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衣:發育與自殺

她對著這幾行字反覆看了十幾遍,才終於漸漸明白這些字句在說些什麼……原來,在她自以為獨自走過寂寞人間之時,有一雙目光一直在背後默默關注著她……而這被人關注、被人接近的喜悅剎那間將她送往喜馬拉雅山巔,她在這極高的巔峰之上,忽然獲得了全新的視角,以此來重新看待這一段生活——哦,在她獨自默默飲下冰水,以為人群存在的唯一意義就只是為了營造她的孤單感,感到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之時,竟有個識翠人兒在人群中注視著她、獨自默默等著她……這突如其來的關注證明了她過去的生活並不全是空白的虛無,這突如其來的關注如此沒用地充實了她過去的生活,她想因此感動一下,然而也並未因此感動——感動是恥辱的——因為造就這感動的人,不是 Alchemist 。
短短的宿舍通往圖書館的小路,帶她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舊的世界——從此,再也不會復返。
她只是沉迷於他的這行話語所散發出的無限可能之中,這些無限可能在電腦熒光籠罩之下,彷彿為她營造出了另一個宇宙。
她雙手交叉,將日記本緊緊抱在胸前,想象了一會兒從遠處看到的自己站在一棵正在下落花雨的樹下的昏黃畫面,然後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17。」她暢酣淋漓地在紙上寫下這個數字,感到心底分裂出的那個自己和Alchemist已經在風雪中踏上了紅毯,飄舞的雪花就是她的婚紗,四面的風聲就是她的禮樂……沿著他們身後的所到之處,迅速開出一朵朵有著17瓣花瓣的花,然後整個世界都圍繞著這一串花而重新排列,萬事萬物因而有了全新的秩序……
現在,這座花園已經竣工——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進入這座花園尋求庇護,不受外界任何影響。
她對著這張照片反反覆復看了十幾分鐘,才終於看到照片上的敘述——果然,照片中的女孩,正是Alchemist的戀人。
她緩緩從睡眠的深淵中浮上來——這神奇的浮力來自哪裡?推動她血液流動的動力又來自哪裡?……她層層穿越過這些累積了19年的終極疑問,依稀中,憑著自己作為生物的本能,一點點迎向陽光,一點點醒過來。
她打開日記本,放在床用小桌上,開始像往常一樣寫日記、寫詩——每天寫一首詩,寫一點日記已成為她證明自己活著的唯一方式,更是她逃避內心深深恐懼的方式——我到底在恐懼什麼?每次寫日記時候,她都禁不住深深問自己——
她對月光感激地回以微笑,然後,一步步地返回自己的被窩。她不知道,她正一步一步,踩滅著對那個人的記憶。被窩以一貫熱情的擁抱一把將她抱住,她在心中默默感激著自己的棉被,並下意識地抱緊了一下棉被,想著內心那座盛大的花園,想著丟下一顆種子,然後種子從漆黑的土壤里一點點吸收養分,努力鑽出地面,來到世界上,再慢慢發芽,在別人看不到的根部一點點充盈自己,好讓自己在世界上一點點長更高,看更遠,發更多芽,為最後的開花做準備……她在開花之前的想象中一點點淡入睡眠之中,睡眠之外,在遙遠的熱帶,正上演著她睡前的幕幕設想……地球正緩慢地轉動著,將她送往即將到來的太陽下。
而此刻,隨著他一貫上線時間的逐漸臨近,她越來越有一種大雪將至的預感,隨著這種預感,她感到她白天里在同學和舍友等其他所有人面前收起的內心世界正在一點一點地打開。
她在某個網路社區,看到一篇童話——是一個篇幅很短也很簡單的故事,講一個女孩在土星上種植向日葵,然後在向日葵盛開的花間等待戀人歸來,兩人短暫重逢,共度片刻歡愉,然後戀人再離去,去別的星球尋找種子,找到後會返回土星,和花間的她短暫重逢,共度片刻歡愉,將新的種子帶給她,然後離去,去別的星球尋找種子,而她則留在土星,將種子種成花叢,在盛開的花間等待戀人歸來……
她起身洗漱,回憶著夢境中的一幕一幕,歷歷在目。而為什麼,至今仍然會夢見那個人……如果,可以將那個人的所有記憶從腦中拿掉……她一邊瑣碎地想著這些微小的事情,一邊清潔完了所有牙齒——34顆。每次刷牙,她都會習慣性地數一遍。好像這樣,就能確定她依然是她,世界依然是世界,一切都沒有變一樣。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她把長發又剪成了短髮,體重莫名減了5公斤,11月之後是12月,12號之後是13號,中秋過了,冬至過了,聖誕過了,元旦過了,新年過了,元宵過了,立春過了——又一個春天了——他們曾在去年的春天裡聊天氣,聊她被風帶走的絲巾,聊各自讀過的書……而僅僅就一年的時間,在命運之輪的巨大轉動下,她逐漸成了一個普通的上班族,而他在她曾經生活過的城市,和別人戀起了愛,他們周圍的世界日新月異:國家領袖換人了,新的社交軟體出現了,周圍的人創業了,出國了,結婚了,分手了……而她仍然沒再點開他的頭像,也沒和別的人再戀愛——那麼多的美麗節日都獨自埋頭度過了,那麼多的美麗思念都只能在心底沉落成灰……還怎麼能再去戀愛呢?戀愛逐漸成了一種科幻幻想……她看著街上的女孩,因為有了男友的陪伴而渾身散發著強烈的生命力,而自己,仍然只能腳踩平底鞋,內穿白色胸衣地默默度過一個又一個沒有戀愛發生的日子——一天一天喂大著自己的修女人格……也許就這樣,過完一生吧——也許,就連去往Alchemist和女友所在地址的幻想,也永遠只能是幻想,永不會發生……
但她仍然隨著他走了進去。
哦……在她奔波于陌生城市,為了生存辛勞,為了能早點走在找他的路上之時——
他撐著傘出現在她面前,她清清楚楚看到那些沿著傘骨垂落的雨滴,一滴滴似斷非斷,如同小時候迷戀過的某種項鏈……而他在她的凝望中,一言不發,只是一把摟過她的肩,而他身體的溫暖霎時從她的肩部發射向她的全身……冷雨中,她多麼眷戀這一點的溫暖,而這眷戀讓她感到疲累,於是順勢靠在他肩膀上,有那麼幾秒鐘,竟也感到溫暖安全可以安睡。而他似乎心有默契地一直一言不發,只是撐著傘摟著她在茫茫大雨中走著……她並未問要去哪裡,他便只是沉默地帶她前行。
然後她會在這扇窗口的對面住下來——將自己的一切裝進另一個窗口,等著對面的他發現,同時也透過自己的窗口,日日凝望著他。
她不由自主地打開電腦,看著他的頭像,像看著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一樣。她想到,在茫茫的未來,必然會有那麼一天,她將出現在他面前——她想,那大概會是在一個春日將盡的街頭,他向東而她向西,相向而過——她懷抱著這麼些時間以來對他累積的所有心事——而他對此一無所知,毫無察覺,在他們錯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她將若無其事地窺探他的側臉,期望他能會意到她潛藏的動機,然而他對此仍然渾然不覺。
她開心起來——有那麼一分鐘,她開心得不知所措,整個人都處於一種虛無的欣喜之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她曾深深厭惡過世界上所有的鍾錶。這種厭惡起初源於她的17歲,當時,她和那個人在麥田裡擁抱——通過擁抱彼此來擁抱整個青春,整個世界,然而,有一次她在不經意間卻發現,他在擁抱她的時候,在她躲在他懷裡認真傾聽他的心跳的時候,他卻在她身後偷看自己右手手腕上的手錶——她用他的心跳來計量這個世界,而他卻連擁抱都要計量時間嗎?如果連擁抱的時候都要分出一部分心來計量時間……然而,面對他,她卻無法讓自己對他真正恨起來,於是她只好去恨全世界的手錶——繼而是恨時間——所有那些關於時間的普世真理,她無一例外地統統都選擇不相信,並一度企圖用自身來證明那些關於時間的普世真理是錯誤的,荒謬的。她反覆訓練自己輕視時間,嚴格苛求自己忽略時間,直到她掩耳盜鈴地感到自己的小世界真的不再有時間這個概念,自己的人生中不再有這個詞語……然而此時,在她想要努力安慰他的一顆心中,那些忽略過的時間,全部都一齊重新回來了,幾乎要在這一瞬間將她完全淹沒,她清楚地感到,她的那些過去,徹底死掉了,並被掩埋掉了。
果然,問卷交上去的三天後,她收到班主任的消息,下周一晚上七點半,心理醫生將對她進行心理輔導和治療。她感到既興奮又開心,興奮的是終於可以揭開心理醫生那神秘的面紗,在現實生活中接觸到真正的心理學了;開心的是,如果可以,她想請求心理醫生對她進行催眠,以忘掉一段不堪的記憶……
她本能地對著這一行字笑起來,彷彿他正邀請她到他的宿舍,一同觀望著金魚的死亡……然後,他們會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一起將金魚埋葬于湖水之中,靜靜看著金魚被湖水凍結進冰層深處,用他們長長的目光為它舉行一個微小的葬禮,然後,他們就算是一同經歷過生死大事的朋友了,這強有力地夯實了他們的情感關係基礎……這些細小得幾乎不存在的意識電光石火間在她的大腦皮層下流動著,細小得猶如血液在血管末梢激蕩起的細小波浪,令她幾乎無法察覺。

午夜的街頭空無一人,只有路燈們低頭回味著自己的燈光,而居民大樓黑洞洞如山,霓虹燈晃眼如水,計程車行經之處,只有夜風蕭瑟地穿行,更加顯得整座城市宛若空城——這正是她喜歡的。她看著這個城市一公里一公里地從車窗外一晃而過,一種解脫的狂喜在她心底蔓延開來……雖然是讓她度過了幾年美好青春的城市,她卻對這個城市並無半點好感。此刻,隨著一點點的離開,她感到自己的心就像一根羽毛,輕輕地飄了起來。她凝視著窗外的景色,對目之所及的路燈、長椅,以及彷彿要伸到天空之外和外星人打招呼的樹梢,以及一切的一切,行著漫長的注目禮,以此與它們一一告別。
然而這樣的美麗景色之下,她卻面臨著嚴峻的生存問題,有史以來第一次面向社會……和所有的畢業生一樣,她百轉千回地終於租到了房子,就像在茫茫大海胡亂撒網一樣投了大量簡歷,然後一無所知只懂點頭如小雞地去面試,褪去所有光環地求職……這些兵荒馬亂的年月,這樣面臨生存問題的現狀,她只是咬著嘴唇,終日一襲黑衣,無愛無恨地默默度過……
是那個陌生男子。他像他說過的那樣又來找她了。而也許是因為她被困於大雨之中而他恰好出現,讓她有種被王子拯救的公主之感,也許只是因為這雨散發的雨氣太撩人情愫,她此刻聽到他的聲音,只感覺到他的聲音從她的耳洞中,流遍了她的全身,所到之處如同溪水澆開了春花,令她全身的細胞們有了莫名的戀愛感——雖然她非常不想承認這一點。
這不是那種輕易被她等待掉、浪費掉的10分鐘——當她意識到10分鐘之後自己即將進入自己的另一個心臟之時,她快速整理了一下此刻自己現有內心所有的困惑……如同岳飛的「八千里路雲和月」,她感到自己簡直是「10分鐘路雲和月」——她19年來的心路歷程,在此有了一個小結。
然而電梯就像一隻她小時候最懼怕的某種怪獸一樣來了,她帶著那個修女般的自己,忐忑而又輕佻地隨他進入電梯。忐忑的她在逐漸向那個修女的她靠攏,然後合二為一——當心臟忐忑到無處安放,也許只能寄託于上帝的修女。而她的輕佻則在她身體中分裂出另一個她——一個輕佻到縱情尋歡的盪|婦,那個從小做過高跟鞋之夢,偶遇過神秘女郎電影,發現過身體里隱藏著一片情慾海的自己……
她深深閉上了雙眼。
於是她起身,不由自主聞了聞這穿過黑夜的黎明的味道——這種凜冽清新的香氣正因為夾雜著剛剛的悸動、幻想、期望而變得溫柔可親……她本能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回味著——直到多年後,在她感到疼的那一秒鐘之中,她身體深處的感官也依然記得這種感覺……這一點點的感覺記憶也是支撐起那個疼的一小部分。
直到圖書管理員過來敲敲她的桌子,她才回過神來,明白已到了關門時間。
尤梨:
在她上一秒還以為他去往她念大學的城市是為了她,他在資料頁留下地址是為了她,而他們終有一天能夠遇見之時——
房間的門開了——這完全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就像9歲時候的暑假,她去往鄉下的堂姐家度假,和堂姐一起,成為兩名看瓜少女。黃昏的瓜棚,位於一望無際的西瓜田中央,她和14歲正在發育的堂姐躺在瓜棚床上百無聊賴地看著蜻蜓在夕陽里飛來飛去,而西瓜們也在瓜田裡看著她們倆,並慢慢成熟著。堂姐提議去捕蜻蜓,她欣然應允。兩個少女光著腳和小腿在鋪滿絆根草的田埂上追逐著蜻蜓,想要徒手抓住蜻蜓的翅膀,似乎這樣,蜻蜓就能帶著她們一起飛起來,飛向即將落下而無限神秘的夕陽中去——她堅信那裡一定有一個更好玩的奇妙世界——每一次的撲空,都更加讓她確認了這一事實。最後撲累了的她只好雙手支地,無力地半躺在草地上,眼巴巴地仰望著那個自己確信存在,距離自己只有一手之遙卻又遙不可及的世界……而堂姐正間諜般悄悄靠近幾隻停在南瓜藤上的蜻蜓,但緊接著,堂姐的注意力被其他的事物吸引了:她發現,有的南瓜花的花心是凸出來的,而有的則是花苞形狀凹進去的……堂姐被這個更有趣的現象深深迷住了,一時間忘記了蜻蜓,摘了一凹一凸兩朵花,喊她過來共同見證這個神奇的發現,而她本能地將兩朵花的花瓣四合,花心的一凹一凸正好完美融合……而就在這瞬間,一股奇異的情愫從她心底緩緩升起,她想起自己曾做過的那個關於在海上漂浮的夢——此刻的奇異情愫,似乎正來自那個夢中……兩個少女被自己從兩朵花中發現的自然奧秘感動得哈哈大笑,笑累了,順勢躺在被炎陽曬了半個夏天的草叢裡休息,熱氣不斷從草葉里徐徐升上來,冒著草氣,溫柔地縈繞著她們全身的皮膚。緋紅色的雲在天邊慢悠悠地飄蕩著,像是地球的靈魂。混著青草味的熱氣幽靈一樣從她們的身體中穿過——飄到世界上去,它的存在也許早於人類,後來它們會飄到人間,去尋找一具可以居住的肉體,但大多數時候,它們沒能找到,於是整日無聊遊盪,無聊地看著春夏秋冬,無聊地看著人類慢慢進化,無聊地看著地球毀滅、人類消失,而它也只是飄到宇宙中,飄到玫瑰星雲上,無聊地看著行星轉動——直到全宇宙都消失了,它依然存在於黑暗空間中,和無盡的黑暗融為一體……一直到有蜻蜓輕輕停在她雙腿間的粉唇兒上,她才發現那團熱氣幽靈,沿著自己的肋骨,永遠地住進了自己的身體中……她相信她後來所有的熱愛,都來自這團冒著草味兒的熱氣幽靈。堂姐對著停在她粉唇兒上的蜻蜓發獃,想去捕捉但又擔心萬一沒捕到反而嚇走了蜻蜓,於是只是這麼凝視著,彷彿一直這樣看下去,也算捕捉到了。一直到夕陽消失了,黑夜一點點升上來,蜻蜓也在稀薄的黑暗中,飛到更黑的黑暗中去了,兩個少女才光著腳和小腿,踩著絆根草慢慢走回家去……快到堂姐家的時候,她無意回頭,只見鄉間小路兩旁的楊樹大而茂盛,遠遠看去,就像一座通往遠方的門,她想,那隻從她粉唇兒上飛走的蜻蜓,以及消失的夕陽,夕陽里那個神秘而又奇妙只有蜻蜓能帶她飛去的世界,可能都躲在了那個門后……
在她生活發生著巨大轉變,心底的花園無暇照顧青黃不接之時——
然後他們會離開彼此的唇——再次證明剛剛的吻是真實發生的。接著他們會在吻的殘留里深深看著對方的雙眼,交換著彼此身體里因為吻而帶來的巨大反應——他從她瞳孔深處看到10000米高的潮汐被月亮牽引而起,然後再破碎成一小朵一小朵的浪花,瞬間盛開,漸次寂滅;她從他眼底裏面看到10000座火山一齊爆發,噴出躥天火焰,熊熊燃燒的漫天大火讓他的目光都帶著灼熱的錯覺……然後他們的身心會對此深刻地感知:是的,這就是我的戀人……
然而電梯的門開了,像是某件事終於確定了發生,她的忐忑於是消失了,而忐忑之上的修女人格,像是開始休眠,又像是已作出某個重大決定,淡定得彷彿不存在了……然而她不確定……與此同時,那個輕佻的她放肆起來,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大胆熱情所蠱惑,挽著他的手臂,走向一個陌生的房間。
直到小女孩到了頭髮變白、第一顆牙齒脫落的年紀,她忽然想到,哦,天啊——他的年紀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超過了一般人的壽命限度。她費了些時日找他,才得知,他早已去世了……
這樣想著,她又走在了幾小時前曾帶她進入新世界的通往博物館的小路上——只不過這次是返程。而她所踏出的每一步,彷彿都是正在離她必須成為的那個女孩更近的一步。這條路之於她,竟是有著如此神奇的意義,一來一去之間,她的世界,世界中的她,皆已脫胎換骨。
而這一天終於到來。一切都如她所想的那樣發生了:時間是深夜,她扔掉了所有的行李,只整理出一摞日記和一摞詩集——這便是她這幾年大學時光的全部生活。她浮起一個滿意而虛弱的笑,再一次沉入到內心那座花園之中。曾經多麼希望,此刻的目的地,是Alchemist的地址。然而,她終於足夠完美到讓他對她一見鍾情了嗎?
