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紅:吻與笑

然而正是這幅陌生的皮囊,攜帶了她所喜愛的一顆心臟,因此她仍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看著他的雙眼——雙眼之中的眼神正在向她透露出一條秘密的林蔭道,她似乎能這樣走下去,慢慢穿過他的瞳孔,窺視到他內心精巧的結構……她情不自禁地對著他笑起來。
抓馬餐廳。他們看到餐廳門口亮起的微弱燈光招牌。
「這棵槐樹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奶奶家後院的一棵槐樹,」她對著槐樹的方向往前走了兩步,「小夥伴曾對我說,槐樹的樹榦是空的,裏面住著仙女一家人,和我們一樣,她們有精緻的小茶杯,在我們生火做飯時,她們也做飯。雲,就是仙女家的炊煙。」天邊正好有一朵雲,傾力配合著她生命中的這一刻,讓她指著它,對他說出這句話。
她乘著方舟,在茫茫海面上,等著Alchemist上線——無意識地——在Alchemist上線之前,她會胡亂瀏覽一些網頁,或是寫寫日記、看個電影、聽聽音樂,而Alchemist上線之後,她才意識到,她之所以在深夜上網,就是為了等他上線。
「哈哈。好呀。」他的話音剛落,她腦中立即聯想到——在某一世,他們是兩匹馬,在一望無垠的碧綠草原上,在朗朗白雲下,悠閑地一邊吃草,一邊散步的生活場面……以至於接下來他們吃飯的整個過程,她也總以為是兩匹馬在草原上吃草……

而就在同一瞬間,世界上會有多少女人,正在拿著口紅,在雙唇上塗抹?隨著一次次的塗抹,她們的雙唇在她們的雙手下越來越豐饒,像一點一點長大起來的初夏楊梅,一點一點越來越紅,就像尤梨此刻即將滴出的血……
他雙手忽然捧起她的臉,然後極其快速在她唇上一吻。速度如此之快以至於她懷疑這隻是自己的錯覺,但唇上的感觸明明是真實的,全身剎那間流過的電流仍在激起著一朵一朵的小小電火花……
為了剛剛塗好的紅唇,抑或為了慶祝即將流出的血。
原來是這樣。抓馬。戲劇。並沒有什麼關於餐廳老闆的往事——哪裡會有什麼往事,不過都是曾經的即興的表演、再也不會走入的時間岔路罷了。
車門開了。
不知不覺到了他住的小區樓下,他指著上面一個暖黃窗口給她看:「我就住在那裡面。」
「我該回去了。」她像是周遊了一圈童話國度,忽然回到現實世界。
前生和來世,都已經遠離到模糊了……
離開前,她回望他們剛剛坐過的空座位,兩把空座椅敞開著懷抱,像是剛剛分離就又在等待他們回去一樣。
「唱首歌給我聽吧——」他似乎洞察了她內心的一切,又似乎他也不願再多講一句話,生怕破壞了這靜美的時刻。
她深深閉上雙眼,試圖集中所有腦電波,發射到全宇宙去探索這個問題的奧秘。而她腦中的海馬體們,卻千軍萬馬般朝著她奔騰撲來。
「跟我一起回去吧。」他把下巴抵在她的頭髮上,低沉地說,邊說邊將她拖往車廂門口處。
他們相視一笑。
「抱歉,我堵車了……」他神情慌亂地解釋著,一邊擦了擦額頭——儘管似乎並沒有汗珠。
而在她們笑著的嘴唇之上——嘴唇之上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吻。
這樣想了一會兒他和矮人們的日常生活,竟覺得時間似乎已經過去好久好久了……她望向四面八方——他仍沒有出現——於是時間在她腦海里又過去更久了,她甚至感到此前發生的一切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她有些害羞地將頭低下了半厘米,而晚風恰好吹來,髮絲一縷縷蒙在臉上,像某種她喜歡的面紗。就是這一刻,她內心的某個自己像是忽然被激活過來——
街上是八月的氣候和作為道具而存在的人群、建築,他拉著她的手腕,奔跑著——後來回想起來,這一幕,在她腦海中被拉得很長很長,長過了他們被西斜的太陽拉長的長長的身影,長過了她有生以來做過的m.hetubook.com•com所有夢,長得就像她幻想過多次的理想中的一生。
「我就想聽你唱——你現在此刻最想唱的。」他看著她笑的樣子,感到自己比她還開心。
她心潮澎湃地握著手機,一股為愛不顧一切的勇氣從她每個細胞中升騰而起。她想到,如果今晚她就此回去,也許餘生都不會原諒自己——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喪失掉愛的勇氣?為什麼不能純粹遵循自己的內心?
