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于謙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劉中敷只能搖頭嘆了口氣，他很清楚老友的秉性，絕對不是阿諛媚上之徒，選擇沉默更多是站在家國天下的角度上考量。
「福建平叛，衛所官兵連戰連敗，他們只能躺在昏暗的營帳中等死，連最基本的救治都沒有。可一牆之隔的衛司營帳，卻美酒佳肴做著白日宣淫之事！」
商輅看似在說朝中財政困難，沈憶宸卻聽出了對方的弦外之音，於是不作聲色的倒了杯茶水，品了一口后才慢慢說道：「弘載，你是聽到了一些什麼消息，過來勸誡我的吧？」
同樣的處境，于謙跟沈憶宸的權衡截然不同，一個可以做到比奸臣更奸，來達成自己心中的理想。另外一個，卻寧正而斃，弗苟而全，顧一死保全社稷也。
對了，門口還站著司禮監掌印興安，可身為五朝元老，官居「內相」級別，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難道他心裏面沒數嗎？
沈憶宸面對朝臣乃至於家人，他說不出這些話來，現在對著商輅他這個志同道合者，他終於可以說出自己心裡話，情感衝擊之下眼淚甚至止不住的滑落。
當年為了發放宗室俸祿，導致宣大邊軍慘敗，這種情況以後絕對不能再重蹈覆轍。沈憶宸單獨上疏，如果真的發生群起而攻之，引發了朝野內外動蕩，皇帝很有可能會做出棄子舉動。
聽到這詞沈憶宸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笑容，自己與景泰帝朱祁鈺商討剋扣宗室俸祿這件事情，御書房再無他人，怎麼如此迅速的傳出去？
看見沈憶宸進來，兩人均是臉色一喜，然後商輅起身迎了上來道：「向北，我可是盼了你許久，如今終於把你從漠南蒙古給盼來了！」
「世人能做到這八字者寥寥無幾，可如果真做到了，就一定會有好下場嗎？」
沈憶宸在外還能倚仗手中兵權，朝堂上除了慢慢崛起的「同黨」，更多倚靠以成國公為首的勛戚集團，剋扣宗室俸祿就意味著背叛！
「弘載，你以前可沒和-圖-書有這麼矯情，兩年未見從哪裡學來的這一套？」
望著沈憶宸淚流滿面的模樣，帶給商輅的心理衝擊同樣是無比巨大的。他的印象中沈憶宸始終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哪怕面對王振這樣的權閹，朱祁鎮這樣的獨斷君王，都沒有流露出軟弱的一面。
《宗藩弊論》內容的轟動程度，在大明歷史上是否會「絕後」沈憶宸不知道，但至少「空前」應該沒什麼問題，景泰帝朱祁鈺想要吸引什麼視線都可以，就看他敢不敢為了易儲發出來。
乙丑科殿試后，商輅就過了翰林院的官選，踏踏實實修書鑽研學問數年，對於官場的圓滑虛假不甚熟悉。哪怕如今入閣接近三年，依舊不善於偽裝情緒，至少沈憶宸一眼就能看出來很假。
此時的商輅神情堅定無比，每年在內閣看著大明各地州府的奏章，他又怎會對百姓士卒過得如何完全不知？
兩年過去，朝中清流對於沈憶宸的敵意依舊存在，弒君之舉踐踏了綱理倫常，顛覆了士大夫階層畢生禮法道統信念，怎麼可能輕易就接受這等亂臣賊子？
「不算吃苦，相比較普通將士，我的待遇好多了。」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確實缺少了出鎮地方的經歷，可我沒有忘記入仕為官的初心！」
但于謙要是這麼做了，就等同於以臣子的權勢，去干涉了皇族的帝位傳承。這樣放在天下人的眼中，他就是董卓、曹操之流，扶植幼帝登基大權獨攬，恐有不臣之心！
「下官中書舍人趙然元，拜見沈閣老。」
劉中敷不願看到于謙站在皇帝的對立面，如今司禮監、內閣已全然被景泰帝朱祁鈺掌控，不聽話的六部通過「一部兩尚書」的方式，安插了吏部尚書何文淵，馬上兵部尚書儀銘也要上任。
