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么有七八息過後，他輕輕踏出一步，挺身立於舟頭。
稍微停頓一下，看了一眼愣愣注視著自己的沈然，魏長天的語氣第一次變得有些鄭重。
不過後者並未讓大家等太久。
你我之爭鬥只是不足掛齒的小事，我無意與你爭個高下，只是把這大寧的盛世說給你聽。
沈然聽到這話不由得一愣，並不懂其中意思。
「……」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春潮不管天涯恨，更卷西州暮雨來。
大寧詩壇第一人，詩聖蘇吾，輸了。
「不能讓他活著離開！！大寧絕不能遭此大辱！」
不是為了他們，只是為了自己？
「……」
等到蘇吾作出一首好詩就又開始跳，徹底輸了之後卻又不願承認，甚至還要殺人滅口。
眾人一愣，旋即細細品味這句詩中的意味。
但多出的那一尾金鯉卻實實在在的告訴所有人——
一邊是勝利者的歲月安好。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這可能是因為沈然所展現出的詩才，也可能是因為此刻大寧眾人已經把自己放到了「勝利者」的位置。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而「桃李故園為誰開」除了將獨在異鄉的離思之情再拔高了一個台階，同時還隱約表現出了一份傲氣。
……
十尾、五十尾、一百尾、二百尾、二百九十九尾……
當然也有很多人並沒有忘記沈然。
而後者也恰在此時突然站起，在眾目睽睽之下縱身躍入涼亭之中。
魏長天出人預料的舉動將眾人的狂熱瞬間一掃而空，沉默很久后才有人小聲竊竊私語。
可這種自欺欺人的尊嚴又有何意義？
面對幾乎可以稱得上狂妄的沈然，蘇吾卻竟然作出這樣一首不見絲毫戾氣的詩來回應，當真展現了他脫俗超凡的胸襟與格局。
「哼！我早就說他是大黎的細作了！」
「好！！！」
……
「大寧的顏面，保住了！！」
「這才是聖人的胸懷啊！」
他一步踏出，挺身面對著湖岸邊黑壓壓一眼看不到頭的人群，似是在孤身與這數千人對峙！
「春潮昨夜沒平灘，一雨催花色半含。」
突然，他似是自言自語般低聲呢喃道：
春愁、春雨、春夜和_圖_書。
今天他就是衝著蘇吾來的。
元宵遠去，杜日新來，雁歸塞北，燕至江南。
「雁喚元宵歸塞北，燕銜新社到江南。」
自己還年輕，這沒什麼好丟人的。
如果只是單純的寫「思鄉」，那未免格局與蘇吾差的也太遠了。
「……」
徐青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但心中確實很不舒服。
「……」
而眼下沈然竟是將「寫景」這一步給省略去了。
「都他媽的！」
「……」
也正是蘇吾輸給沈然的——春潮。
一邊是失敗者的負重前行。
此時所有人的表情和心情已經無法用任何詞語來形容。
只剩最後一個題目了。
「二百九十九條金鯉！贏定了！」
「好漢！快殺了這個賊子！！」
西州，大黎境內距離王都「白平」最近的一州。
而此時此刻，自己究竟有何想要說的呢……
眼下已經沒人覺得蘇吾認可以穩操勝券，但是不論如何，這位詩聖都絕不能輸。
不知是誰突然顫抖著喊了一聲。
「……」
「……」
比到這個份上，從聽感、技巧、意境之中已經很難分辨兩詩的優劣。
與一路順風順水，老來成「聖」的蘇吾不同，沈然的人生之路要坎坷許多。
很快，沈然就給出了答案。
如魔鬼般的嘶吼聲驚天動地，裹挾著最崇高，卻又最自私的情緒于湖面之上掀起一陣陣令人惡寒的波瀾。
五百年之內，大黎自願奉大寧為主國，西州以東，直至大寧邊境皆不設防，且年年需向大寧貢奉銀百萬兩、駿馬萬匹、其它特產若干，等等等等……
「嘩！嘩嘩嘩！」
只是，為何要與蘇吾一樣？
「還是看看他究竟要幹什麼吧。」
見有人入亭，湖岸的喧囂聲更甚。
「好似是……他不是去殺沈然的？」
我不比任何人差，我亦有不同於「聖人」的，對這個世道的感悟！
岸邊的議論聲有的傳入了魏長天耳中，有的沒有。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此處的用典在場所有人都再清楚不過。
面對一眾人的催促，沈然並未有什麼情緒上的波動。
贏了，固然好。
「春潮不管天涯恨，更卷西州……暮雨來！」
「若作不和-圖-書出就趕緊離去吧！」
眾人壓抑許久的心情終於在蘇吾一詩引動二百九十九條金鯉爭躍之後得到了瘋狂的釋放。
長天他是要去……殺沈然么？