書之外,陽光變幻著角度為她照亮書頁,改變著陰與影的交錯變幻。直到陽光累了,月光和燈光替換了它,重新照亮了書頁,重新創造了陰與影,她仍然飄蕩在字裡行間遨遊……哦,太陽追趕著她,月亮追趕著她,怎麼辦啊——作為人類的她,原本就是時間的化身。
果然,在他鬍子變白、第一顆牙齒開始脫落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7歲的小女孩,和他一樣喜歡聊天。於是他們不停地聊啊聊啊,從來沒有任何停頓或者沉默的間隙。以至於他們根本無法意識到時間的流動。
就這樣,她跟著他走了,手機里還存著舍友們讓她帶午餐的簡訊。也許在她跟在他後面走的那一刻,她就默許了他可以帶她去往天涯海角任何地方,然而這種默許也許正是因為她料定他並不會帶她去天涯海角。他只是帶她來到一家小而精緻的餐館,點了一些食物。
啊,由於這些文字元號在她腦中的誕生,她感到自己正無限接近著神,傳達著神的旨意,同時這幾句詩正帶走著她身體中承載了這幾句詩的細胞神經們,就像一次凈化、一次洗禮。她因此又一次完成了自我的革新,她又一次發現泡桐樹的葉子原來是綠色,又一次發現自己是活在地球上呼吸著……她快速穿過夜色中的一切,回到宿舍,將這幾句詩記在每時每刻都隨身攜帶的「詩集」日記本上,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舍友們的喧鬧,一切遙遠得彷彿來自另一種世界。
但是地球畢竟是圓的,如果沒有比他更喜歡聊天的人,那麼至少應該有一個和他一樣喜歡聊天的人。並且總會遇見。
你好,請不要驚訝,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誰,然而對我來說,認識你,已經很久了。我猜你今天仍然會來圖書館讀這本書,然而這可能性仍然只有50%,如果你來了,我在第三排靠窗位置等你。有一隻蘋果作為標記——在所有水果中,只有蘋果最像你,雖然你的名字是尤梨。
他拽住她,但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她回頭,看到他的臉——那深深深深失落的臉,如同她深夜對月痛哭的心……她的心頭騰地升騰起巨大的同情,而就在這時,他的左眼眼眶,一顆艱難的淚珠終於滾滾而下……她的心品嘗著這滴淚——是虛假嗎?為什麼只有一隻眼睛流淚?而且只流一滴淚?這符合人體基本物理規律嗎?還是也有一些感動?一些同情?一些……發|情?她不知道了,她只感到自己的身體走近他身邊,伸出自己的雙手,緊緊抱住了他。就像她變成了他的一個扯線木偶。
「只是因為我喜歡17這個數字。」她淡淡地寫道。然而她整個人其實已全部進入內心的花園了,剩下坐在他身邊的,不過是一副虛設的空皮囊。而他顯然沒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或者即使看出,也無可奈何,於是他只好抱緊所有希望,在紙上寫下:
這個絲毫不知道自己擁有著全世界最美麗眼睛的女人對著她微微一笑:「你是尤梨同學吧?我叫白秋,你可以稱呼我白老師,或秋老師。我們也就隨便聊聊,當作普通的聊天就好,你千萬不要緊張。就把我當作你的一個老朋友最好。」的確,她的笑容的確親切到瞬間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讓人有老朋友之感。
圓珠筆的筆尖是一顆小小的圓珠。圓珠在她嘴唇上滾動著,滾過去的地方,是一道藍色的唇線。而這條藍線蘊藏著巨大的魔力,凡它所到之處,皆令她的身體深處輕輕、悄悄湧出一些扎人的、甜蜜的、猶如開水滾開水花一般的情愫。直到後來,她才知道,人類通常將這種美妙到繁複的情愫歸結為「性|欲」。
他們走出餐館,正午的陽光照射得一切事物都顯得虛幻極了,她在眨眼間悄悄閉上眼,心想,就當一切都是一場夢吧,就像她5歲時候,在一個清早做過的一個夢——那是個下著陣雨的早上,忽來忽去的雨在窗前似乎把整個世界都粉碎了,斷斷續續的雨聲令小小的她睡了又醒,其間,她夢見自己起床,看到床下有一雙黑色高跟鞋——一雙天生為她準備的、只屬於她的高跟鞋,她的心剎那充滿驚喜,迫不及待穿上——哦,後腳跟的部分還空出一些,然而在她走起路的時候,卻量身定製一般地合腳——她感到自己弓起的腳支撐著她行走在天地間,哦,她此刻之所以行走,就是為了體驗穿高跟鞋弓起腳向全世界撒嬌的美麗感覺,而在她弓起的腳之上,她整個身體快速發育——她感到自己長成了媽媽一樣的身姿,並從自己臀部的圓潤弧度里感到一種渴望的滿足……這滿足感足以讓她成為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啊,到世界上走一遭的感覺真好呀!最後,小小的她回到自己的床邊,脫下鞋子,返回床上,躺了下來——然後,她醒了過來,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翻身看看床下——是否真的有一雙黑色高跟鞋,然而——沒有。空空如也。可是剛剛夢裡的一和-圖-書切感觸是那麼真實,她清楚記得高跟鞋的模樣,而那種穿高跟鞋的滿足感依然在她小小的心裏膨脹著——正是這膨脹的滿足感,滋養著她一點點長大起來……一直到此刻,她和他從餐館走出來,她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平底鞋。嗯。徹底成為女人之後才可以穿高跟鞋,這之前,只能穿平底鞋。就像內衣只能穿白色的一樣。這些奇怪規則是她和自己不成文的莫名契約,也許只有待在這些規則中,她才能夠忠於現在的自己。
她從牙齒根部的神經上慢慢徹底蘇醒過來——神奇的是,每次醒來之後,睡前的記憶全部都會立刻回來——假如沒有回來呢?
傍晚是她慣常的散步時間。她喜歡一步一步踩著夕陽餘暉,默默目送太陽沉下去的整個過程——就像目擊一場世界末日——每次太陽沉下去之後,她總有種再也不會升上來的錯覺。然後在接下來的入夜之時,她便可以理所當然地有種末日狂歡之感。她沒意識到太陽第二天依然會升起這一點其實證明了那種末日錯覺的確是錯誤的,她只感覺到這是給了她再次體驗末日狂歡的機會……她這種沉溺於自己的小世界不可自拔的品性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可能,就是什麼都不為。
黎明前的機場總有種與世隔絕的荒誕魔幻感,時間在這裡是混亂的,幾萬個人在這裏即將離別,有可能和某個人見了此生最後一面,而不自知。而幾萬個人在這裏即將面臨重逢……她既沒有告別誰,也沒有要和誰重逢——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是她自己。
「Amor fati.」他用法文原版重複著她的精神支柱,彷彿在確認世界即世界一般,彷彿在這種確認之中,將她一點點確認進他的心中。這些過於敏感的感覺令她又驚又喜,她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不想讓時鐘再往前走任何一秒——以為只要這樣,就能永遠住進這一刻鐘里,永遠留住這種感覺……她獃獃地凝視著屏幕上的對話框,良久,對話的靜止終於賦予了她時間也靜止了的錯覺,彷彿他和她就這樣從這個世界的這一刻鐘里坍塌到了另一個平行世界……
只能這樣。
「請進——」是個溫柔清冽的女聲,如同檸檬水一樣沁人心脾。
刷牙的時候,昨晚的雪花碎片又緩緩在腦海里飄蕩起來。她的心禁不住因此一動,連著牙刷正在牙齒上作業、滿口牙膏泡沫的臉也禁不住一笑。
「花不落,花就不美。」他的口吻像某種上帝。
她再次微微一笑——
後來,再和他聊天,她也總有一種大雪茫茫的幻象。
不知是在哪個世界的哪個角落,她又見到了那個人——像是又回到了17歲,她和那個人在堂哥家接吻,而就在這時,堂哥家忽然來了好多人,令她感到他們的接吻就像偷情……於是她和那個人一前一後走了,決定去別的地方繼續……路上她一直在想著,一定要告訴那個人:她曾多次夢見那個人和堂哥其實是同一個人。然而她卻一直沒有開口。
她只是含羞而又縱情地對著他笑,為自己能夠幫助他而感到一種無形的使命感——彷彿她天生就應該對他負某種責任一樣,而這種使命感令她對他心生隱蔽的愛意。
她於是從陽光一陣陣的明媚里感到一陣失落——然而她早已習慣了這種失落,以至於這種失落似乎早已升華成了自由。
那肯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吧,有個人特別喜歡聊天。聊天是件多麼溫暖美麗的事情啊,就像把水煮沸后水開出的滾燙水花。至於他有多麼喜歡聊天,也許時間可以做證——他活了很大年紀,還沒有遇到比他更喜歡聊天的人呢。
舍友們壞笑起來。她在她們的壞笑中更加好奇了。終於,袋子被撕開了,舍友從袋子中取出一個氣球一樣的硅膠製品,然後緩緩將其撐開……
她的心激烈一動,一種複雜的酸澀感在心底騰然而起——哦,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戀愛,全校的女孩都在接吻擁抱,只有她一直站在落花樹下,獨自孤寂……也不全是孤寂——她繼而想到自己的Alchemist——她的愛情必然是不同於這裏任何人的,甚至是高於她自己的靈魂的。就像她愛的茨維塔耶娃的詩句:「我賦予我的愛給你,它太高了。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
她喜歡這個反問。因為這樣,她就有了一次回答「17」的機會。而這個回答一旦脫口而出,即成為證明她和Alchemist之間所有完美的呈堂供詞。
她把頭安放在他的胸膛,感到在他的臉上,破涕為笑正在發生……然後,他牽起她的手,又一次走向電梯。
她想她的幻聽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初潮的時候?乳|房開始發育的時候?
她打開音樂——Nike Cave 低沉迷人的嗓音伴著一首Where the Wild Roses Grown就飄蕩開來,彷彿在這瞬間,整個宿舍大樓忽然長出了繁茂無際的野玫瑰藤蔓,藤蔓封鎖了窗戶、門,而她被困於藤蔓之中,渴望著戀人的救贖……然後Alchemist就會在她的渴望中降臨,騎著白馬,揮著寶劍,一把將她從藤蔓之中拉出,拉上馬,從此浪跡天涯……
她在候機室讀著小說,感到即將到來的命運在小說字裡行間里流竄著,而她無法捕捉。
他辦理完畢,返回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就往電梯方向走。她停住:「我不能去……我該回學校了。」
她一直在等自己足夠完美,直到,他終於愛上別人了……直到,她曾幻想過的某種可能,終於發生了——
這樣,我便沒有老去。
「彌賽亞?」她輕輕念了一遍這三個字,從「彌」的唇音,到「賽」的舌音,再到「亞」的后舌音,她的嘴唇對著世界逐漸張開,張大,彷彿全世界的萬事萬物都在傾聽,並會意。她的雙手也隨之在屏幕上確認人生的確有意義一般,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打出這三個字。這之後,他在她心中唯一的名字,就是彌賽亞了。她也終於不再懷疑他有可能是一個機器人,一幅畫,甚至一個吸塵器了,他是她的彌賽亞。
她滿足地睜開眼,然後關掉電腦,關掉自己的另一個宇宙,鑽進被窩——今天是星期六,可以盡情睡到中午再起床。
她的心莫名被這個看似簡單的故事打動了,感到心底死去過的什麼在字裡行間如同故事里的種子一樣萌芽了……電腦屏幕前的她眼前一亮,很快就用網路社交工具聯繫到這篇童話作者本人,商談約稿事宜。然而沒想到,他們一開始交談,便滔滔不絕無法停止——他們有太多的相似之處,簡直一拍即合天造地設,每次對方說完一句話,話中的某些點都能立刻引發另一方的強烈表達欲……就這樣,自從她聯繫上他的那刻起,一連串的奇迹在短時間內密集地發生在她的世界:她的孤僻不合群,在他眼中,不過是像睡美人困於玫瑰藤蔓封殺的古堡,等待王子拯救一樣罷了——她是被困於人間世俗,需要一個藐視世俗的人拯救……雖然她此前根本沒在乎過這些,但聽到他的這番見解,仍是忍不住在心底哭出來……她是一個狂熱的植物愛好者,自詡暗戀所有植物;而他對植物的熱愛研究,絲毫不亞於她,自稱植物學家……而當她說,她不小心又把洗面奶當成牙膏擠在牙刷上時,他則就著這句話,編了一個洗面奶成精的童話故事,讓她感到自己似乎生活在一個童話世界……漸漸地,她和他一起編起了各種童話故事,並通過這種編織,在心底建築了一座童話城堡……
她想了又想——想他出於什麼原因,沒再發消息過來——也許他像她一樣會花時間篩選最佳回復內容,也許他突然接了個電話或是在剝一個橘子騰不出雙手打字,也許他突然被外星人劫持了,也許他的雙手忽然變成了藤蔓植物……於是她逐漸覺得,他可能不是一個人——也許是一幅畫、一個吸塵器、一個智能程序什麼的……這反而愈發令她覺得好玩起來。
宮殿之外,舍友們陸續醒來,起床出門,去談戀愛,去瘋,去揮霍青春——窗外一片大好春光——然而,春光都是別人的——春光只打在她的棉被上,而她卻正躲在皮膚之下流動著的睡夢世界里。
她不喜歡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改變自己的行程。於是她若無其事轉身,放空目光,面無表情,再次走回圖書館,卻正好遇到追著她出來的徐舟。
她癱坐在床上,發現蚊帳被燒出一個大洞,從這個洞中,她窺探自己的床,就像照鏡子時從自己的瞳孔窺探自己的內心。她發現,原來她已經專註自我內心到幾乎不受外界任何影響的地步了。她一把扯下蚊帳,毫不猶豫地扔進垃圾桶,連同過去的自己一起——內心花園的柵欄業已建成,不再需要這些外在物質的幫助了。
快接近中午時分,她睡醒了——宿舍里空無一人。只有春日暖陽靜悄悄地照射著地板,更加顯得狹窄的宿舍空空蕩蕩。
13歲的她,一個人躺在自己悶熱的房間,無聊地玩弄著一面鏡子。
下樓,走到陽光下——她知道此後她無論去哪裡,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走向她的彌賽亞之路。於是她的步伐更堅定了,朝著教學樓邁去……
於是她在心底默默將這條路命名為「革命之路」。
她伸出抖抖索索的右手食指,輕點按鍵,點擊他的頭像,打開了對話框,然而她根本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是雙手托腮,對著對話框發獃……
而心理諮詢師只是用她那時空傳遞門一樣的雙眼,和藹可親地望著她,那神情彷彿在告訴她——你所有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都是合理而正常的,你所說的這一切我都很喜歡聽,你就這樣繼續說下去吧,我可以聽到地老天荒的……這眼神終於鼓勵她說出了自己真正的困惑:「我想刪除掉對某一個人的所有記憶。」她躲在自己的頭髮里,艱難地說道,而關於那個人的所有記憶似乎也一直藏匿在她的發間……「聽說心理學上有一種催眠術,可以在催眠之中完全刪除掉一個人的某一段記憶……」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我想嘗試,無論什麼樣的代價我都可以接受。」說完,她終於抬起頭,眼神堅定地望著她,充滿了期待……
也許如果她留在那個度過了整段大學時光的城市,或者至少在那個城市多留幾個月——哪怕只是兩個月,就真的有可能,在街上走著的時候,迎面而來的陌生人真的就是他——然後他們會從人群中認出對方,然後他們會相視一笑——這是他們獨有的暗號。當他們相視一笑,他們就會從彼此笑著的眼神中,認出對方的靈魂……而他為了這場相遇,也許也是經過精心策劃的——也許早在她計劃去往他的地址,住在他的對面之時,他也在做相同的計劃,只是他將自己的地址留在資料頁了,而她沒有這樣做——也許他的資料就是為了讓她一個人看到而留下的……可是可是,這些也許都是另一些平行時空里發生的事情了,一秒錯過,就永遠錯過……現在,她卻只能在一間監獄一樣的辦公室,獃獃盯著電腦屏幕,任同事們一個個從她身邊經過,下班走掉,然後整個空蕩蕩的辦公間只剩下她一個人——哦,她也是喜歡這種人群慢慢走完,慢慢只留她一個人的感覺的……然而此時,這喜歡的感覺卻飄得很遠很遠,彷彿並不是她的感覺,她只是沉溺在又喜又悲的設想中慢慢沉沒,如同深陷沼澤……雖然,這些設想的事情永不會再發生,但僅僅這樣想,已經覺得很幸福了……她的眼角忽然因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感溢出了幾滴眼淚……淚眼迷濛之中,她抬起頭,繼續翻看電腦屏幕上他的動態,這種一個人在一間屋子對著電腦亮起屏幕的狀態讓她恍然間像是重新回到了大學宿舍,然而,她對著這電腦屏幕發射過來的光,卻不能再和他說些什麼了……她只是默默看他發送給所有網友的消息——有時是一本書的讀後感,有時是分享一首歌,有時是他的生活……忽然,她看到一個女孩的照片——在看到照片的第一瞬間,她恍然有種靈魂出竅到從照片里看到自己的幻覺——照片上女孩留著和她一樣的髮型,笑靨的光影間襯托出美好的臉頰,唇角卻帶著一抹純真的邪氣……然而這並不是她。
