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九章 再婚(四)

說著,又去牽薛寶釵的手。
「我、我……」
他躊躇著側頭看向身旁的薛寶釵,自己雖早知她是個美人兒,但今兒瞧著卻分外的光彩奪目——哪怕仍舊矇著蓋頭。
「這還能不合身?」
欲言又止半晌,最終也只是慨嘆一聲,同樣背過身去不再看向襲人。
鶯兒沉著臉垂下頭,默默的挽住了薛寶釵伸過來的手,主僕兩個就這麼與寶玉擦身而過,自始至終也沒再看寶玉一眼。
焦順推辭幾句,在那空位上落了座,這才有人高聲呼喊著將新郎新娘引入大廳。
喜娘見狀在一旁抄著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新郎官怎麼回事?」
寶玉身上從頭到腳都是高端訂製,怎麼可能會出現不合身的情況?
正中間端坐著賈政、王夫人,兩下里是北靜王、勇毅伯之類的貴賓,半當中空著一張椅子,卻是給焦順預備的。
王夫人生恐他漏了馬腳,忙搶到一旁扯住寶玉道:「老太太還不知道他,必是又因為林丫頭的事兒。」
說著,又側頭看向寶玉:「寶玉,你是不是又惹寶丫頭生氣了?!」
賈母一雙眼睛陡然瞪圓了,然後二話不說仰頭便倒。
賈寶玉下意識伸展五指,眼中也儘是期盼之色。
看著那辣眼睛的瘌痢頭,薛寶釵心頭最後一絲希望也化為了烏有。
王夫人心不在焉的敷衍了兩句,進門見寶釵已經起身相迎,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
「寶玉!」
賈寶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垂下頭,斗敗了的鴨子似的,默默走了出去。
賈寶玉本來期期艾艾,聽了這話卻陡然起了叛逆,歪著頭梗著脖子道:「太太說的簡單,可您跟老爺不也是面和心不和?」
可老太太今兒卻不怎麼好糊弄,當即拉下臉來,沉聲問:「怎麼回事?你們兩個又鬧什麼幺蛾子?」
寶釵看了眼對面的賈寶玉,欲言又止。
寶玉身心俱疲的擺了擺手:「都退下吧,我要一個人清靜清靜。」
鶯兒看看賈寶玉,一咬牙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襲人扯住衣角,搶先道:「也不知是什麼香料熏的,下午就覺得發癢,現在更是腫的厲害。」
「怎麼了?」
「我https://m.hetubook.com.com睡不著,索性來瞧瞧新郎和新娘子。」
麝月忙扶住了她,素來快人一步的襲人卻慢了,直到麝月提醒,才魂不守舍的去整理他頭上的亂髮,好容易湊了一縷小辮兒,欲用素釵定住,卻莫名劃到了寶玉頭皮上的傷口,直疼的他齜牙咧嘴。
「我……」
然而寶釵卻忽然抬手抓住了秤桿,然後自顧自的扯下蓋頭,冷冰冰盯著賈寶玉道:「二爺又想出爾反爾不成?」
好在寶釵這回倒未推辭,輕輕扯住了喜娘遞過來的另一端。
「麝月,還是你來吧。」
就在這當口,忽聽外面又有人笑道:「這大喜的日子,你們母子兩個不在屋裡守著寶丫頭,卻在外面說什麼悄悄話?」
他悵然若失的攥著那紅緞帶,泥胎木塑似的沒了動靜。
寶玉面露遲疑。
話音未落,她就覺得一股力道順著緞帶傳過來,猝不及防之下登時脫了手。
王夫人:「老太太……」
好在拜堂也沒多會兒,很快通贊便高聲喊出了『共入洞房』,然後賈寶玉忙不迭抓住緞帶的一頭,又緊張兮兮的看向了寶釵那邊兒,生怕她再次拒絕。
昏昏沉沉被送入洞房時,竟就把先前的所作所為拋到了腦後,挽著袖子興緻勃勃的拿起了秤桿,就欲上前挑下寶釵的蓋頭。
寶玉咬了咬牙,終於緩緩摘下了帽子,露出了那狗啃般的瘌痢頭。
老太太又是一聲厲喝。
賈母撈了個空,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正待再點寶釵幾句,忽然就見鶯兒跌跌撞撞的沖了近來,噗通一聲雙膝跪地,憤然道:「老太太,不是我們姑娘心眼小,實在是寶二爺做的太過分了——若是不信,您讓他摘了帽子一瞧就知道了!」
鶯兒下意識抬頭看向寶玉,卻見寶玉也正求助的看過來,若在往日,她身為金玉良緣的鐵杆支持者,就該給雙方一個台階下。
「對對對,坐下說、坐下說!」
