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狐假虎威

顧螢自從月考之後破天荒地發現了自己的努力也是可以有效果的,便一直幹勁十足。加倍的努力換來的是加速的進步,而加速的進步又刺|激了她對更高目標的渴望。微小的知識點在腦海中逐漸串聯成線性導圖,逐漸發展為樹狀圖,又彼此連接成網狀圖,學習效率便開始如指數型爆炸式增長。她在每周一次的小測中,數學甚至突破了140分大關,以至於趙震海懷疑她考試作弊,專門去查了監控,結果什麼都沒查出來,還被顧螢嘲笑了很久。
「試試格林公式挖點法。」沈清耀興緻缺缺,隨口一答。他很反感這些一開口說話就先默認聽眾是「傻子」的理科生,明顯井底之蛙沒見過世面,也沒被真正困難的問題「教做人」過,對文史哲藝的了解更是淺薄無知,所以才不知天高地厚,說出粗鄙可笑的大話而不覺羞恥。其實這些還在其次,最令他反感的是他們說話從沒有考慮過會不會冒犯到別人,實在是缺乏涵養。若不是因為顧螢,他真的都不會想跟他們多交流一句話。
顧螢搖了搖頭,在內心偷笑個不停。
「沒事,不用了。」趙浩然不自在地抓住她的手,繼而像被燙到似的甩開,再開口卻開始結結巴巴,「那個……我……我先出去了。」
「你們是澤大數學系的嗎?」顧螢眨了眨眼睛問。
「你說,會不會我本來就是你,只不過你是另一個世界的我,而之前的我,不過是我的一場夢?」顧螢捧著一碗雲吞,在熱霧迷濛之中做沉思狀,「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你……」沈清耀滿臉寫著無語,都不知道怎麼開口吐槽。
「我說……你現在是不是見到題就想做?」沈清耀見她一副摩拳擦掌想要衝上去做題的架勢,額頭不由得流下三滴汗珠。
顧螢似懂非懂地淡淡應著,內心卻激動地喊:「蟲蟲,蟲蟲,你會嗎?」
「這可是你說的。」幾個男生說著已經開始翻書包。
趙浩然本要去食堂買飯,剛站起來就被顧螢噴了一身水。
「人多才說明好吃啊,沒什麼人光臨的餐館還不想去呢。」沈清耀倒是不排斥嘈雜鼎沸的熱鬧,語調甚至略帶了些許孩童般的雀躍。
「是啊,你想想,物理都學會了,還有什麼是我們不會的?」寸頭男附和說。
沈清耀心頭一揪,茫然無措地問:「怎麼了?」
顧螢也顧不得燙,低頭吸溜了一口湯,眯著眼睛回味了一下,又突發感慨道:「蟲蟲,我突然有了一個很哲學的思考。」
「顧螢,我真覺得你挺聰明的。」沈清耀柔聲hetubook•com•com笑了,沒料到她反應還挺快。
三名男生聽她對題目感興趣,一齊笑了。
「你說說嘛。」
「洗耳恭聽。」
「這就開心了?」沈清耀看顧螢一直捂著嘴樂個不停,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拖長了聲線懶洋洋地問,「怎麼我的雲吞還沒好啊?不能催一催嗎?」
「你怎麼證明你是存在的,而非真正的我呢?」
「哦,但是這題你們不會做?」顧螢笑嘻嘻地問,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這人也太多了……」顧螢站在門口環視了一周,只見狹窄空間里人頭攢動,逼仄嘩然。
「原來給人講題這麼有趣!」顧螢得意忘形地左右搖擺著身子,直接把雲吞的事兒拋諸腦後,「蟲蟲,你也太厲害了吧?世界上是不是沒有你做不出來的題?天啊,你怎麼什麼都會?」
「加油!」
「不說,我要去吃雲吞。」沈清耀悶悶不樂,果斷選擇罷工。
「那我少說幾句好了。」沈清耀從未知曉自己竟還是個健談的人。
沈清耀停頓了一下,笑了笑才接著道:「所以,你問我能不能證明自己真實存在,答案是,不能。我自己也常常懷疑,或許我不過是被後現代主義所構建的幻影罷了。」
「這題是曲線積分,本來就很難做。」幾個男生礙於面子不好在小美女面前承認自己做不出題,便開始裝模作樣地唬她,「你是不是連極限都沒學?路還長著呢。」
