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章

「聽說你要找這賭局主事的。我就是,你想幹什麼?」
「這個上風是你的人吧?」黑大個揪著那個小癟三的后領往前一送,「他做趟子。」
「做了做了。」那癟三痛得直吸溜涼氣。
「聚友會館」的牌匾下,黑大個把銀項圈在兩個把門的壯漢眼皮底下晃了一下,一提綢馬褂進了門。
「我沒見過這個人。」男孩說話了。
「吐多少?」冀金鼎拉長音調問。
但中國自古又禁賭。唐律定賭博者要受笞杖之刑。宋朝敕令賭博者一律斬首。元律中禁賭,犯禁者流放荒漠與牛羊為伍。明朝朱元璋在秦淮河畔建逍遙樓,賭者囚于其中不給飯吃。太平天國在南京建都后,凡賭者一律當街弔死。孫中山領導的南京臨時政府亦禁賭,「倘有違者,一律按現行律辦」。但賭風誰也禁不住。民初大亂之際,禁賭更是一句廢話!
「開始啦。」上風向賭客們笑笑,從碗中拿出六顆骰子握在手心裏晃晃便要往桌上扔,就在這剎那間,一隻手迅即地閃出擰住了他的腕子。
他看到一個保姆在街旁哄一個小男孩玩。男孩脖子上套了個銀項圈。便走過去彎下腰逗孩子說:「來,叫聲大伯。」
但一過花廳就完全不同了。這是一個幾十根木柱支撐著的大房間,長十丈,寬八丈。昏黃的燈光照著一個煙霧騰騰、熙熙攘攘、嘈雜之極的男人的世界。
他轉到一個捉牛頭的攤位前,抻長脖子往桌上看https://m.hetubook•com.com了看。五六個賭客圍在牌桌邊,擔任上風的是一個小阿飛般的人,他見黑大個往桌上看,走過去拉拉他說:「老哥,過來玩兩把。」
保姆想了想,「喲。」叫了一聲,忙站起四下張望,那個黑大個早在人流中消失了。
黑大個把上風的領子一提,「夾著的這兩個,一個扔出去是五,一個扔出去是六,加到一塊就是十一,就你這麼『擲牛頭』,永遠是他媽你上風贏!」
「怎麼玩啊?」黑大個問。
「好辦。往外吐錢。」
吉順卻不慌亂。「既已如此,你說該怎麼辦?」
上風點點碗中的六顆骰子,說:「我一次擲六顆骰子,凡有三顆點數相同時,餘下的三顆便可論輸贏了。如果餘下的三顆的點數小於十,我上風輸,大於十一,我上風贏,怎麼樣?試試不?」
這邊一鬧上,早有人去報告了。片刻,幾個敞著衣襟的漢子擁著一個人過來。那人個頭矮、麵皮粗,雙眼深陷,眼神淡漠。人很瘦,衣服的前襟和后擺都快貼到一起了。他背著手過來,揚起小腦袋,露出一嘴被煙熏得又黑又黃的牙,動動毫無血色的嘴唇,對黑大個說:
「拿來吧。」冀金鼎伸出了小蒲扇似的巴掌。
聚友會館名義上是為在南京的四川同鄉開設的。進門后便是一間鋪著紅炭花磚的廳,配著紅木鑲嵌大理石面的客堂傢具,中堂條幾一一和_圖_書俱全,其上或是峨眉山金頂寶光、萬年寺,或是畫著春城山中的道觀。中堂為國畫武侯祠,畫的左上角錄著杜甫詩句:「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深深。」總之,川味十足。
「沒這麼便宜!」黑大個揪住他,「找這賭局主事的去!」
「說出來怕嚇你一跳。」黑大個用拇指朝胸口比畫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冀金鼎。」
孩子扭扭身子不說話。
吉順看此人像是有些來路的,一招手,他的人放下了開打的身段。他問道:「好漢可願通報個姓名?」
吉順聞言倒吸一口涼氣。他數年前聽說過此人是蘇杭一帶的「神賭」,在蘇杭一帶無敵手了,又跑天津衛轉了一圈,仍是大勝而歸。近兩年沒再聽說他的事了,有人說他因女人的事吃了官司。沒想到他今天在此露面了。
明清時的花樣就更多了。明代就有馬吊牌,牌分十字、萬字等四門,四人同玩,每人八葉,余置中央,出牌以大壓小。馬吊牌到清代演變成了麻將,又稱「麻雀牌」。除此外還有推牌九、搖寶、魚寶、大寶、紅寶、盒子寶、花會、金錢攤、出字韻攤、山票、白鴿票、鑄票、香攤、槍賭以至向力球等賭博方式。這種種賭博中有很多是不能集中場地的,如山票就得由「帶家」走街串巷兜售,鋪票由店鋪、商號出面,每月開獎一次。除卻那些上不了桌的鬥雞斗蟀或猜單雙等土把式,能真正把賭和-圖-書徒攏到一張桌上並在短期內見分曉的賭法並不那麼多。能拿上檯面的多是得動點腦筋的賭法。
