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理性與浪漫

「那你還真是和他們說的一樣。」沈清耀詫異。
「不能。」沈清耀無情地否定。
林曼英絮絮叨叨了一路,夾雜著怨憤的尖銳嗓音反覆擊打著顧螢的耳膜。她忽地就想起了不久前顧澤才說過的話,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林曼英出於道德而無法丟棄的包袱——無論她取得什麼樣的成績,似乎都不能被母親認可,或者說她可能永遠都達不到母親心目中的及格線。在母親眼裡,她彷彿永遠都是一個自制力差、容易得意忘形、一葉障目、笨拙、不懂事、只會給母親帶來無窮無盡麻煩的存在,多餘得像人類的闌尾。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有能力做什麼。
「對哦。」顧螢乖乖合上雙眼,又小聲碎碎念道,「不過,其實我現在早起一點都不痛苦,因為我一想到自己醒了之後就能跟你說話了,就不會想再睡了……」
「非要逞能報什麼1500米,你能撐得下來嗎?」沈清耀瞧她瘦弱的小身板在跑道上顛簸,忍不住關懷道。
她的嗓音因為睡意而變得十分柔軟,像融化了一半的太妃糖,又甜又黏。
拿著小型收音機邊聽戲邊遛狗的大爺、揮舞著紫紅色扇子跳廣場舞的老太太、在單杠上艱難地做引體向上的小青年,以及三三兩兩散步閑談的女人,交錯成一幅小區街景圖。
「《The truth that you leave(你離開的事實)》……」顧螢小聲說道,說完也覺得這首曲子挺上不了檯面的。
「……倒也不至於。比如什麼樣的輕音樂?」沈清耀格外包容地笑著問。
回答她的只有沈清耀清朗的笑聲。
「嗯?」
「你可不要小瞧我,本少女這叫身輕如燕,初中時長跑拿過第一!」顧螢迎著微涼的風,逐漸加速,「中考體育接近滿分呢。」
「我不管,我的寶貝蟲蟲就是天下無敵的,而且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顧螢心滿意足地眯著眼,「哦,不對,僅次於我偶像。」和_圖_書
「我喜歡跑步。」顧螢輕輕喘著,卻痛快地說,「當你奔跑的時候,會感覺時間的流淌似乎隨著風開始凝滯了。」
「哇,真的嗎?」顧螢期待地雙手合十。
「嗯!」顧螢點頭。
于周遭的平靜和自己的興奮之間的交錯中,她升入高中的第一次月考就這樣輕飄飄地一帶而過了。
「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吧。」沈清耀看不得她這副委屈模樣,思量片刻道,「你就彈著玩玩的話,也是可以的。」
「你彈不好鋼琴的。」沈清耀說得毫不客氣,「數學有救,但鋼琴我是真的愛莫能助。」
「嗯,所以……你還說我缺乏浪漫細胞,不會哄女孩子開心嗎?」沈清耀翻舊賬的功力與日俱增。
「確實不容易彈好。」沈清耀表示贊同。
「我好開心呀!」顧螢躺在床上,又重新坐了起來,翻出手機發了條微博,「我可記住了,有微博為證,不許耍賴哦!」
「今晚的月亮……好明亮。」沈清耀透過她的瞳仁凝望幽深夜空,心底忽地浮起夏目漱石那句「月が綺麗ですね(月色真美)」。
「媽,媽,你看看成績單,我這次月考數學考了132分。」顧螢一回到家,書包都沒放下就衝進書房,迫不及待地跟林曼英炫耀成績單,「怎麼樣,這進步厲害吧?」
除了顧螢自己,全班似乎沒有第二個人關注到她飛躍般的進步——弱者的成績總是無關緊要的,大部分時候也沒有人願意花費半點兒情緒去瞧不起誰,因為每個人潛在的競爭對手都是比自己強的人,培優班的競爭又異常激烈,沒有人能穩坐釣魚台,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喂喂喂……你這個人真的好沒勁,一點浪漫細胞都沒有。」顧螢被氣得一個踉蹌,差點兒撞上前面慢跑的阿姨。