安靜……的氣質?她感到字條里被表白的那個女孩,不太可能是她。轉而又想,也許他所謂的安靜的氣質,就是指那場在她渾身上下隨時可能會下起來的茫茫大雪——他沒看到雪,卻看到了雪的靜。
「不為什麼。沒有。我還有事,下次再聊。」在這裏終止是最好的。她想。寫完這句話,她毫無預兆地迅速起身,絕塵而去——她能感到空氣里的灰塵隨著自己的離開,快速埋葬了這十幾分鐘內發生的一切。
她推開圖書館的大門,感到所有的書都在書架上用書脊的書名對她行著肅穆的注目禮,她女王般享受著這種注視,穿過層層疊疊縱橫交錯的目光,來到熟悉的書架前,以完美的弧線抽出《萬有引力之虹》,然後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隨著一行一行的文字,緩緩沉入到書中的世界去了。
無法自救是常態,就像一個人無法拎著自己的頭髮就把自己提起來脫離地球表面一樣。但是,他卻是她這段漆黑生活里的唯一光亮。然而,這句話,她卻永遠無法對他說出來。她怕一旦說出來,說出的話就不再屬於她。因此他們談論文學,談論弗洛伊德的性|欲三論,談論天氣,談論雨水在不同季節散發出的不同氣味,甚至談論不同牌子洗衣粉香型的細微差異,談論距離他們45億6717萬年前的隱生代,但從不談愛。
四小時后,她決定和他回家。
……她從對自己命運的感慨中逐漸淡出夢境,醒了過來。窗外的太陽已經西斜,搖搖欲墜的餘暉發出的微弱光熱就像夢中尿液的溫度一樣,令人在乍暖還寒之中感到自身和世界之間有著無限的貌合神離……她坐在床上,坐在夕陽之光中,以發獃的方式讓自己的視線和光線無限融合,同時等待這種疏離感漸漸消退。
……
可是不管怎樣,有人能一直聊天不止,是件多麼溫暖美麗的事情啊。那一秒多鍾后,她又聽見了他的話。
他轉過身來,依然帶著一絲羞澀的笑,將手機還給她,並對她道謝。
啊,10000枝柳條一齊在她身體深處萌芽,新生的芽打開了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似乎她身體中從不曾存在的角落,在這個漫長的吻里,她似乎正在成為另一個人——一個相對這個陌生男子而存在的,和自己之前的任何設想、修鍊目標都不同的人,而這純屬意外,但正因為是意外,她更加覺得刺|激而好玩……
「如果有一天我自殺,我覺得最完美的死法是偷偷溜進某個待發射的衛星中,然後和衛星一起,衝出大氣層,來到茫茫宇宙中,化為一顆星星。」她也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在此時和他分享自己對死亡的想法,而這個想法很明顯透露了她不止一次設想過自殺——她在一次次對自殺的設想中,一層層更加接近了生命的本質。最初,她設想過土葬——大地將用自己永恆的生命力接納她的死亡並拯救她的靈魂。而且,她所熱愛的植物,都孕育于土,如果她安葬于土,靈魂歸於最愛的玫瑰,那麼玫瑰便會在四季之中承載著她的靈魂繼續活,當玫瑰對著世界盛開,她靈魂的雙眼也會隨之張開,重新看見這個世界……然而土葬后的屍體同時也會長出各種寄生蟲,形成一個腐屍生態系統——這是她最無法接受的。如果能突然從空氣中消失就好了——就像從來不曾活過,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於是她想到火葬——人體在火的幫助下,幫助火燃燒,然後和火一起,化為灰塵。歸於灰塵。這大概是最接近於消失的方式了。然而,她始終堅信,屍體也是有感覺的——至少是有感覺記憶的,那麼火在屍體上燒起來的時候,那種強烈的灼痛感,又讓人情何以堪。很多個夜晚,她躺在床上,試圖想象那種烈火在身體上灼燒起來的痛感,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痛,然而她最終發現,這種灼痛感不在她任何思維經驗的範疇之內,沒有任何感覺可以類比、推斷……而深夜躺在床上的感覺又令她有種躺在大海里的小船上漂流的錯覺。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就源於海,如果可以歸於大海,也算遵循了某種輪迴?她於是又設想到,某年某月某天,她一|絲|不|掛地來到海邊,然後躺在天地間僅有的一葉小船上,任月球的引力推動著潮水,推動著小船漂流,就這樣漂進大海深處……然後在一點點的漂流中,她還有足夠的時間來回憶她微不足道的一生,直到她那碳基的身體不再有這個星球上的食物和水的供養,她便從她的身體中徹底解放出來,然後她將永恆地漂流在海面上,成為海的一部分,而她那一直被自己嫌棄的肉體,也終於可以像扔垃圾一樣扔掉,被海洋分解掉,被海洋生物服食掉……但是所有這些方式,都無法契合自己渴望進化的最高心愿,只有消失於宇宙中,成為星星的一種,成為超越地球生物的存在,才是最能令她有歸屬之感的。
我在年輕的時候,愛著你。
Alchemist:「你在呢。」
一旦錯過了回復的最佳時間,句子就會在延遲的時間里一點點死掉,而後,就算再怎麼回復企圖拯救,那已經是另外一回事了。而句子一旦死掉,句子所承載的情感便會在心中凝結、化霧、消散……她不要任何一個句子有死掉的任何可能……
他為她夾菜,那麼自然而然——彷彿他們早就是情侶。這種神秘的美好氛圍纏繞在他們周身,有那麼一秒鐘,她恍然想到:哦,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她又走在這條散步路線上,遙想到——假如此刻有一人正在空中觀看地球,或許能看出她環地球散步的這一點路線……因為這個遙想,今天的散步路線,沿著散步路線的街燈、小店,以及整座城市都變得更加美麗起來……路過中午偶遇陌生男子的地點,她不由自主停下來,特意從四周勘察了一下——沒有任何痕迹證明中午的偶遇是真實發生過的。她對這個勘察結果很滿意,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跨了過去。
現在,她從書架上抽出《萬有引力之虹》——她試圖從這本書中粘好自己被分碎的靈魂。翻到上次讀到的地方,忽然,一張字條赫然出現在書中——這張字條出現在這裏讓她感到就像黑色出現在一條彩虹里一樣不合時宜。然而出於基本的好奇心,她還是打開了字條——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喜歡聽音樂嗎?我帶了CD機……」他說著,從背包里拿出CD機,放在桌子上。
這才隱約聽到,舍友們正在開一夜一度的卧談會。一個舍友向大家分享著今天的戀愛經歷,她只覺得無聊——但仍然是羡慕的。然而她已忍過了這麼多的寂寞,那麼她即將降臨的愛情必然是不同尋常的,超越所有物質之上的——她閉上眼睛,默默勾畫著 Alchemist 的面容——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臉、他的身軀都逐漸在腦海中清晰起來,生動起來——就這樣,她來到眼前的黑暗中,和他相會。
他們步伐輕快地踩著幾棟像是來自童話世界的建築的屋頂,又踩過幾株像是龍身一樣的樹榦,到了一個地方。在這裏,她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了檯燈公主:用雙手翻開心臟處的時候才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早已變成了塑料的,然後在翻開的心臟處放幾塊電池,她立刻亮出了五彩的光。相對應的,那個人變成了檯燈王子。她和那個人在這裏年復一年,過著有規律的上下班生活。然後忽然有一天,她想起好久沒見到那個人了,於是到處找起來,找了很久才看到那個人和一個女孩在廣場上下棋……哦,原來那個人早已移情別戀……趁那個人還沒看到她,她趕緊跑了——跑到了郊外,看著大自然,有點想自殺——於是越跑越快,彷彿在跑之中,她能用自殺重新吸引到那個人。而這時候出現了另一個女孩,她和另外一個女孩跑到了一個雪地的屋頂,她站在屋頂上看到隔壁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工廠,流水線地餵養著豬們,一些豬已經被屠宰,另一些在被人喂大。她於是即刻明白了她在這裏的生活——和這些豬一樣。
「我的故鄉在三條田,那個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我祖父母的骨灰就撒在那裡,將來我的骨灰也許也會撒在那裡。」她沿著他的話語,在她的想象中和他一起回到了他的三條田,向他的祖父母敬以緬懷之禮,並竭盡所能地打量著這方孕育出了這個世界上她最愛且唯一愛的人的土地,彷彿通過這打量的目光,就能穿越時空回到孕育他的最初,和那時的萬事萬物一起,參与著他的成長……就在這一瞬間,他們便擔當起了「青梅竹馬」四個字,她的心一熱,感到一種一廂情願的滿足。
「為什麼是17?這背後有什麼故事嗎?」他以為,只要他多問,她便會多答,然後他們便在這一問一答之間,付出了彼此的時間和精力,甚至如果足夠幸運,還能交換彼此的往事。他卻不知她早已對他喪失基本興趣。
「嗯。可是,目前為止,我連自己都還拯救不了……」
他,和別人,戀愛了。
如果特別想念一個遠方的人,我會
忽然,眼前的地上,多出了幾個有些熟悉的影子,她一抬頭,吃驚地看到宿舍全部的舍友,就站在她旁邊,略帶挑釁地看著陌生男子。之前只是給舍友發簡訊解釋說路上遇見一個需要幫助的男子,因此無法帶飯,卻沒想到舍友們擔心她,竟一起找來了……
她抱緊自己的雙腿靠在床頭,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性覺醒——大概在她13歲,那是一個炎夏,在一個靜謐的午後,知了在樹梢把所有的事物都叫得很遠很遠了,絆根草烤軟自己的身體發出神秘香氣。
「你知道煙花有幾瓣花瓣嗎?」她想到這個以前在自己幻想中曾問過 Alchemist 的問題,此刻卻忍不住也問問他——也許從他的答案中,能找到 Alchemist 的影子。
這是她長久以來慢慢發現的,能讓自己更好地融入到外部世界的唯一方式。
現在,他終於上線了。這算不算一個奇迹?
初夏的第一縷陽光跳到她的睫毛上,試圖喚醒她,而她仍然沉于睡眠之中,她的記憶正在這睡眠中,該流失的流失,該沉潛的沉潛,重新構建著她的過往,直到她一點點醒來,睜開雙眼,重新打量這個世界。
她和舍友們慢慢往校園走,一路上簡單和她們講了事情的詳細經過。舍友們一致認為那陌生男子是騙子,建議她不要再和他聯繫。然而她雖然也有懷疑,卻仍和舍和圖書友們據理力爭:他的眼神很真誠,笑容很親切。而且,就算他真的是騙子,她一定要拯救他。接下來,舍友們再說些什麼,她已經完全聽不到了,只是感到,走在舍友間,這種既融和卻又始終疏離的感覺,就像一個人始終在模仿另一個人,卻始終無法成為另一個人一樣,似是而非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沒著沒落、內心懸空之中,她又想起她唯一的去處——內心的那座花園,以及住在花園中的Alchemist,她的彌賽亞——他就像一個專屬於她的坐標,她的北斗七星,無論何時,當她迷失,只要想起他,就能快速地糾正自己的方向。她並未認為自己和陌生男子戀愛是對Alchemist的背叛,相反,她認為這種戀愛經歷是讓她修鍊自己更完美的,能和Alchemist比肩而立的途徑之一。
她差點被他這種不好意思逗笑了,然而她又立刻感覺到,真的對著他笑出來,也沒什麼意思。於是就這樣把笑忍回去了。她像握著一杯空氣一樣握著蘋果,回到了之前的座位上,翻開剛剛的書,繼續走回托馬斯·品欽的大腦中,探索著《萬有引力之虹》的世界。圖書館,連同圖書館所在的現實世界,又一次在她周身悉數消失殆盡。
距離約定時間只剩15分鐘了,她看著這扇和往常一樣緊閉的門——這種緊閉的方式就像在拚命隱藏什麼絕世機密……她想到在這扇門背後,那些眾多的諮詢者們,曾在這個狹小的空間留下他們的各種心理隱疾,就像他們的一個只裝載心理疾病的附屬心臟……而此刻她就站在這個心臟旁邊,僅一牆之隔——牆壁會記得那些諮詢者說過的所有話,患過的所有心理疾病,然而牆壁無法開口告訴她,她只看到從門上的窗戶中透露出一些燈光——而那傳說中的心理諮詢師,就在這些光之中,等待著她。她忍不住心狂跳起來——哦,那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在這個密封的空間里,會發生些什麼?一旦她像那些諮詢者一樣開口講述她的心理訴求,這間屋子也會成為她的第二心臟……她輕輕摸了摸牆壁,彷彿在一遍一遍地確認:是的,這就是你的心臟……5分鐘過完了,她於是又等待一個10分鐘快速過完,然後她就可以舉起右手,敲動另一個心臟之門。
臨近下班,她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以表示對一天工作結束的尊敬。然後,作為她在經濟基礎上走向他的第一天,她點開Alchemist社交賬號的主頁,一條條翻看著他的生活動態,如同穿越到電腦屏幕里和他一條條地談著戀愛——哦,他也終於畢業回國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去了她念大學的城市——這是她之前和他說過的……她的心狂跳起來——啊,也許,如同她在圖書館中暗戀著他一般,他也在那個白雪茫茫的城市暗戀著她……也許,覺得自己不完美的人,從來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也許,他愛上一個女孩的原因從來都不是因為她足夠完美……她把頭埋低了幾厘米,頭髮們立刻知心地圍住她的臉,就像她曾經在大學宿舍用的蚊帳一樣,為她創造了一個相對私人的空間,讓她可以更加盡情地思考回味……
只有一見鍾情才是真正的愛情。
不過幸好人都是會死的。在他掉落了第四顆牙齒后,他去世了。
甚至他睡著的時候,話語也會跟隨他的呼吸一起被帶出來,飄啊飄,穿過星星和屋頂,落在她的身邊;即使她睡著,她身體的毛孔也都能聽到,然後她的話也會跟隨呼吸被帶出來,沿著他的話的來路,返回他身邊。
「可是我,真的很想忘掉一段記憶。有什麼別的辦法嗎?」說完,她又慌忙補充道:「人們都說,時間會沖淡所有的記憶,直至消失。然而我不信……」她勇敢地抵擋住了來自眼眶後面的幾十萬眼淚大軍,假裝鎮定自若地說道。
每當她微微一笑的時候,Alchemist就在她身體細胞的笑林中緩緩降落——到心底。再然後,大雪會下起來,直至茫茫一片。
該怎麼辦?她雙手緊握著書,似乎那是她在世界上最後的救命稻草,而整個圖書館安靜得充滿了她心跳的巨大迴音,讓她感到自己其實是站立在自己的心臟中……她腦中的第一本能反應是放下書,然後埋頭匆匆逃離圖書館,然而,在她小跑到靠窗座位處的時候,一隻鮮亮的蘋果怔怔地出現在桌子上,明目張胆地等著她。她全身心都本能地往後一縮,卻在不經意的抬眼間,命中注定似的正巧碰上一雙明銳的目光,正灼灼地直面迎向她慌亂而微弱的目光。
一早是藝術鑒賞課,她最喜愛的課之一。這節課教授要講的是經典影片《肖申克的救贖》,首先在教室內播放了全影片。台下的她全神貫注地緊盯著每一幀畫面,靈魂從她的瞳孔,沿著她凝望的視線,完全去往影片中的世界了。直到影片結束,她仍感到自己靈魂的一部分永久地留在了這部電影之中。而她生命中僅有的這天上午,也終於結束了。