不想他剛捉住這頭,那頭薛寶釵就撒了手,那緞帶順著風倒卷回來,啪一聲打在賈寶玉臉上,賈寶玉下意識閉了閉眼,等再睜開眼時,面前卻早已是芳蹤渺渺。和_圖_書
寶玉徒勞的朝她們的背影伸了伸手,最後卻只能頹然的垂下胳膊。
老太太等了一會兒,又笑道:「這丫頭,怎麼還不好意思了?往後你們可是夫唱婦隨的小兩口,比這更親近的事情多著呢!」
焦順則是側目看向賈璉,心道這璉二爺近來對情感上的問題似乎見解頗深,看來經歷多了果然能讓人有所成長。
老太太本想說那就趕緊瞧醫生,但轉念想到這是寶玉大好的日子,於是又擺擺手道:「要是明兒還不見好,那就請個大夫瞧瞧去。」
話音未落,就見鴛鴦扶著老太太走了進來。
「二爺自重。」
「二爺小心!」
襲人收回了發顫的手,將那素釵遞給了麝月,背過身用袖子使勁抹了抹眼睛。
王夫人一指頭戳在他腦門上,惱道:「你好生跟她賠個不是,再趁機哄一哄,這夫妻兩個之間有什麼過不去的?!」
寶玉吞吞吐吐,那模樣一看就知道有問題。
襲人和鶯兒答應一聲。
等左右無人之後,寶玉便靠坐在了廊下的欄杆上,抬頭看著烏蒙蒙的夜空發起呆來。
卻說到了晚間,賈寶玉又被請到前院里挨桌子敬酒,因衛若蘭、馮紫英幾個挑頭鬧他,雖提前兌了水,仍是被灌的醉意朦朧。
直到坐床時,兩人才重又靠在了一處,但任憑洞房裡的氣氛如何熱鬧歡脫,寶玉感受到的依舊是莫名的孤寂,就好像近在咫尺的寶姐姐,其實已經離著自己無限遠了。
寶玉暗暗鬆了口氣,引著寶釵從側門出了榮禧堂,轉過頭欲待陪上幾句不是,卻聽寶釵淡然道:「寶二爺若是累了,讓鶯兒在前面引路便是。」
等到了榮禧堂,里裡外外早已是人頭攢動。
寶釵看看寶玉被牽過來的手,輕咬了一下嘴唇,卻並不肯抬手去迎。
「這……我……」
旁人不敢問,勇毅伯牛繼宗卻沒什麼避諱,側著身子好奇向一旁的焦順探問道:「人家拜天地都是拱手作揖,他卻怎麼總是去扶頭上的帽子?」
「摘了它!」
結果剛到客廳里,便對上了兩雙紅腫的眼睛。
他先前滿心都是林妹妹,對寶姐姐不假辭色,然而如今寶姐姐輪到和_圖_書對他不假辭色時,他卻又有些難以適應。
就像是芳蹤難覓的林妹妹一樣!
王夫人急忙呵斥,又對老太太陪笑道:「您別聽她胡說,這事兒回頭我再……」
數到這裏,他拉過寶玉的手,送到寶釵面前:「這皮猴子,我從今往後可就交給你了。」
見她如此,寶玉的心情才陡然降了幾度,不復方才得歡欣鼓舞,張張嘴有意向襲人許諾些什麼,但又想到自己既然要遁入空門,總不能再做個花和尚、假和尚?
這話說的賈寶玉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紅的。
「你這孩子,不在屋裡守著你媳婦,在外面在做什麼?!」
卻說賈寶玉一想到即將投奔自由,便只顧著高興了,連屁股上的疼都忘掉大半,眼見襲人麝月要給自己重新裝扮,下意識就在春凳上坐直了身子,然後又嗷嘮一嗓子跳起半尺多高。
老太太說著,又看向同樣笑的勉強的寶玉:「往後成了家,可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胡鬧了——走,咱們瞧瞧你媳婦去。」
「寶二爺?」
眼見他有話要說,牽引紅緞帶的喜娘立刻停了下來,但她身後的寶釵卻是半點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依舊目不斜視的往前走。
期間種種且不細表。
賈母說著,忽然一愣,卻是看到鶯兒和襲人的情景——主要是這兩人眼睛腫的實在是遮掩不住。
雖然不滿意寶釵的做法,但王夫人也忙在一旁打起了圓場。
「老太太。」
「你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呢?!」
眼看著那緞帶隨著寶釵飄飄洒洒往前,賈寶玉突然就覺得心裏好像空了一塊似的,於是也沒想,就趕上去將那紅緞帶扯住,脫口道:「姐姐留步,我……」
王夫人忙擠出笑容來,迎上前道:「老太太,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
牛繼宗半信半疑,小門小戶置辦不起行頭,租用現成的衣服鞋帽,或許有不合身的可能,但榮國府是什麼門第?
