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你老人家行行好,多留下點止痛藥酒吧,這麼多弟兄不夠分啊!」
「是。」
安毅沒理會他,轉身指指躺在床上的一溜人:「你們幾個,自己跟你們這幫躺著的弟兄們說吧,他們要是願意留下你們,我沒意見,要是不願意再見到你們了,等會兒你們到門口那個值班崗亭找我,我發給你們每人發五十塊錢路費,也算大家認識一場。」
安毅說話親親熱熱像是拉家常一樣,把一群傷兵看得頭皮發麻。
尹繼南站在原地想了好一會兒,抬起頭時臉上已恢復了平靜的神色。
尹繼南頗感內疚,看來突遭打擊的一群兵痞的真情爆發,讓真摯善良的尹繼南難以再狠下心來。
尹繼南轉身出去,走到一半幾個兵痞聽到安毅的呵斥跑進來大聲哀求。
「說吧,我聽著。」
吳立恆驚愕之下不知該如何回答,望向四周弟兄們,發現他們個個都滿臉哀嘆和內疚,吳立恆又嘆了口氣:「長官,你是實在人,我這輩子沒見過你這麼實誠也很奸詐的長官,還這麼年輕……說句心裡話,沒打這架之前我根本沒正眼看你,以為林長官才是勁敵,結果我眼珠子瞎了,我輸得服氣,也絕不怨你,今天吳某隻想求長官件事,希望長官能夠成全。」
安毅點點頭:「對,要是我們不夠狠,現在躺在這裏的就是我們三個了,不過我想問句話,老吳,要是老子現在躺在這兒,求你和我說說話,你會不會也扶著我起來找個枕頭墊我腰上?」
「明白了。」
「安毅,你小子有完沒完?還是我自己來吧,再跟你啰嗦今晚我別想睡了。」老馬無奈地搖搖頭,帶著四位助手離開了,心想還是走快點好,否則這傢伙不知要說多久才算完。
安毅哈哈一笑,看到尹繼南走來低聲問道:「繼南,他們商量好了沒有?」
明亮的燈光下,安毅一個個察看傷兵的情況,一會兒說這個頭髮太長一會兒說那個衣服太臟,好像躺成一溜的十九人受傷與他無關一樣。https://m•hetubook.com•com
安毅嘆了口氣:「在城裡的普濟路我有套房子,裏面住著個和我相依為命的老道,他有些道行,肚子里的貨色包羅萬象,三教九流無所不知,我進黃埔之後,每次有假回去看他,他都有意無意給我灌輸這方面的知識。記得他有一次說,他有個同門前輩曾經做過大清鑲黃旗的統領,帶兵手段非常高明,把那些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八旗子弟制得服服帖帖的。我聽他說得有趣也就記下了,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
「小毅,我真的服你了,第一天你就能幹得這麼漂亮,我自信在這方面再學十年二十年都趕不上你一半。這天底下啊,就有那麼一種人是天生的將才……你就是。」胡家林頗為感嘆。
用三塊舊木板夾住左小腿的黃臉大漢掙扎著撐起來,安毅上前半步,扶住他壯實的身子,扯過一個枕頭給他墊在腰上。
安毅說完大步走出門外,和胡家林一起來到院子門口的值班室外抽煙。兩人聊了一會兒,胡家林若有所思地問道:「小毅,這一套套的駕馭之術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安毅嘆了口氣:「老子也是四川的,老子知道達縣的袍哥最講義氣,打死都不會扔下自己的弟兄獨自逃命,你這龜兒子還敢說自己是四川的?」
「長官,小的知錯了,以後就是豁出這條命也不會扔下弟兄們了,請長官別趕小的走,要是離開這裏,小的無處可去只能到街上討口了啊!」瘦子再次哀求。
安毅搖搖頭,走向裏面的營房,胡家林輕輕拍拍尹繼南的肩膀,跟隨安毅一塊過去。
安毅不置可否地看著他。
而安毅在一大早就親自陪同斷腿的吳立恆坐車前往總醫院,一路上和兩位護士打情罵俏,讓吳大個佩服得五體投地。
老馬哈哈大笑:「要是你安毅不敢大聲說話,整個黃埔軍校就沒人敢說話了,哈哈!別在我面前扮豬吃老虎,就你這點詭詐還想來蒙我?五四那天晚上我可是