「沿著這束光,會有一艘飛船,飛船會一直飛到土星上,然後會有一個女孩,從飛船里走下來,在土星上種滿水仙花,等著她在帕瑪星球上認識的戀人——小熊先生來找她……」他也看著她正在看著的太陽光,延伸著她的思維,胡亂編著童話故事……他似乎有一種將所有事物都瞬間童話化的天賦,如有神助。
她內心突然掀起一陣慌亂的驚喜,然而,尚存的一絲理智與習慣性的矜持,仍然促使她本能地說道:「……不了,前面就是地鐵,我坐地鐵回去了。我們明天還可以再見呀,甚至,以後如果願意,天天都可以再見……」而她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整個人已經完全淹沒在巨大的甜蜜之中,奄奄一息……
然後,她轉過頭,在他的身邊,隨著他往外走。
「餓不餓?去吃飯吧——」他又一次拉起她的手腕,只是這次並沒有跑起來,而是慢慢散著步,漫無目的地走著,彷彿徜徉在茫茫草原,而路過的一個個人、一條條馬路就像一棵棵草……她只是跟隨他走著,並不知道——也無須知道自己身處何地,要去往何處……
而其實,她腦中的海馬體們記得這一切。雖然,她在這一秒鐘裏面,連自己的海馬體們也全都忘了。
不知不覺,走到了地鐵口。
「那好吧……我送你上車……」
這時地鐵已經開過了三站地。車門打開,她毅然就此下車,視死如歸地去往對面,向著他的方向,跳上車,一點一點地向他靠近。
就像她,此刻站在這裏——有什麼即將發生,離她不遠——而,究竟是什麼支撐她站在這裏,而不是那裡?為什麼發生在此時,而不是在別時?
這時已經差不多是深夜一點鐘了,宿舍的舍友們早都睡著了,只有尤梨獨自醒著——她喜歡清醒。她從不讓自己醉——無論是喝醉、沉醉,還是陶醉。
她感到自己正慢慢變成了疼的附屬物,隨著疼的感覺越來越重,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得飄了起來,飄過自己曾仰望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雲朵們,飄過所有人的頭頂,俯瞰著自己曾在這個星球上的生活軌跡——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她因而變得更加輕了,輕易地飄過了地球大氣層,仍然越飄越遠……好像就要這樣一點一點地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掉。而依稀之中,她似乎又本能地知道,也正因為這疼,才更能肯定自己是在活著。
剩她一個人站在月亮下,獃獃望著那扇窗口,想象著他在裏面的生活——也許那個窗口是一個童話國度,裏面住著矮人王國,而他是矮人王國唯一的巨人,為了歡迎他回家,矮人們每天晚上都會問螢火蟲借一次光……
她也不知道,這些細小到幾乎不存在的、依附在某根腦神經上的想象,究竟從哪裡來。夕陽的光打在她頭頂的髮絲上,也許,這所有一切的感受,都來自這束神秘的光。
手機忽然振動了一下。
她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在等他的時候讀書就可以被他稱為「寶」,亦不喜歡「寶」這個字,但她想到在他心中,「寶」可能意味著一種特別的肯定,於是又一次開心起來,抑制不住地傻笑。
這一縷意識毫不經意地從她心間掃過。
在這片黑暗中,有一小塊光,隨著一隻手按壓了一個按鈕后,漸漸亮起來。
「我常常一個人到這裏來,」他看著天邊的晚霞——那種似乎有隱形火花默燃的眼神令她聯想到了此前他常常一個人來這裏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夕陽的情景……「今天和你一起來,真是太好了。」他轉過頭,眼底洋溢著溫柔的笑意,眼神清澈地看著她。
「你說,他們為什麼起名『抓馬』?」他仍在思索「抓馬」這兩個字,整個人都因為這深入的思考而發出淡淡的光。