「有啊……浪漫主義樂派的李斯特和柏遼茲我都還蠻喜歡。」沈清耀不以為然地接話,「當然,好的作曲家往往同時具有古典和浪漫兩面,比如,柏遼茲的音樂https://m.hetubook.com.com格局非常大,旋律張弛如雄鷹遨遊,洪荒宇宙,天地永恆,這是他浪漫主義的一面,同時他又十分推崇格魯克式的歌劇理念,這又很古典。至於李斯特,他可以算是浪漫主義最傑出的作曲家之一,以豐富的音樂情感見長。你應該聽過他的超技練習曲,其中《Mazeppa(馬捷帕)》後來演變為他所作的十三首交響詩之一,是根據雨果的同名詩創作的。」
「沒關係啦,是我自己聊得太興奮了,才忘了時間。」顧螢回到自己的房間,「你今晚說的是真的嗎?」
「早點睡吧,不然明天早起又困難了。」沈清耀很喜歡她說「開心」這個詞時的語氣,如麋鹿躍山,雪綴蓮蕊,荒漠玫瑰,又如乍暖還寒時抽出的一條新柳。
「你會不會吹得太過了?雖然我是個外行,但也知道李斯特的超技練習曲是變態難彈的,《鬼火》又是這裏面技巧最難的之一,公開演奏真的不會成為車禍現場嗎?」顧螢跑累了,緩緩減速停下,開始做拉伸運動,「我的鋼琴老師說,他也彈不了《鍾》,或者說……不能完全彈好。」
「什麼?」
「我的意思是……你又不是職業的鋼琴家,沒必要在枯燥的技巧上反覆練習提升,這個意義不大,反正以你的資質,提升的空間本來也是非常有限的。你首先要明白,它只是一樣樂器,你不應該懷著被它考核的心態去小心翼翼地努力,彷彿在試圖得到它的認可。你要認清自己才是主體,先要真的從自己的演奏中獲得快樂,才能真正喜歡它,繼而學會和它交流悲歡喜樂。」沈清耀淡淡地解釋道,「這是彈琴的樂趣所在。」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一個小時?」林曼英把顧螢從草地上拽起來,推搡了一把她的背,「你這孩子每天到底都在想什麼?啊?整天魂不守舍,腦子不知道用在什麼地方!這個地方這麼偏僻,你一個女孩子遇到壞人怎麼辦?啊?你說說和圖書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做什麼事都不知道個分寸!現在幾點了,你看看現在幾點了?心裏一點兒數都沒有!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什麼時候才能讓你媽少操點兒心?我找不到人,急得心臟都要出問題!結果到頭來發現你優哉游哉在草地上躺著看星星!」
「老師說,我感覺好聽的那些鋼琴曲只能叫輕音樂,都是一些不入流的東西。」顧螢帶著繾綣的倦意躺在草地上,靜靜望著漆黑夜幕上繁星閃爍,銀瓶瀉漿,懵懵懂懂地說,「他說,是我的音樂品位不好才會喜歡那些,像沈清耀那樣的音樂家聽了那些俗氣的曲子會吐的……還讓我不要聽那些拉低鋼琴檔次的東西。」
月考後再過兩周就是運動會,顧螢想著趁時間還來得及,還是得熱熱身,練習一下。她換了一身運動裝,獨自去樓下小區的操場跑步。
「怪我忘記提醒你了。」沈清耀被迫聽著林曼英的訓斥,漸漸也開始有些自責。
「從中……獲得快樂?」顧螢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你這麼一說,我確實從來都不喜歡自己練習的曲子。一方面我彈不好,練起來又枯燥,另一方面很多曲子其實我並不覺得好聽。」
「李斯特?他不是寫了很多超變態練習曲的那位嗎?」顧螢對李斯特的印象僅限於這些,「那麼虐手的一個人居然是浪漫主義樂派嗎?這反差也太大了吧。」
「晚安。」沈清耀聽她抱著被子哼唧了兩聲,竟鬼使神差地聯想到「楓糖漿淋焦糖泡芙」。
「那……你能彈得了?」顧螢被他笑得耳根一紅,強撐著面子反問。
「顧螢!」林曼英找到顧螢的時候,額頭鋪了一層薄薄的汗,臉上幾無血色,「你一個人大半夜的不回家,在這裏做什麼?」
「沒聽過。你給我聽一遍,我可以教你彈。」沈清耀脫口而出這句話之後有一瞬間茫然——其實他確實不喜歡這類流行鋼琴音樂,倒也不是鄙視什麼,只不過這種音樂來來回回也就是那麼幾www.hetubook.com.com套膾炙人口的和弦搭配,他隨隨便便就能即興彈出無數首,沒什麼意思罷了。但是他不知為何,偏偏很想看她雀躍得像個小孩。