「考考你!」顧螢暗戳戳地心想:大學物理系的難題總有能把沈清耀難住的,她還不知道他遇到不會做的題是什麼反應呢,反正她就是一個高一的學生,即便做不出來也不丟臉,試試不虧。
「這有什麼不會的?硬算就行。」
「都怪你,講起話來語氣那麼奇怪。」顧螢倒也沒放在心上,大大咧咧地用手背擦了擦嘴邊的水,「下一秒我都覺得你彷彿要問,『顧螢,我跟辛靜同時掉進水裡,你要救哪個』了。」
「這個倒也未必吧,比如愛因斯坦就非常鍾愛小提琴,傳言納什可以用口哨吹出巴赫所有的曲子,再比如傑出的代數幾何學家Emil Artin(埃米爾·阿廷),他有著極為出色的鋼琴技巧,據傳他的鋼琴演奏可以達到鋼琴家的水平。我還聽說過一個小故事,講的是當代數學家孫本旺教授在紐約大學柯朗研究所做研究的時候,曾經去Princeton(普林斯頓大學)聽Artin的課。結果第一堂課就被Artin問會不會彈鋼琴,他回答不會,Artin接著就表示『那你完了,你沒希望了』!」沈清耀低聲笑笑,饒有興緻地繼續講,「畢達哥拉斯有一句很著名的話,all things are nhetubook.com•comumber(萬物皆數),當然音樂也是。數學和藝術本就有很多相通之處,熱衷於數學的音樂家也大有人在。比如著名的作曲家Stravinky(斯特拉文斯基)甚至曾說,音樂家對數學的研究就像一個詩人學習另外一種語言一樣有用。」
「顧螢,螢火蟲的螢。」
顧螢走進去的時候,座位已然幾無空余,而她飢腸轆轆,茫然四顧,活似一隻覓不到食的流浪小野貓。
「蟲蟲,你幫我看看這道題!」顧螢咬著筆頭苦思冥想,對他的建議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問道,「你千萬別說答案,就只說我哪裡想錯了。這題看著也不難啊,怎麼就是怎麼算都不對勁兒呢?」
顧螢正喝著一瓶礦泉水,被他冷不丁地一問,突然特想笑,「噗」地噴了出來。
她剛小聲嘀咕了一句,便見店裡的夥計笑眯眯地朝她走過來。
「喲,巧了,學妹啊。」另一名寸頭男生也朝顧螢看過來,「我們幾個也是實驗中學畢業的。你是今年的高一新生嗎?」
「你就不能控制一下,保持淡定,不要表現出太豐富的表情?」沈清耀出事以來,頭一次懷念自己真實的身體。
「好嘞,這邊請。」
「不會吧,澤陽大學是重點大學呢……能考上的不都是學霸嗎?」顧螢嘖嘖感嘆,「沒想到也不過如此。」
「啊……同桌,對不起!」顧螢見狀一慌,趕緊手忙腳亂地抽了幾張手帕紙替他擦。
顧螢腳下一頓,已然駐足在一家名叫「粵城風味」的雲吞小館門口,剛掀開帘子,便被撲面而來的濃香勾起了食慾。
「是吧?美少女的智力以前只是被魔法封印了。」顧螢自我陶醉地說完,忽地鼻腔一酸,一顆淚珠不經意地隨重力滑墜,在湯碗里砸出一小圈漣漪。
顧螢被一路引著走到了一張桌子旁,一桌四個座位已經坐了三名男性。夥計臉上堆了笑,一邊利索地擦桌子,一邊無奈地跟她表示這是黃金時段,目前就只有這一個空位。
「……也不用這麼嫌棄吧?」顧螢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拿的手帕紙,「還是茉莉花味兒的呢。」
「你想啊,我一個人孤零零的,還老在腦內跟你對話,看在別人眼裡像什麼?像不像瘋子?」顧螢拿了錢包走出教室,「精神不太正常的那種。」
「高數就是高等數學嗎?」顧螢反而更感興趣了,「那是不是比我們學的初等數學厲害許多?」
「嗯。」顧螢應了一聲,局促地往外挪了挪,抿了抿唇便在內心佯怒嗔怪,「都怪你,非得吃雲吞……周圍這麼多人,吵都吵死了。」
沈清耀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釋,沉默片刻便顧左右而言他:「湯里摻了眼淚味道就不對了……」
他娓娓道來,www.hetubook.com.com告一段落的時候,顧螢點的雲吞終於姍姍來遲地被端了上來。晶瑩的薄皮包裹著粉|嫩的肉餡,湯白而濃,漂浮幾片紫菜和蝦皮,熱騰騰的霧氣氤氳著蝦仁的鮮香,令人饞涎。
「嗯。」顧螢托著腮,目光不經意地重新落在他們的演算紙上,好奇地問,「你們是在做數學題嗎?」
