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清醒與時間

「每天早上醒來,不能發現這天的陽光和昨天有什麼不同。」
後來,在一個醒過來的半夜,聽著窗外的淅淅瀝瀝的雨聲,她又想起了愛情——她想到——愛,到底是怎樣一點一點從一個人的身心中消失的?
永不復來
她在女人微微上揚的唇角里醒了過來。而外面的天還沒黑透。她惆悵地坐在床上,回想著夢裡面的交談……
「我的家人圍了過來。」女人緩慢地說著,好像在艱難地思考著什麼,「我才知道,我是在醫院。」
一朵旋覆花,進入
她已經習慣了女人緩慢而有節奏的講述。然而在這裏,女人沉默的間奏比以上任何間隙都更長。女人緩緩地低下頭——就在女人低下頭的時候,太陽也正緩緩落下去。她感到女人上面講述的任何一段人生,都有可能是她的人生——然而她在分岔路口選擇了別的路。而聽女人講述這些的過程中,她慢慢感到自己以往的人生正在慢慢豐|滿——她只有一個人生,就是全人類命運交叉的人生總和。
「我開始計劃去西山,希望到了西山就能忘記他;然而在西山看日出的時候,我又想起離開他那個早上的陽光——一模一樣的陽光;於是我又計劃去東山,希望在東山能夠忘記他。然而我到了東山,隱居下來,準備讓陰|道和山一起荒廢的時候,每月的經血又提醒著我他仍然留在我的血液里……
而其實,她腦中的海馬體們記得這一切。雖然,她在這一秒鐘裏面,連自己的海馬體們也全都忘了。
她逐漸沉迷於咖啡因讓每一秒鐘變得更長更深的深裏面。她不再是她——而是——喝了咖啡的她。沒有咖啡,她只是一具效率低下浪費時間的行屍走肉罷了。
「然後,我跳了下去——」女人閉上眼,然而眉毛始終像長白山一樣高遠巍峨地凝著。
「但是如果日復一日地愛一個人,這種日復一日會變得特別美麗。」
那天清晨穿了紫色衣裳跟你吻別
「而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27歲那年的春天,在全新的世界觀之上,我感到我像是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愛上了一個人——雖然從前愛上一個人也是發自內心的,但那時的內心都處於錯誤的世界觀之中,因此這樣看來也不算了。
而就在同一瞬間,世界上會有多少女人,正在拿著口紅,在雙唇上塗抹?隨著一次次的塗抹,她們的雙唇在她們的雙手下越來越豐饒,像一點一點長大起來的初夏楊梅,一點一點越來越紅,就像尤梨此刻即將滴出的血……
就要把這朵海棠讀進書里

後來每次失戀都隱約覺得清晨是紫色的
在夏天結束的前一天,她做了一個夢。
她能明白那種無限接近、到達一個腦袋裡想象中某個地方的那種渴望——通常在她做夢時候,在某些夢裡,她曾快要,或者已經到達那些神秘的地方,然而醒來后,在夢的痕迹尚未褪卻之前,既www.hetubook.com.com有一種那些神秘地方確實存在的荒涼的溫暖,又有不知道能不能再在夢裡去一次的那種深深的惆悵,然而惆悵始終也帶有荒涼的溫暖。然而夢的痕迹消散后,日後再回憶起,才會深深明白那種無法抵達的絕望。
……
她感到自己正慢慢變成了疼的附屬物,隨著疼的感覺越來越重,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得飄了起來,飄過自己曾仰望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雲朵們,飄過所有人的頭頂,俯瞰著自己曾在這個星球上的生活軌跡——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她因而變得更加輕了,輕易地飄過了地球大氣層,仍然越飄越遠……好像就要這樣一點一點地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掉。而依稀之中,她似乎又本能地知道,也正因為這疼,才更能肯定自己是在活著。
清晨
她於是想起小時候在瓜田,堂姐講過的一個故事:有一個人,感覺生活平淡,於是出海去冒險,到了一個島上,險些喪命,僥倖逃回家,回家后又過了兩三年平淡的生活,他又去出海冒險,到了另一個神奇的島上,又差點喪命,最後又僥倖回到家,然後又過著平淡的生活……這種冒險的心就像一種反覆發作無法治愈的疾病,令他一次次出海冒險。而我那時只是對他冒險時候遇見的奇人幻事深深地著迷,從沒想過他其實是在一次次小心翼翼試探著死亡;也許他已經在第一次出海冒險時候死掉了,僥倖逃生是因為平行世界里的他穿越回來救了自己——人是無法死掉的。一旦存在,即永恆。
