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消失的積雨雲

「紙團本該是扔給你身後的人的,我沒想到會扔到你那兒。」
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學校里幾乎空無一人了。
她甚至還裝作哭哭啼啼的樣子,跟老師和校長解釋我每天如何用功苦讀,成績都是貨真價實。她一邊哭,又一邊兇狠地罵我,並且不時衝破老師的阻攔來打我,似乎打得我越狠,這件事就會越容易解決。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對我而言有這種魔力的人,大概只有他一個了吧。
從辦公室出來后,陳美華一改卑微的模樣,抬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你是不是沒長記性?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不管你在外面怎麼做,總之別來煩老娘!你知不知道我賺錢多不容易?我現在跑出來還要被扣工錢,你是不是存心想作死我?」
「我剛剛在食堂吃飯,聽說了你的事。」他的聲音變得沙啞極了,「小星星,對不起。我太過分了。」
我不知道。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在做夢,一個窮凶極惡的夢。
他諷刺地瞥了我一眼,然後把我的卷子收起來:「好啊,那你說這紙團是誰給你的?」
「我不怪你。」我直直地看著他,「只是我現在真的很累。」
「小星星……」
我又做錯了什麼呢?
如果這樣,那麼我和陸銘羽之間,就真的完了。
「我說,這件事過去了。」
陳美華異常憤怒,她直接衝進來,把她的盜版LV包狠狠地扔在了我的頭上。我的額頭被她包上的尖物狠狠地劃出了一條血道。我沒有尖叫,而是狼狽地低著頭,看著她包里的化妝品七零八落地摔出來。
一種不好的預感慢慢湧上來,監考老師撿起地上的紙團,打開,然後神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在這度秒如年的瞬間,我腦中有無數個聲音在亂叫。我不是沒有遲疑,畢竟考試作弊的後果很嚴重,我也不知道回去后該怎樣面對陳美華。她雖然平時不管我,但如果我做了任何一點兒有損她顏面的事,迎接我的絕不僅僅是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和圖書
「裴吉星,你要考慮好——」老師看我無動於衷,開始循循善誘。
畢竟,我又不是什麼和藹可親、善良寬容的小可愛。
我只是希望在高考這道大門前,他能夠像其他人一樣循規蹈矩,不要離經叛道。可我這無法言說的深意,他卻連聽的時間都不留給我。
我那不爭氣的自尊又在這時莫名其妙地發作,我毫不領情地推開了他,起身就要走。
月考終於如期而至。
就在我和他之間的氣氛驟然降到冰點后,那些關於我的亂七八糟的流言又開始亂飛。
而與所有人不同的我,竟連去哪裡吃飯都不知道。
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學習上。所有人都以為我不在乎,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段時間里,我經常失眠。在漆黑的夜裡,我輾轉反側,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太過武斷了。然後我又懷疑陸銘羽,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如果當成朋友的話,為什麼如此不顧及我的感受?