如今沒有了沉默的空間，他只能忠於心中的禮法道統。
皇親國戚這個成語，放在其他朝代那個「戚」字，指的是后族外戚。可是放在明朝，完全可以用和*圖*書勛戚來替代，他們很多時候某種意義上，已經取代了宗親的作用，與皇帝緊密的綁定在了一起。
「向北，既然你決意如此，那我就與你一同聯名上疏。」
「陛下為了順利通過易儲，讓你來承擔宗親跟大臣的集火！」
商輅一字一頓的說出這句話，面目表情有些痛苦，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這一刻他算是切身體會到了。
「傳言？」
這樣的局勢演變下去，朝堂各方勢力不服，諸如石亨這樣的實權勛戚定然會反對。另外地方宗親藩王，諸如德高望重的襄王會不會揭竿而起，打著「清君側」的名義維繫朱明的家天下傳承？
現在他卻為了幾十萬兩軍功銀，哭的宛若一個孩子？
「弘載，有話明說吧，塞外這兩年習慣了直來直去。」
只見沈憶宸帶著滿腔憤慨，來到了書桌面前鋪紙磨墨，然後在商輅的注視下筆走龍蛇，在奏章最右方寫出了四個大字——宗藩弊論！
作為一把雙刃劍，想要用來傷人，就得有傷己的覺悟！
「哪裡的話，我就是怕你操之過急惹怒陛下，簡單提醒兩句。」
商輅不知道沈憶宸這些年，出鎮地方到底經歷了些什麼，但他理解了沈憶宸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
「好下場？」
「並不是我有多麼用兵如神，僅是我做到了不剋扣邊關將士的餉銀，讓他們與家人能吃上一碗飽飯，大明虎賁們就願意為我效死血戰！」
另外一邊沈憶宸從內閣首輔陳循的值房退了出來，來到自己值房面前推開木門，卻意外發現商輅已經坐在裏面，中書舍人趙然元正好在沏茶。
除非沈憶宸想要上疏的，不僅僅是剋扣宗室俸祿那麼簡單，他還有著更大的圖謀！
沈憶宸的話語讓商輅愣了一下，以他的才智剎那間就想明白了背後意圖，確實只有皇帝想讓眾人知道，御書房的談話才能傳的這麼迅速。
當時的他只要去制止明英宗朱祁鎮的行動，接下來等朱祁鈺駕崩后無論讓朱見深繼位，和圖書亦或者再找更為年幼的皇子繼位，幾乎都能確保自己權勢地位，最低也身家性命無憂。
聽到商輅願並肩作戰的話語，沈憶宸心中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欣慰，吾道不孤！
什麼天壇、太廟、郊廟、諸先帝陵等等，這些本來是由皇族乾的事情，全部由勛戚來取代。
商輅下定決心聯名上疏共進退，兩位閣臣帶來的影響力，終究要強過一位。
沈憶宸笑著回了一句，兩人太熟也就沒必要整一些虛假客套。
趙然元走出值房后，沈憶宸跟商輅兩人坐在了小桌面前，商輅首先開口道：「向北，你這幾年吃過不少苦吧，整個人看起來都消瘦滄桑了不少。」
這種上疏正常情況下，是很難引發朝野震動，皇帝大臣各方面都會選擇偃旗息鼓，把傳播影響力給降至最低。但沈憶宸如今是木秀于林，無數雙眼睛盯在他的身上，以及景泰帝還需要他轉移視線順利易儲。
「不行，向北你擔不起這份千夫所指，哪怕背後有公爺為倚靠，他也無法扛住宗戚的壓力！」
很多時候忠於原則本心，在道德上是崇高的，可對於個人而言帶來的收益，遠不如識時務者為俊。
滿朝文武眼中這軍功銀，僅是幾十萬兩錢財，沒錢了先欠著便是，反正仗都已經打完了。但沈憶宸卻不能把這簡單當做一分錢財，他身上寄託著太多信任跟期望，無法辜負！
聽到劉中敷這句話，于謙笑了，笑的很洒脫坦然。
沒錯，沈憶宸從始至終，願意配合景泰帝朱祁鈺當那個出頭鳥，為的就不是剋扣宗室俸祿四十多萬兩銀子。他想要從根本上，扭轉明朝宗室寄生吸血的本質，為天下百姓減少剝削的負擔。
這就是為什麼，沈憶宸知道自己成為不了于謙。
當時的于謙很清楚自己插手皇位繼承的後果，不忍天下兵災四起，百姓生靈塗炭，最終袖手旁觀默認了南宮復辟的發生，導致自己身死人亡的下場。