「當我再次睜開眼,一切都是雪白的。」女人慢悠悠地說,「我以為,我到達了井底——正在我訝異於井底的世界為什麼是純白色,而且,為什麼我並沒有看見那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孩的時候……」她已經習慣了她的說話方式,只是靜靜聽女人講著。
「第一次是在我7歲的時候。我趴在一口深井邊,往下看——當我看到井水深不可測照出我側影的那一刻,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從深井的深處襲來——我如此地渴望——直到多年後我回想起來,才知道那種感覺叫渴望——渴望去往深井中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正有一個我在看著我呢,我很想去到她身邊,問問她,名字是不是和我的一樣……」女人的眼神陷入了幻境,她感到女人的目光茫然廣袤得像戈壁灘上的月光。
我要走向你
未曾謀面才像愛情——她對Alchemist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愛,並因著這愛,滋養了自己的靈魂。許路送給了她一生最寶貴的禮物——一顆童話之心。這來自心靈深處的愛,也深深滋養了她的心靈。而姜予呢?他毀了此前的這一切。帶給她俗世生活的快樂,也送她進入了俗世生活的地獄……後來經過潛心努力,她終於從那深深的地獄中徹底逃脫了出來……而和姜予在一起時的那個奇怪的女人,也從來hetubook•com•com不是她——假如有一天,她在自己的墓碑上寫一生的經歷,她絕對不會將這段經歷寫進去。她想——她回想了一夜往事,然後在地球滾動過來的清晨,輕輕地把這個叫作姜予的人徹底從自己的人生中抹掉了。
那就好好活著,盡量活得久一些——這樣創造出偉大價值的概率就大一些。
她感到她立即遁入了一個絕對黑暗的空間,這個空間中,只有自己的肉身,正在這些密密麻麻、無以計數的針尖上,胡亂跳著某種舞……
「人終歸是要死的,所以我們都算是自殺著過完一生的。」直到後來很久,她才想起這句話,然而已無法對夢中的女人說出。
萬物在妊娠
清晨是起霧的遠方和我
這天,她夢見一個女人。她望著遠處——彷彿遠處有棵樹,一棵值得她用一生時間去凝視的樹,這樣說道。一個字一個字地。字與字之間的間隙,彷彿是她不同人生階段的排列。她就站在她背後。聽她說這兩句話的時候,感到她面前面對著的,是一片汪洋大海。
「我那時常常懷疑現在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現在的我只是把真正的我殺死了,然後努力裝得像死去的真正的我。然而怎麼裝都無法裝得像。所以有天做夢,夢見我穿越到了另一個平行世界——一個和現在的世界幾乎一模一樣的世界,不同之處只在於,在這個世界待了10年後,我姑媽也穿越而來。然後我不停追問她,我在原來的世界是不是已經死了。後來她終於猶豫地告訴我,我早在去年就已經死去。
「你自殺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或者——自殺時候,你是什麼感覺?」
「那天我和他共度一晚。可是直到最後,那天都並沒有地震。我只好平淡地走了。平淡地一秒秒地忘了他。
「然而當我再次醒來,是在一間草屋。可能是某個路過的人『救活』了我。當清晨的第一道陽光照射到我的眼皮上時,我清楚地看到,我29歲的夏天過去了。然而並沒有發生任何奇迹。就連所有的災難電影都仍然遵循著地球滅亡的必然結局。」
時間在
「我是說,我厭倦這種日復一日的生活。」
為了剛剛塗好的紅唇,抑或為了慶祝即將流出的血。
啊,露水,感謝你在萬物中成為一粒露水
所有人都留在了現在這句話的後面
「而這二十幾年,只是平凡地長大,初潮,戀愛,中學畢業,失戀,大學畢業,工作,再戀愛,再失戀,辭職,再工作,再戀愛,再失戀……然而在我27歲時,恍然覺得,之前的生命,只不過是在無知愚昧中白白虛度了而已。因為在27歲時,我對世界有了全新的看法。在這個看法之上,從前愛過的人,做過的事,都根本不應該去愛、去發生。
疼。
女人微笑。
她整個人已完全和圖書充滿在了這個疼之中——以至於她完全喪失了對疼的感知,不再感覺到「疼」——這種疼,已經讓全世界所有的事物都變成了以疼為基本單位的存在。
旋覆花的夢境中。
人一旦存在,是無法消失的。
根據能量守恆,消失后,它們又去了哪裡?