而我就像一個沒有知覺的木偶,任由她踐踏著我的自尊。
而在這之前,陸銘羽正神色慌亂地朝我看過來。
他卻大聲地叫住了我:「你流血了。還是去醫務室看看比較好。」
這個舉動讓我有種觸電般的感覺,我往後退了一步,防備又委屈地看著他。他的眼眶就這樣毫無防備地紅了,他拿出還冒著熱氣的漢堡和粥,僵持著,遞過來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而我也慪著一口氣,始終都不願意拉下臉求他理我。
我蹲下身,把頭埋在臂彎里,止不住地抽泣起來。
我回過頭,看見陸銘羽飛速向我跑來。他的表情,難過得像是快哭了。我收回目光,不做停留地大步往前走。
一旁沒見過陳美華髮飆的班主任和老師顯然被嚇著,趕緊攔著要上來打我的陳美華。
他被我無聲的哭泣嚇到,趕忙拿出口袋裡的紙巾要為我擦眼淚。
「我一眼就看出你在包庇別人,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特偉大啊?你這麼偉和_圖_書大你怎麼不拯救拯救你媽我?啊?裴吉星,我告訴你,你就是個賠錢貨!你被人賣了還給別人數錢!」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額頭上醜陋的傷口。
我當然知道是誰扔的。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把這個包袱甩開,然後好好地坐下來答卷。但感情告訴我,我決不能這樣做,決不能。
於是,不光我這門科目的考試砸了,其餘考試我也沒辦法參加。整個上午,我都被困在了辦公室。一開始是等班主任監考回來,處理這件事,結果我卻等來了陳美華和校長。
雖然我和他中間,還隔著一個書包,可此時此刻,我卻彷彿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我沒說話,搖了搖頭。
那個看起來有老學究做派的監考老師透過鏡片陰森森地瞪著我,然後把我的試卷拿了起來,看了看我的名字。
在這一點上,我又和陳美華無比的像。
其實很多時候,人們固執著,或傷懷,或憤恨,終究是因為得不到一句對不起而已。而此刻的我,聽到了這句話,之前的滿腔怨懟,就像一道迎刃而解的難題一樣,一瞬間就豁然開朗。那些像是積雨雲一樣停滯在心裏的不快,也通通消失得乾乾淨淨。
我不好,我一點兒也不好。
她邊說,邊用她那做了美甲的手指肆無忌憚地戳著我的頭。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那個站在我面前,眼眶紅紅,憂鬱得像是一棵樹的少年,就這樣毫無預兆地抱住了我。
老師見她這副樣子,也趕緊跟校長求情。
夢裡,他無比堅定地對我說,裴吉星,你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我發誓,我會一輩子都對你好。
輕飄飄地走在學校的甬道上,我只想找個地方好好地喝杯熱水。
我不是在怨他,也不是在生氣,我只是不想再踏入那間空氣中帶著冰冷氣息的辦公室,不想再想起之前經歷的分分秒秒。
他艱難地吞咽著口水,一臉的懊悔,突然拉住我的手:「走,現在我們就找老師,把這件事說清楚。」
接著,是高跟鞋踩著https://m.hetubook.com.com地板離開的聲音。
坐到座位上,考試鈴聲打響,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帶著這麼多天的積怨,一發不可收拾。它們落在試卷上,把字跡暈染開來。我試圖阻止愚蠢的自己,可我似乎做不到。於是我放下筆,選擇讓自己放空一會兒。
「好,我送你回去。」他一把接過我的書包,把粥和漢堡放了進去,然後背在自己的身上。
「我沒有作弊。」反駁的話脫口而出,我紅著眼眶死死地盯著他。
可如果就這樣說出去了,我要怎樣面對陸銘羽?我根本做不出背叛他的事。
「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你一開始就拒絕了我,其實你今天當場拆穿我,都是應該的。」
一輩子是多久?
