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從道不從君。」
說完之後，沈憶宸合上了桌上的奏章，然後望著窗外的驕陽默念道：「以天下為己任，這才是我為官的初心。」
朱祁鈺神情鐵青的下達了這道命令，皇兒朱見濟是自幼體弱沒錯，但也不至於隨便外出玩耍一下，短短時間就病成這個樣子。
到了這一刻，沈憶宸也沒有繼續在商輅面前遮掩，《宗藩弊論》將邁出他掌控朝野改革的第一步，需要真正的志同道合者砥礪前行。
國家長治久安的關鍵在於人才，帝王挑選人才要不論出身唯才是舉，就算對方出身於皇族世家，依舊可以舉賢不避親。
望著商輅啞口無言的模樣，沈憶宸再度問道：「弘載，大明先帝致力於削藩，他們又真的削藩了嗎？」
沈憶宸站起身來，朝著商輅反問了一句。
沈憶宸並不是在為皇帝擋槍，轉移宗室藩王對於易儲的注意力，他這是要改祖宗之法，解開大明宗室身上的枷鎖封印！
商輅滿臉疑問，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搞不動沈憶宸的想法。
包括杭貴妃在內，屋內宮女、太監，簡直就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句。眾人皆知汪皇後站在禮法高度，堅決反對景泰帝易儲導致帝系轉移，只是誰也沒有料到她會如此剛烈，敢當眾直言！
或者換句更為粗俗點的說法，這就是養豬！
沈憶宸的這番話語，給了商輅無與倫比的衝擊，他畢竟從小接受的是傳統君父理念，皇族天潢貴胄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
「我沈憶宸效忠的從來不是某個帝王，而是天下萬民！」
宗室藩王想要解除權力封印，獲得位列朝堂的機會，前提就得依靠才華自食其力，放棄朝廷的巨額供養去參与權勢競爭。
沈憶宸身居官場這麼多年，早就明白了徐徐圖之的道理，他會一點一點的削弱整個宗室皇權！
「大明一直以來削的只是藩王權力，並不是藩王本身，他們依舊享受著錦衣玉食，wｗｗ.ｈｅtｕｂoｏk•coｍ•cｏm依附在百姓身上汲取著民脂民膏，這種至少在我眼中不是削藩！」
只要能達成大幅削減宗室俸祿，避免王府莊田的繼續擴張兼并，某種意義上沈憶宸就算是成功了大半。治大國如烹小鮮，任何改革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更別說涉及到了宗室皇權。
如果這封奏章能在朝堂宣讀出來，恐怕成為大明宗親將會為之沸騰，把矛頭全部對準景泰帝朱祁鈺。
就在沈憶宸書寫《宗藩弊論》的時候，紫禁城的東六宮內，卻上演著一番雞飛狗跳的場景。景泰帝朱祁鈺的皇長子朱見濟，突然發起了高燒整個人陷入昏迷狀態，直接把皇帝跟皇后都給驚動了，紛紛前往看望。
所以下一句沈憶宸就寫道「宗室漢唐之制，皆以宗親與庶姓參用。入為宰輔，出居牧伯者，無代不有。」
「為宗藩者大抵皆溺於富貴，妄自驕矜，不知禮義。至其貧者則游手逐食，靡事不為，名曰天枝，實為棄物。」
不過就在沈憶宸望向窗外的片刻，商輅拿起了桌上的墨筆，翻開了剛剛被合上的奏章，在末尾的署名處毫不猶豫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雖然這樣依舊免除不了宗室膨脹的弊端，但至少要比明朝這種指數級增長強多了，哪怕最終大清亡了，根源也沒死在「鐵莊稼」上面。
「臣已經開了幾副驅寒退燒的葯，等太醫院煎制好立馬就送過來，應該能讓皇長子病情好轉。」
沒錯，這才是沈憶宸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明朝歷代帝王打壓下來，讓皇親國戚不得入仕為吏，也不可參合四民之業，只能世世代代困於封國城池中，簡直就跟無罪拘禁沒什麼區別。
商輅站在一旁，看著沈憶宸在宣紙上奮筆疾書，直到這一段寫出來，他隱約意識到對方上疏的真正意圖。
「此話何意？」