「分解局部微分同胚,再累次積分。」
沈清耀感覺她對「學霸」似乎有點兒什麼誤解。
「眾所周知,物理是門檻最高的專業。」另一個男生語氣里充滿了優越感。
「嘿嘿。」顧螢無法否認自己就是手癢。
「同學,幾位啊?」
坐在顧螢身邊的男生見她一個人過來拼桌,便開口搭訕:「美女好啊,你是實驗中學的嗎?」
「幼稚。」沈清耀見她狐假虎威,忍不住嫌棄地吐槽。
顧螢笑得彎腰捂嘴,慷慨地擺了擺手:「小問題小問題,還有什麼棘手的數學題可以通通拿來問我。」
三個男生對視一眼,撓了撓頭,忽然紛紛恍然大悟似的開始寫答案。
「物理的。」坐在她對面的男生簡略答道,心思一轉又接著說,「學妹留個聯繫方式?以後有什麼不會的題儘管來找我們這些理科生,別的咱不行,擅長做題那不是吹出來的。」
「你看你最近不是練跑步就是做題,飯也不好好吃,都快瘦脫相了。」沈清耀語氣不善地命令道,「去好好吃一頓飯,不然我徹底不管你了。」
一聲脆生生的「喜歡」猝不及防地撞入心口,沈清耀便什麼脾氣都沒了,哪怕她再任性難纏也只想縱著。
「我發現一個規律,越是不考的內容你越是背得滾瓜爛熟。」沈清耀揶揄道。
「我肚子餓的時候,你也會餓嗎?」顧螢可不打算得罪這位祖宗,唯命是從地把麵包塞回了包里,心頭琢磨著找哪家店來「供奉」一下「蟲老師」。
無人回應。
沈清耀清晰地感知到了她的想法,輕易地就被挑起了好勝心——天知道他上一秒還堅定地不想理會這茬。
「好嘞!」
「Lebesgue可測未必是Jordan可測……」
顧螢眉飛色舞地把他日常傲嬌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沈清耀忍俊不禁,再開口卻依舊語氣不滿:「所以我陪你吃飯到底為什麼不好了?」
「我叫陳晨,那是張睿豪和楊偉,敢問美女大名?」寸頭男挨個介紹了一番。
「好吃。」沈清耀心滿意足地說,「下次還來。」
「你這麼一問,突然讓我想起博爾赫斯的《環形廢墟》。」沈清耀斂了嘲弄的心思,低聲緩緩講道,「故事講的是一位魔法師從可怕的沼澤死裡逃生,來到了一個斷壁殘垣的環形廢墟,那是一座被火焚毀的火神廟宇。魔法師在這裏實現了一個夢想——創造一和圖書個塵世間不曾有過的人。他夜以繼日地努力,終於在一千零一個夜晚之後,用魔法在夢中模擬了一個少年。少年具有人類的全部細節,魔法師將他稱作自己的兒子。後來,在魔法師夢到『火』之後,這個少年又具有了靈智,也就是說與真正的人毫無分別。魔法師將『兒子』帶回現實,所有人都對少年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深信不疑,但他有一個異乎尋常的特點——不會被火燒傷,也就是說,只有『火』和魔法師自己能證明少年實際上是魔法師夢境的投影,而非真實存在的人。也正因為這個,魔法師十分憂心『兒子』有朝一日知曉了這個真相之後,會因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困惑和沮喪。然而,正當魔法師因此而陷入苦惱時,火神廟宇的廢墟再次遭到火焚。魔法師倦怠地想,不如就在這火里了此殘生吧,於是他向火走去,卻赫然發現自己並沒有被火吞噬。就在這時,他才恍然意識到,他自己也只不過是一個幻影,是某一個人夢境的投射罷了。」
「小妹妹,這是高數,你要做做?」明顯逗弄的語氣。
「你是實驗中學的數競生嗎?」坐在她左手邊的男生也好奇地打探。
「那當然了。」
她的眼神飄落在幾人碗里餡大皮薄的雲吞上,越發感到自己此刻飢火燒腸,哪還顧得了挑三揀四,毫不猶豫地在方桌一角落座:「來一碗蝦仁雲吞,大份,對了,多放點醋,不要放香菜。」