我看了一下時間,早就到了午休的時段,大家都忙著去吃飯休息,然後準備接下來的考試。
短短十幾年的人生里,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種仿若在大庭廣眾下被扒光衣服的羞恥感。
「你怎麼樣,疼不疼?」他喘著氣,想也不想就伸出手把我額前的碎發撩開。
聽到這個答覆,陳美華下意識地頓了頓,然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哭得更傷心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沒關係,我知道這次的事情不怪你,你回去寫一份檢討,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哦,」我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因為我們是朋友。」
我形容不出自己當時的感覺,只覺得從他身邊經過的每一步,都如灌了鉛一樣沉重。
「我之前太過分了,礙著面子,還刻意冷落你。」他抿著嘴,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時不時地看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如此平靜地說完了這段話。
是的,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陳美華解決問題的方式,一個是演戲裝可憐賣慘,一個就是加倍地責打我,讓我變成眾人眼裡的小可憐。
陸銘羽果然如意料中一樣,接連好多天都沒有跟我說話。
「你就是裴www•hetubook.com.com吉星?去年考全校第二的?」他的語氣充滿了鄙夷,「你的成績就是這麼考來的?」
我下意識地抬起掛滿了淚水的臉。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個穿著乾淨制服、身材修長挺拔的身影。他放下手中那沓厚厚的本子,蹲下來輕聲問:「裴吉星,你怎麼了?你還好嗎?」
校長看了看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湊過來小聲問道:「這紙團你真不知道是誰的?」
一定沒有人告訴過他,在一個人傷心至極的時候,千萬不要問那句「你還好嗎」。因為得到的答案,永遠是雪上加霜的哭泣。
這句話像根硬硬的魚刺,硬生生地卡在我的喉嚨里,讓我一個字都吐不出。
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種感覺。
他盯著我,似乎想要從我的眼神里找到蛛絲馬跡。
我早早地來到考場,卻看到陸銘羽早就和他的朋友們聚在一起聊天。我經過的時候,他一眼都沒有看我。
「紙團是扔給我的,但我也不知道是誰。」我站起身,目光巋然不動地看著他,「卷子您拿去,辦公室我自己去。」
他像魔怔了一樣用力拽著我,朝教學樓走去。
可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我不知道。」我悶悶地回答。
聽到這句話的他,猛然停住腳步,轉過身,眼眶通紅地看著我:「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是陳嘉令,那個高高在上的優等生。
我們兩個人並排走在甬道上,日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靜默了好一陣,他才再次開口。
陳美華氣哄哄地看著我,沒有繼續罵下去。她點了一根煙,一邊看著我哭,一邊吸。
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用力地叫著我的名字。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那個監考老師是學校的骨幹、曾經的教導處主任。而我的行徑,毫無疑問沒有給他留任何顏面,並成功惹怒了他。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說出是誰扔的,我就把卷子還給你,要不然你現在就別考了,跟我去辦公室。」
嘴角忍不住扯出笑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因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我們是朋友,所以,你跟我道歉了,這件事就過去了。」
可讓他失望的是,自始至終,我沒有看過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個人。
絲絲冷風吹過,我躲在這個少年的臂彎里,聽到我的心上開出了花,傷口結了痂。
「夠了!」我停下腳步,用力甩開他的手。捂住額頭上泛著疼痛的傷口,疲憊地看著他,輕飄飄地說,「我想回家。」
我只知道,這句話仿若一顆擁有神奇魔力的葯,輕而易舉地治愈了我從內到外所有的傷。
「不是,前一句。」
只是,無論我怎樣想,都沒有一個合理的答案。
我身體僵硬,昂著頭,以為自己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我和她一樣,都會內心敏感到在很多小事上鑽牛角尖,卻又始終拉不下臉去做主動求和的人。
老師冷笑一聲,顯然對此並不相信。
「當初我應該站出來承認的,可我當時腦子發昏——」
我只知道從座位上離開的每一步,我都仿若在夢中,全然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禍。
事情比我想象中要嚴重。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是想自首,可對我來講,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現在去,又有什麼用呢?
聽到「賠錢貨」三個字,我再也無法承受,捂住了自己的雙耳,眼淚像是自來水一樣嘩嘩地流。
這一瞬間,空氣都跟著冷凝起來。
而在這個喧囂吵鬧的過程中,作為當事人的我,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眼淚卻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可陳美華用她驚天地泣鬼神的演技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可個矮腿短的我,怎麼能比得過籃球隊主力陸銘羽,他三兩步就追了上來,一下就拉住了我。
一個紙團就在這時突如其來地打在了我的身上。視線下意識地順著它滾到了地上,當我再次抬頭時,監考老師已經走到了我面前。
也許是看夠了,她甩下一句:「我沒時間管你了,我走了。」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冷冰冰的,明明在說著關心人的話,卻怎麼都聽不出關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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