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一章

「你倒挺在行。」
夫子廟一帶的妓院和賭館都是明清時開辦的,年深日久,盤根錯節,後面的根子都很粗,由於佔據著黃金地段它們的老闆都把得很緊,絕不讓外人染指。在這個地方打開一塊地盤是太困難了。
自東晉以來,秦樓楚館,歌樓舞榭,駢列于秦淮河西岸,遊船畫舫亦紛集河上。它在六朝時亦是煙花雪月飛,粉紅黛綠薈萃之地。晚唐詩人杜牧的《泊秦淮》七絕膾炙人口,「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此風一直呼嘯過宋元,而到明代,秦淮煙月達到了極盛時期。
秦淮河有兩個源頭,南源出溧水曇東廬山,北源出句容縣寶華山至南京方山附近匯合后直抵城下,流經通濟門又分為「外秦淮」與「內秦淮」。
東晉王朝建都於此,改名建康。東晉初,城池和皇宮均擴大。但到中期又在建康城中建軍政中心東府城。城周圍僅三里九十步,位於青溪南岸,秦淮河北岸。到梁武帝時,城市人口達二十八萬戶,周圍二十里,主要商市在秦淮河北與雨花台之間,「淮水之北,有大市百余,小市十余」。宋、齊、梁、陳諸朝在此建都時亦依此。
他也打量起了對方,她穿著一件銀灰色底襯小碎花的緊身絲棉襖,爍爍閃光的小棉襖仍把她的腰身曲線清晰而生動地襯托出來。她看上去有三十多歲了,雙肩顯得渾圓柔腴,額頭上細細的皺紋與白|嫩嫩的臉蛋形成鮮明的對照。她嬌慵慵地撅起貪婪的小嘴,一偏頭:「跟我進去吧。」
夫子廟是孔廟的俗稱。北宋景佑年在此建文宣王廟,后增建科舉考場——貢院。元為集慶路學,明初是國子監后改應天府學。清初是上元、江寧二縣的縣學。它以秦淮河水為泮池,一層層大門,大殿向內展開,很是氣派。這裏自古為宮學,但因依傍秦淮河又自古是粉黛之地。夫子們在門裡讀書,嫖客們在門外狎妓;門裡是聖賢之書,門外是淫詞浪曲;門裡搖頭晃腦,門外掐屁股擰大腿。人文的歷史本來就像一鍋雜碎,m.hetubook.com•com只是這裏更雜得觸目驚心!
這是一個灰濛濛的上午,卞夢龍兩手插到衣袋中,信步走到了通濟門。他站著,一隻狗跑過來舔他的鞋,又在他的鞋上嗅了又嗅。街上行人稀少。一輛擦得一塵不染的黃包車從一條弄堂里出來。拉車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他把狗一腳踢開,招呼道:「過來,圍著內外秦淮跑一圈。」那車夫一聽是筆好生意,忙過來。他提著包上車了,把布包置於兩膝之間,踩踩踏腳板上的鈴,車夫便小跑起來。而那隻狗則跑到路中央,獃獃地目送著黃包車遠去。
內秦淮像一個穿著拖鞋的乾癟的老太婆,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卻仍泛著鬧市區常有的嘈沓。辣的煎炒氣味、酒味、蔥蒜味、尿味、垃圾味、胭脂味、內衣的汗餿味攪和在一起翻騰。一陣陣哼哼呀呀的小曲和一隻只陳舊的手搖唱機發出的斷斷續續的時常走調的音樂,夾雜著嗡嗡的人聲、扭歪的面孔、高突的顴骨、被倦怠搞得昏昏欲睡的眼神,抹著油膏的嘴唇,發紫的眼泡,打著髮蠟的腦袋,蒼白無須的下巴。咂咂作響地嚅動著的腮幫,吸吮著魚香的鼻子成堆成串地在沿河的街上飄來盪去。
他身不由己地跟著她走進了盼盼苑。
這日上午卞夢龍又泡在浴池中,聽憑熱乎乎的水把身體浮蕩起來,感到挺快意。身邊的王在禮邊搓身上的膩邊問:「儂說,洗罷澡去哪家妓院白相?」他聽畢,想想諸家妓院的名稱,不知為什麼突然一陣煩躁,說來說去就那些粉黛之地,人要總在那裡躺著,在這溫吞水中泡著,泡爛了也成不了器。
清乾隆年間,秦淮河進入了一個新的繁興時期。有的事耐人尋味。咸豐年間,太平天國陷南京,定為國都,名「天京」,已把秦淮河畔的煙花業一掃而空了。但至清軍陷天京,太平天國失敗后不久,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欲興商業,效管仲之設女閭」,力圖在短期內生造出大清恢復南京后的繁茂太平景象,於是發馳娼里,設宮妓六院,廣招和_圖_書四方游女,上海、蘇州的一批妓|女聞風亦赴南京。曾國藩還親自約了幾個幕僚買棹遊覽。一時秦淮河上仕女歡聲,商賈麇集,秦淮河畔又成了河房密集,燈船畢列,賭場遍地,妓|女成群之地。降至清末、民國,久久不衰。
