我不是。」她猛地抬頭，臉憋得通紅。湮若笑：「小主的聲音再大些，可就能實現多日之願了。」

「小主深更半夜不就寢，來這瓊樓殿是為何？」

「啊——」

瓊箏「嗯」了一聲：「若兒坐吧，在我這兒，你不需要守那些無謂的禮儀。」

「靖湮若，你還在發瘋嗎？」瓊箏驀地厲聲，她抓過她手裡的錦緞，狠命地撕扯，「你——」湮若撲上前，瓊箏紅了眼，也不避，只顧撕扯著。她的手攀上瓊箏的脖子時，瓊箏的淚，忽如雨下，「若兒，你還要殺我一次嗎？」

在進宮前夕，看管鬆懈，她終於覷得機會，跑到覃湳的住處時，卻看到他的屍身和瓊箏滿身的血跡。她木然不知所措，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奇怪的是，瓊箏的眼淚卻如斷線的珠子，噼里啪啦，濕了她的發。

「岫菀小主怎樣了？」

她緩緩點頭。

「月上中天，娘娘早已安歇，小主不知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嗎？」

正午陽光晃花眼眸時，房門忽地被人急急推開，小李子跌跌撞www.hetubook.com.com撞地跑進來：「姑姑，姑姑，不好了，岫苑小主魔怔了！」

那些並不遙遠的過去，那些被瓊箏忘卻的過去，那些她不甘心的過去。

湮若想回她一抹定然的笑，卻發覺自己怎麼也笑不出來，蘇靜瑩那堅定如山的目光多麼像三年前的瓊箏。

「可是想到曾經令你難過，我就覺得非常自責和難過。」柏千尋緊緊地抱住我，好像怕我變成一陣風飄走，「為什麼我們總是在不斷地錯開呢？為什麼每次都要等到最後，我才會想起我們的過往，卻只能藉助那些斷調殘音來抒發內心的感慨和憂傷……」

原本就破敗的地方更是只剩一地焦痕，侍從們將兩具燒焦的屍體抬到庭院外，白布覆蓋。太醫驗明是前鍾萃宮管事姑姑湮若和廢妃瓊箏，並奏明瓊箏已懷有三月身孕。

「妹妹這麼著急支開她做什麼？」雲妃冷冷道，「莫不是要她去毀滅什麼？」

於是對瓊箏說，她和覃湳是真心相愛，求瓊箏成全。

蘇靜瑩喜不自勝，卻在片刻暗淡了眼眸：「不瞞姑姑，靜瑩出生低微，只怕空有美貌。何況，何況，瓊妃娘娘如此得聖寵，我們這些人怕是入不了皇上的眼。」

杏花三月，春意鬧枝頭。

「對不起……」他極痛惜地伸手攬我入懷，在我耳邊低喃，「我怎麼可以忘記你呢？怎麼可以？」

瞬間明了，過去那些曾惹她懷疑的點滴細節，原來並不是自己的多心，原來誰都受蠱于那溫和男子的如水微笑。

我想到那個泛黃的曲譜《十闕》，這麼說，我和他之前一共經歷了十世的悲歡離合……

難道覃湳是這樣薄倖花心的男子？

星光閃，瓊樓殿，月半灣。

「若兒，你……你還以為是我害死他的嗎？」

掖池畔，空氣里有淡淡的脂粉香氣，湮若皺了皺眉，腳步卻也沒停留。一年一次的儀式，誰也不能打斷。

任時空過千年，她對他思念沒有變。

她喚他湳哥哥，他喚她若兒。

他，似乎已經完全忘記我。

怔怔間，聽到柏千尋悠遠的嘆息，飄散在空氣中：「時間從指縫中溜走了一千多年，而我，已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在絲帛上刻下悲傷戀歌……」