「我們才剛剛認識而已——」她完全被他的荷爾蒙氣息所獵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然後多年後,它會成為化石……」她也延伸著他的思維,彷彿他們能在彼此的延伸里長出一截新的自己。打完這行字,她自己又看了一遍,禁不住一陣感動,似乎他和她真的經歷了生生世世幾千萬年的時間后,又因為一塊金魚化石而遇見,然後,他們看著彼此,從彼此的眼神中會意了這許多年的變遷……
「我下去買吧,你先在這裏聽會兒音樂等我……」他說著,往門口走,在關門的時候又補充道:「我馬上就回來。」然後門外響起了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隨著他腳步聲一點點地弱下去,她一點點地心花怒放起來。
就在她沉溺於詩句中興緻盎然之時,忽然,她敏銳地感覺到周圍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對勁兒,於是她從自己的小世界抬起頭——天啦,她看到一小撮火苗正從對面舍友的酒精鍋里迅速撲過來,撲到自己的蚊帳上,而說時遲那時快,另一個舍友立刻拿起掃帚,對著蚊帳上的火苗一陣猛撲……她本能地一把摘下耳機,從自己的床上跳下來,才明白是舍友用酒精爐煮麵條的時候,在火苗還在燃燒的情況下往裡面添加酒精,而那個闖禍的舍友此時竟然還大叫著讓大家去打水……她顧不上嘲笑舍友的無知,只是高聲阻止道:「不要用水!快用濕毛巾蓋住爐子!」
啊,多麼感激這夜,讓她看到這些星星;啊,多麼感激這些星星,指引她走向他的人生旅程。她感到她的人生在此處,有了一個明顯的分水嶺。啊,多麼感激每個為自己身體工作的細胞們,多麼感激生在這天地間,多麼感激我是我……一波一波澎湃的感激向她襲來,她禁不住內心激烈的波濤洶湧,兩行淚不由自主地從眼角溢出——願自己感激的一切收下這兩行淚……然後,她終於感到內心的波濤漸漸平靜下來,於是躺倒進永遠溫暖如春,永遠等待著她的被窩。
她沉溺於這個老套的幻想之中,竟也覺得開心。
而她在19歲,又有多大的概率能遇見Alchemist呢?如果算上地球孕育出生命的概率,宇宙中存在地球的概率……她遇見他,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就像電腦關機后的屏幕,一塊絕對的黑暗。
「你相信宿命嗎?」他反問,然後補充道:「也許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逃脫自己的命運。」她感到他的思維在這裡有一個明顯的停頓,彷彿在猶豫什麼,她對著屏幕發獃,品嘗著他的猶豫,彷彿通過這品嘗,在隔空親吻他的額頭,彷彿她已通過他片刻的猶豫,穿越屏幕去到他身邊……不知過了多久,她如夢初醒般看到他又發來一行字,結束了這片刻的猶豫:「我贊同特奧尼斯拉說的,人最偉大的命運便是不曾出生。」
她忽然靈機一動——「有酒嗎?我們要不要喝點酒?我想喝酒……」
她的心漸漸沉下去,沉下去……似乎就要這樣一點點死掉——那個人似乎早已在這個世界上死掉了,可為什麼她還是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人曾在她手心裏留下的體溫溫度?而她某件衣服上還殘留的那一點手指形狀的污漬,仍然證明了那個人的確曾經伸出手碰觸過她。人為什麼離開另一個人?為什麼離開之後,就像死掉一樣消失了?該怎樣接受這種消失?去哪裡才能找回那個人?……她禁不住內心深處的悲傷被月光一波一波牽引出來,一浪一浪拍打在她心房上,終於失聲痛哭起來……眼淚們爭先恐後地,彷彿在她體內曾遭受到她長期虐待……而她發現自己竟然在這無人深夜,因為那個人而號啕大哭之後,更忍不住為自己的哭而哭……整個世界,連同她整個生命都在隨著這哭泣的漸漸結束而結束……1000多年以前,同一個月亮下,李白曾邀月飲酒,而她,對月長哭……她在心底深深地對月亮道歉,對月亮下的萬事萬物道歉……然而誰來原諒她?她獃獃凝視著月亮,良久良久,彷彿她的虔誠終於感動了自己,她依稀記得,還有一位彌賽亞——那位彌賽亞正乘著月光,降臨到她心底,她從對那個人的一片斷壁殘垣之中,找到了自己內心和彌賽亞一起修築的花園,於是感到一陣平靜。
電梯在不斷升高,而那兩個自己在自己廣袤的皮膚之下,就像DNA的兩個螺旋一樣,支撐起她整個生命體的基本構成,就像一個人的兩條腿,失去任何一條就無法行走……她無法在兩者之間殺掉其中任何一個,然後完全成為另一個。
下午無課。她開始期待晚上的心理諮詢,路過心理諮詢室的時候,她特意跑去門前看了幾眼,是一個很狹小的辦公間,走廊面沒有窗戶,大門緊閉著,像一個人緊閉的心門,門上白底黑字寫著「心理諮詢室」幾個楷體字。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信息,和其他教室再無任何不同。這更加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而此時她只能暫時走開,雙手將書抱在胸前,想著去哪裡覓食——午飯時間到了。
她看到他的地址,就寫在資料頁上。沿著這一串字,她彷彿看到一條讓她可以最終走向他的馬路,她想到,有一天,她會越過千山萬水,終於抵達這個地址,她會帶著心底和他一起修建的那座花園,抬頭看他所在的窗口,哦,透過那扇微黃的窗口,想象著他在裏面的所有生活。
她關掉了電腦。沒想到有生以來第一天下班會是這樣的,她苦笑出來,繼而覺得還挺好玩的。她離開辦公室,重新走在了街上。早上迎接她的朝陽已經變成了目送她的夕陽,她又一次從夕陽的餘暉中,看到新生活滾滾而來——從此,這個世界,就是Alchemist終於愛上別人的世界了……

「喂,你是誰啊?哪裡人啊?」一個舍友氣勢凌人地衝著男子問道。
徐舟顯然沒料到她還會回來,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將剛剛放在桌上的蘋果塞到她手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只是想把這個蘋果給你。」然後不好意思地走——幾乎是跑掉了。
我就要這樣愛著你老去
後來大概因為有一天,氣溫較低,她隨口說了一句「好冷」,而他安慰她「不要怕冷,就當是吃冰激凌把冷吃下去好了」。她便從此記住了他——通過這句話,她似乎窺探到了他的靈魂世界,一如他所在的伏爾加格勒一樣,有一片茫茫大雪;而他一旦出現在雪中,普普通通的雪花都即刻變成了靈光閃閃的雪精靈……
她不知道,仍然繼續和他聊天,那些話傳啊傳啊,大樹傳給風,風傳給雲朵,雲朵傳給小鳥,小鳥傳給大樹,傳到他身邊,他再也無法感知到了。可是幫他傳過話的大樹、風、雲朵、小鳥們都記得他曾說過的話,於是就把他過去說的一些話重新傳了回來。於是「他們」還是不停地聊天,從來不曾停止。
「我喜歡你——」他忽然抓起她的手,緊緊握在手心,眼神激蕩如風中的蘆葦:「我當時站在路口,來來往往過去了很多很多人,可是人群之中我一眼看到你——你和他們所有人看起來都不太一樣。」
我以我面對死亡的方式,愛著你。
今晚不會成為化石,但卻可以永遠銘記於心。
她每分每秒都在對他的念想中革新一個自己,他是她的生之源泉,死之見證,推動她小宇宙太陽系九大行星運行的唯一動力。
這麼幾秒之間,他——戀愛了?……不是和她。
他和她在現實生活中認識的所有人都是不同的。在這座學校,她唯一喜歡的時刻就是午夜,因為只有這時候,舍友們和同學們都不會出現在她眼前。雖然,白天里,她和他們的關係看起來還不錯,但這僅僅是因為她明白她還要在這裏生活三年,而這三年之中,除非她轉學或退學,否則她是無法避開他們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安全的距離——微笑、禮貌、遠離。
她在自己的床位上坐下,舍友,以及之前和陌生男子發生的一切正在如熱茶上面的雲煙一樣慢慢飄散,她就這麼靜坐著,閉上眼,任那些感觸快速離開自己,感到內心的花園正在對她整個身體進行清潔……現在,睜開眼,她終於又是純凈如初的了。
然後她看到他下樓的時候,也假裝下樓——如果他們沒能在樓梯口遇見,那麼她會偷偷跟蹤著他,走他走過的路,去他常去的咖啡館,喝他每天喝的那種咖啡……如果碰巧他也看到了她,那麼她會對他完美一笑——修鍊了這麼久,到那天也終於變得足以能讓他愛上那樣完美了吧?
那天他約她傍晚7點在一間咖啡館見面。她興高采烈地應允,彷彿她一早知道,事情除了這樣發生,簡直沒有別的方式。
世界霎時安靜,但那些曾說過的話排山倒海地從四面八方湧來。
於是她起身,簡單收拾了一下,戴上耳機,一路聽著 Mazzy Star的歌向圖書館走去——主唱縹緲的聲音讓她感覺到幾乎要脫離地心引力飄起來,一步一步好像踩在雲端上……她習慣性地抬頭,看看路邊的泡桐樹們——呵,它們彷彿只在一夜之間,都紛紛長出了來自春天的嫩芽——如果Alchemist此刻就在她身邊,和她一起看到這些嫩芽,會有什麼反應呢?想到這裏,她才忽然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起,她已經攜帶了一隻Alchemist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她看到所有事物的時候,都能立刻聯想到Alchemist,想到他會怎麼看,然後,她看到的萬事萬物,就變成了和Alchemist共同完成的觀看。
舍友們照例都去戀愛玩耍揮霍青春了,而她照例還去圖書館,繼續著她的《萬有引力之虹》。昨天的革命之路和今天又什麼不同?她又抬起頭看那樹上的新綠——比昨天舊了一點點——就在這一點點的舊中,是她對 Alchemist 的愛情又長了一點點、深了一點點。她確認著,從而感到一種穩固的安全感。
是舍友的存在,讓她更加深刻地愛上了孤獨;是舍友們的聒噪,讓她更加致命地愛上了音樂。
也許是他的確在剛剛意外遭遇了不幸——即便只有很小的可能性,但依然令她產生憐愛,也許是他唇角的羞澀令她想起了某個已消失在她人生里的高中同學,也許是她本能地對長著濃眉的人抱有好感,也許是她天生不懂得拒絕……她竟然點點頭。
她的身軀迅速被睡眠散發的微弱光芒所包圍,而在這無形的光芒之中,無以計數的她,正從散發著縷縷睡氣的毛孔中飄散出來,到空氣中,又四散而去——有的飛躍宿舍的窗欞,到圖書館書架前,翻開她白天看過的書,延續著白天看到的字字句句,繼續往下看;有的飛過整座城市上空,跨越大半個中國,來到三亞,去看她一直深愛但從沒真正見過的大海——這次看到的海是六芒星形狀的,海水在月光下閃爍著粼粼銀光——銀光之中,她依稀看到4歲時候夢中的自己,一輛沒來由的馬車載著一隻不知哪裡來的猴子一直向北奔走,令4歲的她追著馬車向前跑……一直到現在,她仍沒追上那輛馬車……而這種沒追上馬車的恐慌和怪誕感,令她不由自主撲向粼光,墜入羊水般溫柔的海水中,緩緩下沉,下沉——到更深更黑暗的海底——啊,這無邊無盡的絕對黑暗,這無知無覺的終極幻滅……她徹底進入死亡般的睡眠之中。
直到後來有一天——
然後她會用眼神回以問好,那眼神攜帶的靈魂將直抵他身體每個角落,激活他每根神經對愛的渴望,100個春天一齊在他心中降臨了,然後在他們面對面坐下的時候,他就會明白:從此,他的命運將不可逆轉地改變了。
抵達北京是在一個秋天的上午。北京的秋天是最迷人的,天空是一年四季之中最藍的,而陽光是一年四季之中最清澈的——陽光在這個城市的這個季節是最有生命靈氣的,給萬物投上了彷彿成了精一般的靈動影子,而陽光的溫度和照射方式,不由得讓人猜測,此刻這個城市的經緯度和太陽之間的距離,恰好處於黃金位置。而在這之中照亮萬物的每一道光線,都照出了萬物本有的獨特氣味——如果有一天,她成為調香師,要調製的第一款香,便是北京之秋。
然後他們會手牽手一起走出去,走到世界上去,通過手上的戀人,他們對世界有了全新的認識:蘋果樹不再是蘋果樹,而是為了結出戀人喜歡的蘋果的蘋果樹;馬路不再是馬路,而是為了讓我離開你,再回到你身邊的馬路……然後他們走回家,走到此刻她正對著發獃的這一行地址,走進那扇她朝思暮想的窗口,然後他們會在這扇窗口裡笑看她童年的那陣風吹動每個四季的流轉,就這樣一年年,過完此生此世……
「一個人想要逃脫自己的命運,就像想要脫下自己的皮膚一樣。因此我贊同尼采提出的『愛命運』。很長一段時間里——包括現在,這三個字都是我重要的精神支柱之一。」她想,既然無法選擇不出生,既然只能存在,既然只能在地球上,隨著九大行星的轉動過完既定的一生,不如選擇去愛這個過程中的每一秒鐘,以及每秒與每秒之間的起伏。
這是她的革命之路。
0仍然是0。她躺在深刻的絕望之中,看到陽光空無地照在地上,映出晨起舍友的影子。她盯著光和影交界處發獃,回想著剛剛的夢境,而心仍然是淚水般潮濕的……竟在夢中流了那麼大的眼淚,她獃獃想著,為自己感到可憐,心裏一熱,淚水從兩隻眼的眼角溢出,緩緩滴在枕頭上。她翻了個身,似乎想甩掉這些不堪的記憶和夢境,然而她能做的只是打開音樂,住在那個女歌手深夜霓虹街道一樣的喉嚨里,就這樣得到一些庇護和安慰。
「春天就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讀完他的這句話,她才恍然後知后覺地對號入座,感到自己就是他所謂的「小朋友」,她的心忽然一動,整個人彷彿都被他這個隱匿的昵稱攫住了,像是真的變回了五六歲時無憂無慮只懂被愛的名副其實的小朋友……她在這突如其來的童真中沉溺了一小會兒,然後才猛然想到,馬上要錯過回復的最佳時間了……
那一天,和別的其他天並無什麼不同,一整個夏天褪去了炎熱,空氣里隱約醞釀著秋味,然而陽光仍是炙熱的,她如往常一樣上班,開始一天的工作。而奇迹,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未曾謀面才像愛情。她合上電腦。
「什麼東西?」她忍不住問。
我以這樣的方式,面對衰老。
花瓣離開花朵——該怎樣才能接受這一過程的發生,她尚未學會。因此她還無法欣賞不落就不美的花。然而她又一次欣喜地感到,他們正沿著對話,漸漸走入一個只有他們兩個存在的世界。她是如此喜歡這個世界,喜歡得把它整個搬進自己內心的花園中。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街上人來人往、人山人海,感到自己所處的咖啡館正在慢慢變成海中的孤島,她在島上遙望——她知道會有一個人終將從人海中向她走來,體內攜帶著她所喜愛的一顆心臟,而時鐘一秒一秒往前走的聲音,正是他攜帶著心跳一點一點靠近她的聲音……她情不自禁地對著外面的茫茫人海笑起來……
「真的謝謝你,你還沒吃飯吧?我可以請你吃飯以表達謝意嗎?」他說著掏了掏口袋,亮出一些紙幣,羞赧地笑著補充道:「雖然行李、錢包全丟了,幸好身上還是有些零錢的。」
感到與誰分離過。
她像關燈一樣漸次關掉身體細胞對外界的感知,讓更濃的睡意在自己身體中匯聚起來,任睡意在全身的毛孔中栽種著一棵棵野罌粟,而野罌粟幾乎是在瞬間就發芽、開花、結果,在她身體上肆意攀岩,而罌粟的果實噴薄出的強烈氣息,令她恍然進入幻覺世界……
她願意相信她想要見到他的心情更為強烈一些,從而導致了她所乘坐的車飛一般地快速,並且讓馬路上其他的車都因她而自動讓路……當她抵達約定咖啡館的時候,他仍堵在路上。
「然後它會被伏爾加格勒的寒冷氣候所冰凍,永不腐爛。」他延伸著她的思維,默默地說——就好像是她在自問自答。
其他的舍友們不約而同都選擇用睡覺來度過這個美好的初夏下午,從她們的睡衣里,垂下的慵懶長發里,發射出一陣陣猛烈睡意,正在襲擊著她的太陽穴,瓦解著她的意志力……而且,雖然陌生男子的氣息已經消散了,她仍需要一場睡眠讓這個已發生的事實更加遠離自己……於是,這麼想著,她也不知不覺已鑽進親愛的被窩——被窩裡長期匯聚的睡氣像是成了精般,瞬間將她擒住,此刻,除了躺進被窩,她什麼也不想做了……這不由讓她產生了決定睡覺是對的的錯覺。

「第一次見你,也是在圖書館。看見你的第一眼,我感到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我喜歡你身上散發的這種安靜氣質。」他把草稿紙推到她面前,然後有些羞澀地低下頭佯裝看書。