內秦淮長約十里,東水關入,經鎮淮橋,夫子廟,從西水關出,與外秦淮匯合,俗話說,風水輪流轉。從清降至民國尚不過數年,內秦淮當年的繁興已淡薄了不少,沿街那些垂著大銅環的配著石雕門框的大紅門已經油漆剝落,帶著一種陳舊傷感的味道。有的房屋,窗上鑲著斑斕的七彩玻璃,門外卻候著滿身灰垢的女人,像是一個酸楚楚的夢境。一座座板棚像是一堵堵百孔千瘡的牆,透過孔隙可以看到疲倦的女人在噼啪作響的爐火前當灶掌勺。路面上坑坑窪窪。在青綠色的條石下潺潺穿流著內秦淮的混濁的河水,顯得黏漬漬的。
對秦淮河的這一沿革,卞夢龍並不上心。可以說,如果秦淮河的過去有什麼東西能打動他的話,那就是它的煙花氣息。
南京最早的城址為春秋末年越國滅吳國后建的越城,其時該城周圍僅二里八十步,北依雨花台,南憑秦淮河,扼秦淮河入江通道,是為軍事目的而建的。三國時,孫權在楚威王金陵邑原址上建石頭城,又在石頭城東建都城建業,建業北依玄武湖,南臨秦淮河。皇宮在都城中部偏北。出正宮門經都城正門宣陽門而至秦淮河岸的朱雀門的七裡間,七裡間是最繁華的所在。當時沿秦淮河一帶即已成為市場及居民最集中的地區。
「盼盼苑」和「聚友會館」兩塊豎匾一前一後,前者有三兩可人往裡拉客,後者則有兩三壯漢把門。
他不緊不慢地回過頭去,只見那個車夫拉著車在人流中飛跑,不大會兒工夫就沒影了。
紅紅綠綠的房屋出入著紅紅綠綠的人。喜笑顏開的,愁眉不展的,怒氣衝天的和心花怒放而喜形於色的男人在狹隘的街道上推推搡搡、擠擠碰碰。他們中有兩種人,來搞錢的和來搞女人的。前者出入那些面目和_圖_書可憎的賭館,後者出入那些俗陋不堪的妓院。卞夢龍用腳不停地踏腳踏板,車鈴叮叮噹噹地響著,車從人流中穿過。
「立春!」他心裏叫了一聲。小時候在無錫郊區時見過,立春這日,女人用綢緞結成春花戴在頭上,孩子們拿著各式風箏,男人們抬著彩紙紮成的春牛,結隊走向田野,將春牛焚化。立春后五戊為春社,是日民家結成會社,殺牲備供,于大樹下祭禪。「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一年的農事活動就這麼開始了。立春,羊騷牛鬧,人在懶了一冬后也于這時準備奔點什麼了。想及此,他身上一陣燥熱,浴后的身體生了一種大動一下的願望。
車夫停下,他下車,指著車上那個寫有「口蘑」字樣的布包對車夫說:「這是用來打點本城工商名流的珍稀土特產,你好生照看,我去去就來。」
盼盼苑門口,兩個花枝招展的妓|女一見從人力車上下來的年輕人往這邊來了,趕忙挑逗性地打趣上了。一個說:「瞧,咱們親爺爺來了。」另一個說:「還瞧個什麼,還不趕緊把咱們親爺爺請進香巢去樂呵樂呵。」
王在禮將自己的綢子飛燕別於胸前,又順手給他胸前也別上綵綢燕。他不解地問:
那女人不由打量起這個很知道玩腦子的年輕人了。
他笑笑說:「他還真以為是珍稀土特產呢,其實包里是干樹枝。我就是讓他拉跑的,好省下車錢。」
卞夢龍攜所取溫家錢財來蘇州后,仍住王在禮家,不過與上次不同,他這次不再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而是腰纏萬貫的小開了,對他的錢財來路,王在禮從不多問,卻明白不是正道來的,於是終日陪他喝茶,下賭館,逛妓院。再一項就是洗澡,在「饅頭」里一泡就是小半天。自巧珍死,那個不知來路的孩子不見后,這兩個人無羈無絆、無牽無掛,更是在茶館、賭館、長三堂子、澡堂子消磨時光,一混又是半年。
「去哪廂妓院?」王在禮用胳膊肘碰碰他說。
「還去別人開的妓院賭館?去夠了,去膩了,去煩了!老子去南京,和圖書自己盤下妓院、賭館,是自己的!」