我的頭髮們離開夢境
那是一天早晨,她乘著公交車出發,不知為什麼,突然間,她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再接著,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越來越黑……最後她昏倒在了旁邊一個大媽的身上,幸運的是,大概20秒后,她醒了過來,所以她回想一下——在閻王的永恆凝視的這個夢中,所謂的肉身已死,大概是指這次「猝死」……就像更早一些時候,大約十八九歲時候,她經常會夢見她死了——有一次她夢見她死了,但她還存在於空氣之中,無所不在無所不知,仍然能看到親人朋友們的日常生活,看到他們談論她,但她實際上並不像親人朋友們一樣真實存在了,她體驗到了那種永生的痛苦……
我的凝視中消失。
「但沒有一次成功。」女人低下頭。
她在日記本上記錄著。尋找著。
這些微小的事情都連成了一串后,她深深發現——神對她真是用心良苦——這之後,她深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尋找著那件等著她去完成的大事。
「不為什麼。」女人淡淡地說,「什麼也不為啊。我都是一個常常自殺的人了,還能為什麼呢?」女人轉過身來看著我。
「是這樣的。」
「我們只是三維空間的生物,我們所謂的死,也許只是一種時間段的錯位——李白並沒有死,李白仍然活在1000多年以前,當我們穿越時間跨越1000多年,就可以再找到他,和他一起活著。所以,怎麼說呢,我認為柏拉圖是對的,即使我們想,我們也無法死去。」
向著一開始起霧的遠方生長
所有的事物都親吻了她,而她仍然處於那個疼之中。
成為整個清晨的中心
而在她們笑著的嘴唇之上——嘴唇之上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吻。
「為什麼?」她不確定我是否該這麼問,然而早在她思考前,她的本能驅使我說出了這三個字。然後她就等女人回答她。
而清晨,成為了她一天之中最喜愛的時刻。
沒有虛度。
「甚至,一直到我27歲時,我才想起童年還有這樣關於『自殺』的一件事。然而當我在27歲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才發現,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這件事——我只是將這件事記得太清楚了,清楚得連我自己都沒發現它早已深深沉入我的潛意識,甚至我這中間的20年生命,都是建立在這件事的基礎之上的。
尤梨只是獃獃望著月亮——然後假裝那些舊戀人們也在望,就像他們仍然在一起一樣。她站在這個決心活和圖書很久以創造具有永恆價值事物的決心點上,再次回望自己從前的情感歷程。
「所以後來,我想到了一個完美的辦法:建一座足夠高的大樓——高到可以讓物體從樓頂到達樓底的自由落體時間為70年,然後,我從樓頂跳下去,就可以這樣飛著、自殺著過完一生。」
十一
十二
「或者說,我們每一秒鐘都在死去——都在進入或者分裂到其他的時空。我常常想到,也許我在上一秒鐘已經死過了,我的家人都為我哭過了,只不過這發生在另一個平行時空而已。」
她醒過來,閻王的那個眼神像是印刻在了她腦海一般——她感到自己從此將被閻王永恆地凝視,她回憶這夢裡的小細節,歷歷在目——想起了之前自己有一次的 「猝死」體驗——
又一年的夏天過去了。
夢見站在一條河邊對河說
在夢裡,她夢見她站在一棟建筑前,看到閻王,後面跟著一個叫作「虛符」的神,以及還有一個什麼神,剛吃完飯,從一個餐廳出來——然後他們看見了她,她一抬頭,就看到——閻王非常清晰,非常詭異,非常深刻地看了她一眼,而就在閻王看她的這一眼裡,她立即領悟到了原來她是哪吒(同時也領悟到她的肉身像哪吒一樣早已死去,只是一種附生在他物上面的魂魄),同時還領悟到,閻王之所以放過她,是因為她還有很多事(一件大事)沒完成,閻王看了看她之後,轉身就走了。
