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畫中少女

許久之後,傅琛清咳一聲,從草垛之後轉了出來。
元閬的目光勉強從唐瑛身上撕下來,與他寒暄:「傅大人客氣。不知道那位是?」
——他此舉難道還有別的深意?
「是的,徐大夫今日帶了個葯僮過來,騰雲竟然任由他抱著,還……還流眼淚……」他才想到補充一句:「哦,禁騎司的傅指揮使也來了。」
元閬:「……」頭一回聽說,還真是新鮮。
隔壁傅英俊伸脖子過來瞧見這一幕,馬鼻子都差點氣歪,好像遇見了負心漢的潑婦,氣憤的隔牆直噴氣,見唐瑛居然不搭理它,氣的轉身把屁股對著她的方向,眼不見為凈。
傅大人刑訊犯人無數,此刻卻不由在想:要是把這小丫頭帶去禁騎司負責刑訊,是不是可以讓下面那幫人省把子用刑的力氣了?
皇子府建起來很費功夫,尤其是寵妃所出的兒子,就更不敢有人怠慢了,下面的人不但請欽天監的人挑選黃道吉日,還請了玄通觀的道長過來下盤子,打地基的時候四角都放了鎮府避邪之物,所以前世唐瑛魂魄才會被禁錮在王府走不脫。
那曾經笑著打劫賊匪,降服烈馬的少女坐下來竟是小小的一團,白皙的小臉還不及他的巴掌大,頭髮也亂了,鼻尖也是紅紅的,樣子有點可憐又有點傻。
沈謙:「你們去了一趟二皇子府,就拐了一匹名駒回來?」雖然這匹名駒與傳說中的威名不大符。
她心中並無普通少女見到英俊男子的驚艷與愛慕,甚至也並無丁點恨意,可見對他全無記憶,一片空白。
「當時一定很疼吧?」
騰雲還卧在墊子上,但它碩大的腦袋枕在一個人懷裡,那人背對著他,從側面能看到她瑩白小巧的下巴,走的近些還能看到她纖長濃密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所有的心事。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書房裡的平靜,門口有人小聲通稟:「殿下,阮慶來回,說是馬廄那邊出事了。」
腦子從來就沒閑過的傅指揮使忍不住想了又想。
不過歪打正著,倒與今日十分應景,老父親的叮囑不由自主便從腦海深處冒了出來,讓唐瑛一個激靈,面上表情便添了幾分冷意,她強忍著嫌棄道:「不算麻煩,只要二殿下相信傅大人。」她沒什麼名頭,但傅琛的名頭可是大大的好使,只好暫且拉來一用。
他仰頭假裝研究二皇子府馬廄的棚頂,免得被旁人瞧見他嘴角越來越大的笑容。
「你怎麼不問問我是如何猜出你真實身份的?」
他面上露出幾分真實的喜意:「能得張姑娘醫治騰雲,本王感激不盡。騰雲如今的樣子,傅大人也瞧見了,不如借張姑娘在王府里小住幾日,幫本王照料幾日騰雲,可好?」話是向著傅琛說的,目光卻向著不遠處的唐和-圖-書瑛瞧了過去。
「我去找你了……你知不知道?」
不遠處年輕俊美的男子頭戴金冠,哪怕身處馬廄也難掩其身上的矜貴,兩人目光相撞,她暗自猜測:這位恐怕便是二皇子元閬了。
※※※
張青見一人一馬親昵的模樣,心裏酸痛難當,隔著柵欄商量:「妹子,一會你回去歇著,騰雲就由我來守著吧?」
唐瑛又穿上了她那身重甲,腰桿挺了起來,肩膀打開,抬頭挺胸,好像天塌下來她都能獨自撐起來一樣,連一絲慌亂都沒有:「禁騎司的人乾的就是挖人底細的事兒,你遲早都會知道,沒什麼區別。」她帶了點攻擊的反問:「再說我犯法了?就算你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難道要把我投進禁騎司大牢?」
傅琛唇角微彎,心道:這是為了把騰雲帶走,連八字不合都搬出來了。
「你一定拼盡了全力對不對?」
「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想的心裏好疼好疼……」
指向性太過明確,唐瑛徹底炸毛了,蹭的站了起來,就要找個東西去揍他,傅琛卻已經笑著大步走了,直氣的她在原地轉了兩圈,再重新坐下去之後,見騰雲安靜的看著她,一腔悲意卻已經不知不覺間被他給攪散。
也不知道是二皇子的授意還是下人們自作主張行事。
從來心硬如鐵的傅指揮使忽然心頭沒來由一軟。
阮慶正是那引路的小廝,一路小跑著過來稟報,氣都未喘勻,見二皇子誤會了,忙道:「回殿下,騰雲哭了……」此事太過驚駭,他此刻還心情激蕩,不知該如何表達。
她摸著那安靜的馬兒身上斑駁的傷痕,忽然低頭捂住了眼睛,大片的水澤沿著手指縫滴了下來。
他生恐自己出現幻覺,緊走幾步探頭去看,徐大夫與傅琛都站在馬廄里,遠遠站著,注意力全落在地上坐著的人身上。
沈侯爺莫名覺得張姑娘的舉動有些眼熟,稍加琢磨才覺得自己在外面時常這麼干,今兒疼的紅嫣姑娘,明兒又喜歡上了綠柳,大家相逢在一桌酒席上,與眼前何異?