飛機起飛的時候,朝陽正在醞釀一次升起。她情不自禁地在空中的第一縷陽光中幻想著將來有一天,她去往Alchemist所在地址的途中,那途中她所見到的第一束光,現在這束光就在窗外,鋪滿整個雲層——她幻想自己就是那雲層,而鋪滿她全身的光,就像他正在地球上的某處輕輕撫摸她……全身酥軟之中,她對未來充滿了虛幻的希望……而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似乎來月經了,於是她忽然感到,牽引她月經周期的,也許不是月亮,而是對Alchemist的情感……而這次旅途中的月經,就像一個明顯的分界點,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味著她有一個全新的開始了……
她不喜歡他們的任何一點——無論是從他們臉上流露出的某些細微神情,還是他們日常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她無一不覺得無聊而且無法理解。支撐她和他們友好相處的唯一原動力,就是她明白這一切都將在三年後結束。
然後他們通過彼此的眼神,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彼此的心意——17是她的幸運數字,這是他深知的,並且在他回答17時候,就已經在這回答背後對她承諾了他願意永遠為她製造無窮無盡的幸運……不知過了多久,她懷著對他各種漫無邊際的遐想,終於沉沉睡去。
「17。我想它有17瓣。」她想他會看著她的眼睛,眼神篤定地這麼回答她。
「我可以推薦你看一些書,你就閑暇時候隨便翻翻就可以,也許會對你有幫助。」白秋老師說著,打開抽屜,如同女巫打開魔力藥水瓶,然後拿出三本書,遞到她面前:「你先看看吧,看完我們下次可以再聊聊。」
這正是昨夜月亮所借的光,現在,直接由太陽本身照射著她了。她看著初晨的陽光,條件反射地想起昨夜的大哭,看著周圍起床的舍友們,感覺就像是夜裡下過一場滂沱大雨而無人知曉、無從證明一樣。好在那些眼淚也終於離開了她,解放了她。她起身,去熙熙攘攘的水房洗漱。沒人會知道她微微發腫的雙眼是因為昨夜大哭過而不是因為晨起水腫,更沒人知道她的皮囊之下,暗藏著多少個她——大過於此時水房裡洗漱的所有女孩總數……她無聊地想著這些無聊的瑣碎,終於洗漱完畢。
想到這裏,她的心就此猛烈一動——感到自己是真的愛上了他。而這時耳機里傳來的正好是Hair and Skin貞烈無邪而又淫逸縱情的前奏,以及從主唱迷幻嗓音里飄出來的歌聲:「Your hair and your eyes,I saw them in the night;Your face, your disguise,I felt it in the night……」就在這一瞬間,她眼前的天地全都變成了以他為中心的附屬品,她的心也不再是心,而是——愛他的心。她懷著一顆愛他的心,立刻又愛屋及烏地愛上了和他共同目之所及的一切:泡桐樹,兩排泡桐樹圍起來的通往圖書館的小路,圖書館里所有的書,書的作者們,作者們生活的地方,那些地方長出來的所有植物,生活著的所有人,人群間颳起的風,風竄流過的世界……全世界都因此而變得柔軟可親起來,她正在成為這個柔軟可親的新世界的一部分……
十月的時候,她終於找到一份工作——是一直喜歡的雜誌編輯。當接到錄用通知的那一刻,一種初戀般的甜蜜開心在她心中激蕩了好幾天……就連她最討厭的冬瓜菜,都變成了可愛可親可敬的冬瓜……
此刻她只是坐在書桌前讀著書,任陽光穿過大大的玻璃窗傾灑在她周身,遠遠望去,彷彿為她鍍了一層燦爛而夢幻的金邊——有個男生,正望著這層金邊出神。
她在舍友們均勻的呼吸聲里戴上耳機,讓那個歌手的歌聲流進耳朵,流遍全身,滋養著全身的細胞們,召喚全身的細胞們儘快進入睡眠。直到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輕得似乎不再存在——她的全部意識才開始又一次進入夢中世界。
她總是喜歡設想這些假如。而這次的假如,就像她曾做過的一個夢——在夢中,她死去了,然而她的魂魄依然攜帶著她的記憶和意識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她像空氣一樣在空中看到親友們圍繞著自己的身體,談論著自己生前的過往事迹,但卻無法與他們有任何形式的溝通交流,更無法停止自己的思維和記憶……她因而感到了一種意識永生的痛苦……
就這樣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許是1秒,也許是10分鐘——時間在一個人的深夜裡,是不可量化的……雖然很多年之後,她都沒能再想起這一小段時間,但事實上,就在這一小段時間過後,直到之後好幾年,她都處於此刻這一小段時間她正在處於的狀態之中:一直在期望一些什麼——然而也只能期望而已。但這些期望,卻是她這段人生的源泉,是她建築自己內心世界的原材料,是她努力讓自己變更好的唯一原動力。
然後他首先會想和她談談今天的天氣——天氣是所有一切的開端,正是此刻圍繞在他們周身之間的空氣,才讓他的愛意很好地傳遞給了她——當他開始談論空氣的溫度,就像在表白自己的愛是怎樣像氣溫一樣在自己的皮膚上留下美妙的感觸。然後她會對他對空氣的描述表示認同,彷彿在確認著他的愛意……當他說到刮過來的微風,他會尋找這陣風的來源,按圖索驥一直尋找到她童年時候記得的第一陣風——這兩陣風正是同一陣風——那陣她童年時記得的第一陣風,就像她的命運一樣一直跟蹤著她,直到此刻,又對她再次現身,從她的身體刮到他的身體,傳遞著某些神秘的信息……然後他們會一同看著天空,並一同看到從遙遠的海洋上空飄過來的一片流雲,哦,這片流雲,是由多少個女孩的眼淚蒸發、循環而成,而這片流雲,此時並沒有下雨的打算,於是他們無法體會一起避雨,世界小到只剩下一個房間的親密感——然而他們根本不需要一場雨來營造這種親密,此刻他們從各自全身毛孔里散發的氣息——哦,這些氣息因為攜帶著他們背後各自二十幾年來的所有經歷而讓他們彼此瞬間心有靈犀地相互了解,這些氣息纏繞糾結,已經足夠交織成蠶蛹一樣的網,將他們和其他人隔離開來,把他們周身的世界屏蔽掉……而陽光會像一場夢一樣照在他們身上,他會沿著一束陽光的指引,用唇漸漸靠近她的唇,然後這束陽光便消失在唇與唇粘在一起的地方,彷彿他們通過接吻,吃下了這束陽光,然後這束陽光會在他們彼此的胃裡發芽,長成另一種太陽——就這樣,他們成為了彼此發光發熱的永恆紅巨星……而這個吻,則像瓦特發明蒸汽機奠定了工業革命基礎一樣,奠定了他們永恆的不可更改的戀人關係。
他們的聊天持續了三天三夜,而且幾乎都是秒回對方,在這三天三夜裡,她愛上了他的心臟,他愛上了她的骨頭……夏天看似結束了,而她對他熱戀的熱,讓她感到自己似乎穿越回了炎夏……她住在心底的童話城堡里,感到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公主,受他童話靈感的傳染,她將他們這三天發生的事寫成了個童話故事:
「你下午沒課吧,那可以陪陪我嗎……」他的神情語氣像一條擱淺到沙灘上的深海魚,令她感到憐憫,激發著她潛藏的正義感,讓她無法拒絕;而從他周身發射出的荷爾蒙氣息濃烈地撲向她,令她有了一顆躍躍欲試的戀愛之心……
她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對著這一行字元,本能地飛快在鍵盤上敲擊出「是呀,我一直都在呢」這一行字之後,又快速刪掉,慌亂之中,她內心百花齊放般冒出了100種回復的語句,一時間不知道選擇哪句更好,而內心裡又擔心自己延遲了最佳回復時間……終於,一分鐘后,她決定挑選一個代表可愛的表情,然後,她按下了發送鍵。
他們肩並肩在垂柳下的長椅上坐下,對著緩緩細流的河水,任各自身體中的戀愛預感通過全身毛孔瀰漫開來,一種神秘的甜蜜氛圍正在形成。
這首Hair and Skin,也成為了她的最愛。她唯一的手機來電鈴聲。
就在屁股接觸到椅子的一瞬間,Alchemist忽然又在她心底風雨瀰漫的花園地散起步來,她不得不分離出一個自己,到心底,陪著他一起無所事事地,只是隨意走著。她感到自己的面容映射著心底的這場茫茫大雪——如果此刻身邊的這位男生能看到,那也許他是值得交往的。
不過她現在不聊天不講話了。她喜歡坐在窗邊聽話——從四面八方傳過來的話,是誰說的不重要,好玩的是那些話尚有小鳥身體的餘溫,有時甚至還有落葉的影子,運氣好的話,還能聞到新鮮雨露的味道呢。
天空微微發亮的時候,他下線了。
這麼多年她忽然沉默了, 有一秒多鍾,停下了正在說著的句子。
她慘淡地下著樓梯,一步一步,隱約聞到空氣中瀰漫著一些雨的味道——雨正用它的氣味,輕輕揉著她的舊傷口。哦,多麼想把這種感覺告訴Alchemist——至少,還有Alchemist,以及心底的花園。
白熾燈光將一切照耀,如白晝。她坐下,才看清她的眼睛——天啦,她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雙眼,清澈得彷彿沒有底,彷彿只要看牢她的雙眼,就能穿越她的瞳孔,抵達宇宙間的另一個星球……而她並不敢長時間看她的雙眼,她怕自己像陷入沼澤一樣陷入其中而無法自救。
看看月亮。然後假設他也在看。
「我希望春天可以永遠不走,這樣花朵就永遠不會凋謝。」就像她心底的那座花園,雖然會下雪,但永遠是春天,永遠百花盛開。
然後他們會像品嘗彼此的嘴唇一樣品嘗食物:豆芽、西紅柿、百合、蓮藕、野芹與蛋糕。在他們咬開一隻西紅柿的時候,果肉們會羞澀地向他們袒露西紅柿的心跡。而他們舌苔上的10000粒味蕾觸覺,就像10000間密室,重新栽種了西紅柿……然後他們對西紅柿的味道有了共同的記憶,一隻西紅柿,被重新分佈於他們各自體內,他們因此而有了確鑿無疑的共性。
她溫馨一笑,彷彿散發出心底花園的香氣,在詩集本子上一個字一個字寫下:
他,居然,戀愛了。
無趣的回答。她對著草稿紙發獃,即刻起她已知曉,和這個男生之間,毫無任何發展的可能。可惜她也尚未修鍊到即刻掉頭就走的段位。於是只得假裝一切如常。然而對著草稿紙,卻冥思苦想不知道再寫一些什麼好。幸好徐舟這時抽走了草稿紙,她才如獲大赦般在心底鬆了一口氣。
她幾乎是毫不猶疑地拿出自己的手機遞給他——與此同時,她快速在心底設想了一遍假如他是騙子的前提下所會發生的種種可能,然後又根據自己的經驗智慧快速排除這些可能會對自己造成的傷害,以及自己能否化險為夷,如若不能,是否能承受傷害並願意享受傷害帶來的正面影響……這一系列思維只是在她第一眼看到他擁有一雙凌亂濃眉的電光石火間全部完成,思維之上的她只是對他微微一笑,然後看著他接過手機,撥出號碼,背對她轉過身去對電話另一頭的神秘陌生人講話……在他背過身的時候,她打量著他的身姿,一邊因為同情而對他產生了淡淡的憐愛,一邊設想假如他就此走掉,她該怎樣追回自己的手機……
現在她跟在一個陌生男人後面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條河邊。河邊恰到好處地栽種著垂柳,而初夏則恰到好處地讓這些垂柳們凸顯著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樣子。一陣風拂來,淺淺的柳葉香令她有種微醉的愉悅感。這就是了——為什麼她從不喝酒?因為她本身就是烈酒。很多細小的事物都能在某些情境下令她瞬間醉倒。
回到宿舍,剛推開門,就看到舍友們圍在一起,有人正發出「噓」的聲音以提示大家不要大聲喧嘩……她立刻敏銳地嗅到了一種集體幹壞事的氣氛,於是也好奇地圍了過去,只見一個舍友手中正拿著一個四方形的塑料包裝袋,大家都聚精會神等著包裝袋被拆開的神秘瞬間。
床上,她的整個軀殼正在她的腦海中逐漸下沉,沒入潛意識之中……她正在這個世界上一點點消失掉……有誰記得她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嗎?在遙遠的伏爾加格勒,有一扇亮著昏黃燈光的小窗口,窗口中有一個男人,正對著電腦,點開她的頭像,在對話框上發送消息——他記得她,他所知道的她,才是她真正想成為的她。她在他對她的認識中勤勤懇懇地重塑著自己,併為這個新的自己建築著內心庭院,一廂情願地邀請他一起居住,共看月升月落……等待每天的黎明用它的藍色將這一切輕輕覆蓋、沉潛、塵封,再等待太陽用它金色的光將這一切再次開啟——
「這到底是什麼?」雖然她似乎預感到這可能是某種性用品,然而她此前從未見過,仍然完全不能確定……這時一個舍友在她耳邊悄悄地說:「避孕套……」
在某一天,她仍會去往他和戀人所在的地址,住在他們的對面,每日每夜,遙看一扇窗口裡,他和女友的生活,她會在他們下樓的時候假裝下樓——如果他們三人沒能在樓梯口遇見,那麼她仍會偷偷跟蹤他們,走他們走過的路,去他們常去的咖啡館,喝他們每天喝的那種咖啡……每晚每晚,看著那扇她朝思暮想的窗口變成只屬於他們兩個的窗口,而她仍會看著那窗口亮起又暗下去,猜測著他們會說什麼樣的對白,他們會以什麼樣的姿勢擁抱彼此,他們親吻彼此時各自都是什麼感覺……直到他們發生的一切她完全感同身受、如臨其境,直到他們兩個人都住進了她的身體里,直到她愛上他愛的女孩,如同愛上另一個自己,她對他的愛於是從此變得更深、更廣了一層,而她也依然能和心底的他們一起,分分秒秒,年年月月,過完此生此世,白頭偕老……
「我?我只想好好活著。如果可以,我想做一個彌賽亞。」
她黯然地低下頭,頭髮即刻知心地將她的臉隱藏起來——除了頭髮終於長成了自己希望的樣子,其他的皮囊,尤其是皮囊之上的靈魂,尚不夠好……她註定只能偏離他的地址,去往滾滾紅塵的社會,在接下來的社會生活中,埋頭前行……雖然知道,前路上暫時並無可能遇見他,但至少,她內心已有了充滿他痕迹的永恆居所——那座花園。而遇見他,仍是需要潛心修鍊,然後才能發生的事了……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你——」他的眼神充滿一種與世無爭的乞求:「做我女朋友好嗎?」說著,他突然單膝跪地,雙手仍然緊緊握住她的右手。她感到從他手心裏傳導過來的強烈荷爾蒙氣息,正輸液一般緩緩流遍她全身,霎時間她心亂如麻,只是不知所措地胡亂望著他凌亂的濃眉,不知道該怎樣答應,亦不知道怎樣拒絕……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起身,對著她猶豫著不知該講些什麼的雙唇,吻了下去——啊,不要。她本能地想推開他,然而,一股清冽的甜蜜感剎那間從她雙唇間瀰漫開來,她感到自己全身每個細胞都灌滿了蜜,根本無法使出半點力氣……既然無法推開,不如當作夢一場,盡情沉溺吧——
現在,她刷完了牙,洗漱完畢,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窗外空蕩蕩的春光,思緒在空中畫出一道拋物線,落在了還沒讀完的《萬有引力之虹》上——已經讀到三分之一了,剩下的部分強烈地牽引著她做了一個下午去圖書館的決定。
他,竟然,戀愛了。
她剛把腦袋安放在枕頭之上,他們的聊天話語就紛紛揚揚從她的腦中飄落下來,飄進她的睡眠宮殿之中,成為她做夢的原材料。
就在這時,昨晚的馬車之夢和今晨的春日氣息又一齊向她襲來,令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在不遠郊區就讀的一位老同學方均——每次去郊區和方均相會,都需要沿著一條條鬧市街道漸漸通往依依墟里煙的城市邊緣,大棵大棵的綠楊樹站成兩排,渾身清涼地迎接著她,撞擊著她的靈魂,洗禮著她——它們是這條路上最高的神,讓她成為植物教徒,信仰偉大的自然。而在昨天剛剛完成自我革命的她,只是想去那裡問問自己的神——神啊,你可否喜歡現在的我?想到這裏,她下意識地從被窩深處伸出右手,撫摸自己的臉頰——哦,這人類最明顯的自我特徵,為什麼不能跟隨自我的變更而變更?在她5歲的時候,她幻想過人的皮膚是可以脫下來的,然後只要在脫下皮膚的過程中足夠虔誠地想象著脫下后自己的樣子,那麼就會真的成為那樣子。雖然脫下皮膚這件事在她19年以來的人生中從沒發生過,但她始終堅信,那些想成為的樣子,還是一直都躲在皮膚後面的。這瘦削的臉頰後面,這巍峨的鼻子後面,這深淵般的雙眼後面,都躲著怎樣的尤梨?其中哪一個,才是能和 Alchemist 一起肩並肩走下去直到人類滅亡的?