「老太太,您指定能長命百歲!」
說著,又毫不猶豫的鬆開了那紅緞子,朝著旁邊的鶯兒伸出了手。
在一片郎才女貌的吉祥話當中,拜天地的儀式正式開始,只是眾人歡呼恭賀之餘,卻不禁都有些莫名其妙。www•hetubook.com•com
就像是……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恨鐵不成鋼的呵斥突然打斷了賈寶玉的思緒,寶玉茫然的抬頭看時,卻是王夫人不知何時來到了身前。
焦順笑道:「許是帽子不太合身,怕掉了吧。」
「哈哈,要是真能長命百歲,我就等你們有了兒女,再跟他們拍一張……」
「這……」
尤其還是一眼就能看出問題的帽子。
那喜娘還當寶釵是矇著蓋頭,沒能看到寶玉就在身旁,於是忙提醒道:「寶姑娘,是二爺……」
最後還是焦順出面,將那紅緞帶討過來,遞還給了喜娘,讓她趕緊去追薛寶釵。
老太太在寶釵身前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雖然她更喜歡黛玉,但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寶釵論身段相貌全都沒得挑,且一瞧就是個好生養的。
賈寶玉兜頭被潑了盆冷水,先是慌張不已,但看寶釵那開了臉的五官愈發明艷動人,又忍不住藉著酒氣賠笑道:「我、我錯了,我其實……其實我……」
其實在問出這話之前,薛寶釵心裏就已經有答案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他這唱的又是哪一出,但終歸不敢違拗他的吩咐,於是便都躬身退出了院外。
賈寶玉遲疑了一下,才硬著頭皮扶住了老太太另一隻手。
就這般,眼見到了卯正二刻〔早上八點半〕,重新裝扮好的賈寶玉,便被焦順和賈璉簇擁著向前院走去。
然而寶釵略一遲疑,還是用力奪回了自己柔荑,順勢笑道:「老太太,咱們還是坐下說話吧,別累著您。」
眼見她被紅緞帶牽引著款款而來,寶玉不覺有些嗓子發緊,不自在的扶了扶帽子,然後才拱手作揖尷尬道:「寶姐姐,我、我……」
「那就趕緊……」
而賈寶玉的表現也果然不出她所料,先是愣怔了一下,繼而緩緩後退,最後一屁股坐到了圓桌前,頹然的摘掉了頭上的帽子。
薛寶釵打斷了他的話,直視著賈寶玉的眼睛問:「若我今日從了二爺,二爺可敢立誓從此再不提林妹妹半句?」
賈寶玉心窩裡不自覺的抽痛起來,煩躁、後悔的情緒幾乎達到了頂點。
遂笑道:「你們兩個都是我看著長大的,旁的https://m.hetubook•com•com也輪不到我老太婆多嘴,只一樁……」
可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老太太又道:「你比他年長些,又自小就聰慧懂事,莫與他計較這些——再怎麼,你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況又是皇上親自指婚,便誰來了,也越不過你去!」
「你們兩個這是?」
賈母卻壓根不聽她的,指著寶玉頭頂的帽子道:「摘了這帽子!」
賈璉則是在一旁沒好氣的數落:「你這不是吃飽了撐的么?明明是你自己把事情做絕,如今人家要跟你了斷,你倒又藕斷絲連起來了?」
一雙屬於襲人、另一雙屬於鶯兒,襲人看過來的目光中滿是絕望,鶯兒的目光中則是迷茫與恨意交加,似乎直到現在,也還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做。
半路上,恰就撞見了從洞房裡出來的寶釵。
也不知過了多久,賈寶玉默默戴好帽子,邁著沉重的步子出了洞房。
「你!」
但這次薛寶釵直接一縮手躲開了。
外面守夜的丫鬟僕婦見他出來,忙都躬身見禮。
老太太眼神不好,況且天色又暗,竟是半點沒察覺到這母子兩個的不對,邊往裡走邊笑道:「等明兒你們兩個陪我照一張相片,到時候多印一些,你們要想留著,就留兩張做念想,其餘等我入了土就燒給我,我也好……」
「你這丫頭渾說什麼?!」
說著,也伸手捉住寶釵一隻手,往寶玉的手心裏放。
賈母瞭然的點了點頭,轉頭又看向寶釵:「寶丫頭,我知道他這樣念著玉兒,你心裏肯定不高興,但你也知道他們兄妹倆自幼就在一處,情分不比別個,如今玉兒音訊全無生死不知,他若是半點都不挂念,豈不成了無情無義之人?!」
如果早知道會是這樣,他早上或許就不會那般莽撞行事了。
寶玉張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解釋。
王夫人沒想到他竟然敢當面點破此事,一時氣的胸悶氣短,咬牙道:「你這孽障,我說這些還不是為了你好?怎麼你倒管起我的閑事來了?!」
但現如今……
賈母便不再看她們,邊往裡走邊小聲問一旁的王夫人,這兩個該不會是得了什麼傳染病吧,若是真的了,那就趕緊隔開,千萬別過給寶玉和寶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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