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恩獃獃的看著他們。好半天,發出一聲長嚎。他掏出那對燭台,發瘋一般扯掉上面的破布,筆直衝向營門口:
「主教,主教你把地窖里的穀子一起拉走吧!先過了這一關再說!您自己保住了,才能去搭救別人啊!」
小隊長高聲稟報。身後腳步沉重,一位騎士盔甲鏗鏘,大步近前。目光威嚴的掃視一遍,冷哼一聲:
那是米里亞主教的墓碑,一塊普普通通的木板,上面由他親手寫著「這裏葬著一個好人」;
此起彼伏的哀嘆聲響成一片。忽然,村裡最健壯的小夥子,惡狠狠啐了一聲:
「米里亞不是因為少了軍糧被處刑。你別嚷嚷,走遠一點,不要被他們一起抓去——聽明白了?明白了就眨眨眼睛,等火刑結束,你再來為他收屍。」
吉恩不明白。但是他知道,這位陌生的主教是為他好。而且,米里亞主教,也不能沒有一個收屍的人……
那一柱翻滾的黑煙,是什麼?!
他忽然抬手。曲臂,回腕,在胸口劃了一個圓圈,圓圈周圍連點七點:
營門口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然後,一道碗口粗的白光筆直射出,打在吉恩胸前,把他連人帶燭台打飛了出去。
「你還在這裏獃著幹什麼?米里亞主教,要被他們燒死了!」
「這是您的!是您賜給我的!」
「我的信仰,我的神術,來自於光輝之主,並非來自於教廷!!!」
「就是他?拿下!」
「這樣我就放心了。記住啊,記住主的仁慈,一定不要墜入黑暗!」
吉恩目光空空洞洞的,恍若無聞。直到人都走光,他才長嚎一聲,撲到柴堆上,七手八腳地開始刨:
「哦……我是異端。」他輕輕地說著,咧開一個微笑。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可怖:
「唉……」
他攔在面前苦苦哀求。嘴唇都磨破了,口水都說幹了,米里亞主教只是微微一笑:
他乖乖和-圖-書的眨了眨眼睛。那位主教一聲輕嘆,轉身離去。好半天,吉恩才感到自己手腳能動,一骨碌爬了起來。
吉恩·馬德蘭慢慢抬起視線。空洞的眼底,逐漸亮起了一點亮光:
跪著哭的村民裏面,就有那個雨夜,過來存麥子的兩個領頭人。他們只喊了這麼一聲,就把頭埋了下去,涕泗橫流。
吉恩·馬德蘭在教堂里團團亂轉。
「我是異端的助手。我這樣的人,要被開除教籍,處以絕罰的……我用不了神術……」
再看著第二隊人到來,拉走了教堂地窖里所有的糧食……
「滾滾滾!」
「是的,主教大人,我一定記著……」
「主教大人,我帶你去找個墓地……找個墓地……教堂旁邊的墓地不給葬了……我們去找一個好的……」
吉恩連連點頭。他粗壯的手指握緊燭台,稍一祈禱,燭台上就升起了淡淡的白光。米里亞主教輕輕點頭,笑得更加慈祥:
小隊長應了一聲上前就要抓人。電光石火之間,吉恩終於反應了過來,趕緊俯伏在地。他高高舉起那對燭台,暗自祈禱,讓上面閃耀出一點聖光:
「他們說我不能。可是,他們,他們是什麼?!」
而這樣的信任,無論如何,也是不可以被辜負的。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吉恩!你的手!——你給自己治一治啊!」
看守行刑地的小隊長不耐煩的轟他。吉恩退了一步,臉上笑得更加恭敬,腰彎得更低:
「大人,您帶著這個!萬一,萬一……」
「大人,這裡有一個異端的同黨!」
「他是聖徒啊……你們燒死的,真的是一位聖徒啊……」
「是啊!」
「什麼威嚴?」
「這位兄弟……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收個屍?」
他一去不回。吉恩抱著那對銀燭台,看著車隊迤邐而去,只留下兩條深深的車轍;
一m.hetubook.com.com聲清喝。吉恩頓時覺得全身僵硬,爬不起來,開不了口,甚至連手指頭都沒法動彈一下。營地里長袍飄飄,走出一位和米里亞同樣打扮的主教,低頭望他: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那是什麼?
