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也沒塗脂抹粉，依舊是素著一張小臉。
他鼻端又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跟城破那日一模一樣，連冷冽純凈的雪都沒辦法覆蓋的血腥味。
別看姚娘在鳳部跟人來瘋似的喜怒無常，對著傅琛這樣的後進小輩擺姑姑的款兒，敢一個不合她意就把唐瑛丟到大街上去討飯，但在舊日主子面前依舊保持著謹言慎行的良好習慣。
唐瑛站在小院廊下，面對著黑沉沉的夜，也生出此感。
天亮之後，傅指揮使出門去禁騎司，卻發現唐瑛穿著黑色的窄袖公服，牽著馬兒跟熊豫一起從馬廄方向過來了。
外間都傳言大長公主與皇帝陛下姐弟情深，但這一刻姚娘心裏卻升起懷疑的陰雲：這對姐弟當真如外間傳言一般互相信任毫無猜忌嗎？
而她，心如死灰。
大長公主並不准備放棄禁騎司，所以才在表面上配合陛下想要裁撤禁騎司的想法，順著陛下的意思回府養病，順手把凰字部扔給不明所以的元姝。
她年輕的時候覺得大長公主鐵腕手段，嚴以律己，可是自從桓延波逐漸長大，大長公主在兒子的事情上一再縱容包庇，她有時候都覺得這個人不再是她認識的舊主。
「劉大人他們還好吧？」她問的有點心虛。
至於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小乞丐——姚娘聽到消息的時候都快要忍不住要贊一聲：乾的漂亮！
「芸娘。」姚娘站在三步開外。
大長公主見她恭順一如往常，也懷疑自己之前多疑，她半是籠絡半是許諾：「你年輕也不小了，等甘峻從宮裡退下來，你們也該成親了。到時候本宮親自給你們挑一處山明水秀的富庶地方，你們也好生歇歇，這些年也不容易。」
禁騎司影部別的不論，搜集消息卻是看家的本領，姚娘這就好比睜著眼睛裝瞎子，有那麼點敷衍的意思在裏面。
唐瑛說：「大哥，我最近仍舊時常夢到爹爹跟哥哥，還是睡不安穩。入冬了，你明兒買些紙錢去城外燒了和-圖-書，該給他們添冬衣了。」
姚娘踩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裡往回走的時候，不無悲涼的想到，這麼些年，大長公主到底還是錯算了她。
一年多之後，她從外面活著回來了。
她低低說：「我現在知道了，原來是影部。」
「今日不去討飯了？」
四皇子大鬧金殿，恐怕會成為皇帝心裏的一根刺，只要有心人善加利用，終能刺破皇帝陛下對大長公主的信任。
她還沒能接觸到禁騎司真正的核心，只是在外圍打轉。
大長公主元衡這輩子基本不看人臉色，相反她身後有一大票人要靠著揣摩她的臉色活命吃飯。
「我一直很好奇禁騎司搜集情報的能力，據說大臣夜間與姬妾調笑之語都能傳進陛下耳朵，他們必然有不少出色的細作。可是春娘的內獄專審女犯，而鳳字部對外緝查百官不法之事，那麼誰來搜集情報呢？」
唐瑛：「我真不是故意的。」
「小姐不去嗎？」
早在很多年前，她跟甘峻就不可能了。
唐瑛：「……」突然發現自己任重而道遠，此後約架大概不會少。
「公主也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姚娘深知大長公主溺愛獨子，這「孽子」恐怕說的口不應心，不便多做評述，遂擺出標準樹洞的態度：「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離了大長公主，一路從前廳往外走，她就好像離了照妖鏡的妖怪，一件件披好自己這些年修鍊好的皮，踩著積雪往外走的時候，芸娘聽到她的輕笑聲：「姐姐早些回去看小孫子吧，難道你還怕我不幫著主子嗎？」
晚玉咯咯直笑：「能好得了嗎？傅大人說他們近來懈怠了，最近鳳字部那幫人都快被練趴下了，各個練的灰頭土臉。」
姚娘心想：就像影部這些年安插|進各藩王或者重臣府邸的棋子一樣，我也只不過是大長公主在離開禁騎司之後埋下的一枚棋子而已。