平心而論，這兩句雖然不錯，但相比于蘇吾那首詩來說還差著點意思。
「……」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沒錯！快動手殺了他！」
尤佳蹙著眉頭，看向身邊相同表情的徐青婉。
春潮漫過沙灘，雨後花朵半開。
「快！殺了他！」
似是冥冥之中早已註定，恰恰好好多了一尾。
當著數千大寧文人的面，沈然竟以這樣一種最直白的方式，展現出一副截然不同的場景。
就在包括沈然在內的所有人都疑惑于魏長天要幹什麼的時候，毫無情緒的聲音卻兀的自亭中清晰傳開。
為了大寧的尊嚴嗎？
……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此詩，寫春雨。」
不知是誰率先吼了一嗓子，旋即整個日月湖便如同炸了鍋一樣猛然沸騰。
「我、我記得他詩才同樣極佳！會不會是要……」
伸手指向身後那黑壓壓的人群，魏長天對滿臉警惕看向自己的沈然輕聲說道：
看了沈然一眼，蘇吾慢慢張開嘴，用一種欣慰且平靜的語氣，輕聲誦出一首七律。
一首春愁，一首春雨。
「……」
簡單來說，就是一份再典型不過的不平等條約。
通篇不見半句誇讚之詞，但卻彷彿于眾人眼前展開了一副再真切不過的太平盛世的畫卷。
如此條約對於任何一個大黎人來說，那絕對都是永遠無法忘卻的恥辱。
「……」
「白玉一杯酒，綠楊三月時。春風余幾日，兩鬢各成絲……」
一個「請」字刺破夜空，引動一陣狂風掠過。
「……」
從原本普普通通的「粉絲見面會」到如今關乎著大寧詩壇尊嚴的較量。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此詞，寫春愁。」
然而魏長天卻並沒有要拔刀殺人的意思，反而十分不耐煩的扭頭沖岸邊正在為他「助威」的人群暴喝道：
勝者面對敗者時，大都會變得更為寬容。
對於大寧文人來說，這一場比試的輸贏或許比自己的性命都要重要。
成詩了？
因為他是大寧文人最後ｈｔtｐs://m.heｔｕｂook•ｃｏｍ•cｏｍ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三百尾。
她是個武人，因此不明白這些平日里知書達理的讀書人為何會突然變成這般樣子。
立於亭中，望著頭頂的明月，沈然思考了很久。
「殺了他！殺了他！！」
而同樣不懂的還有數千大寧文人。
不管她再如何不理解，但只要是魏長天做出的決定，她都會無條件支持。
「這等才華與胸襟，天下何人能及！」
深深看了蘇吾一眼，他知道這場自己很難贏。
「……」
「輸給蘇聖你也不算丟人！」
何必要不開心？有病疾亦又如何？
「他這話是何意？！」
「蘇聖不愧為聖！此詩太漲志氣了！」
一息、兩息、三息，然後……
湖面點起漣漪，相同的場面再次出現。
比不過就是比不過，為何要殺了別人？
「這、這人是那個殺了柳相的魏長天吧？」
「此詩，寫春潮……」
「怎、怎麼可能……」
「無歡不必游花樹，有病何須置葯籃。」
「……」
有人解氣的高聲稱讚，有人痴迷的低聲反覆吟誦，有人已然開始與好友討論起這詩的遣詞造句、典故意境。
兩句寫景，兩句寫情。
而至於最後那句「更卷西州暮雨來」……
魚躍龍門海天闊，一詩既出天下聞！
九張紙條，九個題目。
二百多年前，在六個二品高手的帶領下，大寧軍隊曾一路打到西州，並且在此與大黎皇帝簽署了一份「西州之約」。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他此刻的心中是有些糾結的。
所以……你有你的祥和盛世，我有我的家仇國恨。
但既然已從大黎不遠萬里來到此處，那就總歸要試試。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而實話實說，沈然的所作所為、一言一行，除了有些狂妄之外，是要遠比這幫只會瞎叫喚的讀書人強的多。
「殺、殺了他……」
客里無人共一杯，故園桃李為誰開。
如果非要說的話……那應當便是看到神仙時的模樣了。
徐青婉如何也想不通，不禁又把目光投向依舊坐在小舟之上的魏長天。
有的只是魏長天近乎敷衍的聲音，和自始至終就從未停下過，一直來來回回爭躍出水的金鯉。
我此httｐs://ｍ•ｈetｕbｏｏｋ.ｃｏm•ｃom生只求「公忠」二字，以及兒女膝下承歡。
「給老子閉嘴！」
數千人死死屏住呼吸，似乎是害怕打擾了蘇吾的心緒。
「蘇聖，請！」
