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他立刻把這段聲音記憶倒回去,重新聽了一下,確實是蘇易城的聲音。蘇易城曾經對這個植物人說話!
【抱歉,但或許這也是我能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她床頭的錄音機,那個用來治療她的錄音機(大約連醫護人員都覺得希望非常渺茫吧)。他找到了那段記憶,有一隻溫柔的手放在她臉上,來回撫摸著麻木浮腫的女孩臉蛋。是母親,他(陶如月)的心中朦朧地升起一團溫柔的愛意,哪怕是幾乎完全喪失了意識的植物人,這把聲線也令躺在床上的孩子產生了某種萌動的溫暖。
【有人能……救救我嗎……無論是誰都好……】
【我有時會想,多久之後,你的親屬會來含淚決定放棄治療。你的母親會不會哭著親手拔下你的呼吸器……或者別的什麼,總之大約是這樣的一個象徵動作。「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她會這樣說嗎?讓自己心裏好過一點?那樣愛你的母親,你也一定很愛她吧,讓那樣的母親做出如此殘忍而痛徹心扉的事,想必你也不願意吧。所以,我可以幫你,也幫她做出這個決定。既然我已經認知了這世上的一切親情大概都是虛無,那我來替你做出這個決定,也很正常吧。】
【要我幫你嗎?】
錄音機是那個母親帶來的,她說自己從外國醫學雜誌上讀到一些文章,說音樂和談話對植物人來說有助於刺|激大腦神經云云……醫生說可以嘗試,確實有www•hetubook.com.com這樣的說法。那個母親的聲音像是抓住了一把救命稻草,在混沌黑暗中傾聽的曹敬可以感受到她那急迫地想要得到權威認可的心態,如果醫生說「這會有幫助」,顯然就令她覺得突然間生出了許多治愈的希望。
有輕微的同步觸覺信號……曹敬小心地接入,然後感覺到有一個身體沉重地拖行著走到床邊,然後坐到了陶如月的身邊,用手摘下了她的耳機,輕聲道:
曹敬突然明白了這些城市中幻象的來源。
他在冥冥中安定下來,凝聚自己的意志力,在凝定中逐漸匯聚出一股力量。以超常的冷靜和理性開始檢索和重組自己的意識,將自己的認知能力在新的載體上重組,以自己的心靈觸鬚接通陶如月的各個神經中樞……有些遭受了些許阻滯,但他施以柔和穩定的衝擊,或是從側面的神經網路中繞路,嘗試新的鏈接方法……
曹敬感覺到,女孩的觸覺信息,呼吸器被碰了一下。
蘇易城咳嗽了一聲,之前的哭泣好像牽動了他的傷口,讓他呼吸不太平穩。
【要我幫你……解脫嗎?】
視覺信息相當貧乏,只有非常簡單的光幻覺。植物人狀態的女孩兒長期以來都閉著眼睛,缺乏光線刺|激,她的視覺神經系統只維持著相當低級別的活躍。有一些波峰波谷,也不過是光線透過眼皮產生的一些微弱刺|激。但聽覺信息保留得相當完善,她依然和-圖-書能聽見一些交談、對話。
曹敬聽見那個母親的聲音和醫生交談的聲音,男聲和緩地表示了對陶如月病情的不樂觀態度,曹敬猜想他已經看過太多類似的故事。已經見過太多悲痛而無能為力的家屬,已經學會了把自己從這種苦痛中抽離出來。就像是自己入行后數年一樣,已經失去了最開始會有的那種敏銳的慈悲。
他換走了錄音帶,曹敬意識到,就是在這一刻,蘇易城把「祝福」放進了陶如月的頭腦中。
【我會給你添很多麻煩……也做過很多不可原諒的錯事……但是……我也想活下去……】
蘇易城一邊哭泣一邊咳嗽,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話。我知道,其實那些都是存在的,只是我已經無法再承受下去了。我說了一些很過分的話,請你原諒我……雖然你聽不見,但我還是……我不該說這些的……但我很害怕,很害怕。我想向人傾訴這些……對不起,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想要有人來……救救我……】
最後三個字說的非常輕,好像他對這三個字怕得不得了。
但這個叫陶如月的女孩不同,將自己的主觀意識切入她的記憶后,曹敬一瞬間感覺到驚恐——完全喪失意識的驚恐。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認知功能好像受到了一些損傷,讓他不禁開始擔憂自己的思維能力也因為「同步」而遭受與陶如月雷同的創傷。