她的歌聲也打開了她全身的每個毛孔——每個毛孔都是一座小小火山,和心底那座大火山一起,向外噴發著炙熱的岩漿……她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能量,讓她相信——也許正是因為她的這種熱為太陽輸送了熱量,太陽才能每天按時升起、按時落下的……拇指小人也從她的血管滑梯中走出來,到她和他中間,坐下來,晃蕩著小腿聽她唱歌,像是他們的孩子。
一陣清涼的夜風吹過來,像從遙遠的三亞南海掀過來的一層海浪,緩緩將他們,以及他們眼前、身後的一切沖刷……
「一會兒我一定要問問服務員,這家餐廳為什麼叫抓馬餐廳,感覺一定有什麼特別原因。」他想了想,忽然甜蜜一笑,補充道,「以後我們再註冊什麼ID,我就叫大抓馬,你叫小抓馬,怎麼樣?」她看到他似乎正為自己突然冒出來的這一想法感到很良好,饒有趣味地望著她。
在她的遠方,種子正疼痛地鑽出土壤,成為痛苦的幼苗;牡蠣正疼痛地哭泣,哭出痛苦的珍珠……這是一個因為有疼的存在而得以生機勃勃的世界。
而剩下的自己,剛剛離開他的吻的自己,錯愕地站在他面前,彷彿初生的嬰兒一般手足無措,又像一罐人形蜂蜜,充滿在混沌的甜蜜感之中。
「嗯。」
在一棟大樓的背後,他停了下來。
他剛剛說了這句話嗎?她已經聽不太清楚了——也不重要了——話語和聽覺在他們之間已經進化成了無形的電波感應,即使他什麼也不說,她也什麼都知道……
「我喜歡你……」
渴望。生命的渴望。那些已逝去的23年人生的所有的、唯一的意義,難道不是可以凝聚成對下一秒的渴望?
她整個人的重量都傾斜在被他握著的那個手上了。而她的腦中,是一片混亂的空白,只隱約聞到夏末之夜混合著微涼植物香氣和冷清煙火味兒的奇異氣息,它們供養著她的心跳。
他們離開了抓馬餐廳。
她一秒一秒地明白著馬上見到他后即將發生的一切,而她已經抱著必死之心,將一切置之度外。北斗星也不能更改她的方向,最好的心臟手術醫生也無法改變她的決心。
她因此和這裏建立了某種依戀,就像是分出一小部分的自己留在了這裏。
在一個僻靜的院落前,他停住了,推開門,帶她進去。
「剛剛等我的那一兩個小時,你都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呢?」他看著前路,緩緩問道。
她順著他的食指,在他的話語之中緩緩看過去,等他說完的時候,她感到她似乎已經真的和他瞬移到了另一個童話世界。
他們一時間沒想好要去哪裡,只好在星光下漫無目的地走著。
而海馬體對這種疼的感知記憶,正從這一秒鐘的起點開始,像拉絲一樣將這一秒鐘越拉越長,直至這一秒鐘成為一種高空鋼絲一樣的存在——尤梨就像走鋼絲一樣踮起腳尖,伸開手臂,緊閉雙眼,小心翼翼地隨著越來越長的鋼絲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走……而她腦中的海馬體們,卻開始一點一滴地向後回放她的記憶……
一陣晚風吹過來,吹在她身上,像是她穿的一件透明風衣,野草們開始醞釀明早的露水了。她衣袂飄飄地唱起歌來,並邀請他和她一起,到歌聲中去——他們離開了此前的童話世界,去往另一個用歌聲搭建起來的神奇國度。歌聲從她喉嚨中發射出來,牽引她牽起他的手,踩著音符一起跳躍到空中飛翔,穿越過一朵一朵雲,最後來到一朵形狀像大樹一樣的雲上面,坐在樹枝上晃蕩著小腿,然後依然唱著歌……
抬頭望去,雖然是在鬧市,但仍可見幾粒星星,微弱閃爍——她因hetubook.com.com此有了一種受到全宇宙擁戴的錯覺。
「沒關係,能見到你就好……」她映著臉上的笑說——這笑,從她見到他的那一瞬間起,就像忽然被激活了生命一樣,一直寄生在她臉上,而此刻似乎就要從她臉上奪面而出,成為獨立的生命體。
這種感覺源於何時呢?幾乎沒有一個明顯的時間點。
即使他上線后,他們也並不聊天。但只要看到他的頭像亮起,她就會開心起來——她知道他就在電腦的另一端,這感覺就像他終於從茫茫人海中走了出來,來到了她身邊。
她們,和尤梨一樣,通常會選擇擠出一個笑來慶祝——即使尤梨的大腦在這一秒鐘,根本來不及反應過來通知臉部肌肉要笑出來,然而在她的身體之中——雖然說不清具體是在哪處,但可以肯定一定在某處,也是蘊含著這種笑的。