「其實李斯特的鋼琴曲中也有許多非常精妙的小品,他二十八歲的時候根據義大利詩人比特拉卡的兩首十四行詩創作的No.123和No.104都非常甜蜜多情,一首表達的是『能拯救我的,只有我的愛人』,另一首則表達『天使一般的她,給我帶來夢幻』。他的音樂不同於肖邦的糾葛繁複又欲罷不能的敘事,而是非常直截了當的情意綿綿。在藝術上的品位,李斯特可以說是對文藝復興畫作的浪漫主義再現。」
「哦。」顧螢嘴角的笑意逐漸消散,張了張嘴,又怕打擾林曼英工作,便索性轉身走出去,悄悄把門帶上。
「我已經看過了。這次考試你們班數學平均分145,你考了132分,就驕傲成這樣?」林曼英正在檯燈下一絲不苟地寫著教案,頭都沒抬,習慣性地用班主任的口吻說教,「一次考試的成功說明不了什麼,它只能證明考到的那些內容你恰好會。要多虛心求教,看看自己錯在哪裡了,因為什麼丟的分,怎麼避免丟分。多跟同學討論,學學別人的優點。時刻記著,三人行必有我師,就算是成績不如你的學生也有值得學習的地方!對了,你語文這次考了110分,比起往常確實有進步,但是我的學生平均分從來沒低於過120,你還差得遠。」
「眾所周知,狹義相對論里的時間膨脹公式告訴我們,只有當你的速度接近光速的時候,時間才會趨近於零。」沈清耀悠悠然道。
「這有什麼……視唱練耳難道不是基本功嗎?你隨便找一個音樂專業的學生都可以。」沈清耀被她「哇」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解釋道。
「四肢發達。」沈清耀十分禮貌地只說了後半句。
「啊?」顧螢這才留意到周圍鍛煉身體的人早就散了,空蕩蕩的,甚至有些陰森恐怖,只不過她一直和*圖*書在跟蟲蟲說話才沒留意到。
「今晚的星星也很亮呀,突然想……背課文。」顧螢枕著自己的手臂,聽徐徐微風卷著落葉發出沙沙的響聲。
「你出來,看我不打你一頓。」顧螢額頭上暴出一條青筋。
「其實我也可以寫一首專門屬於你的曲子。」
「你為什麼這麼說我?」顧螢感到很受傷地噘嘴。
他想……咬一口。
「嗯。」
小區的夜晚總是喧囂的、熱鬧的。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羡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沈清耀意會,替她背了出來。
沈清耀隱約感覺此刻自己肯定臉紅了。
「為什麼呀?你都能教我數學!」顧螢拉伸完,盤腿坐在草坪上休息。
「當然。」
「真的假的……你還會彈鋼琴嗎?那你是什麼水平?能彈得了《鍾》嗎?」顧螢詫異地問。
「是啊,那就不要勉強,先試著取悅自己,否則它就變成了一件苦差事。」沈清耀無奈地說,「去彈你覺得好聽的。」
「教我彈琴,送我曲子什麼的。」
「什麼叫彈著玩玩?我喜歡鋼琴,我尊重它。」顧螢不滿,「我很嚴肅認真的,才不是玩玩。」
「不說了不說了,寶貝蟲蟲是理性和浪漫的混合體,是天使,是大神,嘿嘿。」顧螢立刻服軟投降。
「聽一遍……你就會嗎?」顧螢忽閃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哇」了一聲,「蟲蟲老師,我好崇拜你哦。」
沈清耀啞然失笑。
「那……既然你這麼厲害,能教我彈鋼琴嗎?」顧螢心頭又冒出一個點子。
「能。《鍾》是一首很美妙的曲子,利用顫音和頓奏將鐘聲描摹成精靈。李斯特在器樂美學上的主要風格在於,他很大限度地擴展了樂器聲音的多樣性和聲響範圍,這方面或許柏遼茲給了他不少靈感。《Feux Follets(鬼火)》我大概十三歲的時候公開演奏過。」沈清耀回憶著自己的童年,「確實有些難度,我練習了很長時間。」
「你怎麼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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