「不要不要,我喜歡聽你講,可好玩了。你好像活在另一個更大更廣闊的世界里,就像……其他次元的人!」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個水平,得是個什麼等級呢?可以在明華大學拿特等獎學金那種嗎?」顧螢忍不住推測起來,「但是我認識的理科男生似乎也沒有像你一樣擅長音樂的呢,他們都比較無聊,只對那種他們覺得很牛的東西感興趣,對什麼文學、音樂、美術他們都毫無感知力,面對再美的藝術作品都像個聾啞、盲人,甚至喜歡貶低,認為他們不能欣賞的事物都不該存在且沒有價值,特沒勁。」
「我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什麼都會?只是他們太菜了而已……我要是他們這種水平,肯定不好意思在女孩子面前吹噓自己,更不好意思搭訕,還要聯繫方式。」沈清耀語氣鄙夷。
「辛靜今天晚上去上奧數班了,沒空跟我一起吃飯,我打算吃個麵包得了。」顧螢說著便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在上學路上買的椰蓉麵包,「我什麼時候才能和辛靜一樣厲害呀?唉。」
「直接用留數定理做就可以。」
館子有些年頭了,桌椅或多或少都有些磨損,邊緣的漆剝落得斑駁,店內卻打掃得極為乾淨,布置也講究,和相鄰的其他路邊店的格調迥然不同。hetubook.com.com顧螢也曾聽人提起過這家店是香港人開的,口味非常地道,因此生意一直頗為紅火,用餐時間往往門庭若市,只是老闆一直都很隨緣,沒有把生意做大的念頭。
「嗯。」沈清耀依舊不怎麼愉快,沉默片刻又幽怨地問,「為什麼一定要辛靜陪你吃飯啊,我陪你吃飯不夠嗎?」
「一位。」
「好,加油!」
顧螢心滿意足地盯著夥計記好了菜單,這才留意到同桌其他三個人。他們似乎都是附近澤陽大學的學生,正愁眉不展地邊吃飯邊聊著考研相關事宜。桌子中央甚至還放著幾張寫滿了式子的演算紙,坐在她對面的男生正埋頭苦算著一道看上去挺複雜的積分題目。
寸頭男率先得出結果,搖著頭看顧螢:「小美女,你真夠深藏不露的啊!」
「那也太難了。蟲蟲,你吧,總是有一大堆奇思妙想,喜歡講很多很多我不懂的事情,每次都能出乎我的預料。」顧螢揣著兜走在人來人往的小吃街上,學校後街的地面正在修繕,處處坑坑窪窪,她卻輕盈敏捷得像一隻小鹿,「除非我可以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否則肯定會時不時地像個神神道道、自言自語的瘋子。」
「蟲蟲……你知道嗎?你是唯一一個會認真回答我的胡言亂語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說過我聰明的人,你真好,如果你還活著就好了。」顧螢這般一說,心頭不禁難受,眼淚便越發洶湧,止都止不住,「你看,我都說了,一個人吃飯會很奇怪嘛。」
「我這麼煽情,你就只惦記著雲吞!」顧螢硬是被他氣笑了。
幾個男生其實聽得不是很懂,但面對一個小女生也不好意思多問,紛紛拿出筆記本記起了筆記,準備回到學校再慢慢研究。
「你太狡猾了。」顧螢鼓著腮幫子含混不清地說,「明明是我在質疑你的存在,結果你這麼一講,就成了『每個人的存在』都值得懷疑。」
「哦……」
「你休息一下吧,做做運動。」沈清耀苦口婆心的語氣如同在勸阻一個需要戒題癮的失足少女,「去找個地方吃點好吃的。」
「隨便一眼就能看出怎麼做,大神啊。」顧螢對面的男生最後一個把目光從演算紙上移開,誇張地一抱拳,「姑娘,恕我們有眼不識泰山。」
顧螢清了清嗓子,拿過演算紙狀似認真地看了幾眼,然後煞有介事地說:「這道題,應該用格林公式挖點法去做。」
「顧螢,我們記住了。」楊偉笑著背上書包,臨走的時候還跟老闆吆喝了一句,說顧螢這碗雲吞他來結賬。
顧螢用勺子舀了一顆雲吞,吹了吹才吃了下去。
「喂喂……」沈清耀徹底無語,「你想做什麼?」
「如果我能在下周的友誼賽裏面贏了顧澤,我就破例去吃澤陽最貴的那家烤肉自助。」顧螢暗暗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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