地鐵門打開,她一眼看到人群中正在等待的他——他的等待讓她感到自己全身發出光來,與周身的陌生人群隔離開來,彷彿她和他們處於不同的時空……她飛快衝向他,一頭撲進他的懷抱,緊緊環抱住他,久久不願鬆開。
她整個人已完全充滿在了這個疼之中——以至於她完全喪失了對疼的感知,不再感覺到「疼」——這種疼,已經讓全世界所有的事物都變成了以疼為基本單位的存在。
他忽然想到什麼:「你在這裏等我一下……」說完,他大步流星,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她若無其事地抬起頭,重新看著眼前的矮牆、野草、槐樹、瓦房。在這幾樣簡單的事物中,她不由自主地立刻想象到——也許從此,他和她會越過這道矮牆,在野草叢間走出一條路,住在瓦房裡,然後在槐樹的庇佑下過完一生一世……
她依靠著一根網線,和他在一起。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全世界,除了她,再也沒有人知道,甚至,她自己也是後來才慢慢知道的。
她伏在他手臂上,微弱地微笑。
4個小時前,一個男人,曾出現在她面前——他的體內,順便攜帶著她喜歡的那顆心。
雖然她剛剛說了一句話,然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自從從他的瞳孔窺探到他的內心之後,她內心的火山忽然難以自抑地噴發,熱情從她的面部噴薄而出……洶湧地蕩漾在她和他之間的空氣中,炙烤著他的臉……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等了他兩個小時,只是這樣傻傻笑著,看著他,似乎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
終於……戀愛了?她並沒有這樣一個明確的意識念頭。而她根本來不及回望這一刻之前——那些渴望戀愛的年年月月,更沒有一個合適的角度讓她可以站在上面眺望——這之後將會發生些什麼……她似乎是和他跌入了平行時間里的某個黑洞。就像她極愛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一句詩:未來,早已離去;而過去,永不會發生。我們只有這個,永恆的夜晚。
她敏銳地捕捉到了。
她感到她立即遁入了一個絕對黑暗的空間,這個空間中,只有自己的肉身,正在這些密密麻麻、無以計數的針尖上,胡亂跳著某種舞……
「不……無論如何,我今天都是要回家的……」雖然她用了很堅決的措辭,內心卻不停地質疑著自己——為什麼不可以?是什麼時候,你喪失了遵循自己內心的勇氣?……
一片熒光從一塊電腦屏幕上幽靜地發射過來,照亮尤梨19歲的臉。
她全身所有的神經末梢,似乎都變成了一個個針尖,在這一瞬間,一齊刺向她。
「讀這本書——」說著,她從隨身的包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人性的枷鎖》。
太陽徹底落下去了,黑夜在黃昏中逐漸加重自己的成分,一直到他們眼前的矮牆、野草、瓦房、槐樹都再也看不見,而來自繁華大樓的光,則讓所有的童話色彩都褪去,將他們拉回現實世界。
「感覺很特別,可能餐廳老闆有一段特別的往事吧。」她雙手托腮,眼睛眨呀眨地看著他。
她既沒有力氣推開他,和-圖-書也本能地知道不可以,只是喃喃地說著:「不行……我今天還是要回家的……」
她的皮囊只是本能地微微頷著首,胡亂地擠出一個笑。
在尤梨浩瀚的海馬體中,存儲著關於一小塊黑暗空間的記憶。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取自英文『drama』的音譯罷了,和旁邊的劇場是一體的。」服務員笑著說,「還是第一次有顧客對這個名字這麼感興趣的呢。」
這種勇氣是毫無緣由的嗎?這種勇氣源自哪裡?求生的本能?如果她按照自己理智的命令,親手於此處殺死今天這個夜晚,讓今晚在此處告終,那存在於今晚之中的自己,怎麼可能不抱著哪怕一絲生的渴望去呼救?