人力車夫邊小跑著邊問:「是頭一次到我們這地方來吧?」
「南京。」他脫口而出。
秦淮河相傳為秦時開鑿,它是南京的母河,南京的根。
卞夢龍直起身子向前看去:
蘇州地方有俚諺道:「七塔八幢九饅頭。」
他向她們頷首微笑時,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走出來拉住他,「你別忙著進去,那車夫把你存到車上的東西拉跑了。」
車過了夫子廟,街上的人少了些。向前看,在一片深灰色的低矮的房屋中,有兩座挨在一起的高大些的紅磚房,它們都是兩層的樓房,又都在二層處迎街立著招牌。
車夫答道:「要說來錢快呀,但凡有本錢,一是開賭館,一是開妓院,都用不著機器和原料。」
「停,我下去看看。」卞夢龍動了心。
「賭贏了錢的到隔壁去嫖妓,嫖妓貼了錢的又到隔壁賭局去找補,兩下一接濟,生意都旺著哪。」車夫接著說。
出得浴室,穿罷衣服,臨出門時,澡堂店員送來一個綵綢剪成的二寸來長的燕子,綢子後有一別針。他不知何用,正驚異間,見對面女浴室出來的女人濕漉漉的長發上卻插著青色綢子剪成的春燕春蝶,怪好看的,人也顯得更清爽。看來也是浴室今日特別饋贈的。
七塔指瑞光、北寺、雙塔、虎丘、靈岩和上方塔,前四塔在城內,后三塔在城郊,皆古塔。八幢早已泯滅無跡。九饅頭即指九座大型浴室。蘇州人有喝茶洗澡的習慣,向有「早上人包水,晚上水包人」之說。「人包水」指人把茶水喝到肚子里,「水包人」即人泡在水裡洗澡。這九座浴室皆磚石砌成,屋頂放光入室,而澡堂內熱氣騰騰的水汽亦由屋頂溢出。遠遠望去,像煞將出籠的饅頭。故稱。
「外秦淮」就是明代南京城的護城河。黃包車跑著,卞夢龍一路看去,見沿河的城牆有的已拆毀,散落的磚塊皆一尺多長,半尺多寬,磚側有字,是監造磚的府縣及造磚人姓名。車沿河繞過城的東、南、西三面,至水西門便到了內外秦淮的匯點,車一拐一轉,便迎著水流的hetubook.com.com方向上了與內秦淮并行的街道。
隋統一全國后,將南朝建康城盪為平地,闢為農田。但在唐代它又漸漸從地里長出來了。先是縣,后是郡,再是州,逐步升級,五代時為吳國重鎮,至南唐時再度成為國都。南唐的金陵城周圍達二十五里四十五步,秦淮河及石頭城都被包在了城內。自南唐以來,金陵城被分成了三大塊。城西北地勢較高,專設屯兵軍營:城中為宮城及御路;城南部接連航運要道秦淮河,為繁榮的商業中心,也就是市肆區;南唐滅亡后,北宋在金陵設江寧府治,南宋時又改稱建康,作為行都。秦淮河又成了紡織業中心。
「是的。」卞夢龍整整兩腿間夾著的包,「夥計,這個地方幹什麼最來錢?」
「別這個幹什麼?」
第二天,他便告辭了王在禮,乘火車去了南京。
「常拉客,耳朵上多少掛點行情。」車夫放慢了腳步,「你瞧這地方,妓院跟賭館挨著,最來錢。」
黃包車進了貢院街,眼見黑壓壓的一片小攤販拱衛著一座巨大的廟宇。絲竹彈唱之聲飄來,更濃烈的各種氣味在沉重的空氣中迴旋繚繞。卞夢龍知道,這是到夫子廟了。他從座位上直起腰板,留神向四下看著。
「儂連這也不知道,今朝立春。」王在禮順口答道。
從蘇州到南京,火車只需幾個小時。到南京后,在一家客棧安頓下來后,他便去了秦淮河。
朱元璋建都南京后,于洪武年間進行了大規模改建,其城垣範圍「東盡鐘山之南崗,西距石頭,南貫秦淮于內外,北依獅子、九華諸山而控后湖」,周長九十六里,城廂面積達六萬余畝。城垣極堅固,在山地利用山岩做基礎,平地則用條石砌築。用大型城磚砌牆,砌磚時以石灰拌糯米汁灌漿膠結,高度多在四至六丈。其時城中人口連禁軍近七十萬。那時城中商業區仍集中於秦淮河兩岸,多種手工業及商號號稱一百零三行。因商旅太盛而大量建榻房。在其附近又建十六樓,作為娛樂場所。這種格局進一步刺|激了秦淮河的煙花業發展。
「阿拉問儂去哪廂妓院,要不,去哪廂賭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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