不用怎麼招呼,村民們已經齊聚墓地。挖坑的挖坑,撿石頭的撿石頭。哪怕三四歲的小孩子,也在大人指揮下,幫忙拔掉周邊的野草。
「這位兄弟,求您行行好……畢竟也是教廷的人,死都死了,這樣暴屍荒野,也有損教廷的威嚴……」
「我是異端,他們說,我要被開除教籍,處以絕罰的……我已經不能用治療術了……」
「嫌棄?我不嫌棄,主教大人也不會嫌棄。」吉恩低頭撫過木匣表面,在上面留下一片血跡和黑灰:
「他們說你不能你就不能?!光輝之主要真看著,還不一個雷劈死他們!光輝之主要是沒看著,憑什麼他們說了,你就不能?!」
吉恩壓著嗓子低吼。米里亞主教卻笑得更加慈祥了:
吉恩茫然地回過神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默默閉眼,輕聲禱告。一遍,兩遍,無論幾遍,都沒有治療術的光芒,落到自己手指上。
「大人,您看這……」
「呵呵,這我就不拿了。」然而,在吉恩期盼的目光里,老人還是把燭台推了回去:
如果是村民交糧,一定會被打死;哪怕是主教大人,落到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手裡,也討不了好!
「律令:禁錮。」
「這是你的東西,我拿它做什麼?」
他在暮色中慢慢走遠。身後,一群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拉著板車跟在身後。走過一個夜晚,又走過半個白天,吉恩驀然抬頭,才發現自己走到了教堂附近的村落:
聲音越說越高。果然,最後一句剛說完,就有人跟著喝問:
一瞬間,雪亮的聖光,從他皮肉焦黑的和圖書指掌間迸發。所到之處,傷口愈合,焦痂脫落: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從村民手裡接過木匣,把聖骨放進匣中蓋好。抱著匣子,深一腳,淺一腳,往荒野中去:
沒兩下,十指和掌心就燙起了燎泡,再兩下,皮開肉爛。吉恩卻不在意,一心一意地在灰堆里刨著,好一會兒,從灰堆里捧起一塊骨頭,淚如雨下:
地窖一掃而空,騎兵們來了又去。吉恩蜷縮在空蕩蕩的地窖角落裡,眼神獃滯。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兩個焦急的村民搖醒:
火堆熄滅,余灰仍然滾燙。吉恩卻像是完全沒有感覺一樣,跪在灰堆上,雙手奮力往下刨去。捧起一捧灰燼,放到旁邊,再捧起一捧灰燼,放到旁邊……
「這鄉下的窮鬼,倒還挺有錢的。」騎士小聲咕噥一句,背著手,慢慢走開。小隊長趕快捧著銀燭台跟上,身後,士兵們嘩啦啦跟上一串,火刑場周圍,很快就沒有了守軍。
「大人!求您開恩啊大人!這是小人一點心意,求您把它貢獻給神,給主教大人一點體面!」
「什麼情況?」
「是我,是我!是我偷偷賣掉了軍糧,換了這對燭台!你們放了他!放了他……」
「是啊是啊!」
吉恩癱跪在地上,看著燭台上的聖光慢慢黯淡,慢慢遠去。他的眼神也一點點暗了下來,彷彿自己和米里亞主教的約定、和光輝之主的約定,也隨之遠離自己了一般——
絕大多數人骨,在附加了神術的烈焰之下,都已經化為灰燼和顆粒,混在柴灰當中,不可辨識。然而,吉恩捧起的這塊骨頭,卻形狀完整,堅硬凝實,泛著一層淡淡的銀光。
吉恩苦勸無果,只能看著村民們把一袋袋糧食裝車,跟在主教身後推了就走。他猶豫,再猶豫,猛然一跺腳奔進房裡,抱出一對銀燭台,往主教懷裡塞:
騎士「咦」了一聲,揮一揮手。兩個士兵立刻止步,和*圖*書小隊長取走那對燭台,躬身奉到騎士面前:
吉恩一躍而起,抱著裹成一團的銀燭台,飛快地沖了出去。
「就這裏吧,這裏很好,很好……」
黑煙周圍為什麼還擁擠著這麼多人,為什麼,他認識的幾個村民,遠遠的跪著在哭?!