元閬不知道哪裡出錯了。
幾人離開之後,整個馬廄都安靜了下來,只余她一個人。
可惜唐瑛從來就不解風情,更是對他的笑容充滿了戒備,用唐大帥從小教導女兒的話來說,就是「英俊的男人尤其要小心,說不定都是騙人的,女兒可一定不能隨便被小白臉騙了」,倒是與後世某位里擔心兒子被女人騙的殷氏教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張青:「……」
張青與沈謙傻傻站在傅府馬廄前,眼神都有點獃滯。
傅琛望天。
「很多人圍著你是吧?」
眼前的少女與前世他從白城一路帶回來悉心照料的唐小姐大為不同,那時候的唐瑛眉間籠著www•hetubook.com.com輕愁與傷悲,就是養在後院的閨秀。但眼前的少女眉間隱藏迫人的鋒芒,眸光狡黠若狐,心思靈動,他半生識人無數,這麼明顯的不同還是看得出來的。
唐家世代鐵骨錚錚,年少輕狂的時候他覺得那是愚蠢固執,不知死活,可是等到自己身居高位,環顧四周全是陰謀算計,才懂得了唐家人的難得與稀有,連帶著那早逝的髮妻在他心裏的顏色也漸漸鮮活起來。
她不認識元閬,料定了元閬也必定不認識她,心中倒是坦坦蕩蕩,與之直視。然而她卻不知,元閬心中巨震,數月猜測一朝落了空。
傅琛心思轉的極快,想到二皇子的手腕與消息來源,恐怕很快便能打聽出張姑娘出自他府上,索性道:「聖上不是將野馬王賞給了下官嗎?結果被府里新雇來的馬夫給馴服了,她家祖上是養馬的,故而悄悄帶過來看看騰雲,原還想著若是不濟事,便不告訴殿下了,省得丟臉,沒想到她還真有兩把刷子。」解釋的連他自己都差點要信了,假如不是熟知烈馬認主的話。
兇巴巴的,像只伸爪子撓人的小貓。
「會不會給姑娘添麻煩?」看起來他似乎被唐瑛說動了,面上笑如溫玉,謙和中透著暖意,是京中不少有志於競爭二皇子妃頭銜的姑娘們最為喜歡的笑容。
更未料到的是,二皇子竟然被唐瑛的胡說八道給忽悠了,同意了把騰雲寄養在傅府。
那暗夜裡的獨自低語,像一個做了許久的噩夢,當事人沉緬其中掙扎不出,白天被日光逼散,夜晚卻又重新降臨,遮蔽了一個人的天空。
唐瑛揮手趕他們三人:「騰雲的情況不穩,你們也都早點回去歇著,明兒再來,今晚我守著,再說它也不肯讓你們近身,有事兒你們還得去叫我。不如我就在這裏將就一晚。」
唐瑛靠牆盤膝坐著,低頭就是騰雲濕潤的大眼睛。
她緩緩摸騰雲脖子上的一處傷疤,傷口早就結痂掉落,那一塊卻禿了,她輕聲問:「是不是很疼?」好像怕驚擾了半夜出行的遊魂。
他那番話意在提醒唐瑛,卻也有些暗嘲二皇子的意思。
唐瑛一本正經的胡謅:「皇子府里太乾淨了,但騰雲是……是唐元帥的愛馬,它在屍山血河裡闖過不知道多少回,身上還有血煞之氣,留在皇子府里必然是養不活的,也于府上的風水不大好。小人祖上就是養馬的,從小不知道馴服過多少馬匹,治馬最為拿手,殿下若是信得過傅大人與小人,不如把騰雲暫且寄養在傅大人府上,過段日子騰雲就徹底好起來了!」
傅琛隔著柵欄,不準備進去,卻也不準備回去休息:「我就是想不明白,二皇子府里那個冒牌貨是誰?」
他呆站在原地,心中巨浪https://www.hetubook.com.com滔天,恍如夢中,一步也挪不動。
「殿下有所不知,小的在傅府做馬夫,照料陛下賜給我家大人的那匹野馬王,若是小的來王府照料騰雲,恐怕野馬王也要餓死。不如這樣,騰雲在王府里只吊著一口氣,說不定它與貴府八字不合。」
元閬對傅琛的到來並不意外,自從元姝接掌凰字部,他擔心自己這個妹妹闖出什麼禍事來,再說她還鍾情于傅琛,也考慮過招傅琛為九駙馬。此後在朝中遇到傅琛時常流露出親近之意,傅琛能來二皇子府不過遲早的問題。如果換個時間,他大既會大開中門熱情的歡迎傅琛的到來。
她輕輕一遍遍用手指梳理著騰雲的馬鬃,啞聲安撫那哀哀嘶鳴的馬兒:「都過去了,乖乖吃東西好不好?」
不過很快她便清醒了過來,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試圖掩飾卻又不太成功,粗聲粗氣的說:「你剛剛……剛叫我什麼?」
「騰雲哭了?」元閬還當自己聽岔了。
沒想到小丫頭不領情,一張小臉都染上了緋色,好像有點生氣了,瞪著他:「你這個人白天瞧著道貌岸然,到了晚上就要脫下人皮胡說八道了嗎?」什麼攀一門好親事?!