每一個人的生理機能不盡相同hetubook•com•com,曹敬也進入過一些身患病痛的人的思想,他可以感覺到這些常年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的人所承受的痛苦。從骨刺帶來的關節刺痛、頭部神經疼痛、腰椎出現問題后無法安坐的苦楚,也包括肢體殘缺……但那種痛苦只不過是來自於某種感官,某處軀殼,某束神經,可以被他非常簡單地過濾。
錄音機里有好幾片磁帶,是那個母親自己錄的,對愛女的呼喚,日常生活的瑣碎的傾訴,以及她以前經常做的,給她講各種各樣的故事,念故事書,也包括了一些民間傳說。在陶如月車禍之前,這對母女顯然有著非常歡快和親昵的過去,在母親的敘述中,陶如月膽子很大,好奇心也強,是個喜歡冒險的野丫頭。
蘇易城似乎沉默了一會兒。
四十五分鐘后的記憶里,曹敬目睹了燕京城第一個公眾幻覺的誕生。
【是不是覺得我太悲觀了?太偏激了?對孩子說這種話似乎不太好,但……我想你反正也聽不見。但我還是想給你說,倒霉的小鬼,我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會有別的人對我好,不過是利益交換而已。說的有點極端吧,但我和你說,在我看來世事本質上就是這樣的。我有個很聰明的哥哥,他給過我很多東西,那些都是他玩剩下的玩具,他讀過的書,我們有時候在一起聊天,他高談闊論,縱橫捭闔,我只有坐在那裡聽的份,你覺得他對我好是親情的表現嗎?外人大約都會這樣想吧。但和圖書親情到底是什麼?單純因為流著一樣的血,就從虛空中生出某種情誼嗎?我和你說,他喜歡和我說話,是因為他能夠從我身上獲得一些優越感,一些快樂,一些他還在掌控自己生命的感覺……】
【而你,孩子,你與你父母相處了不過十年吧,我不知道你的父母願意供養你這樣一具僅僅只是活著的身體到幾歲。他們會有新的孩子,我實話和你說,他們一定會有新的孩子。他們對於自己子女的感情投射,現在暫且還放在你的身上,但如果一旦有一個新的孩子降生,那麼他們對你的感情就會隨著時間逐漸淡薄下去。現在你的母親會來看你,有時會送一些新的錄音帶過來,給你講故事聽……她內心深處知道這其實毫無作用,只是她為了自我滿足而做的事而已……如果她要在這裏天天照顧你,而不是讓護士代理。如果你母親要親手為你換內褲,把屎把尿,每天為你翻身……我猜這種「母愛」消散的速度會比現在快得多。】
【這樣無知無覺地躺在這裏,你自己不覺得難過嗎?要不要我幫你解脫?對我來說這不算是難事,甚至只要一個念頭,一個想法就可以。而且這也不會給我造成什麼麻煩,只不過是一個和我一樣失去了價值的孩子。植物人突然去世,大家都不會覺得奇怪吧,而且我猜,還會有人覺得「啊,終於死了,終於不會給我的生活造成麻煩了」。對大家來說似乎都是一件好事。】
曹敬自己也不m.hetubook.com.com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在現實里只是幾十秒或是幾分鐘——終於,無數次訪問神經中樞後傳來的白噪音、雜音,開始轉變為可以識別的有用訊號。曹敬吃力地將這些訊號重新整理、還原,轉譯為足以被正常頭腦處理的信息,然後進行歸檔。
在之前讀取他人意識的時候,曹敬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不適感。
曹敬突然間聽到了蘇易城的聲音。
【人世間能依靠的人最後只有自己。哭泣、求饒、逃跑只是一點暫時的自我安慰而已,不管怎樣,還是要直面困難。就好像我現在,必須做出更加不可饒恕的事。把自己丟到再也無法回頭的深淵里去。沒有任何人能夠搭救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
人總是喜歡聽自己想要聽到的話,曹敬同情,卻又產生了一絲對陶如月的嫉妒。
曹敬從錄音機中了解到,她的父親作為外交官常年在國外工作,曾經,陶如月也是這對外交官夫婦在外國使館定居時生下的。她的童年時期有數年時光是在中東地區某國長大,直到回國后才接受了一些義務教育。有的時候,她母親還會在錄音帶里用阿拉伯語(曹敬不太確定)和她說話,唱一些外文童謠給她聽。
冷靜,曹敬深呼吸。
哭泣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了一段時間,蘇易城好像把所有的淚都已經擦乾了,說話的聲音比一開始更冷淡。
長久地沉默,然後曹敬突然聽見一聲低沉的嗚咽。嗚咽聲逐漸嘶啞、放大,變成了凄烈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