朝廷不應該縱容圈養廢物，那麼就應該讓宗親ｍ.hetｕｂoｏk•ｃom.cｏm藩王自食其力，剛好搭配上前面圖窮匕見的放權。於是乎在最後的結尾處，沈憶宸這才提及剋扣削減宗室俸祿，徵收王府莊田稅收，以及取消世襲罔替等等特權。
過了許久，商輅才壓制住震驚的心情，反問了沈憶宸一句。
如今王誠接替了成敬的位置，自然就接管了他曾經的權勢。
「皇權有這麼好爭奪嗎？」
雪白的宣紙點點筆墨躍然于上，沈憶宸書寫的《宗藩弊論》並沒有全文痛斥宗室藩親的惡果，相反站在古人的思維跟皇親國戚的角度上，描寫了他們的重要性。
明朝宗室之弊，並不是沒有官員看出來批判，狂人李贄、明末的顧炎武等等都談及過，這才有了萬曆十八年的改革，允許室子弟參加科舉考參政。
「太醫，皇兒他現在狀況如何？」
後世很多人都聽說過清朝有個鐵帽子王稱號，那就是他們見識到明朝宗室制度弊端后，想出來的解決辦法。確保世襲罔替繼承親王爵位的，只有那麼十幾個鐵帽子王，其餘均是降等襲爵。
哪怕儒家提出過諸如「民貴君輕」，「君者，國之賊也」等等漂亮話，事實上他們依舊被打上了思想鋼印，對於宗室極少生出反抗的思維。
「是，陛下。」
「奴婢在。」
「你這不是削藩，是在鼓動諸藩爭奪皇權！」
畢竟對於絕大多數宗室藩王而言，你皇帝換誰當太子關我屁事，又不是讓我兒子去繼承江山。相反生在皇族出身高貴，卻只能當豬一樣被圈養一輩子，沒有哪個宗親會不想品嘗權力的滋味。
如果商輅無法接受這一點，那麼必然無法成為真正的「戰友」並肩作戰。不過沈憶宸同樣堅信，哪怕理念不同，商輅也會成為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與他訴說這些不會有任何風險。
接著沈憶宸把話題轉到了春秋戰國的四大公子身上，描述了各國宗室對於維繫統治產生的巨大作www.hetubook.com.com用，明面上依舊是稱讚前朝宗親的正面影響力。
帝王天性的猜疑，讓景泰帝朱祁鈺心中有些不安，自從成敬告老還鄉后，東廠的廠公一職，依舊由內官監掌印太監擔任，而不是由傳統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掌控。
「知道，削藩嘛。」
「弘載，我知道你短時間內很難接受，這就是我為什麼不要你聯名上疏的原因。」
「歷朝歷代，除開南北朝五代十國這樣的亂世，大一統王朝藩王奪權成功的有幾人？」
「有……」
開篇這段話取自明末啟蒙思想家顧炎武的《日知錄》，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探討夏被周滅亡，原因在於太康沒有分封五個弟弟為諸侯，使之成為國之屏障，這才導致了最終亡國。
「用給他們參政經商的權力，來換取降等襲爵，這才是真正的為天下削藩！」
沈憶宸這封奏章一出，毫無疑問是在幫他們奪權，慾望這東西就如同出籠的猛獸一樣，點燃了想要再熄滅就沒那麼容易。
一旁的商輅望著沈憶宸寫下落款，此時整個人張大嘴巴完全呆住了。他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沈憶宸不僅僅妄圖更改祖宗之法，實則是在借用剛柔並濟的方式，逼迫宗親跟皇帝做出選擇！
畢竟相比較起來更改祖制，扣點錢算什麼事？
不過提出的這些條件，沈憶宸心中很清楚屬於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行為，肯定短時間內是達成不了。但借用後世魯迅先生的一句話，華夏人喜歡調和折中，屋內太暗須開一個窗戶，定然大家是不允許的。
反之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那麼大家就會調和，同意開個窗戶。
這段話極其直白，直指長久養豬下來導致明朝宗室，名義上生在皇族是天潢貴胄，實際上就是一群妥妥的廢物！
但問題是，這個名字商輅不能也不敢說！