一聽到沈憶宸說出「將士」兩字，商輅臉上浮和_圖_書現出一律憂心的神情道：「向北，慶功宴我在內閣當值沒有參与，不過卻聽說了你公然向陛下討要軍功銀。」
面對商輅的勸阻，沈憶宸卻是滿臉苦笑道：「弘載，我知道你有著兼濟天下的志向跟胸懷，但入仕后你始終處在京師中樞，沒有出鎮地方親眼見證，最為底層的百姓士卒過著怎樣的生活。」
「向北，此事不可行，你會成為眾矢之的！」
劉中敷的反問在歷史上成為了現實，南宮復辟身為兵部尚書，總督天下兵馬的于謙，是完全有能力去阻止並且改變歷史走向的。
「弘載，當你能聽到這條傳言，就意味著陛下在向我施壓，必須要這麼做，明白了嗎？」
比如宗人府這種管理皇家宗室事務的機構，最高長官宗令一職，始終由勛戚國公來擔任。另外明朝中後期在武將勛戚實權衰落下去后，他們乾的做多事情就是各種「祭祀」。
不過就在他即將要跪下去的瞬間，沈憶宸一把就托住了趙然元道：「趙中書，本閣部不是早就說過了，見我不需要行大禮，難道時間久了就忘記了？」
沈憶宸話都說到這地步了，商輅明白沒有再繞圈子的必要，於是點頭道：「宮中已經有傳言，說你昨日在御書房跟陛下議事，準備再次剋扣宗室俸祿充當軍功銀。」
相比較商輅的隨意，中書舍人趙然元雖然心中同樣期盼高興，但他的身份地位相差沈憶宸太遠，加之又是許久未見，下意識準備按照《大明會典》行大禮。
「廷益，我還記得你曾寫過這樣兩句話，難欺者心，可畏者天。」
動了宗室俸祿，勛戚集團的俸祿就不可能獨善其身，要知道他們的收入可跟文官幾十石俸祿不同，到了國公級別甚至遠超普通宗室郡王，僅次於大明親王，最高達五千石。
後來還是靠著戶部尚書金濂，硬生生從宣大軍費裏面，摳出來加餉發放給皇親國戚，加之沈憶宸對戰兀良哈三衛傳來大捷，這才把風波給壓了下去。
「如今他們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
性命交給我，而我卻給不了他們買命錢，你覺得以後我有何顏面，去面對那些為國奮戰的將士，去祭奠戰死沙場的英靈？」
那麼自己同樣可以借「勢」，利用皇權來藉機生事，把戰火引燃到朱祁鈺的身上，看看他到底願意為易儲付出怎樣的代價。
聽著沈憶宸略帶調侃的語氣，趙然元神情憨厚的笑了笑，沒有在這件事情上堅持，而是拱手道：「那下官就不打擾沈閣老跟商閣老敘舊了，先行告退。」
看到沈憶宸用這個為標題，商輅心中立馬生出了一股不詳的預感，上疏請求皇帝暫扣宗室俸祿，優先發放給征討軍將士，有必要用這種「危言聳聽」的詞彙嗎？
但同樣，他也知道于謙這種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改變不了這個世界！
如果沈憶宸再得罪了藩王宗親，商輅簡直不敢想象他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子機，我為官從來沒考慮過下場二字，粉骨碎身又如何，清白自會留人間。」
「山東治水，我看到了三省八府之地餓殍遍野，魯王為首的一眾官員，卻想著如何在十室九空之後，兼并這些無主良田成為王府莊田。」
但是沈憶宸並不想把商輅牽扯進來，既然景泰帝朱祁鈺想要利用自己剋扣宗室俸祿的上疏，來吸引宗室藩王的仇恨分擔反對易儲的壓力。
商輅這些年一直在內閣中樞，自然知道當初明英宗朱祁鎮賓天後，朝中引發了多大的動蕩。言官清流這邊集體彈劾沈憶宸，宗室藩王那邊紛紛上表諫言朱祁鈺。
「可能你這兩年出鎮塞外，對於朝中情形不太了解，可謂是天災頻發，連閣臣苗中堂為了承擔過失，都上疏自劾辭官。另外戶部大司徒為了籌措軍餉，去年初還大病了一場差點沒挺過來，國庫方面確實入不敷出，還是得量力而行啊。」
到時候朝野內外均是皇帝親信，單單你一個于謙遵從本心禮法道統，反對易儲又有何用？
「朝野內外許多人恭維我有出將入相之才，但弘載你知道我為什麼能打勝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