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吾道不孤

此時高台之上,已經坐著數位大儒宗師,剛才出言緩和的吳與弼,便是其中一位。
「更何況向北兩字為陛下御賜,慎言。」
隨著文人士子紛紛來到上層甲板,資歷最深的吳與弼站起身來,向著眾人說道:「雅集自古為文人盛宴,前朝有蘭亭雅集、西園雅集、香山雅集等等,誕生過無數傳世經典,令與會者成為一代名士。」
「鄙人已經準備好了,西湖雅集乃吾證道之地。」
帶著這種懷疑心態,沈憶宸往人群中站了站,盡量不讓魏從文注意自己。
「那就等諸位先生出題,看看誰道最後能名滿天下!」
甲板的最中心搭建了一個高台,不過上面並沒有放置桌椅板凳,而是數個蒲團坐墊。
辯經論道不是菜市場吵架,現在還沒到雅集開始的時候,沈憶宸不屑於過多爭論。
可很多時候偏偏事與願違,沈憶宸越躲,魏從文就越感到奇怪。
畢竟京師是個大官場,政治氛圍濃厚,哪怕有學術之爭,大家身上帶著官身,都相對比較收斂,不會吵的面紅脖子粗。
沈憶宸沒見過這名老者,但是「康齋先生」這個號,他並不陌生。
婦人口舌之爭輸了,那便在辯經論道上贏回來!
別看吳與弼一生沒有參加科舉,身上毫無功名成就。可他卻名滿天下,從學弟子甚眾,其中不乏學有大成者。
崇仁學派是明朝前期中一個鼎足輕重的理學開山門派,對明代學術思潮的興起具有「啟明」的作用。
就連面對沈憶宸趾高氣昂的劉景仁,此時也立馬謙卑恭謹道:「是晚生無禮,康齋先生教訓的是。」
就算是號稱「大噴子」的科道言官,他們同樣有著仕途升遷的私慾,沈憶宸的學術觀點觸及不到官場的核心利益,大多數人都是聽之任之。
當然,這個詞在後世成為了貶義詞。
甚至說不定能再進一步開宗立派、著書立說,從而青史留名、從祀孔廟!
文人一生,追求的就是三不朽,如果能在今日發揚畢生所學,引得在場士林矚目,何愁https://m.hetubook.com.com不能一舉成名天下?
沈憶宸也拱手行禮,態度很是尊重。
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與自己的同行者,吾道不孤!
這群文人醉心學術,捍衛理學道統,甚至很多時候看的比自己性命還重要。
畢竟這場紛爭他被吳與弼告誡了,還變相襯託了眼前這小子的從容不迫,吃了個不小的暗虧當然心中不爽。
沈憶宸順勢追問了一句,他確實很想知道在外界眼中,是如何看待「經世致用,辯爭求是」的。
對方絲毫沒有把眼前這個年輕人,往沈憶宸本尊上面去想,所以才會鬧出這種苦笑不得的諷刺。
他乾脆站起身來走下台,來到沈憶宸面前問道:「這位小友,我們是否見過?」
同樣沈憶宸也感受到了魏從文的目光,當初國子監講學就是這老頭,怒斥自己是事功異端學說,為理學所不容。
該不會是認出來了吧?
吳與弼這邊心生感慨,另外一邊當朝大儒魏從文,卻把目光盯在了沈憶宸身上,他總感覺這個略顯黝黑的年輕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諸位仁兄,向北兄乃……」
「在下何聞道,謝過向北兄仗義執言。」
除他之外,還有河東學派的創始人薛瑄、當朝大儒魏從文,以及霍州學派創始人曹端的兒子曹深。
「好,向北兄請。」
「我相信你。」
一旦旁人涉及到自己畢生信仰的聖人學說,絕對無法容忍任何的「玷污」!
當吳與弼的背影消失在船艙中后,劉景仁冷哼一聲甩手揚長而去。
「康齋先生慢走。」
加之今日又穿著一件普通灰色長袍,任何人都想象不到,這副模樣會是當朝大名鼎鼎的三元及第,六元魁首?
不過吳與弼內心中同樣很清楚,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西湖雅集的名氣越大,就越不可能成為單純的論道文會,只求能在這群年輕士子中,出現一兩個佼佼者,為往聖繼絕學!
