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這一次,津島鬱江說得很慢,很清晰,絕沒有聽錯的可能性,曹敬背後升起一股寒意。津島鬱江的指甲摳進了他的皮膚,曹敬聽見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緩慢、輕柔,離他越來越遠。
「我去叫醫務人員過來。」
「那這個記錄員呢?」有人蹲下用手電筒照射了一下津島鬱江的臉,「瞳孔里有血斑,已經被感染了,正在出現一期癥狀。殺了她就行了,或者放著不管,不久就會死了。」
——眨眼。
沒人再說話。
曹敬睜開眼睛,強烈的耳鳴讓他眼冒金星。臉上不太舒服,然後他意識到是凝固的血痂,鼻子下面已經結成了殼。房間里一片漆黑,寂靜無聲,他不記得自己要求過關燈。這房間原先是儲物室,之前特意準備了沒有窗的空間進行感應儀式。
他伸手摸了一下,張小茗還坐在原地。在儀式進行前,她在走廊里服用了安神藥劑,加上曹敬有意壓制住她的心智活動,此刻還躺在椅子上熟睡未醒。
「嗯。」
從哪裡開始調查呢?
「……這句咒語僅僅是一個導火線,引燃的是早就深植在我們頭腦中的事物。我們中的每一個都無法避免,它早就在我們頭腦中了。早在百年之前,它就已經遍布七大洲。」
曹敬小心地攙著津島鬱江,道:「你先坐下休息,我調整一下你的意識。」
「鬱江?」
「他知道這一切。」津島鬱江深深吸氣,「和圖書還有,我現在也能看見它了。敬,她就在你身邊。我也看見了……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告訴我,神靈的精神分作荒魂與和魂,代表了惡與善的兩面性。雨能夠滋養土壤,也能夠積成洪水,後來我長大了,知道這是古代神靈崇拜衍生出的原始哲學……」
有一件事讓曹敬有些在意,將「觸鬚」接入病毒后,他首先感應到的不是視覺,而是嗅覺。他聞見鐵鏽的氣味,血的氣味。從古老的狩獵時代開始,曹敬心想,穿行在叢林中的原始人類就能夠嗅到血的氣味,是二價鐵的味道,鼻端與味蕾的感受器接收到二價鐵,電流在神經細胞中穿行,化學勢能與電位差擊穿身體,最後在大腦皮層那糾結密布的神經團塊里命中氣味的處理器。
她的聲音非常虛弱:「我接下來要說的事非常重要,所以你一定要記住。第一,你現在處境非常危險。這個所謂的『祝福』是一句咒語,你在她腦子裡看見了咒語……你說出來,我聽見了。現在我也知道了它。我們之前就猜它是存在的,我也親耳聽見它了。只是我以為我不會受它影響,畢竟我早就是進化者了,但顯然這裏出現了差錯……你找到的不是理想中的『原型』,而是一個別的東西……本質上很接近,但它不是那句神奇的『始祖咒語』,而是變換后的『惡咒』。」
「別這樣。」曹敬輕吻她的額頭,hetubook.com.com「請別這樣,太危險了。」
而曹敬之前所體會的那個片段,是他從未見過的純白,簡直不像是在地球上生存的人類,而是某種從異星降臨的天外來客,在「異常性」上足以與蘇成璧並駕齊驅。
但它並非是完美的,誠然,「祝福」的組織性很高,但曹敬可以感受到它內在的紊亂。太多冗餘,太多干擾。這不是人工合成造成的干擾,是來自於初始根源。一開始就是一團亂麻、從無序中誕生的偶然,卻被保存了下來,在漫長的歷史中歪曲、生長,在傳播過程中增添了語義、含混的音節、被賦予了一開始不存在的意義,被軟化,又被硬化,每經過一個宿主就被扭轉一次,早就已經面目全非。
他從未見過如此純白的心靈,哪怕是初生的嬰兒,也會被各種負面情緒所污染。剛出生的幼兒會哭,會產生原始的恐懼、慾望、食慾等等動物性的感情。哪怕是睡在肚子里的胎兒,也會有朦朧的本能情緒,在大腦和脊椎還未發育完全時的神經團塊中,已經有初生的電流在涌動。他們甚至能夠模糊地感應到母體的情緒,產生微妙的共鳴。
「全部帶走。」首領下令,「駱長安的反應比我們預期得要慢,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這對我們是個好消息。公館的警報早在三分鐘前就該發動了。而且,我認出這個感應者的的身份了。」
闖入者的首領豎起手掌和-圖-書,讓部下停止行動。他凝神細聽津島鬱江的絮語,做了個手勢,示意把房間里的三人全部帶走。
在幼兒成長到誕生抽象思維能力,具備自我意識之後,他們就會逐漸學會複雜高級的情緒和思維,負面情感開始增長,逐漸被蒙上渾濁的污垢。隨著情感與思維的逐漸豐|滿,心靈的色澤也會逐漸鮮艷,暗色調的部分越來越深沉,明亮的部分越來越燦爛……只可惜明亮的感情畢竟是少數。