那座花園在她心底成為這段生活唯一美好的地方所在,然而幾陣秋風吹過、幾場秋雨下過之後,令人恍然有了變幻時空之感……那些徹夜和Alchemist聊天的時光竟像前世一樣遙遠模糊了。她不敢再點開Alchemist的頭像,但仍是每天習慣偷偷看他的博客,社交賬號——關注他的生活動態,她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和他在一起。可能,這同時也是她能堅持這種生活的強大精神支柱之一。
然而,洗漱之後,她看向自己昨夜躺過的地方,仍保持著自己軀體形狀的淺淺壓痕——那壓痕似乎正對著她發出強烈的擁抱邀請,她感到自己的雙腿彷彿有了自我意識一樣,徑直走到床邊,然後她整個人也跟隨雙腿的意志,不顧一切又躺到了床上——哇,這失而復得的溫柔,這人間天堂的完美詮釋,簡直令人神魂顛倒……她簡直是視死如歸地沉浸於這賴床的美妙愉悅中流連忘返……她感到自己全身的肉都因為這溫柔而變得比棉被還溫柔了……這種溫柔在她全身的四五百萬個毛孔里種出四五百萬棵含羞草,含羞草們正一齊在她全身收縮,再伸開——打開她身體每個隱蔽的角落,注入一萬毫升的蜜柔。她在這蜂蜜瓶一樣的世界中緩緩下沉,而與此同時,橘色的巨大朝陽正在窗外逐漸升起……她感到自己正一個細胞一個細胞地在這溫柔甜蜜之中一點點分解掉,融化掉……她逐漸再也感覺不到自己任何方式的存在……就這樣,她終於又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自己穿過了一條漆黑的長長的隧道,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輛車上,透過車窗,大片大片青綠的麥田,哦,麥田——這正是自己和那個人在17歲時常常翹課拋下朝陽騎著單車然後在大棵大棵麥苗中央躺著看小說、聽音樂的那片麥田呢……隨即,那麥苗的綠向四周發散的野青味,以及春末夏初泥土特有的香味,在她腦中迅速還原了那場景,栩栩如生……她依稀間突然喪失了17歲之後的全部記憶,完全又成為了17歲的她……她天經地義地從車上跳下來,徑直朝麥田走去——她知道那個人依然在麥田中心等著她……她的心忽然間又充滿了17歲時候的那些驚喜……終於,終於又可以再見到他了……哦沒錯,這裏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都依然散發著17歲時候的完美清香,並在這些清香中向她傳達著:它們仍記得關於她和那個人在麥田裡說過的所有話,做過的所有事……她的心騰地蒙上一層眼淚般濕潤的霧氣,然後,她看到那個人就站在自己前面,隨著一陣謎一樣的風,鬢角的發飛舞著,對著她回過頭,她看到那個人的臉,從側臉到正臉,從隱約模糊到漸漸清晰……啊!是他……她的心猛地一疼,巨大的淚水海嘯般在眼眶中瘋狂洶湧著——一顆承載她巨大悲傷的巨大的淚就要湧出——它如此巨大,竟無法從淚腺分泌出,只得從鼻孔處流出……兩滴巨大的淚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她抬起左手問那個人:你見過這麼大的淚嗎?大到淚腺無法分泌只得從鼻孔處流下?然而那個人已不見——如果那個人不見了,誰來回答她這個問題?誰來原諒她?她還沒有忘記那個人……她在這些層層疊加到無以復加的問題中飛快逃離麥田——如此之快,竟在肩上生出了雙翼——啊!她蛻變成了蝴蝶,飛向全世界尋找著那個剛剛不見的人……然而整個夢中已經找遍——沒有,她於是飛快逃離這個0即是0的可怕夢境,去另一個世界尋找……終於,她驚醒過來,回到現實世界……
從更小的鏡子中,看到更局部的自己們:寄生在一隻眼上的自己,只長有一雙眉毛的一個人,用臉頰代替全身的姑娘,依靠鼻子就能活下去的一種生物,用嘴唇感知整個世界的女孩……
他們只得這樣背道而馳,漸行漸遠——然而對她來說,她遇見過了,並在遇見的瞬間,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深情於他們之間的空氣之中。
白秋老師又笑了——這次的笑像一個擁抱,從她兩頰那裡發射出來的笑意,像是兩隻溫暖有力的手臂,一把摟住她,像是在安慰她:孩子,你想這些問題辛苦了——你不用擔心,上天總會在合適的時候告訴你答案的。而她在自己的笑之上,卻只是反問她:「尤梨同學,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你能思考這個問題,這個行為也很好,那麼你現在認為,人活著為了什麼呢——」
現在,她準備敲響她在新宇宙中的世界之門——她輕輕敲擊鍵盤,打下一行回復:
她討厭這種毫無預兆以致來不及躲避的目光騷擾。然而面對這目光背後那張謙遜靦腆的笑臉,她仍無法脫離意識形態地回以禮貌一笑。繼而,那目光的主人用連貫得讓人懷疑動作自己有了自我生命的動作,示意她坐到他身邊放了蘋果的座位上來。那一舉一笑,似乎有著某種隱形的魔力——想必這也是他在自己過去一二十年的人生里苦苦修鍊出來的吧,這魔力牽引她自然而然地走向他和他過去的一二十年人生——自然得讓她瞬間忘了剛剛派生出的所有無謂恐慌和緊張。她感到那些透過窗戶的光逐漸照射到她臉上,她想象著自己被陽光鍍上一層淺淺金邊的模樣,不由得浮出一個夢幻的微笑——這種夢幻感從唇角的微笑順便遍布了她的全身。她渾身帶著夢幻的微光,在他身邊坐下。
「你數過,真可愛。」他寫完這六個字,似乎對自己的反問以及這句適當的讚美感到很滿意。而她的無聊感在看完這六個字之後則增加了至少六倍。然而一切仍要——至少在表面上仍要,繼續下去——
然後,她合上日記,閉上眼睛,在腦中構思著詩句,就像在內心世界構建一個花園——隨著日復一日的「努力」,她能直接感受到,現在,這個花園已經繁茂到形成一個自生態的境界了——泉水涓涓細流,醞釀成雨珠藏在雲朵里,在詩歌里成活的植物們欣欣向榮,向日葵爛漫、薄荷清幽、桃花甜膩、古樹壯麗……還有來自Alchemist的那片茫茫大雪,以及一直站在大雪中永遠向她敞開懷抱的Alchemist——雖然她什麼也不對他說,但是她知道他什麼都知道,甚至,他比她自己還要了解她自己。
而嚴密監視這些豬的工作人員這時朝著她和女孩的方向看了一眼,於是她和女孩趕緊從屋頂上下來,怕被發現。m•hetubook.com•com而這時她心想,剛剛在屋頂看到豬的那一幕,那些感想,她曾在書裏面看過啊。而接下來的她也都看過:她和女孩想離開這裏,回到她們的檯燈工廠,但周圍有人將尿盡情地噴洒在她們身上——用尿的溫熱來提醒她:你的命運確實和工廠里的那些豬一樣……
不知不覺走出了校門,她踩著耳機里的旋律,一步一步數著自己踏向彌賽亞的路程,忽然,路邊一個陌生人,微笑著沖她招手,說了一句什麼。也許是他唇角那一絲含有羞澀的笑讓她產生了親切之感,這感覺令她條件反射地摘掉耳機,迎著他陌生臉上閃現的巨大熱情,才聽清楚原來他是來這個城市旅行,不幸所有東西都被盜走,然後想借用她的手機打個電話。
然而假如他並沒有碰巧看到她——一天天過去了,後來的很多天,都什麼也沒發生地過去了,他都仍然沒能碰巧看到她,那麼她仍會每天在他下樓的時候假裝下樓——如果他們沒能在樓梯口遇見——那麼她會偷偷跟蹤著他,走他走過的路,去他常去的咖啡館,喝他每天喝的那種咖啡……然後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終於有一天,他會有了女友,而她仍會在他們下樓的時候假裝下樓——如果他們三人沒能在樓梯口遇見,那麼她仍會偷偷跟蹤他們,走他們走過的路,去他們常去的咖啡館,喝他們每天喝的那種咖啡……每晚每晚,看著那扇她朝思暮想的窗口變成只屬於他們兩個的窗口,而她仍會看著那窗口亮起又暗下去,猜測著他們會說什麼樣的對白,他們會以什麼樣的姿勢擁抱彼此,他們親吻彼此時各自都是什麼感覺……直到他們發生的一切她完全感同身受、如臨其境,直到他們兩個人都住進了她的身體里,直到她愛上他愛的女孩,她對他的愛於是從此變得更深、更廣了一層,而她也依然能和心底的他們一起,分分秒秒,年年月月,過完此生此世,白頭偕老……
那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身體里原來藏著一片大海——就像她記得自己的第一個夢,一個9歲時做的夢——她夢見和同伴女孩伏在塑料袋上,搖搖晃晃地漂渡大海,她們一點一點地漂著,過去的世界越來越遠,她們越來越往前,而前面未來的世界也同樣越來越遠……海水蕩漾著身體,身體回應著海水的蕩漾……
最起碼他唇角的那絲羞澀是真的。
她的臉騰地變得火熱,一個已經交了男朋友的舍友向她們普及著避孕套的用法,第一次獲得這些知識的她們被驚得目瞪口呆……她驚恐地看了一眼那個氣球一樣的東西,然後轉身回到自己的床位,拉上蚊帳——即使現在不是夏天,她仍然堅持使用蚊帳,除了她喜歡蚊帳營造出的夢幻感之外,她還更喜歡蚊帳能隔離出一個獨屬於她的空間。
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而這麼多的寂寞時光都獨自挨過,還有什麼理由再去戀愛呢?她穿過一行一行的陌生人群,隨著夜色越來越深,寂寞在心頭越來越涼……到下一個街頭,她看到一個同校的女孩,正在和一個男人當街擁抱,瘋狂接吻,彷彿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
「其實有了做一個彌賽亞的願望這一點,已經非常了不起,在我看來,只要有這個意識,就可以稱得上是彌賽亞的一種了。」她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內心排山倒海的感情,並挑選著最合適的詞句語氣表達著對他的鼓勵、支持,「畢竟,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打完這幾個字,她望向窗外——一片漆黑黑的深夜,像是一片勻速暗流的黑色深海——這深深深深的深夜中,真的隱藏著她一生的黎明嗎?哦,這黑,是那麼純粹,那麼絕對——絕對得令時間都失去了意義。
一小時后,他終於出現了。
想到這裏,她終於獲得了一些疲憊的寧靜。她下意識地嘆了口氣,在寂靜的辦公間,這口氣竟被放得很大很大,自己都嚇了一跳……
總之,自從他們遇見后,聊天就不曾停止。
她在兩個自己之間,如同鐘擺一樣,搖搖擺擺,挽著他的胳膊,讓自己穩一些。
「蘋果是別人的結果,對我來說,我不喜歡結果。」她解釋著,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劃分著自己和這個世界之間的距離,「所有味道中,蘋果味最令我有故鄉之感。」她回想起自己最初對蘋果的認識,是源於白雪公主吃下的那一口毒蘋果——從她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起,蘋果在她腦中的形象就一直是亮晶晶如紅寶石一樣的,然後,公主因為吃掉一口這樣的蘋果,於是有了一次被人拯救的機會……可能從那時起,在她幼小的腦海中,就埋下了「吃蘋果意味著被愛」的意識,所以她一直都熱愛吃蘋果,而被她吃下的那些蘋果,每隻都用自己不同的蘋果味兒陪伴著她一歲歲長大起來,說蘋果是她的故鄉,沒有任何一草一木會反對。
一番手忙腳亂之後,火總算熄滅了。
她觀看著自己巍峨曲折的唇部線條,忍不住用手指輕輕跟隨著優美的唇線在嘴唇上畫著嘴唇的樣子;忍不住隨手拿起身邊的一隻藍色圓珠筆,將這唇線用真正的藍色畫了出來。
月光下,左手中的蘋果發出蘋果光,泡桐樹發出泡桐光,她的革命之路,發出革命之光……這些光在陰影中悄悄照亮著她,讓她發出「尤梨之光」,而遠在伏爾加格勒的Alchemist,如果此刻正好也抬頭看——無論看到陽光或是月光,他是否能從這光中分辨出一絲的「尤梨之光」?想到這裏,她激動地抬頭凝視月亮——月亮的存在,是為了證明我們生活在同一片月空下……她的心愈發激動起來,一些意象、詞語、情景開始在她腦海中瘋狂涌動,沿著她的思維一點點地成形、迅速地排列成一行行的文字:
被剪過的頭髮像暴風雨過後的草原,過分凌厲而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她頭頂,彷彿一個玩笑……而她卻感到一種另類的滿足。
舍友們也都紛紛醒來,她們起床的窸窸窣窣聲,以及飽含睡夢味道口音的問好語,讓她漸漸確信自己此刻所在的世界,依然是睡前的那個世界。就像筆尖終於落在紙上,就像食物終於抵達胃袋……
「而你將來的選擇是火葬嗎?然後骨灰撒在故鄉的三條田……」她想到,雖然他們可以同生,但也許終於沒能共死——她總有種自己不會活到很老的預感,會死在他前面,死在他懷裡——哦,如果能死在他懷裡,靈魂歸於愛情,那麼所有的問題——諸如渴望進化的最高心愿、處理屍體的方式等,都將不再重要。
「你知道煙花有幾瓣花瓣嗎?」她想她對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大概會是這句。因為這句話在這種境況下凝聚了她對完美二字的全部理解。
她從來不曾相信過會有這樣一天。就像薩岡一生都不曾缺過錢一樣,她認為她的一生是不會缺靈感的——既然神在此時選擇了她,便永遠選擇了她。她一如既往地戴上耳機,在音樂中開始一日一度的寫日記。蘋果散發著蘋果香,引誘她生出吃掉它的念頭。她看了一眼那蘋果——索性捧在手中端詳起來——哦,這不再是一隻蘋果,而是承載了表白的蘋果,那麼它的味道必然也是不同於一般蘋果的。她感到自己潔白細小的牙齒輕輕在它身上咬下去——蘋果的味道即刻從她的唇舌間瀰漫至全身——閉上雙眼,她感到自己彷彿去到了蘋果園,在蘋果一點點在她身體中擴散著蘋果味的過程中,彷彿看到了蘋果一天天如何在枝頭一點點變大、變熟。就像12歲的夏天,有天傍晚,她無意間低頭,透過自己薄薄的T恤衫,忽然看到自己的胸部,微微突出像一枚紅棗。她為此感到害羞而又好奇,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按下去,竟然像桃子深藏著的桃核一樣的感覺,同時發出微微的腫脹感——這無可挽回的腫脹感令她本能地感到懊惱——她的童年至此無藥可救地結束了。為了向人們掩蓋這枚棗正在一天天開始變大的恐慌,那天傍晚起,她走路開始微微含胸駝背。直到整個發育期末尾,她發現自己愛上Alchemist,才開始嚴格糾正自己的走姿。就像她4歲時,以為電視機裏面上演的生活都是地球另一邊人們的真實生活,電視機只不過是一種遍布全球的,好讓人們能夠看到彼此生活情況的直播機器,於是她想到,她家的電視機也正在向地球另一邊的人們直播著她的生活呢,於是她時時提醒自己,說話要像安徒生童話里的公主那樣可愛,走路要像小紅帽在森林里采野花一樣好看……因為地球另一邊的人在時時監督、觀看著呢。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她走在路上,已知道了電視機的真相——並沒有什麼人在觀看自己。但現在,也許迎面而來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 Alchemist,這,便是支撐她每分每秒都糾正自己走姿的唯一動力……她在日記上記錄下這些感想,直到整個蘋果都融於她,她才發現今天的日記亦融入了蘋果的味道。於是她露出欣慰一笑——終於又活完了一天。而這天收到的表白,令她更加思念Alchemist。於是她躺下,而另一個她就站在她的乳尖上,眺望宇宙。
大概是上周吧,班主任在每周的例行班會上公布,學校將設立心理諮詢室,聘請專業的心理醫生,有需要的同學可以預約,完全免費。之後,還發放了一份心理問題調查問卷。為了能夠成功預約,她故意在某些選項上選擇了極端的答案。
就算他們不能見面的時候,他也總是會對著她說話。也許他想讓自己的話被她聽見的這一意念太強烈了,那些話竟然都穿過空氣、穿過森林和雲朵,雖然有時候遇見龍捲風什麼的會在一棵大樹上纏繞很久,但最後總會落在她的耳邊,就如同他們仍是面對面一樣。
不知不覺間,她走到了自己常逛的一家內衣店門前,於是順勢拐進去——對她來說,如果現代都市裡真的存在什麼神奇場所,那便是內衣店了——無論何時,只要經過內衣店,她總會輕易被其中散發出來的神秘磁場所牽引,情不自禁走進去瀏覽內衣……而現在——她在幾分鐘前已經脫胎換骨,決心成為一個綺麗而無邪、有趣而冷艷、貞烈而神秘的女孩,那麼也應該有一件同樣氣質的內衣,時時提醒她、塑造她破繭成蝶……
而眼前任何一件胸衣都不符合她的這種聯想。她其實討厭任何胸衣,自從13歲開始發育起,胸部和任何東西的接觸都令她感到難受——除了空氣。她幻想過在某個高級社會,所有女性服飾的胸部位置都是挖空的,這樣就可以獲得解放,用乳|頭當作第二雙眼睛,時時觀察著大自然……她懷著對一件完美胸衣的想象走出內衣店,沿著街道散著步——與其說她喜歡散步,倒不如說她不喜歡過早回宿舍和舍友們共處一室。她能想到唯一能讓她愛上舍友的方式是有天醒來發現舍友們突然都長成了植物——米露是雛菊,其他的幾位可以分別是百合、槐樹、合歡、雪松……她已分不清是植物的可愛讓她討厭舍友還是對舍友的討厭讓她愛上植物,總之,這一切讓她生出了一個強烈的願望——將來畢業了,有了一個獨屬於自己的房間,她一定要在房間內養滿各種各樣的植物,只留一個床的空間用來睡覺……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間已走過幾條街,街邊的櫻花開得正喜,一陣晚風拂過,清甜的花香隨風襲向她,她不由得被這春末黃昏獨有的凄婉氣息驚艷到了,情不自禁打了一個激靈,閉上眼睛,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大口空氣,彷彿在用這氣息做一場漫長的精神按摩……她獃獃地在樹下站了好久好久,憐惜地撿起一瓣落花,然後打開隨身包包里的日記本,將花瓣夾進日記——這是她在每個春天都會做的事,這是她挽留春天的唯一方式。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離開她的唇,而她不願再看到他的臉——那臉的真實性會讓她感到很違和——寧願相信這隻是場夢……她只是害羞地低著頭躲避陽光——正是此刻她眼前的某一絲陽光,將她和他從此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了……多麼希望的確只是一場夢,夢醒后,一切都會消失……
她懷著熱戀的心情,寫出的卻是個悲傷的故事——也許只有至悲的故事,才能承載她至喜的心……