www.hetubook.com.com坐在嘉賓席前三排的,這下傻眼了吧?」
「長官,我吳某……」
胡家林一聲不響靠在門口吸煙,靜靜看著各人的反應。安毅冷冷地看著這七個逃跑者,直瞪得七個人深深低下頭,這才開口說話:「第三個,你是四川哪兒的?」
吳立恆環指一圈站著的弟兄和躺著的弟兄,神色頗為凄涼悲哀:「長官,這些弟兄全都是無家可歸的苦兄弟,有一半的人和我一樣至少當了六年兵,當過滇軍、當過湘軍,為革命軍打過仗也幫人打過革命軍,也有的當過陳炯明的粵軍,九死一生活下來,全都是為了混碗飯吃,不知道明天什麼時候死,弟兄們這心裏苦啊!可是有誰問過一句暖寒的?和弟兄們一起當兵的數不過來的弟兄都死了,好多人連屍首都沒人埋……」
安毅驚訝地看著老馬:「那天你真在場?」
吳立恆看看自己的斷腿:「我吳某今年二十八歲,流浪了十七年,只知道自己老家是河南信陽而不知道具體啥位置,在這個世上無親無故,除了打槍和賣力氣沒啥用處,唯一的朋友就是眼前的這些弟兄,我怎麼願意離開這地方?可不行啊,這腿斷了沒三五個月走不了,三五個月之後就是半個廢人,這樣的事我吳某八年來見多了,哪怕不跛,軍中也不願留下個吃白飯的,不由得我不走啊!」
「商量好了,讓我請你進去,他們有個頭,就是被胡大哥打斷腿那個黃臉漢子,唉!想不到沒說幾句一群漢子就哭哭啼啼的,看得人心裏很難受……大哥,咱們下手是不是過分了點?」
「沒了?」
「不說這些了。」
次日,胡家林和尹繼南兩人悠閑地坐在大榕樹下喝茶聊天,看著那七個逃兵和輕傷不下火線的六七個兵痞熱火朝天地打掃衛生和砌灶台,斷肋骨的幾個兵痞也彷彿煥發了第二次青春,個個掙紮下床、齜牙咧嘴地搶著幹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實在干不動的則在一旁指指點點監督檢查,依依m.hetubook.com.com
呀呀的吆喝聲半裡外都聽得見,還不時殷勤地上來給兩位新長官添熱水。
安毅接著滔滔不絕說下去,時而聲色俱厲,時而春風細雨,把一群兵痞感動得時而偷偷抹淚,時而開懷大笑,看得靠在門口抽煙的胡家林和尹繼南目瞪口呆,嘆為觀止,兩人知道這群兵痞今後絕對會服服帖帖,再也飛不出安毅的手心了。
安毅猛然站起勃然大怒,一開口嚇得十九個傷員膽戰心驚:「叫他們給老子滾!我日他先人,這幫沒義氣的窩囊廢,我要他們幹什麼?以後上戰場還不把所有弟兄害死啊?不要讓他們來見我,馬上給我滾!」
安毅收起笑容,嚴肅地告誡尹繼南:「繼南,你錯了!要是今天咱們哥三個不主動出手的話,現在不是你哭我就是我哭你了。再一個,老話說得好,『慈不掌兵』,你要是決心在軍旅之路上繼續下去的話,自己就先得堅強起來,不能讓眼淚和憐憫左右你的理智!明白了嗎?」
「大哥,那逃出去的七個軟蛋回來了,現在正蹲在門口呢,怎麼處理?」尹繼南進來低聲問道。
安毅說完,伸出兩根手指:「現在老子向你解釋第二件事,你剛才說不管我給不給這七個孬種送五十塊錢路費讓他們滾蛋,有這句話你就心寬,對吧?那麼我現在就如實告訴你,老子承諾的每一句話都是一顆釘子!看看……我身上帶錢不多,這港幣想必你們也認識,和大洋差不了多少,比眼下宋子文部長的新錢還好使,這裡有將近一千塊,要是你們中的任何人現在想走,老子都可以馬上給你們數錢,如果你們都走了這錢不夠,老子連夜去敲那些個營長連長的門,他們很多人不是我黃埔的師兄就是我的教官,老子今天以一個黃埔軍人的名義起誓,絕不會少你們一分錢……激動什麼?哭什麼哭?下午老子剛進營房的時候為什麼你們不哭著迎接我?當初你們這群狗日的一個個眼珠子瞪得老大,看架勢恨不得宰了老子下酒……」
兵痞子和_圖_書們看到安毅進來全都不敢說話,七個剛擦去眼淚的逃兵也恭敬地站起來眼裡滿是期望。