「如果我醒不過來,你千萬當心。」津島鬱江輕聲道,「第二件事,不要相信呂君房。」
曹敬沉默。
過了幾秒鐘,咳嗽聲傳來,津島鬱江那邊傳來椅子拖曳的聲音,她撞進曹敬懷裡,好險沒兩人一起翻倒。曹敬發現她的額頭滾燙,而且還在不停咳嗽。
「你需要休息。」曹敬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門被打開,手電筒的光柱照了進來,「停電了嗎?叫個醫生過來。」
「前些天,我去幫朱老整理資料,他很緊張。我第一次見他那麼緊張,是跟呂君房有關,我問他呂君房為什麼會被單獨審訊,他說我不該知道這件事。但我有一點很確定,朱老這些年的研究,有很大一部分來源於呂君房的協助。很明顯,他不僅僅是一個作家,而且他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這一次『祝福』的事情,是在他被審完后,上面才出的文件。」
「不要動。」津島鬱江的抓握突然間變得用力和-圖-書
,「我其實一直在等這個,從很久之前開始,我就一直在等這個。曹敬,對不起,請你原諒……我能感覺到,這個祝福正在我的頭腦中生效。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一直在等待這事發生,我想賭一賭,真的對不起,謝謝你這些年來的包容。」
津島鬱江突然抓住曹敬的手,柔聲道:「別動,我有事和你說。」
是張小茗當時嗅到了血的氣味?還是編織成「祝福」的信息塊中就包含了血的味道?
考慮到信息在傳播過程中必然出現的損耗、劣化、扭曲,曹敬無法立刻做出判斷,只能繼續深入。艱澀深晦,明顯被人工編製過的信息流不斷湧來,難以想象竟然有人能夠把信息合成到這樣高的複雜度,真是令人驚嘆。
「你叫什麼名字?」曹敬情不自禁問出聲,沒有迴音,他的詢問只能聽見迴音。
「帶走。」首領斷然道,「她可能還有情報上的價值。」
有人走過來扶起張小茗和津島鬱江,帶頭的人用手電筒照了一下曹敬的臉,然後伸手過來,徑直按在曹敬的額頭上。曹敬在這一瞬間看見對方小指的指甲非常短,幾乎只剩一小片,似乎常年被灰甲症困擾。鼻端聞到一股輕微的香氣,就在曹敬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膝蓋已經失去了知覺,地面突然間迎面撲來,他沉重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識。
自己在現實里一定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為什麼是白衣少女,這是他開始著https://m.hetubook.com•com手分析病毒的入口,為什麼它會在接收者的頭腦中造出白衣少女的視覺幻象。這與歷史中的「白衣少女」有何關聯,以及自己小時候親眼目睹的……僅僅是一點碎屑殘章嗎?到底是從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開始傳播的?在地球上所有人還茫然無知的時候,它已經在世界範圍播種擴散了嗎?跟隨著民族的遷移、語言的遷移,潛藏於新生名詞,新的髒話,新的意象,在文明激然進化中蔓延,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麥哲倫?五月花號?第一次世界大戰?
曹敬猶豫了一秒,將自己的原生感官接入病毒的最深處。
「白衣少女。」曹敬輕聲念道。
「我們帶不了三個人。」其中一名部下說,「我們進來,擊斃感應者和記錄者,抓走秘書。多帶一個人會延緩我們的行動,更別提帶走兩人了。在『血肉』到來之前撤離,不然我們全部會死在這裏。」
溫暖的,平原上的風。柔軟的白色亞麻布長袍,他用她的眼睛往外看。天是海水一樣的碧色,望不到盡頭,馬匹上的牧人們抽著煙斗,有鐘聲從遠方傳來,她轉過身,讓胯|下的小馬向著遠方的林地慢跑。一切都如此耀眼,光亮,純潔。曹敬有生以來從未體驗過這樣純澈的回憶,斷片驟然結束,他依然沉浸在碎片的情緒里,茫然無措。
「不要相信呂君房。」
黑暗中,曹敬默不作聲。
「你看見那東西了吧。不完整,只是碎片,對吧?」
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