這樣寂靜的夜裡,總容易讓心裏深埋的東西無所遁形。
二皇子賢名遠播,雖未娶妃也不避諱照顧唐家小姐,每次請大夫都是大張旗鼓,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照顧唐家小姐有多經心。
元閬不是沒想過,自己重活一世,說不定再遇見元配髮妻,她也有此奇遇呢?
白城與唐鶯初見,對方自陳是唐家小姐,他當時便有疑惑,可是那唐小姐身邊的丫環又確曾是阿蓮,早已熟諳人心的二皇子順勢收留了忠烈遺孤,心中卻始終存疑,派人暗中在城內打探,可惜唐家僕人都已戰死,只能帶了這唐小姐主僕回京。
張青:「騰雲?」怎麼瘦成了這般模樣?
傅琛:「……」
趁著他想的功夫,唐瑛已經指揮著於三把傅英俊隔壁的馬廄騰了出來,又重新打掃過,在旁邊鋪了厚厚的稻草,上面還加了墊子,才把騰雲弄過去歇著。
他幾步跨過去,以騰雲現任主人的身份挽留唐瑛暫居王府,沒想到對方向他提了個新的建議。
二皇子元閬前一世經歷過世上最險惡的陰謀,在美色與政治的漩渦里打滾,登臨這世上最高的山峰,感受過冷徹骨髓的孤寒,兩鬢早早染上霜色,回首半生,再想起他的原配髮妻,才覺出她的好。
女兒初入軍營,唐大帥生怕營里哪個臭小子拐跑了自家寶貝閨女,於是千叮嚀萬囑咐,卻對自己營里那幫糙老爺們的顏值沒什麼準確的認識。營里最白凈的除了自家閨女,其次便是少將軍唐珏,唐大帥純屬瞎操心。
元閬呆住了,下和_圖_書意識……倒退了兩步。
元閬的神情有點奇怪:「她家祖上……是養馬的?」
但京里誰人不知,二皇子元閬對騰雲的看重?
首戰告捷,他也始料未及。
元閬距馬廄數米開外,人還未至,先聽見寂靜的夜裡,一把熟悉的嗓音,那人溫柔的聲音彷彿穿透隔世的塵埃,刺穿了他的耳膜,令他如遭雷擊。
傅琛摸摸鼻子:「你看出來了?」然後跳下柵欄:「總比某些人白天就胡說八道的好吧?」
傅琛瞧得明白,二皇子分明覺得這話荒謬,就連面上一向溫雅如玉的面具都快裂了,好像聽到了什麼奇談怪論:「八字不合?馬也有八字?」
「唐姑娘。」
傅琛這時候才走了過來,向元閬施禮:「下官見過二殿下。」
他慢慢走過去,隔著柵欄,一字一頓,清晰無比的喚她:「唐姑娘。」
總之傅琛從二皇子府的行事里品出了一點不同的味道,在許多人都交口稱頌二皇子賢明寬厚仁愛的時候,他心裏卻暗自嘲笑元閬行事有些刻意了。
展眼半生已過,他不過一夢沉痾,再睜開眼睛回到了野心勃勃的二十歲,正籌謀帝王霸業。
垂頭坐著的人好像被他從孤獨的噩夢中驚醒,她抬起頭,那悲意未曾褪去,白皙的小臉上還殘留著淚痕,眼圈紅紅,像一個找不到家門的孩子,茫然四顧。
——又胡說八道了。
倘若有人偷瞧過二皇子書案上的那幅畫像,大約就會嘀咕,正抱著騰雲說話的葯僮與畫像上的初嫁少女五官模樣有著七八分想象。
很快有僕人跑了過來,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大盆溫熱的羊乳,她跪在墊子上扶著騰雲的馬頭,看著它慢慢喝了一半,欣喜若狂:「騰雲最乖了!」
書房的門半開半掩,那張畫像終於落到了地上,恰能看見畫上一身紅嫁衣的少女,似乎是剛剛揭起蓋頭,眉間一點愁緒,面上卻有著對新生活的期盼,眸光清正溫婉,唇角微彎,瑩白小巧的下巴,算不得傾城絕色,卻有種說不出的磊落端莊。
唐瑛跪坐在地上,懷裡還抱著騰雲的大腦袋,手指愛戀的輕輕撫摸騰雲的馬鬃,騰雲也親昵的蹭她的手心,她此刻更像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遊方神棍:「怎麼沒有?生的時辰便是啊。再說建宅子打地基是不是要請人挑個黃道吉日?方方面面都要注意?」
她自己也不嫌棄,坐在騰雲旁邊,還摸了摸它的大腦袋。
真要為唐小姐好,就算要照料也該是低調的照料,而不是張揚的滿京城婦孺皆知。
眼前的人不是唐瑛,還有哪個?