中午休息時候,她特地去公司附近買了一個花盆,一些土壤,以及薄荷種子——她希望從薄荷的一點點長大中,清晰地感到自己正在一點點走向自由,走向Alchemist。
而只有未曾謀面才像愛情。
她想她也許正在經歷一些什麼事,然而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直接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對這些事的各種猜測,反而讓她更能從四面八方了解著他。
「你呢,你知道有幾瓣嗎?」徐舟可能也略感到自己之前的回答太帶有話題終結的意味了,於是順勢反問她。
最初,他只是像她好友列表中的其他人一樣,像這個世界上任何她認識或不認識,路過或從沒路過的所有人一樣,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近乎于不存在的存在。
剩她一個人站在月亮下,獃獃望著他家窗口——這並不是她最初一心想要去到的那扇窗口,然而也正是她最初一心渴望的那扇窗口,才將她帶到了現在這扇窗口之下。
然後她飛奔起來,彷彿那個男子很快就發現她逃跑了要追上來……她感到既刺|激又狂喜,感到自己正如之前的某個夢境一樣——在疾速的飛奔中,雙肩正發育出蝴蝶一樣的炫目雙翅……外面的大雨已經停了,潮濕的街道映照著五顏六色、水淋淋的霓虹光,她大步大步地踏過,暢快淋漓地奔跑著,直到兩條腿因為交替的機械運動而逐漸麻木,彷彿不再存在——彷彿身體中的那兩個自己也能隨之消失掉……哦,就讓那個房間、那扇門、那個陌生男子、那間電梯,以及在電梯里想到的刪除掉記憶的唯一方法,這一切的一切,都統統遠離自己吧……她加速狂奔著,有那麼一秒鐘,她感到自己似乎衝出了自己的身體線條……
然而兩分鐘過去了,她望了望窗外的黑夜,又重新望著對話框——他沒有再發消息過來。
如果真的能選擇性地徹底忘掉一些記憶,人就能快速地構建全新的自我,最終成為自己最想成為的那個自己。她想。這也是她選擇預約心理老師的原因——
那天,她第一次迎著剛被黑夜送上來的朝陽去上班,陽光在她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上都鍍了一層錦繡的金邊,而一群飛鳥盤旋著從她身旁忽地飛過,她明白自此為止她終於跨出了經濟獨立的第一步,即通往自由之路的第一步,更是真正通往Alchemist所在地址的第一步。
「但果實是醜陋的,是傷疤。」這的確是她無法接受花瓣離開花朵的原因之一。就像更多時候,她面對孕婦,感到的是深深的恐懼:人,為什麼要在自己的身體里分娩出另一個人。在那黑漆漆的子宮裡,一個生命神神秘秘,一點一點長起來……這種混沌的未知她反反覆復想過很多次,時而覺得毛骨悚然,時而覺得這過程就像洪荒宇宙中,那些永恆的黑暗的沉默一樣,令人絕望。很長一段時間,她對這個世界最深的恐懼,就藏在孕婦那日漸凸出來的肚皮之下。「我希望永遠不要結果。」她補充道。
她推開門,只見一個身穿絲質淺咖色襯衫的背影,正伏在桌子上寫些什麼,而就在她看到背影的瞬間,背影回過頭,看見她,就像看到一位經常見面的老朋友,淺淺一笑,示意她坐到對面椅子上去。
圖書館的大門開向她的心,每次進入圖書館的那一刻,她總有種快要遇見自己靈魂的深切預感——站立在圖書館中央,她感到自己的靈魂,被圖書館一本書一本書地分碎了。
「我不知道——我覺得很迷茫,就比如,我去吃飯,可是吃的時候我明明感覺到,我並不餓,也並不喜歡吃,但為什麼我一定要吃飯呢——」她突然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彙、語句來表達自己長久以來的種種困惑了,這些話在說出口的瞬間,她便立即有種不像是自己所說的分裂感。
一曲終了,她合上耳機,掀開被子——她早已訓練自己學會了在歌曲結束前將悲傷終結的高級技能。然而卻也無法再睡了。
她打開社交賬號,凝望Alchemist的頭像——在這頭像背後,他在做些什麼呢?像她凝望他的頭像一樣正在凝望她的頭像嗎?不太可能;在看那部幾天前他們談論過的電影嗎?不太可能……她點開對話框,迫切地想要他知道今天自己被告白的事情,卻又思前想後無從說起,最終,她只好習慣性地將這件事隱藏於「今天,風帶走了我的絲巾」這句毫不相干的話中,並期望他能水中撈月般會意到她潛藏的動機。
「因此只好將它葬於水中?」
「我剛剛給我住在這座城市的一個親人打過電話了,這兩天他在出差,後天就回來。我等他回來就可以了。」他解釋著自己的處境,像是在感激她,讓她不要擔心。
……
而擁有這雙如同水晶球一般神秘迷人雙眼的女人,並非女巫,也並非妙齡,只是個40歲左右的心理諮詢師。
而她則沉溺於書中的世界,彷彿正乘著一行行文字在托馬斯·品欽的腦海中遨遊,她喜歡這種超越了自身的閱讀體驗,作為生物,她那渴望進化的心似乎比其他人都還要強烈一些……這個周六的下午也在這本書中變得更深,最後,她兩手空空走出圖書館大樓,感到自己正一無所有地擁有著全世界和即將到來的整個夏天。於是她情不自禁張開雙臂,彷彿要給這個新世界一個大大的擁抱。

她不得不合上書——同時快速分裂出一個自己一起合進去,然後戀戀不捨地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圖書館,一步一步地和這個自己告別。
在一家酒店門前,他停下了。推開門,讓她進去,然後自己收了傘,徑直朝吧台走去……她才明白他是在開房,像是忽然從夢中驚醒,不知所措……
想到這裏,她猛地從被窩起身,伸了個懶腰,準備起床了——這個問題,漸漸成為了她每天的起床動力。
她看著面前的三本書,明白這次心理諮詢已無力回天地接近尾聲。而她並沒有通過催眠術來刪除掉關於那個人的所有記憶……此後或許還將面對深夜為此痛哭的人生……但她還是沒有勇氣連這些細節也講出來……也許,不講出來,這些細節便永遠都屬於她……然而,她想要的,正是拋下這些,然後一往無前,在嶄新的記憶之上,成為嶄新的人……但今天的心理諮詢並沒能使她立刻達成心愿……但她終於還是站起身,拿起書,禮貌告辭。
她不緊不忙地打開CD機——裏面的CD正好是她喜歡的女歌手的。於是她按下播放鍵——音樂火樹銀花般響起來了,充徹整個房間,似乎這個房間正在變為全宇宙中最有生機的房間……她環視了一圈房間,然後——她走了出去,輕輕關上門——
「春天的風。我這裏也是春天了。」他幾乎是秒回。仔細想來,他幾乎每次都是秒回,這讓她更加懷疑其實他是一個機器人,或是外星人……然而她已經決定了——無論他是什麼,她都將義無反顧愛下去。
到圖書館門口,她再次看到了自己的革命之路——泡桐樹們依然兵分兩排,似乎在隨時迎接她走入,而Alchemist永遠都在路的盡頭等著她。想到這裏,她欣慰一笑。然而,要因此離開圖書館嗎?
然而現在,她依然只能對著他的地址,反覆修鍊自己,直到能夠將來在完美一笑的時候讓他瞬間愛上她。而地址,已經像黑暗撼住了靈魂的銀河一樣,深深印於她心中。她關掉網頁,抬眼去看窗外黑色天幕上的點點繁星,彷彿自己也成了另一顆星星。
直到此刻,她才想起那時候以為的那個門,可能和眼前酒店房間的這個門有些關聯……然而即便是此刻輕佻的她,可能也是永遠無法真正跨過這門的。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她合上日記本,又條件反射地想起這句深愛的宋詞——每年春天她都會想起這句宋詞。而隨身攜帶的日記本,則裝載著每個春天的一部分——一瓣花。她常常在翻看日記的時候,從這些花瓣中回憶起那些春天裡的自己——她無法接受昨天的自己會消失,就像無法接受一片麵包會變質。因此她酷愛文字元號,酷愛用文字元號將這些自己留在紙張上。人們將這種行為稱之為「寫日記」。而隨身攜帶日記本,成為她在這個階段內讓自身獲得完整的唯一方式——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只要她伸手碰觸到包包里的日記本,就會明白,昨天的自己並未像冰激凌融化一樣真的消失在時間里。
而此時,在她的革命之路上,她看著迎面而來的每個同學,目光掃過他們一張張的臉——她感到,其實任何一張臉都極有可能是Alchemist的……他們完全有可能是同校校友,而大雪茫茫的伏爾加格勒,也許只是他出於某種樂趣製造出來的假象……她對著每張臉,都做了一小會兒假如這就是Alchemist的思維遊戲:這位同學頭髮的光澤度最像Alchemist——如果這位同學真的就是Alchemist,也許此刻他們會不約而同停下腳步,細細打量對方,然後從這種打量中,找到對方就是自己那位網友的證據……然後他們心照不宣相視而笑,然後他們不約而同愛上對方……而那位同學整潔的唇形最像Alchemist——如果他就是Alchemist,她會在他面前停下,等他好奇地看著她、非常不解之時,她會輕輕踮起腳尖,親吻他……然而他們都只是帶著一點點可能是Alchemist的小小特徵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在人群中消失了……直到她走出校園,來到街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仍然感到每個人都有可能是Alchemist,她因而有種愛上了全球所有人的美麗錯覺……
然後,她從他身邊起身,背對著他,開始一件件脫衣服。大衣,毛衣,襯衣,線衣,毛衣,大衣……一層又一層,衣服似乎無窮無盡……就像是在脫去一層一層的皮膚,然而皮膚無窮無盡,永遠無法到達皮膚下面那個最真實的自我……她驚醒過來。
——她怎麼可能知道!
……她久久難以回過神,試著在寂如死灰的辦公室發出一些聲音來讓自己鎮定下來,然而一開口,那聲音卻離她好遠好遠,不像是自己發出的……她條件反射地乾咽了一下嗓子,又伸手去拿杯子喝水,而杯子顯得那麼朦朧、那麼遙遠……
然後,她舉起了右手,「咚、咚、咚」敲響了門——她喜歡敲三下,因為「我愛你」也是三個字。
「莫非你不愛吃蘋果?」他居然說蘋果——這算心有靈犀嗎?她想到,正是她虛構的那陣帶和*圖*書走了她絲巾的風,將她的腦電波信號吹送到了他身邊,受腦電波的影響,他下意識地想到了來自她意識深處的蘋果。世界真奇妙——只有每次面對Alchemist時,她才會,並且總會這麼認為。
她感到他的微笑,並感到這微笑向四周濺出蜂蜜來,且不經意間自己身上也被噴洒了一些。而她只覺對這種甜蜜感到一陣輕微的噁心——她在極力控制自己對這個毫不喜歡的人不產生任何一丁點兒的情感,已產生的部分,則被識別為負面的垃圾情感,然後由記憶系統過濾掉。
她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這兩句詩,雙腳邁向宿舍的方向。
寫完,在標註日期的時候她忽然想到,多麼感激神賜予她的這些靈感,讓她能夠這樣一個日期一個日期地活下去——但假如,有一天這靈感再也不降臨了,又該怎麼辦呢?
內心仍停留在夢中的恐慌之中,心臟在熟悉的黑暗中劇烈跳動著……眼前的黑暗有些稀薄,依稀可見窗外隱約的路燈燈光,然而四下寂寂,如無人深淵。她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以及血液在血管的森森流動聲……整個世界再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隨著意識一點點的恢復,她一點點調整著自己內心的緊張。直到那種棄世的疏離感漸漸遠離,她感到自己再次成為這黑夜的一部分,她才掀開棉被,起身去衛生間,排泄尿液就像徹底排泄掉之前的恐慌感。小便源遠流長,也終於能匯進遠方的海吧……這麼想著,為自己能夠成為海的一部分而自豪,然而她一抬頭就碰見了窗外的月亮——是滿月,靜靜在空中展射著強烈的月光,月光下,是悄無人煙的夜——世界上只剩她一個人在看月亮,那個人偶爾也會看嗎?和她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嗎?那麼,那個人在看月亮的時候,可會看到她也曾看過的痕迹?不會。不會。不會。

「我其實是有一些問題,一直不知道問誰——」她躲在自己的頭髮里,有些安穩而又有些驚惶,小心翼翼地看著白秋老師,確定白秋老師的表情並無抵觸之感,才試著說道:「比如,人活著,為了什麼呢?」
「在催眠之中刪除掉一段記憶,這些,目前都來自各種科幻作品。現實中,我們可能還無法做到。」白秋老師平靜而緩緩地說道:「和你聊了這一小會兒,我感覺到,其實啊,尤梨同學,你是一個挺好的姑娘,心理上也沒有什麼問題,不要給自己壓力,不要給自己貼標籤就好了。」她依然帶著那種和藹可親的笑,而這些話,令她多麼想撲進她懷裡,痛痛快快哭一場……然而在她身邊,她卻有了一種很好的自控力,不知來自哪裡……
然後在她的笑中,他會跟著笑起來,對她一見鍾情——他只覺得這陌生女子似乎似曾相識,渾身散發的每一點氣息都恰到好處地引發著他內心最深的感情,眼神的亮度完全符合他對女巫水晶球一樣雙眼的所有想象,眼神背後的靈魂從她整個人的周圍巨大地升騰起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屏幕,一段一段上演著人間至悲至喜的獨幕劇,佔據他所有的思維、感官……皮膚晶瑩剔透,六面稜鏡般折射出她的多重人格……唇角的笑容就像他愛過的每一個春天一樣溫暖舒適,眉毛中暗藏著她一生的命運際遇以及他對命運的所有理解……而他不知道這陌生女孩來自何處,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眼前,於是他懷疑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於是他會不由自主走到她面前,看牢她的雙眼——彷彿要從她深不見底的眼眸,進入她的靈魂最深處,然後他會如墜雲窟地對她說道:你好。
她默默低下頭,專註地走路,乘車,回到住處,吃飯,看書,聽音樂,看電影,睡覺……很多個日子都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有些日子,薄荷就只是薄荷。
作為一天即將終結的預告,太陽,快要落下去了。她望著天邊的粉紅色晚霞,彷彿Alchemist正隱藏在晚霞之中和她對視。她禁不住微笑起來——什麼樣的女孩才能被Alchemist愛上呢?對比Alchemist所散發出來的——溫和的睿智、善良的博愛、帶著書卷氣的幽默感,她則必須成為一個——綺麗而無邪、有趣而冷艷、貞烈而神秘的女孩,才有可能在某一天,在某一個街頭,在他從對面向她走來時候,在他們擦身而過的一瞬間,被他一眼看到,然後他們會像凝視深淵一樣深深凝視彼此,然後就可以在這個悠長的凝視中,看透世事變幻、歷盡滄桑,一見鍾情愛上對方。
「晚安。」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她都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過完了一整個一生一世,她眨眼,看到他又發過來兩個字。可能他以為她這麼長時間沒再回復消息是因為睡著了,而他的這句晚安,就像一雙穿過了遙遙幾千公里的溫柔大手在輕拍她的背,同時哼著兒歌輕輕哄她入睡……而她多捨不得就此睡去……多希望剛一閉上準備入睡的雙眼,再張開就是能夠立刻見到他的早晨……「早安。」她情不自禁地在鍵盤上敲出這兩個字,如同在彈奏貝多芬的月光鳴奏曲,「午安。晚安。早安……」她像是再也難以抑制內心的驚濤駭浪,澎湃洶湧地一句句問安,彷彿在這種循環的問安中,她和他已經共度了一天又一天,然後就這樣到了永遠……啊,多希望可以一直這樣說下去……
她不喜歡他們的任何一點——無論是從他們臉上流露出的某些細微神情,還是他們日常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她無一不覺得無聊而且無法理解。支撐她和他們友好相處的唯一原動力,就是她明白這一切都將在三年後結束。
恍然若失。這是每天起床后最本能的感覺。因此她喜歡博物館——她曾幻想過宇宙間有一座博物館,裝載著地球上所有人所丟失過的所有事物,總有一天,這些人能以一種什麼方式來和這些事物再重逢……否則,一個人該怎麼樣才能接受失去呢。她捧起一捧水,掬到臉上,感受著水從臉上清洗一些什麼的過程——啊,這來自大自然的水,每天帶走她一點點人皮的過程。
她戴上耳機,音樂從耳道流淌進全身,撫慰著她剛剛被驚嚇的心——她的確被嚇到了。在她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中,一個人——尤其是女孩,在婚前,是不需要知道這些東西的——只有性無知是高尚的、純潔的、光榮的。因此在她19年的經歷中,今晚的確是第一次看到避孕套的樣子。她想她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消化一下這個事實。
她拎著唯一的一小箱行李,永不回頭地上了一輛計程車。
她看到他的頭像暗下去了,似乎看到他已經離開了電腦前。留她一個人,面對著茫茫世界的無盡黑夜。她心有不甘地點擊他的頭像,彷彿在給瀕死的人做心肺復甦,然後她看到,網頁跳轉到他的個人資料頁,他的頭像果然重新亮起,彷彿他突然間又回到了電腦前……她對著他亮起的頭像看了一會兒,調整著自己剛剛面臨了分離的心情。

……
她的心隨著下班時間的臨近,就像一點點被煮開的水,終於在下班的那刻沸騰起來,她飛快衝出辦公大樓,走到世界上去——然後她發現,外面的世界已經全變了——她感到此刻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整個世界的序列因此重新排列了,彷彿向日葵不再圍繞著太陽轉,彷彿北極點的四面八方不再是南……她穿過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臉上的傻笑抑制不住她內心的驕傲,乘過一段車——她彷彿乘著車從夏天正在穿越回春天,去赴一場永不醒來的春夢。
電梯合上了,終於把他和她關在了一個狹小如墓穴的空間。這讓她走神地想到,也許刪除掉那段記憶的唯一方法,就是死一次,然後重新活……
「哈哈……晚安。」他只覺被她的可愛萌到,不禁大笑。而她對他的笑感到既開心又失落,開心的是自己居然能讓他笑起來,失落的是——他的笑意味著他並未領悟到自己的深情。然而,這不正是她所拚命隱藏的嗎?