安毅看都不看七人一眼,走到黃臉大漢床邊拉張方凳坐下:「老哥,聽說你是你們中的頭,有什麼話請說吧。」
「先別感激我,等事情做完了你再感激也來得及。」
「報……報告長官,我是達縣的。」精瘦的兵痞說話都結巴了。
五大三粗的吳立恆擦去眼角溢出的淚,接著說道:「長官,這半夜我躺在這兒細細回想,從你進來到現在,你做的所有事情都無可挑剔,你沒有向長官們告我們,也沒有棄我們不顧,你能在說出趕走七個弟兄之後還願意送上五十元路費,讓弟兄們心裏感動也很不是滋味,且不管你是安我們的心還是真心愿意給,就憑你這句話咱們弟兄就願意跟你混。長官,我知道自己治好了也不能吃當兵這碗飯了,唯獨請求長官收下這幫無處可去的苦兄弟,弟兄們跟著你這樣的長官不會吃虧,我吳某放一百個心。」
安毅「噗」地笑出聲來:「老馬,你還挺幽默的,剛見你第一眼以為是大學教授來了,嚇得我都不敢大聲說話。」
安毅微微一笑:「這事兒簡單,剛才給你上夾板的老馬說了,明天一早就送你到咱們的總醫院醫治,我有些門路,會提前為你找人和院長大人打個招呼,你會得到最好的治療,如果是粉碎性骨折總醫院沒把握,我立馬送你到租界沙面的那家英國人開的醫院去治。有件事恐怕你們都不知道,咱們革命軍第七軍參謀長白崇禧將軍當年在廣西摔斷大腿,而且是靠近大軸的最難治部位,一路拖延了幾十天,才送進剛才我說的沙面租界的那家英國醫院,現在不是照樣跑步騎馬,屁事沒有?四月中老白到咱們黃埔參觀,看望咱們工兵大隊訓練的時候老子還和他握過手呢,所以你這條斷腿算什麼啊?保守估計也就三個月時間,到時候肯定就活蹦亂跳地出院。老子說得到就做得到,不要不相信。不過老子也有個請求,除非你吳立恆m.hetubook.com.com
這輩子真不願當兵了,老子不耽誤你的前途,要是那時還想回來和這些弟兄們一起吃這碗飯,你就得給我回來,老老實實在老子手下干,等那天老子運氣好了,說不定你吳某人也能撈個一官半職,怎麼樣?答不答應?」
安毅問道,看到吳立恆點點頭,安毅指向他的斷腿:「其他先放一邊,老吳我問你,你說腿治好了不能吃當兵這碗飯了,我想問你是不願再當兵呢,還是存著別的意思?」
安毅微微一笑:「鬍子,老汪他們幾個都說你三棍打不出個響屁來,可我怎麼不覺得呢?和你一起聊天很舒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自在。」
這一非常自然的動作讓黃臉大漢有些驚訝,等安毅坐下后他嘆了口氣:「長官,我吳立恆看走眼了,你夠狠,你們三個都夠狠!」
安毅一臉苦相向上校軍醫低三下四的哀求。
「明白了,我送送你吧,後勤處那幫小子也真懶,要不是剛才我打電話反應,參謀長親自發話,他們連路燈都不給咱們裝一盞,奶奶的看不起咱們工兵,改天上戰場老子過河就把橋拆了,讓後勤部那幫小子脫褲子游過去……來,把包給我,幫你提,這沉甸甸的壓手啊!不過這包還是挺結實的,說到這包,老馬我告訴你個好消息,沙面的美國商行最近到了一種新的急診箱,全是精選西部小牛皮做的……」
……
老馬指指桌上的五瓶藥酒:「去去去,給你留這麼多還不夠啊?開宴席都夠了!」
胡家林咧嘴一笑:「緣分,緣分吶!」
「這……」
老馬哈哈一笑,不輕不重地給了安毅腦門一個,看時間差不多了指指營房躺成一長溜的傷兵:「晚上叫人多看著點,輕傷的倒沒大礙,那四個斷了肋骨的翻身要小心,斷腿的那個明早我叫車送總醫院去,在這兒我沒法給他接上,唉……你們幾個下手也太狠了點,咱們革命軍從中山先生開始到現在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要不是劉師長和一幫長官幫你小子兜著,恐怕你得上軍事法庭,今後可要小心不能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