萬一上面動怒,有這樣一件貴重東西,也可以保住自己不用受苦……
「你來晚了……吉恩,你來晚了……」
他俯伏在柴堆上,嚎咷痛哭。好久好久,才被大著膽子上前的村民們拉了起來,勸下柴堆。他手裡捧著那塊聖骨,渾渾噩噩地看著村民們一鏟一鏟,撮起那些灰燼,裝進木匣——
「馬德蘭侍祭,能不能麻煩您看看孩子……這孩子燒了兩天了……」
「米里亞主教是無辜的!是無辜的!」他高高舉起燭台,讓夕陽的光芒照在上面,一片燦爛:
「主說,你要以誠信待人,不可欺騙信任你的人。吉恩,那些村民託付給我的,不單是種子,還有明年能活下去的希望,還有他們對主的信任。」
直到火焰漸漸熄滅,直到火星架周邊圍著的人越來越少,終於剩下幾個士兵。吉恩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和他們商量:
「你別想著把他葬在教堂墓地啊!像他這樣的異端——還有你這樣的異端助手,是要開除教籍,處以絕罰的!」
「這裡有我們村子的墓地,我們祖祖輩輩,都葬在這裏……比不上教堂,請您無論如何不要嫌棄……」
看著一對騎兵耀武揚威,衝進教堂,到處翻找;
那是木匣當中的聖骨,哪怕埋在灰燼當中,也仍然泛著淡淡的銀光;
在主教大人帶他朝拜過的大教堂中,在主教大人講給他聽過的故事中,這是,只有成為了聖徒的人,才能凝結出來的聖骨。
看著太陽從初升到天頂,再從天頂到漸漸西斜;
「馬德蘭侍祭,把主教大人葬在這兒吧。」兩個村民膽怯地上來搭話:
「可是和-圖-書,我已經沒有治療術了。」吉恩低著頭伸出手。手上,皮焦肉爛,經過一天一夜的耽擱,有些地方已經流膿:
那是火刑架的烈焰和黑煙當中,一直到死,不曾熄滅的聖光!
米里亞主教走之前他就覺得不好。3000磅穀子,3000磅夠什麼用啊!比任務要求的數字少了一大半!
「主教是清白的啊!是清白的啊!你們看,聖光!他身上還有聖光!你們是在燒死一位聖徒啊啊啊啊!」
「這是我把你的靈魂贖買出來,交到主手裡的代價。吉恩,答應我,保存著它,每次看到它,都要記住你和主的約定。」
他後退,後退,緊緊抱著燭台,退回到比村民們更遠的地方。然後,凝望遠處高高架起的柴堆,長嚎一聲,撲通跪下:
呼哧,呼哧。他不知道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和騎士一樣的強健體魄,也跑到肺部幾乎炸開。近了,近了,森嚴的軍營近了,離著聖輝的帳篷近了——
吉恩俯下身子,把裝著聖骨的木匣放進周邊壘了一圈石頭的墓穴里,立刻就有人幫著填土。一切完成,才有人抱了個小男孩過來:
「喂,小子!」小隊長不甘心地盯著手中的燭台,忽然止步。他把燭台往士兵手裡一塞,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吉恩面前:
「一個異端,燒死了就燒死了,有什麼威嚴?你還想給他收屍?說,你是不是異端的同黨?」
他說不下去。但是,從米里亞主教微笑的眼睛里,他已經看見,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小隊長吊起一邊眼角。他被熏烤了一個下午,又是熱,又是臭,又是嗆,心情正在煩躁。手指不耐煩地搓了搓,見面前這人毫無反應,提高聲音呵斥:
下意識的,他用擦地的破布,把懷裡的銀燭台裹了又裹,壓在身下。
他以頭搶地,長號不止。也許是因為離的太遠,也或許是因為有人囑咐過,軍營當中,並沒有人出來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