當我不再年輕的時候,我想我還是依然愛著你。
所以,只要還有月亮在升起,我就從不曾

她從鏡子里一寸一寸地審視自己的臉,毛孔里的汗毛大如古樹,皮膚上的痣如海中小島,脖頸上的動脈血管是永恆的項鏈……她一小塊一小塊地看著自己,從一塊皮膚到另一塊皮膚,就像中世紀的探險家一點點地發現新大陸,她好奇地發現著自己,似是某種神秘的力量在暗中冥冥驅使,鏡子——忽然從手中落下,跌在地板上,碎了。而正沉迷於從鏡中窺視自己的她,只是撿起了隨便一個碎片,繼續窺視自己——
和他認識的第四天,是一個美麗的星期五——直到成為一名上班族,她才真正發現,原來世界上最美麗的時刻,就是星期五傍晚,而這種美麗,大概從星期五中午就已開始醞釀——就像救世主在朝著人間漸漸靠近,就像看到希望正在冉冉升起……那天,還是8月13號——這個日期她記得非常清楚——哦,她怎麼可能忘記那一天,以及那一天在人類現有紀年法下被排列的日期號碼?那一串阿拉伯數字,已成為牽引她活在這個星球上的唯一重力。
她恍然若失到恍如隔世,和他肩並肩站在電梯前,等待電梯的降臨——而她在心中則祈禱著電梯永遠不要來,如同祈禱神的原諒——她的祈禱如此虔誠,以至於在她的祈禱中,她正逐漸分裂出一個完全忠實于神的自己——那個永遠只穿白色內衣、平底鞋的自己,那個永遠希望自己如植物一樣無愛無恨無欲無求蓬勃生長的自己……
她享受著自己身為人類這種生物的優越智能,一邊小心翼翼地和徐舟建立著關係,一邊天誅地滅地毀掉這關係。
「我這裏的風就是從你那裡刮過來的……然後我的絲巾和它私奔了……它們結伴一起,去把春天帶到更遠的地方了……」她陷入自己編織的謊言中,藉著這些虛構出來的事物,隱晦地表達著自己的情感,並樂此不疲。
在夢中世界,她又見到了那個人。那個人和她一起,並排躺在一張空蕩蕩的木板床上,床的另一側是一面特別大的玻璃窗。窗外有一棵盛大繁茂到幾乎要成精的桃樹,將自己的枝椏穿透窗戶伸進屋內,屋頂一樣籠罩在床的上方,床上落滿了桃花瓣、桃樹葉子、塵土和露珠。床下,鋪滿了各種各樣撐開的雨傘,在四周散亂放著。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才忽然有一行字,伴著一個短暫的提示音,分別快速充滿了她的視覺和聽覺。
已是晚飯時間,然而她一點食慾也沒——似乎那些被中午的吻餵飽的細胞們依然還以為自己是停留在那個吻中,遲遲不願醒來……她因而對自己的身體細胞嗤之以鼻,然而這身體確實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容身之所,即便有諸多不喜歡之處,也只能盡量和它和平共處……這麼想著,她不知不覺走回校園,走過長長的彎彎曲曲的樓梯——每次走在樓梯,旋轉而上,她都會想象到,樓梯的頂端,是一個死角——所有的事物在這裡有了一個明顯的終結。然而這時,如果想要原地下樓,卻再也無法找到來時的樓梯……這是她無數次夢裡夢見的情景。於是她一邊上樓一邊不時回頭看看,看那些送她逐漸上樓的樓梯們,是否依然安在——看到它們依然一階一階地支撐著她越走越高,她便獲得一種奇怪的安全感……不覺間,她走到了四樓——這便是心理諮詢室所在的樓層了,她獨自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終於走到心理諮詢室門前。
他起身,禮貌地微笑著,小心翼翼地回答著,同時也意識到氣氛的緊張,簡單說了兩句之後便轉身告辭。走了兩步,又回頭衝著她說道:「我會給你打電話的,還會再來找你的。現在我先走了。」然後終於轉身,不到兩分鐘,便消失於人海。
「可以呀——」此刻在她的字典里,似乎除了同意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講了。
「我明天就離開這個城市了,我親戚提前回來了。我只希望能和你盡量長的時間待在一起,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他神情虔誠地解釋著,唇角依然有她迷戀的那絲羞澀。然而她一想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還是清醒地想要往酒店門口的方向走。
終於,她和他一起,來到他家窗口下。而他忽然想起什麼事,說了一句,「你在這裏等我一下……」然後,他就大步流星,迅速沉入到黑夜中。
她關掉電腦,即將到來的日子於是就深藏在黑漆漆的屏幕里。明天星期一。
當然不一樣了,她暗想,而面對他如此迅速的表白,她對他是一個騙子的懷疑,又加深了一些。然而,在這懷疑之上,她仍認為他的那句「我喜歡你」過於悅耳——悅耳得令人想要不顧一切地認為這是真的。
即便是米露,宿舍中唯一一個她願意與之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散步的朋友,也僅僅是因為她不願自己總是獨來獨往而看起來太突兀,才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將自己安全地隱藏於他們的視線之中。然而,即便如此,同學們還是很快就發現了,她是一個獨特的女生——也許是從她周身散發的格格不入的氣場窺探到了她暗藏的古怪性情,也許是從她那神秘而又深邃的眼神洞悉了她難以捉摸的靈魂……如果一個人是一座博物館的話,那麼氣質就是博物館內陳列的物品,是大家能夠一眼就看得到的。而自從有一次,一個來自郵局的詩歌稿費通知單在班裡傳來傳去,最後終於傳到她手裡之後,她在同學們眼中的獨特形象就徹底確立了起來——哦,一個詩人。這之後,逐漸地,她反而自暴自棄,索性就這樣獨來獨往起來——如果沒有朋友,孤獨也是好的。且不說獨來獨往是多麼自由,僅僅就省卻下來的時間,保守估算的話,一天也至少能省卻2小時左右……一天能有幾個2小時呢?19歲能有幾個1天呢?一生能有幾個19歲呢?
她不禁又想起自己13歲時候,對著鏡子看到自己腋窩長出第一根人毛的恐懼。為什麼這根毛一夜之間能長到這麼長這麼黑?而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天,我會不會長成一個滿身是黑毛的怪物?小小的她把自己關進房間里,躲在漆黑的被窩裡,想到滿身黑毛的自己該怎樣和小夥伴們跳皮筋、扔沙包,又該怎樣繼續若無其事地吃飯、洗澡?當黑毛遍布全身之時,還需不需要再穿衣服?為什麼別的小夥伴沒有這種黑毛……小小的她對整個世界充滿了恐懼和失望。她聽到大人們四處尋找她的焦急對話,卻仍然心安理得地繼續躲在被窩,享受著自己的恐懼和大人們的關心……直到幾小時后,奶奶打開房間的燈,發現她在被窩裡,驚喜地一把抱緊她,繼而質問她為什麼要躲在這裏,為什麼明明可以聽到僅有一牆之隔的大家到處尋找她的對話,而仍然默不作聲躲在被窩……她只好撒謊,說自己睡著了——天知道,即便只有13歲,她骨子裡那種對愛的貪婪竟已到了如此不擇手段的地步……而現在,6年過去了,她已19歲,腋窩的人毛已經基本成型,她也早已明白自己不可能長成滿身黑毛的怪物,但她的恐懼為什麼從來沒有真正停止過?她怕太陽追上她,超過她,而每天寫下的日記,則證明了自己仍是跑在太陽前面的。而寫下的詩,則像她發現的第一根人毛一樣——讓她能夠以此堅信自己必然是不同於其他人的怪物——在她的觀念中,這預示著她將得到比其他人更多的愛。
她終於走到一層,才發現外面的世界早已大雨滂沱。她面對著茫茫大雨,不知所措。於是只好發了會兒呆——她其實喜歡這種大雨在她的發獃中慢慢將世界葬送的隔世之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機適時響了起來……
她收起字條,卻感到自己陷入了十面埋伏之中——那個送字條的人正在某處看她。她感到這無形的目光和空中的光一樣無所不在。
「我今天渴死了我的金魚。」終於,他的消息——來了。
「尤梨同學,我覺得是這樣啊,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去經歷,去發現,然後去感悟,才可以——別人告訴你一些什麼,其實你是不會真正吸收的。」她的眼睛晶晶發亮,如同兩顆碩大的月亮,令尤梨看到了人生的無垠……
回到宿舍,她一路狂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她喘著氣,站在與人等高的穿衣鏡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喘氣——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徹底從身體中喘出來一樣,她為自己長久以來的歇斯底里感到羞恥、感到難過,她定定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睛仍然沒有更像水晶球一點,瞳仁深處的靈魂似乎終日遊盪在身體之外,眉毛凌亂濃密像某種密碼記號,眉峰里暗藏著一生的命運……鼻尖天真地上翹,彷彿動漫里的少男少女;整個鼻子橫卧在整張臉的正中位置,卻閑閑地不願和其他感官有什麼關聯……嘴唇豐腴,唇角如花瓣,雙唇間的唇線弧度恰到好處地展現著她內心本能的悲憫……臉頰寬廣,因為寬廣而寂寞如同月之暗面……然後那從整個人周身散發出的氣息,如同薄荷噴發出的強烈薄荷味兒,清冽到遺世獨立……這不是她想要的樣子……她拿起旁邊桌上的剪刀,一股強烈的破壞欲在心頭痛快升起,快意愛恨之間,她舉起剪刀,對準自己的頭髮們,咔咔咔咔,一縷縷頭髮隨聲而下,像是靈魂的眼淚,像是那些多餘的自我終於被剪掉離她而去……而在這些頭髮離開她的過程中,她感到一種寧靜的新生正在發生……直到這種寧靜的新生徹底戰勝了歇斯底里,她終於放下剪刀,重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有音樂的陪伴勝過一切。
她看著滿屋浩浩蕩蕩的胸衣,習慣性地直接穿過非白色|區域,來到一小片白色胸衣區域前——她目前為止,還無法接受非白色胸衣——有其他一點點雜色都不可以。這個怪癖源於何時?大概可能是源於有一次,她想到女孩的第一次做|愛,想到失貞的那一瞬間——哦,一個女孩,該怎樣接受這一瞬間的發生?而這一瞬間過後,自己又該怎樣才能繼續存在於這個星球上?這一瞬間令她感到深深的恐怖,這種恐怖隨著她胸部的發育而逐漸長大,成為她身體的內核,就像蘋果核之於蘋果。一直到現在,她甚至為了抗拒這一瞬間的發生,寧願做一輩子的修女。而只有純白色的內衣,才有可能是專屬於修女的內衣——任何其他一點點雜色都會破壞這種聖潔和她的虔誠。而此刻她凝視著一件件白色胸衣,聯想到這種聖潔和虔誠被Alchemist破壞的瞬間——她躺在茫茫白雪中,Alchemist隨著簌簌雪花緩緩降臨,而後,他們又一起被大雪完全覆蓋,融化於一片茫茫雪白之中……這是她唯一能接受而不感到恐懼的方式。
「這個太難實現了,也許可以退而求其次選擇天葬。在西藏,人死後,會將屍體放在荒野,等著禿鷹將自己的腐屍叼上天,藏人們認為,這樣,靈魂就回歸到了天上的眾神處。」她沒想到,他不僅對自己的自殺想法絲毫不意外,反而還和自己一起討論死亡的方式,還是這樣神聖的方式……一時間,她對著他發來的這些話,如獲至寶,不知道怎樣保存下來才好,只好激動而機械地一遍一遍默誦著,深深印進自己的腦海之中,直到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她在日記本上記錄下今天讀《萬有引力之虹》的感悟,以及愛上Alchemist的心路歷程,那段美麗的圖書館之路——她的「革命之路」,然後,她小心翼翼署上今天的日期——這個數字讓她避免了自己在時間中被流失的恐慌,而正是這個數字之後,明天的太陽升起之前,才讓她有種跑在太陽前面的幻覺——這幻覺是支撐她不至於崩潰的唯一中堅力量。
書外,無以數計的花朵正密謀從數枝上鑽出來,人群南來北往,地球一點點自轉著……而操縱這些規律背後的力量,源自哪裡?也許,就源自她腦中還沒凝聚成形的對他的深深的愛戀?4歲時,爸爸媽媽分別牽著她的一隻手走在馬路邊,灰濛濛的天氣讓他們就像身處古老的黑白電影場景,忽然,毫無徵兆地,她看到馬路上開過來一輛巨大的卡車,卡車上載著一隻巨大的灰色大象,遠遠地向著他們呼嘯而來,與此同時,掀起一陣帶著巨大噪音的巨大的風,掀起她柔軟的頭髮和小小的裙擺,她睜大自己4歲的雙眼,好奇而貪婪地看著這一幕……那隻大象事到如今仍然在她身體中——也許隨著細胞們不斷的迭代更新,已經面目全非,化作其他的事物——無論化作什麼,最終都會化為一種愛他的神秘力量——這力量和操縱宇宙運行規律的力量是一體的。
「呵呵。這個我真不知道,沒數過。」
她看到陽光靜靜落在窗欞上——就是昨晚夢中她飛躍過的那個窗欞,而春日早晨特有的清甜甘洌空氣正緩緩在窗欞間流動——她正在這之中完成自己每天一次的新生。宿舍里很靜,能聽到舍友們均勻而參差不齊的呼吸聲,她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6:11,於是翻了個身,閉上眼睛準備繼續睡,腦袋裡卻不由自主地想著今天——啊,這一生中僅有的今天啊,該怎樣度過才好?
就好像寄出了此刻內心的全部期望。
而,究竟是什麼支撐她站在這裏,而不是那裡?為什麼發生在此時,而不是在別時?
飢餓感曾在此間隙偷偷襲向她,而在她全神貫注於一行行文字之時,飢餓感則在她的全神貫注之外,正在成為一種虛無的縹緲感——她沒有感到餓,只是感到渾身開始輕飄飄,彷彿肉身在人間正一點一滴地消失掉——而這感覺讓她和書中的世界貼合得更近了,她感到自己成為了字與字之間停頓的部分,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停頓的存在,才讓這些字組成詞,連成句,表達出了它們應有的意思。她成了這書的一部分。
等頭髮重新長好的時候,她就該畢業了。就可以在一個深不見人的夜,默默收拾行李,去往另一個城市。然後,從此,對整個大學時光,以及大學時光所在的整個城市,隻字不提,彷彿這些從來都不是她的過去……
關上心理諮詢室的門,她重新面對這個世界。舊記憶還在,舊傷口仍將無法痊癒。
然而這些性|欲在她身體中自生自滅,始終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更是她羞於向任何人啟齒的事情——哪怕是向自己的日記本。
「我叫徐舟。」她看到他遞過來的草稿紙上,躍然寫著幾個雋秀的黑字。比起直接用語音交談,她的確更喜歡默默用寫下來的文字交流——如果是談話,她可能不會說出「你好,很高興認識你」這句話,然而將這個句子寫下來,卻彷彿和說出來的表達的不是同一種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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