思想跟嘴巴是封不住的,你能靠身份和圖書壓得了對方一時不說話,卻不可能讓他們一世都接受你的觀點。
「許兄話別說的太滿,坐而論道在下未必輸於你。」
字如其人。
當初趙鴻傑跟李達兩人的隔閡,也出在這個案子上面。
沈憶宸聽到不點了點頭,然後向何聞道拱手道:「聞道兄,既然雅集開始了,那我們便上去吧。」
只不過當沈憶宸入朝為官的時候,薛瑄已經革官回歸故里,兩人並沒有見過面。
「如今到了我大明舉辦西湖雅集,天下英才雲集於此。老朽期望諸位能一展才華,上承往聖先賢,下啟青史立言!」
沈憶宸笑著回了一句,這可不就是緣分嗎?
「難怪會認同歪理邪說,原來是沈向北的擁護者,就連字都的一樣。」
上層甲板僅有一個頂棚,沒有門窗等遮擋物,並且組織者用木板把幾艘樓船的上層搭建到一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平面空間,足以容納下數百名士子。
士大夫們只知空談上古道德禮法,卻把近在咫尺的民間疾苦視為無物,學問必須有益於家事、國事、天下事!
「那真是巧了,向北兄不僅字跟沈三元一樣,就連年齡都一般大。」
著書立說靠的是深入人心,而不是虛假奉承。
談話間,樓船上層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音,下層甲板的文人士子們聽到聲音后,紛紛朝著樓梯方向走去。
眼前這名老者便是正統朝時期崇仁學派的創始人,大名鼎鼎的吳與弼,字子傅,號康齋。
「嗯。」
滿船文人士子,面對斷章取義的污名化,無一人敢說句公道話。唯有眼前這名士子敢站出來反駁,何聞道內心可謂是感激不已。
一般文人是不會取這種偏向武風的字,很明顯眼前這個年輕人,是沈憶宸的「腦殘粉」。
這種老成持重的氣度,很少能在年輕文人士子中看到,吳與弼好奇沈憶宸到底師從何人,年紀輕輕便寵辱不驚。
能取這句話為字,難怪會面對眾人嘲諷,依舊站出來堅持自己認定的道理。
聽到這個名字,沈憶宸臉https://m.hetubook.com.com上浮現出一抹玩味笑容。
他感激的不是有人幫自己站台說話,而是有人清楚沈憶宸的學術觀念,吾道不孤!
只是吳與弼潛心於程朱理學,對功名利祿沒有絲毫的興趣,三度堅辭皇帝授官,引得天下文人士子驚嘆,更助長了他身上的傳奇色彩。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何聞道臉上浮現出一抹堅定。
「康齋先生說的真好,揚名立萬就在今日!」
不過就在此時,一位老者出現在人群背後,朝著這名姓劉的中年文士說道:「景仁,西湖雅集乃文人盛會,當以正統大道辯之,而不是以字取人。」
相比較之前年輕士子爭論的面紅耳赤,沈憶宸面對眾人群嘲,卻可以做到心境如水,甚至還面露淡淡笑容。
你只要別當著我面「洗腦」,該怎麼說隨你去。
何聞道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都帶著一絲哽咽,獨自在黑暗中前行許久,彷彿突然看見了一縷光芒!
因為出鎮山東治水歸來后,經歷整整一個夏天的暴晒,沈憶宸現在的模樣確實跟錦衣玉食的勛戚二代不沾邊,更像是寒門苦讀的農家子。
吳與弼客套了一句,然後便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兩人互相禮讓了一下,然後沈憶宸還是走在前面上了樓梯。
「小弟認為沈三元學說乃警世之言,空談義理誤國,經世致用興邦!」
徐東海看到沈憶宸因為搭腔,陷入了被在場眾人群起而攻之的場面,於是打算亮明他沈三元的身份。
「虛年二十一。」
「值得!」
沒有絲毫的猶豫,何聞道便給出了答案。
沈憶宸是沒打算爭辯,可這名姓劉的中年文士,卻沒打算就此打住。
看來是自己多想了。
而吳與弼本人更是傳承于書香世家,十九歲便拜得「三楊」之一的楊溥為師,學術兼采朱陸之長而刻苦自立。為明朝學術觀念從程朱理學轉向陸王心學,起到了承上啟下的推動發展。
西湖雅集他沒入仕前,憑藉著徐琦堂侄的身份參加過幾次,對於整個流程駕輕就熟。
吳與弼腦海https://m.hetubook•com.com中仔細思索了一下,好像江南宗師大儒中,沒有叫李庭修這號人物。
「請。」
說起來也巧,這四人中,有兩人與沈憶宸頗具淵源,其中當朝大儒魏從文還有過一面之緣,國子監講學起了些紛爭。
朝聞道,夕死可矣!