他接過書,隨意翻看著,自顧自說道:「真好!我今天好像撿到一塊寶……」笑意也一點點從他臉上漾開。
神秘女郎。這四個字就像一顆種子,播種在了她的心田……電視里的那個神秘女郎,從此深藏於她的身心深處,隨著她的發育、長大而逐漸壯大,但仍然隱形到似乎並不存在……而事隔這麼多年——在此刻,這顆種子忽然萌芽。原來,神秘女郎一直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
一朵朵的電火花瞬生瞬死地在她皮膚下閃閃滅滅,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也隨著這輛地鐵呼嘯而逝了。
所有的事物都親吻了她,而她仍然處於那個疼之中。
藉著恍若隔世的月光,她獃獃望向月亮——是滿月,凝目細看,還能看到上面昏黃的微微起伏的山巒線條。她想到第一個登上月球的人,那個人在月球上踏出的第一步——此前,他到底走過哪些路——分別都有多少條縱橫交錯而又繁複無常的路聯結起來,才最終引領他來到月球,致使他在月球上踏出了第一步?
雖然在他出現之前的一兩個小時里,她在一次次望向窗外的等待中胡亂設想了多種他的外貌,然而沒有一種和此刻她面前的這種相吻合。
她心底此前的那些火山,以及火山噴發的岩漿,忽然全部都融化成了蜂蜜,而他皮膚的溫度閃電般快速穿過蜂蜜,傳遞著他心中源源不斷的愛的信號,完完全全從四面八方緊緊包圍了她,令她依稀感到,他懷抱外面的人群,以及整個世界,從此都不再與她有關了……
他們在他們剛剛共同建築好的嶄新世界中,走進抓馬餐廳,找兩張靠窗的座位,坐下。點了一些食物。
他們肩並肩在人山人海中走入地鐵——這裏,就是今天的終點了。
而她仍沉浸在乍見他的歡愉中,根本來不及反應,只是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腕,跟著他的步調,衝出咖啡館,衝到世界上去,隨他拉著自己去往哪裡——就這樣一直跑下去也很好,跑出國境線也沒關係,跑到地球另一面更好……
還好,他沒有再堅持,而這時,恰好一輛開往她回家方向的地鐵開了過來,混亂中,她來不及,也無法再說什麼,快速跳上了列車。
然而正是這幅陌生的皮囊,攜帶了她所喜愛的一顆心臟,因此她仍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看著他的雙眼——雙眼之中的眼神正在向她透露出一條秘密的林蔭道,她似乎能這樣走下去,慢慢穿過他的瞳孔,窺視到他內心精巧的結構……她情不自禁地對著他笑起來。
「這裏——是我的秘密王國,」他得意地說,指給她看,「看,這矮牆,牆上的野草,野草旁邊那棵歪歪扭扭的大槐樹,大槐樹下半倒塌的瓦房……而瓦房背後這座金碧輝煌的大廈,是不是讓我們面前矮牆上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只會在童話世界存在的另一個地方……」
然後,她隔著車窗,看著他一點一點漸漸遠離,此前發生的一切就開始在心底一點一點沉澱下來、確定下來——太像一場夢了,而直到此時,與他分開,她才能慢慢接受這些已經發生的事實。
車門關閉了。
在這一刻,他們倆腦袋中的「抓馬」成為全世界的中心,在他們腦袋中,重新構建著整個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www.hetubook•com.com他抓起她的手,用微汗的手心緊緊將她整個手掌握住,朗朗地笑道:「走,我們回家。」
「這家餐廳的名字真有意思,就在這家吃吧。」
「來,我們離開這裏,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似乎是敏銳地接收到了她周身散發的熱與喜,忽然起身,在桌子上扔下一些錢,拉著她就往外跑。