「姑姑替自己可惜可不更好，那些無謂旁人怎勞姑姑費心？」

「姑姑，還是先派人通知內務府吧。」

我靜靜閉上眼，在他熟悉的聲音催眠中，踏上第九世的尋找前世之旅……

「姑姑多禮。」

綉一雙鴛鴦錦緞。

那個青衣男子喜歡的，從來都是瓊箏。

蘇靜瑩來的時候，湮若仍對著荷花盞發愣，蘇靜瑩笑聲清脆：「姑姑知道瓊妃現下怎樣了嗎？」

一聲突兀的尖叫自身後傳來，她猛地轉頭，合十的雙手趕緊撤下端在腰間：「誰在那裡？」

星光閃，瓊樓殿，月半灣。

湮若從沒想過向來強勢的瓊箏也會單薄如一個影子，往昔點滴過心頭，頓生惆悵。

夜夜如此，現實與夢境，她便逐漸模糊了界限。

「奴婢不敢。」

「那她叫得整個鍾萃宮都人心惶惶是怎麼回事？」

瓊箏心生哀戚，轉首，視線觸及她身後的荷花盞時驀地一顫，忙不迭地掀翻它，薄薄一層白色粉末落在地上。眼淚頓住，瓊箏的手狠狠顫抖，反身，「啪——」的一聲，在湮若的臉上落下紅紅的五指印。

「你還沒忘記他？」瓊箏的神色是詫異擔憂的，眼角荷瓣落滿陰影，卻更顯神秘嬌美。湮若眼一眯，當年瓊箏便是因著轉身回眸剎那，眼角傷疤勾勒的荷瓣映滿陽光，而讓皇帝一見傾心。

瓊箏詫異，覃湳對她的情意，明明那樣清楚，為什麼湮若還會這樣哀戚地求她？

粉色荷花六瓣，空白的芯上是支殘燭，清寂的月光下，那團微弱的火，卻顯得溫暖。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捧起荷花盞，將它放入池水中。

「靜瑩求姑姑成全。」

三年前的瓊箏，艷冠群芳，眉梢眼角皆是得意，她是唯一一個未經侍寢便被封妃的秀女，一時風頭無兩，寵冠后廷，滿身驕傲。

最後瓊箏輕輕抱住她，滿心疼惜，喊她若兒若兒。

湮若臉色一白，慌忙低頭，皇帝冷聲道：「說！」

「奴婢——」

三年前，也是這鍾萃宮，她和瓊箏也這樣規矩地站在教習嬤嬤前，甩帕行禮，謙和恭謹地學習各種宮廷禮儀。而彼時，她投向瓊箏的眼神已是怨恨。

皇帝親昵地摟住她的腰：「是她自己沒福分。」說著湊近她的耳邊調笑道，「朕可是等著愛妃的孩兒多時。」

三年前的瓊箏對她說：「湮若，我知你必是不甘心，但事實已然如此，我們姐妹便只能這樣牽手走下去。不離不棄。」

身後的人亦矮身，齊聲道：「瓊妃娘娘吉祥。」

很多天，很多天。

恍如隔世。

「姑姑說我……」

她揮揮手：「小李子，通知內務府，靜瑩小主，煩勞你和梅溪去瓊樓殿通知皇上和瓊妃娘娘。」

從此恩寵滿滿，瓊箏臉上的笑於是從未間斷。

「娘娘多heｔｕｂoｏｋ.coｍ.ｃom慮了，奴婢自始至終都待在房內刺繡。」

蘇靜瑩應聲，走開幾步，身後又傳來湮若微弱的聲音：「鴛鴦錦。」

黃昏傍，殘陽血。

冷宮火，紅半天。

進宮前夜，老爺帶她到內廳，沉默許久，然後嚴肅地對她說：「湮若，你要記得，你現在能完好地待在王府而非大牢，全因箏兒求情。所以進宮后，你一定要全心幫助箏兒爭寵。你要做箏兒最貼心的宮女，你要記住你們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揮舞著雙手，長長的指甲劃破瓊箏眼角。最後她被許多人拉開，反鎖在房內。她砸壞了所有東西，失控地驚聲尖叫，不吃不喝，很快就形銷骨立。她再見到陽光時，精神已稍稍恢復，但對過往的一切，記憶凌亂。

湮若的眸光太過凌厲，瓊箏下意識地摸了摸眼角，唇角盪起溫柔的弧線，語氣驟然堅定：「若兒，我一定能救你出去。」

她扶起她，眼眸含笑：「既是如此，小主可願幫奴婢一個忙，讓奴婢看到小主的誠意？」

湮若轉過身，蘇靜瑩怯怯地站在門邊，面色蒼白。

庭院里，秀女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見了她，都慌忙圍過來，只除了蘇靜瑩，她安靜地站在樹下，表情是茫然迷惑的。湮若忙囑咐秀女們各自回屋歇息，不可隨意走動。