另外還有一點,那就是他不會拿自己的功名跟官身去壓人。
不過能參与到西湖雅集的文人,基本的氣度還是有的,不至於像個無賴一樣找茬。
他無比贊同沈憶宸的觀念,認為一味的復古程朱理學,已經讓思想觀念走進了死胡同。
聽著下方眾人的喧囂,吳與弼臉上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失望。
「小弟年方二十,不敢當,不知向北兄多大?」
「在下前面聽到了聞道兄的據理力爭,不知你對沈三元的學說有何看法?」
「說得好,吾等當捍衛正道尊嚴,此乃文人天責!」
就連皇帝朱祁鎮,都曾三次徵召吳與弼入京,堪稱「三顧茅廬」。
對方挖苦了一句,向北這個字乃皇帝御賜,代表著帝王北逐蒙古之心。
何聞道?
名與利天然一體,剛才還聽著眾人斥責沈三元的學說功利忘義。此番眾人表現,又與市井逐利之徒有何區別,非要分個高下貴賤嗎?
因一生不應科舉,講學家鄉,所以士林中人便尊稱吳與弼為康齋先生。
這名老者一出現,在場眾人面露敬仰神色,齊齊拱手行禮道:「晚生見過康齋先生。」
吳與弼同樣沒有見過沈憶宸,但很多東西哪怕不了解對方身份,都能感受到與眾不同。
「在下朱向北,見過聞道兄。」
「向北兄,雅集開始了。」
眾年輕文人,也是紛紛拱手相送。
「看來是名師出高徒,老朽就不打擾了,小友自便。」
「多謝向北兄,你是第一個願意相信我的人。」
「可世上沉睡者太多,能叫醒的終歸是少數,面對千夫所指,成為眾矢之的,值得嗎?」
「可能在下與沈三元有緣。」
「先周禮樂崩壞,唯程朱二聖存天理,滅人慾,才得以光復聖人言行,豈能容爾等妖言惑眾!」和*圖*書
也恰恰因為堅持原則,平反冤案,薛瑄被王振下獄判死,后得到了兵部尚書等官員的抗疏申救,才赦免死罪削官為民。
「如果有幸的話,我願意成為沈三元那樣的先行者,何懼千夫所指!」
幾乎就是這名中年文士質問之聲剛剛落下,在場的各學派文人士子們,紛紛群情激憤響應。
每個人臉上神情都有著一種「正派」光輝,襯托之下沈憶宸確實像個「反派」邪說。
劉景仁是走了,可之前與他辯爭的年輕文人,卻來到沈憶宸面前拱手稱謝。
徐東海湊了過來,悄聲告知了一句。
聽到這話,沈憶宸無奈了笑了笑,真不知該如何反駁。
「晚生見過康齋先生。」
這般擺設,是為了更貼切禮法中的「坐而論道」。
不過話說到一半,就被沈憶宸打斷道:「諸位言之有理,說得對,你們都說得對。」
另一位薛瑄是前大理寺少卿,之所以會成為「前任」,在於王振侄子王山搶佔亡故京衛指揮使小妾的案子,就是薛瑄手下秉公辦理的。
但是江南不一樣,雅集等等文人聚會場景,更接近於純粹的士林清流,而不是官場風氣。
說實話,沈憶宸還真沒料到會有這種場面發生。
「這位小友遇事處之泰然,老朽冒昧問一句師從何處?」
何聞道面露出一股驚喜神情,這著實太過巧合。
「晚生先生名為李庭修。」
現在的沈憶宸,與剛剛入仕為官的時期,無論模樣還是氣勢都產生了很大的改變。
吳與弼的這番話,簡直讓在場年輕文人士子們,聽的熱血沸騰。
李庭修?
「劉兄說的沒錯,你是哪個學派的門人,莫非也贊同沈向北的歪理學說?」
沈憶宸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用著無比認真的神情回了這句話,同時內心裡面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
畢竟以他的身份跟地位,路過制止一場紛爭,已然稱得上禮賢下士,總不可能還跟一群晚生後輩混在一起。
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慾望,參与西湖雅集的這些士林清流,可能不愛權不愛財,卻大多數逃不過「名」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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