傅指揮使不知道見識過多少窮凶極惡的人犯,用起大刑有時候熬不過去,問候他的祖宗十八代以及傅家所有女眷,都是常有之事,對這種程度的反問都不放在心上。
傅琛似乎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指望從她那裡得到答案,他胳膊一撐蹬上來,坐在了高高的柵欄橫杆上,一雙長腿垂下來,是個十分悠閑的姿勢。
他輕笑兩聲,似乎被她兇巴巴的小模樣給嚇到了一般:「你可是忠烈遺孤,知道了也只有好好養在府里照顧,像二皇子府里那位一樣,將來說不定還能攀一門好親事,怎麼會投進大牢呢?」
「張……張姑娘?並不認識。」元閬便知府里的這一位唐小姐鐵定是假的,不然何至於見到騰雲揚蹄咆哮就嚇的瑟瑟發抖,回去就裝病呢?
騰雲吃了點東西,溫潤的大眼睛里似乎終於燃起一點生存的希望,唐瑛緊揪著的一顆心總算是放了下來。她這才有暇側頭去看說話的兩人。
元閬騰的站了起來:「騰雲不行了?」走的太急,不小心帶動了書案上攤開的畫像,那畫像捲軸往下直墜,他已經匆匆出門,邊走邊問:「不是說還能支撐些日子嗎?」
與其說他對原配髮妻情深意重,毋寧說他只是在陰謀暗箭與權衡得失之意算計的太久,心神俱累,嘗盡百味才開始嚮往那種簡單的毫無算計的關係。
他心中既盼著唐瑛還認識他,又怕她記恨自己,故而與她對視的時候心中忐忑莫名,手心還捏了把汗。哪知道對方的目光里透著陌生,甚至與京中名門閨秀初見他的容貌,與他視線相接,那含羞帶怯的神情也全然不同。
寂靜的夜裡,靠牆的馬廄旁邊是高高的乾草垛,草垛旁邊黑暗的陰影里,有個人影一動不動,赫然正是去而復返的傅琛。
唐瑛沒好氣的說:「我怎麼知道?」她有點不高興傅琛不告而來,打擾了她。
元閬說不上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失落。
唐家軍里有一隊騎兵驍勇善戰,只是年初被以換防的名義從白城抽調走了,但唐家人天生會養馬也是事實,不然唐堯的坐騎也不會是難得一見的名駒。
她好像穿著重甲獨自跋涉了很久,在無人的地方脫下了重甲,先是上揚的嘴角下垂,眸光里的笑意宛如潮水一般退去,接著肩膀垮了下來,連挺直的腰桿也彎了,好像支撐不住這一身的骨肉,只差歪七扭八癱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撒潑打滾著嚎啕大哭。
傅琛試探性地問:「難道殿下認識張姑娘?」
騰雲安靜的看著她。
「你知不知道?」
「這個……容下官跟張姑娘商量一下。」傅指揮使今日格外的好說話。
她為了一桌合口的飯菜,忽悠一把年紀的費文海用心鑽研廚藝,連協同作戰都祭了出來,彼時他便覺得這小丫頭不但出刀子利索,連嘴皮子也不遑多讓,沒想到今日連二皇子都敢忽悠。
只是此刻,騰雲的異常佔據了他的全副心神,他暫時決定放棄思考傅琛的來意。
她溫柔低語:「騰雲乖,咱們吃點東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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