唐瑛甜甜一笑：「能碰上姑姑這麼豁達的人，叫不叫師父又www.ｈeｔuｂook.cｏｍ•ｃｏｍ有什麼打緊？反正往後頂要緊是跟著姑姑學本事就好。」
傅大人很高冷：「看情況吧。」好像跟昨晚黑天半夜找借口抱人家小姑娘的青年不是同一個人。
說是徒弟，既沒拜師禮也沒改稱呼。
「姚娘，你得幫幫大長公主。」芸娘說：「主子當初離開禁騎司的時候沒有帶著你，實在是影部無人接手，實則主子早就為你計劃好了未來。」
「不務正業的久了，偶爾也要務一回正業嘛。」唐瑛笑嘻嘻翻身上馬：「姚娘昨日就召我，說不定今日去會狠挨一頓揍，大人得閑了一定要來救我啊。」
完成任務變成了一道單選題。
「姚娘。」那婦人撐著一把油紙傘，提著燈籠，攔住了她。
任務完成的很成功，只是她卻再也沒辦法回到從前了。
大雪紛紛揚揚，姚娘在快要出府的時候被一名中年婦人攔住。
姚娘心道：影部收到的消息可不一樣。
紅香：「誰信！」
果然還是對比的原因。
見慣了她這些日子黑不溜秋的乞丐模樣，忽然打扮整齊，踩著雪後日出冒出的萬丈霞光，傅琛都覺得眼前的人漂亮的讓人眼暈。
芸娘上個月剛得了個大胖孫子，姚娘還捎了個長命鎖過來。
這句話原本沒什麼問題，但大長公主聽著心裏頗不是滋味。
唐瑛覺得，傅大人還是夜晚的時候比較可愛一點。
※※※
姚娘伸出保養得宜的纖纖玉指，丹蔻艷絕，她笑：「像不像雪夜出沒的女鬼？」接數片雪花，雪花觸掌即融，不斷落在她的掌心，卻很快又化了，掌心裏一片水漬。
姚娘略垂著頭，溫馴道：「等甘峻從宮裡出來，奴婢探探他的口風。」袖子里的指甲卻漸漸掐進了手心。
姚娘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容：「多謝公主惦念著。」心裏卻冰涼一片。
唯一的兒子被押入天牢，大長公主在痛苦之餘，「卧榻養病」也改成了中廳議事，應|召而來的姚娘踏進熟悉和_圖_書
的大長公主府，就連被元姝公主稱為「風塵味兒」的作派都收斂了許多，很應景的走出了端莊恭敬的小碎步，大約能在她身上追尋出一點二十年前大長公主身邊宮人的影子。
「小姐，你真的決定要進影部？」他從前不知道影部，但是自從唐瑛知道了影部的存在，外加姚娘與傅琛等人的隻言片語，兩人已經基本猜出了影部所做之事。
張青張口，想要阻止她：「可是小姐，你不是也說姚娘跟她手底下的女子應該走的都是內宅的路子嗎你不能……」
姚娘聽說唐瑛答應了進影部，好像早在意料之中。明明是她追著喊著戲弄唐瑛，等到唐瑛真正答應了，她神色卻又正經許多：「你可想好了？真的要跟著我？」
有時候她都覺得大長公主府就像個照妖鏡，每來一次，她就顯露一次原形。
「誰說不是呢？」姚娘抖落掌心的水漬：「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我們的前程生死只在主子一念之間。」是時候該變一變了。
「公主不必擔心，比起四皇子，陛下更疼愛公子，等過一陣子消了氣就沒事了。」姚娘說的是事實，只不過要加個時間限制：從前。
唐瑛閉上眼睛，靠著冰涼的柱子：「不了，我沒臉見他們。」
唐瑛：「……」
「主子面前，哪有奴婢的位子。您吩咐，奴婢聽著。」
她的丈夫及兒女皆是大長公主府的奴才。
積雪漸深，姚娘走的深一腳淺一腳，長長的披風幾乎要拖過地面，從背後看像個孤注一擲的賭徒，因為知道自己手裡的籌碼少得可憐，再也沒有翻本的可能，索性押上這一生，痛痛快快賭一回。
晚玉直笑：「姚姑姑每年都說收徒弟，說起來影部她手把手帶出來的都算是她的徒弟，可也沒見誰給她行過拜師禮，她也特別討厭別人叫師父，說是平白老了一輩，跟別人爹娘似的，搞不好還得管東管西。」
晚玉倒是還記著唐瑛數日之前重挫劉重等人之事，拍手笑道：「這下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姑姑可算添了一員大將，往後誰再惹姑姑不痛快，讓小瑛去揍。」頗有種「關門放張瑛」的架勢。