暗處人影一閃，火光明滅中，湮若慢慢斂了神色，蘇靜瑩輕聲問：「姑姑還缺什麼東西，靜瑩叫人送來。」

事隔三年，湮若再一次見到聖上，雖然此刻他橫眉豎目，卻仍不失俊美貴氣。眾秀女早迎了出來，臉色蒼白地跪在一處。蘇靜瑩卻一張小臉通紅，嬌艷若玫瑰。

醒來后，我定定望著柏千尋，這樣低語。

她問瓊箏：「我們什麼時候進宮？」

「雲妃娘娘恕罪，事情的始末奴婢已告知瓊妃主子了。」她皺眉，語氣並不恭順，雲妃冷哼一聲：「怎麼？她是你的主子，我雲妃難不成就不是你這賤婢的主子了嗎？」

冰冷的淚珠滑落眼角，湮若的臉色越來越白，像很多年前一樣，眼神毫無焦距，喃喃地問，「為什麼？為什麼？」

明明一切都進行得順當，她和瓊箏自見面起就分外投緣，姐姐妹妹的叫得十分親熱，卻不想進宮前夕，她們在滿山杏花林里遇見覃湳。

「難道你已不記得覃湳就是被它害死的嗎？」

「不知？」眼見皇帝濃眉擰緊，瓊箏仗著隆寵，慌忙笑道，「湮若，你去岫苑房內看看還有什麼可疑。」

「靜瑩，靜瑩今日瞧見姑姑吩咐小李子帶岫菀去上澤殿。」

歇斯底里地面對瓊箏時，也許是愧疚，瓊箏只是沉默。她越發怨恨，猙獰地撲過去，瓊箏的眼角於是留下一個無法磨滅的傷痕。她被許多人拉開，反鎖在房內。

「什麼？」

於是她出事，瓊箏必然全力救她。但到底是有疑慮，派人跟著蘇靜瑩到大牢，聽到蘇靜瑩與她的對話后，於是義無反顧。

牢里潮濕，點燃的荷花盞火苗微弱，卻依舊有單薄的霧氣散出。紅艷錦緞上拉著的五彩綉線依然完整，她的手撫過逐漸成形的鴛鴦，眼裡的溫柔笑意幾乎要藏不住。直到聽到瓊箏輕聲喚她，整個人才驀地回過神，怨恨在眼裡一閃，抬頭，已是平淡無波。

地上鋪著猩紅的地毯，交織著蝴蝶的暗紋。

「今日為小主們教習禮儀的是尚儀殿的夙綠嬤嬤，請小主們細心學習。」早等在一旁的夙綠笑著上前一步，湮若退到一邊。

「覃湳」二字倏地喚回心神，她「啊」的一聲尖叫，推開瓊箏，瓊箏沒有防備，她力道又大，瓊箏便重重地跌倒在地。

蘇靜瑩咬緊唇，琉璃般的眼睛升起裊繞的霧氣，湮若走近她，用帕子小心地擦了擦她指端的血：「可真沉不住氣，日後在這宮裡可如何生活下去？」

滿殿纖塵，寂寞蒼涼。

當年她告訴瓊箏她只能做宮女的緣由時，瓊箏內疚，握著她的手，滿眼堅定，說：「事實已然如此，我們姐妹便只能這樣牽手走下去。不離不棄。」

「怎麼回事？」

冷宮靜，多蕭條。

大仇得報，湳哥哥，你是否能安心轉世？

何時再見？

蘇靜瑩嘆息：「真可惜那未出世的皇嗣。」

天牢禁，陰冷絕。

他走來撥開了她的視線，也撥動了她的心弦。

三年的時光不長，卻也不短，湮若從來不曾忘卻水天相接的斜陽下，那個利落地朝她走來的青色身影，撥開了她的視線，也撥動了她的心弦。

她只知道自己要做他的石刻的紅顏。

他的懷抱，彷彿有種神奇的力量，讓我的心在瞬間得到安慰，不再忍心對他有任何的責怪。

「哦？」這從何說起？

湮若冷笑：「現在說對不起有什麼用？你能把他的命還給他嗎？」

「若兒……」瓊箏欲言又止，一雙美目定定地看著她。湮若被瞧得不自然，儀態卻依舊端正，微低首，視線鎖牢腳下方寸。

湮若皺眉：「奴婢身子不舒服，請娘娘允許奴婢先行告退。」

湮若恭敬地磕頭：「皇上明鑒，奴婢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