另一邊皇帝想要獲得宗室支持易儲，那麼就得滿足他們被沈憶宸這封奏章調動起來的野心，以及對
ｈｅtｕbｏｏk•ｃｏm.coｍ於權勢的渴望。無論景泰帝朱祁鈺答應與否，反正最終朝野內外關注點，肯定不是放在沈憶宸剋扣俸祿上面，甚至弒君余患都能被壓制住。
「以太康之屍位，而有厥弟五人，使其並建茅土，為國屏翰，羿何至篡夏哉！」
這聲質問無人敢回答，畢竟誰也料想不到孩童玩耍下來，會出現高燒不退昏迷的場景。
可能是衝擊太大，商輅只能獃獃的盯著沈憶宸，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宗藩弊論》寫到這裏，基本上用來先揚后抑，隨即沈憶宸圖窮匕見的抨擊道：「然則自古以來，待宗人之失，未有如有明者也。庸疏而舍戚，內羈而外親，既不得筮仕為吏，而復限之於國城之中，若無罪而拘之者。」
但是接下來沈憶宸卻筆鋒一轉，開始探尋宗室產生正面作用的本質，認為他們能興國安邦其實根本原因，並不是宗室的身份，而是他們本身的才華。
商輅歷史上高中狀元大魁天下，本就是一代治世名臣，很多東西只要能突破那道思想桎梏，就能把本質給想的非常清楚。
王誠不敢有絲毫的怠慢，行禮過後立馬就退出房間前往調查，不過這一幕落在了汪皇后的眼中，她終於有些克制不住的說道：「既然陛下如此擔憂皇兒的安危，那就不要動什麼易儲的心思為他招惹禍端，又豈會有如今的擔驚受怕？」
明朝之所以會後期被宗室給拖垮，就在於朱元璋設立的宗室制度，相比較前朝跟後世，沒有明確的降等襲爵制。每代帝王的皇子一定為親王，每代親王又能分出許多郡王，更重要是任何一代親王、郡王等等，都存在著一個嫡長子世襲罔替的名額。
聽完太醫的訴說，景泰帝朱祁鈺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朝著一旁的汪皇後跟杭貴妃問道：「到底是誰讓皇兒冒著風雪去御花園玩耍，又如何會沾染風寒？」
過了許久，他才深深的呼出一口氣，淡淡默念了幾個字。
「和_圖_書
皇長子自幼體弱，昨日在御花園玩耍染了風寒，這才會出現寒邪入體，高燒不退的狀況。」
天下、百姓在帝王宗室之上，從道不從君才是一名臣子真正應該恪守的準則，于謙是如此，沈憶宸是如此，現在商輅同樣選擇了如此！
見到沒有人回答，朱祁鈺轉身朝著屋外呵道：「王誠過來！」
沈憶宸笑著回了一句，他很高興在這一刻，商輅會選擇與自己走同一條道路。
汪皇后這番話出來，讓屋內本就因皇帝怒火而緊張無比的氣憤，更是降至零下冰點。
這就意味著高級宗親的數量，每一代都將呈現指數級增長，最終全國半數良田淪為了王府莊田。以至於到了萬曆年間，著名的潞王就藩，官員發現在封地居然搜刮不出四萬頃封田，已經被歷代就藩王爺占完了。
只要剝奪兵權不造反就算削藩成功，哪有什麼為天下削藩？
「去查查到底怎麼回事。」
沈憶宸很平靜的回了一句，好像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封《宗藩弊論》的後果。
朱祁鈺趕到卧榻旁的時候，緊張的朝著太醫問了一句，此時身為嫡母的汪皇后，以及朱見濟的生母杭貴妃，都已經守候在了旁邊。
商輅下意識就要說出沈憶宸的答案，結果卻猛然意識到，歷朝歷代藩王奪權成功的屈指可數，真要認真算起來大一統王朝起兵成功的，可能就只有太宗皇帝朱棣了。
到了這一刻，沈憶宸終於在旁人面前，說出來自己第一個理想跟目標。
「向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聽到皇帝的號召，守在門外的王誠趕忙走進屋內，他可不敢在這個時候觸朱祁鈺的眉頭。
這句話的意思更為淺顯直白，漢唐之所以能開創盛世，在於他們宗親跟庶民百姓並用，甚至可以官至出將入相，沒有任何的限制。
當然，沈憶宸不會那麼好心，去幫明朝宗室藩親們爭權奪勢。「揚」的部分已經寫完了，接下來便是「抑」的部分。
「從道不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