但就當這如清風過崗的一首詩送入眾人耳中時，展現出的卻是一個王朝的盛世。
「我接下來做的事，不是為了他們。」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一條條于空中翻騰的金尾。
「姓沈的！蘇聖已經作完詩了！該你了！」
長須、長袖、白髮、白衣……人影隨風晃動，彷彿在於天邊那輪皎潔的明月遙相呼應。
月明星稀，風輕露白，蒼穹如洗。
遠在大寧，沈然確實是客，「無人共一杯」則將這份孤寂寥落顯露無疑。
……
魏長天隨手丟掉寫有「愁」字的紙條，不去管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的數千人，也不管周圍憑空掀起一陣巨浪的近千條金鯉，繼續不帶任何感情的快速說道：
原本平靜無波的湖面突然如同沸開一般冒起無數氣泡，緊接著便是一片金光閃耀！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可能因為自己是穿越者，並沒有「我是大寧人」的國家認同感，也可能是因為從小養成的「願賭服輸」的價值觀作祟。
人群沉默片刻，但相同的念頭卻如瘟疫般在瘋狂傳播。
他的聲音不大，甚至是有些小。
魏長天其實打心底里並不願意替這麼一群人出頭。
抬眼看了看如同老神仙一樣的蘇吾，沈然深吸一口氣，恭恭敬敬沖前者拱了拱手。
「只是為了我自己。」
「就是！那個弒相的賊子要幹什麼與我們又有何干？」
「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不過……
「嘩啦！」
不過他也並不在乎這些議論，只是看著沈然，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結果，他們無法接受，但好似又不得不接受……
從一聲兩聲，到一片兩片，再到最後數千人的齊呼。
「事先說清楚。」
「不可能！連蘇聖都輸了，他又如何能贏？還嫌我大寧文人今夜丟的臉不夠多嗎？！」
二百九十九尾金鯉爭躍！
此時此刻，沒人說得出口一個字，甚至連一聲感嘆都不曾有。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一和_圖_書詩誦畢，全場雅雀無聲。
「……」
方才的斗詩是魏長天第一次親眼見到的「主角裝逼名場面」。
「可是……」
「有人要出手了！」
魏長天多少能夠理解他們心中的那份「國家榮譽」，但正如徐青婉所不解的那樣——
只把公忠答天地，從教兒女鬧冠簪。
「客里無人共一杯，故園桃李為誰開。」
雖然剛剛很多人恨沈然恨到牙痒痒，但此刻倒也沒有太過咄咄逼人。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噗通！」
「天涯恨」，通常暗指客愁，但亦可表江湖情仇。
「名為，春江花月夜。」
一個突然出現的大黎人，給春龍詩會賦予了完全不同的意義。
「……」
春思、春風、春潮。
一開始對沈然極盡嘲諷之能事，見己方不敵便默不作聲。
高昂的聲音穿過夜色，直刺蒼穹！
但沈然畢竟是天道之子之一……
「對……只要殺了他，今夜之事就不會有人知道！」
「我看他就是大黎的細作！」
「對！快殺了他！千萬莫要讓他跑了！」
滔天議論聲再次響起，魏長天絲毫不予理會，只是揮手將散落在地的九張紙條招至手中。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這種自欺欺人的尊嚴又有何意義？
岸邊，無數漲紅著臉的文人摔坐在地，表情無比茫然。
「只把公忠答天地，從教兒女鬧冠簪。」
明月當空，偌大的日月湖內外站滿了人，但卻又彷彿空無一人。
不過對於另一方，沈然本人來說，這一切卻只不過是他以文證道的修行路上一個不大不小的阻礙。
一上來就抒情，可這份「情」究竟有無人能懂？
輸了，也沒關係。
所以他雖然能夠理解那句「只把公忠答天地，從教兒女鬧冠簪」，卻自知作不出這般豁達的詩。
「……」
伴隨著寫「春風」的一詩結束，魏長天已經用極短的時間背完了八首詩詞。
徐青婉有些疑惑，手卻已扶在雀啼之上。
又或者……是別的什麼？
「徐姐姐，這些人是瘋了么？」
作詩講究個寓情於景，這樣才能更顯得精妙，也才能更讓聽詩之人有所共鳴。
「這有什麼好看的？有沒有習武的好漢？趕緊去把那個沈然殺了啊！」
春花、春耕、春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