那人說:「不叫大伯,可要拿你的項圈啦。」說著像逗樂似的把項圈從孩子頭上摘下來。又說:「再不叫,大伯可把寶寶的項圈拿走啦。」說著走開了。又說:「寶寶可真淘氣,大伯真的拿走啦。」說完轉身走了。
吉順看看對方臉色,想了想,無甚把握地說:「五百。」
賭客嘩然。
中國自古便興博弈。弈分為圍棋、象棋、雙陸等,博分為樗蒲、五木、格五、骨牌、葉子戲等。孔子就說過,與其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還不如去博弈。那時博和弈都還是正派事。象棋、圍棋是鬥智的,雙陸也是一種由天竺傳入的棋,左右各六陸,對弈雙方各用十五枚子相博。博這一系列要求些身體技巧性,不是像弈那樣純憑思維。樗蒲以臭椿樹木做成博具,每人執六馬,以五木擲彩。五木即一種博具。以木製成,一具五放。據說骰子就是由這種東西演變來的。
吉順身邊的漢子們一聽此言,捋捋袖子就準備上。
「叫大伯,寶寶。」保姆拍拍孩子的臉蛋說。
宋代賭風甚熾。蘇東坡曾為此告了一狀,「城中有開櫃坊人百余戶,明出牌坊,召軍民賭博」。他告也沒用,從宋太祖那裡就這樣。太祖與羊立保「賭郡戲,勝,以補宣城太守」。太守這個官職就是從皇帝手中賭來的。宋俗中最大胆的是「關hetubook•com•com撲」,撲即博之博,諱言之乃言關撲。據《東京夢華錄》載,正月一日年節,開封府關撲之日。多鋪設珍玉、奇玩、匹帛、茶酒等器物,有以一笏撲三十笏者,以至車馬、地宅、歌姬、舞|女,皆約以假而撲之。至寒食冬至三日亦然。關撲一年沒幾天,民間普遍流行的還是隋唐時已興的「攤錢」,也叫「詭億」、「射意」。賭時隨手取數十錢,納于器中,開時數其錢,以每四枚為盈數,后統計餘零,或十,或二,或三,或成數,分為四組,以壓得者為勝。
黑大個用虛光一掃,放開個門戶,招呼道:「來來來,讓你們全上。就怕你們摞在一起也不夠老子收拾的。」
「退下!」他向打手們喝了一聲。見打手們散去,他拉拉冀金鼎的袖子,把他引到個無人處,小聲說:「賭場上的事我也瞞不住你。讓我吐這麼些年的我也吐不出。這樣吧,我們給冀好漢個人吐錢。」
這個賭局很全,推牌九的、搓麻將的、打土荷丹牌的、捉牛頭的俱有。甚至在一端還有一槍賭。當那個黑大個在各個攤位間轉悠時,獵槍聲不時傳來。
「那就試試吧。」黑大個把剛蒙來的銀項圈擲于桌上。
保姆直埋怨孩子,「連聲大伯都不叫,老惹大人生氣。」
「我是本館的館主吉順。」那人說,「我養的人從不做趟子!」
黑大個對上風喝道:「敢動一下指頭老子敲死你!」上風嚇白了臉。
「吐多少?」
賭客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低頭看時,但見上風右手的中間和無名指,無名指和小指間各夾著一個骰子。
一個四十歲出頭的黑大個向聚友會館走去。健壯的體格、扁塌的鼻子、線條分明的嘴唇,略微捲曲的頭髮,長滿了樹皮樣硬繭的手,表明他曾有過風光的過去。但眼下光景大不如前了,眼皮底下出現了紫色的眼泡,脖子上出現了皺紋,牙上滿是黃綠色的齒垢,嘴邊掛著唾沫痕迹,雙腿緩慢地邁動著,一副落魄的樣子。
博在早期是為了比個輸贏,後來就必不可免地摻雜進了輸贏者的利益,也就成了賭博。《三國志》中就提及:「今世之人多不務經術,為戳博弈……至或賭及衣服,綦易行,廉恥之意馳,而忿戾之色發。」早在晉末。陶侃就下令禁止樗蒲陋俗,「取其樗蒲博具患投以江」。但禁不住到唐代仍有「樗蒲一擲百萬」者。盛唐時,由骨演變出了紙片,即葉子戲。甚至用骰子擲彩,依彩大小進選官職、意錢、長行這時都很盛行。民間的鬥蟋蟀、鬥雞、鬥鴨、鬥鵪鶉等都可用以賭錢,尤其膏粱子弟以千金角勝。而諸王、世家、外戚、侯家者「傾帑破產市雞,以償雞值」。在街頭巷尾則有以猜錢幣之正反面賭輸贏,這種小把戲甚至還有「博賣」這種文縐縐的名稱。
黑大個一擰那小癟三的下巴:「告訴吉館主,你做了沒有?」
「這些年來,坑了賭客多少就吐多少。」
上風連連哀告:「下日不敢啦,下日不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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