黯藍的玻璃窗散發的混合香氣
女人說得對——如果我們能造出時光飛船——造出時光飛船隻是時間問題,遲早會造出來的,那麼,我們乘坐時光飛船,回到1000多年前,會遇見李白——他仍然活在唐朝,還沒有死。所以,一個人一旦存在,即是永恆的,即使我們想,我們也無法真正死去。
要讓地球生出一條新的路
我走近
今天聞到薔薇花的香氣,於是
就在這1秒鐘之中,尤梨全身所有——約共60萬億的細胞們,全部只剩下這一種感覺。
去一個荒山隱居
「那有什麼關係,除了時針和上帝,大部分人與事物都不能發現。」在女人講了這麼多之後,她終於能搭得上女人的話了。
讓陰|道和山一起荒廢
清晨是天氣在懷孕
那麼,自殺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時間浪浪地流。
高跟鞋上的宇宙中心
她全身所有的神經末梢,似乎都變成了一個個針尖,在這一瞬間,一齊刺向她。
一天,她終於又做了一個充滿神諭的夢。
而海馬體對這種疼的感知記憶,正從這一秒鐘的起點開始,像拉絲一樣將這一秒鐘越拉越長,直至這一秒鐘成為一種高空鋼絲一樣的存在——尤梨就像走鋼絲一樣踮起腳尖,伸開手和圖書臂,緊閉雙眼,小心翼翼地隨著越來越長的鋼絲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走……前方通往何處呢?無論何處,她都明白——她的餘生,從此都只能建立在「疼」這個字的基礎之上——這疼中蘊含的她此後的命運,緩緩在她身上閃爍著汗的光輝……而她整個人,則將永遠墜入這疼的深淵之中……
她們,和尤梨一樣,通常會選擇微出一個笑來慶祝——即使尤梨的大腦在這一秒鐘,根本來不及反應過來通知臉部肌肉要笑出來,然而在她的身體之中——雖然說不清具體是在哪處,但可以肯定一定在某處,也是蘊含著這種笑的。
「一切都是海。」女人說道,她喜歡背對著人說話。就像面對著海說話一樣。

在她的遠方,種子正疼痛地鑽出土壤,成為痛苦的幼苗;牡蠣正疼痛地哭泣,哭出痛苦的珍珠……這是一個因為有疼的存在而得以生機勃勃的世界。
她決定要健康的,好好的,抓緊每一秒地創造一些具有永恆價值的事物了。
在一朵海棠花旁邊讀書
我永遠都是站立在
「我常常自殺,」女人繼續說道,「在我能自殺的任何時候。比如,如果有海,我就跳海;如果有樓,我就跳樓。」
而她仍然處於疼的深淵之中——這疼中蘊含著她此後的命運,緩緩在她身上閃爍著汗的光輝……
並沒有發生任何奇迹。
這之後,尤梨徹底單身下來。她只是漸漸長成了一個隔離愛情的人,日新月異,也漸漸忘了自己原是一個女人,她成了一個無性別主義者。
紅色高跟鞋敲擊馬路的聲音
「這些都是理論層面的。在我們共有記憶的這個世界里,也許我迷戀的不是死,而是奔向死的狀態——活著不算,活著奔向死太緩慢了。」

「正是在去西山和東山的路上,我有了自殺的渴望與癮。我渴望變為灰塵,融入泥土,長成植物的細胞,然後在陽光下靜靜存在著。然後,那天和他共度一晚的人,就只剩下留在他記憶里的一個幻影——萬一他沒記住我,那就太好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就成為了純粹的灰塵,純粹的植物。有天黃昏,在最烈的暴雨中,我躺在泥土上,感受著雨滴狠狠地將我砸向泥土深處的善意,在這種溫柔的善意中,我感到自己慢慢真的變成了泥土,意識越來越模糊……
讓經血流出來代表流淌
上帝通過疼,賜予了她這一秒鐘,又似乎通過這疼,偷走了她這一秒鐘——她在這一秒鐘之中,已經完全忘記了此刻自己雙腿間的男人,以及這之前她自以為深愛的男人的心,以及他身下的自己正處於開放狀態的的身體,身體之上那無時不刻都在默默審視著自己的她的靈魂……
女人面對著「海」說。彷彿海的盡頭,眾神正在與女人對話。
「那之後,一直到27歲, 我沒有再『 自殺』過。

上一頁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