不愧是她瞧中的好苗子！
來的多了，傷元氣。
張青站在她身後的陰影里，房間里沒有點蠟燭，從外面看倒好像唐瑛在自言自語。
芸娘：「你跟春娘是我們幾個裡容貌最出挑的，也最聰明，當知道離開主子，我們什麼也不是。」
以為甘峻仍是她心底的執念，卻不知她早已不是十七歲的姚娘。
因為甘峻對她仍有情。
張青阻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以往她掌凰字部時，姚娘都自稱「屬下」，但如今卻以「奴婢」自稱，擺明了她雖認自己是大長公主府里出去的奴婢，但卻不再視她為凰部執掌。
桓延波惡意毆打四皇子，四皇子不堪其辱鬧上金殿，朝中物議沸騰，百官側目，陛下才下旨降罪並安撫四皇子。
原來大長公主一早就算計好的，她除了那一點粗淺功夫，以及學到的竊取情報的本事，最致命的武器是美色。
甘峻如約來娶她，她卻拒絕了。
大長公主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就連傷心都那麼的儀態萬方：「還不是延兒那個混賬，沒事兒非要去逗弄元鑒。他是個好玩的性子，可元鑒老實，鬧不清這是兄弟倆之間的玩鬧，跑上金殿要死要活的鬧，逼的陛下把延兒發落了。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啊？」
芸娘與她一同來到大長公主身邊侍候，既學不了春娘學會刑訊的一切殘忍手段，容貌也尋常，進不了影部當細作，這些年反而留在大長公主身邊踏踏實實侍候著大長公主，還順便嫁給了大公主府的管事，成親生子，日子過的安安穩穩。
聽到大長公主的親口允諾，她紅著臉頰憧憬著未來，踏上了前方不可知的未來。
傅琛心想：你個小沒良心的，待你再好有什麼用？
她退出正廳之時，不由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執行任務，大長公主也是這樣溫柔許諾：「等你這次完成任務回來，就和-圖-書跟甘峻辦婚事。」那時候甘峻還沒有去皇帝身邊做暗衛，而她還是大長公主忠心的奴婢，心心念念喜歡著甘駿。
※※※
如果任務失敗，她將面臨著嚴重的懲罰，連自己的命運都別想掌握，更何況與甘峻雙宿雙飛，唯有完成任務，她才能得到這道闖關題的最高獎賞：甘峻。
甘峻後來進宮做了皇帝的影衛，而她在影部慢慢熬了下來，經歷許多事情，拿男女情事當笑話看，也跟甘峻有過親密的時刻，被甘峻按著肩膀質問的時候，她輕佻的撫摸男人的臉頰，隔著一層肌膚，她聽得到甘峻胸膛里密集的心跳。
姚娘說那樣忒俗，她最討厭那些捆綁的名目，比如父親打兒子，師父打徒弟：「我就那麼湊和一說，你就湊和一聽，千萬別當真。」
那一次她失去了清白之身，並且還與別的男人生了個孩子——為了完成任務。
傅琛忽然能理解那些京郊大營里操練三個月休假的武將們飢不擇食的行為了。
紅香沒想到她昨日還在街頭給自己擺架子，說是玩夠一個月再來，睡了一夜就改了主意，心裏唾棄她出爾反爾，倒更是瞧不起她，又覺得姚娘有眼無珠，居然看重這樣的人，不痛快極了。
大長公主：「我心裏總覺得不踏實。姚娘，你不如跟甘峻打聽打聽，看看陛下是什麼意思？」
唐瑛進入影部的事情已成板上釘釘，姚娘似乎又恢復了她一貫的漫不經心，還不著調的說：「男人們碰上高興的事兒都要逛青樓找樂子，可惜今兒的好日子，收個徒弟也沒地兒找樂子去。」
她假作沒聽出姚娘的弦外之音，捏著帕子嘆息：「我這一向都病著，若不是那孽子惹事，也不必撐著身子爬起來見你。」
有著賭徒心理的並非姚娘一個。
雖然……還有那麼一點危險。
「大哥，今日紅香來通知我，已經通過了影部的試練。」
唐瑛倒顯的有幾分油嘴滑舌：「只要姚姑姑別嫌棄我是個燒火丫頭，肯收留我就行。」
她見到姚娘先賜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