疼。
笑,成為拇指大小的小人,從她唇角走下來,翻越過她的面部肌肉,沿著她的耳廓線條散著步,好奇地翻看她的耳朵,發現——好燙;從她的耳道走入她的腦神經之樹——哦,多巴胺之花千樹萬樹地盛開……拇指小人像觀賞春天一樣觀賞著她繁花似錦的腦丘,在她的熱血下曬著暖,然後沿著她的血管滑梯,到她身體各處遊玩,在她的身體中發現著千山萬水……
她常常感覺到渴。
「好呀,你來點歌吧。我什麼都會唱——」她笑眯眯地轉過身,微微仰頭看他。
打開,是他的簡訊:「今晚所有的星星都落在了你頭上。」
玉米性|欲飽滿,站在玉米地里。花朵們打開它們的器官,吐露土地的禁忌。
地鐵一班一班地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一次又一次,彷彿時間在一年一年地過去,而她正一層一層地告別從前的自己,一點一點地看著自己在一個吻之後,成為全新的自己。
每每此時,她都感覺,似乎窗外的夜變成了茫茫大海,宿舍的這一塊小小空間,變成了諾亞方舟一樣的存在,只有她和她的電腦在方舟中,在海面上漂流著……
就在這1秒鐘之中,尤梨全身所有——約共60萬億的細胞們,全部只剩下這一種感覺。
上帝通過疼,賜予了她這一秒鐘,又似乎通過這疼,偷走了她這一秒鐘——她在這一秒鐘之中,已經完全忘記了此刻自己雙腿間的男人,以及這之前她自以為深愛的男人的心,以及他身下的正處於開放狀態的自己的身體,身體之上那無時無刻不在默默審視著自己的她的靈魂……
而她幾乎就要完全在他的童話世界里融化掉,狹隘地將故事里的女孩代入成了自己,而那個戀人小熊先生,則代入成了他……她也延伸著他的思維,看電影般在腦中構建著一幅幅情景……而她並不知道,此刻在她全身的皮膚下,那些機械工作的細胞們,已經在她這種代入的過程中都默默地認知了——他,就是她的戀人。
相反方向的兩輛地鐵交錯而過。他們正是相反的方向。
「等下一輛吧。」他忽然毫無預兆將她一把抱住,在擁擠的人群中心。
她聽著他講甜膩的童話,在他牛奶般的語音中,她漸漸感到眼前的矮牆變成了巧克力曲奇餅乾牆,草地變成了晶瑩剔透的果凍草……她被這種溫柔奇迹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傻傻笑著,看著他。
「跟我回去吧……」他仍在沉沉低語——之所以重複這麼多遍,可能是因為他以為這句話就像一種咒語,或許心誠則靈,念叨的次數多了,她就會忽然同意。
在她大約五六歲時,一個夏日將盡的午後,從冗長的午睡中醒來的小尤梨,從自己的卧室縹緲地走出來,到客廳,恰好遇到電視里在播放一部老電影,小小的她看到一個騎著機車的美麗女人在電視里正用自己線條優美的左腿點地,將機車停穩,然後衝著她,嫵媚一笑——彎起來的嘴唇真是好看,因為嘴唇之上的雙眼和半個鼻子,都籠罩在網格面紗之中……就在她小小的心靈瞬間被這種美麗所震顫之時,女人迅速回過頭,騎著機車揚長而去,在女人離開后的空地上,片名逐漸放大出來:神秘女郎。
結賬的時候,他還是問起了:「請問,餐廳取名抓馬,是有什麼特別原因嗎?」
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視線停留在「抓馬」兩個字上,在各自的腦袋裡構思著關於抓馬的一切。
他站在她面前,笑看著她,過了十幾秒鐘,終於說道:「跟我一起回我住的地方吧。」
他看著她內心狂喜但又極力抗拒的反應,感到很有趣,但也只能說道:「那我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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