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島鬱江解釋說,古時候遺棄老人的習俗不只是在日出之島上發生,世界各地都有類似的遺迹和傳說,包括寄老洞、寄死窯……北歐某些古代遺迹則是石頭堆砌成的沒有出口的小屋。在生產力不足的年代,遺棄老人是人類族群一種迫不得已的生存策略。但是今天生產力遠比古代發達,足以供養一些相對來說勞動力低下的人口,所以這種風俗就不會再度出現。
「但如果對方是個沒有自我意識的植物人,那風險其實不大。」路蘭亭掏出煙盒,想了想又放回衣袋裡,「放心,我對這種情況很有經驗。」
在小時候,曹敬曾經和津島鬱江談論過一件事,關於天生缺陷人士的生存權。當時他剛上班半年,被各種雜事和外勤工作折磨得精疲力竭,心緒也變得逐漸焦躁。
津島鬱江輕聲咒罵,將曹敬的手抬起來貼在自己的額頭上,皮膚上已經滲出了微小的汗珠。
燕京的鐵藍色天空逐漸變得灰沉起來,烏雲凝聚成巨大的片層。空氣中能感覺到濕潤的水汽,在乾旱了幾個月後,終於要開始下一場雨,豪雨,水量已經蓄積到飽足。天空雲海翻湧不息,然後終於,那頭鯨魚從雲中探下頭來,隨著開始灑落的豪雨,鯨魚開始向地面俯衝下來。
雜亂無章,沒有經歷過任何處理,無序、紛繁、稠密的信息堆疊在一起,經年累月地互相影響,曹敬咬牙片刻,做出了一個非常危險的舉動:他m.hetubook•com.com把自己的觸鬚接入了這女孩的神經中樞,開始調配閑置已久的資源,建立了一個簡單的「臨時賬戶」,開始攫取殘存的許可權,開始處理這批積壓已久的信息。
與其說是生產力的問題,不如說是倫理道德上的問題。曹敬沉思道:例如產前檢查,身患遺傳病的嬰兒是否應該被墮胎,或是植物人是否應該被安樂死……他想到了以前孤兒院里被遺棄的那些殘障兒童。社會生產力理論上來說足以負擔一些勞動力低下的人口,但具體到個體,下層家庭能夠負擔得起一個殘障兒童嗎?
僅僅是光影的奇迹罷了,但如此大規模的光影幻象,已經足以震撼人心。街上的人紛紛找地方避雨,乾旱的季節已經太久,他們幾乎都忘記了燕京還會下雨。在忙亂的人群中,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的極少數人就變得非常顯眼。
「又動了一下!手指也在……」
有一次他談起工作中見到的各種社會階層的生活現狀,津島鬱江隨口說起生產力和人口發展理論,曹敬覺得她的觀點是否過於偏激,有點社會達爾文的意思。津島鬱江學歷史,也讀一些人類學方面的書,就給他看了一部國內被禁的電影,80年代的《楢山節考》,因為這部電影,導演也受到了一些輿論的影響,甚至有民族獨立的激進分子寄過恐嚇信。
「真神奇……」曹敬和女孩同時輕聲說。和*圖*書
下沉。
路蘭亭抿起嘴唇,道:「封鎖醫院,別讓外面的人進來。」
路蘭亭的笑容有點諷刺的意味:「一個意志在同時主管兩個身體,而這個意志是誰我想不言自明。常識上來說,除非曹先生的精神感應能力已經強大到了匪夷所思的非人境地,不然有很高的風險會因為神經信息紊亂導致精神分裂或……從我讀過的檔案來看,可能會造成昏迷、腦出血、失憶、失去部分大腦功能……等副作用。」
路蘭亭的手機嗡鳴振動起來,他轉身接起手機,聽了兩句后迅速轉頭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曹敬,低聲吩咐駱雯道:「去看看窗外。」
「在天上飄著的鯨魚。在向這邊飛來。」
「幸好我們不必做這樣兩難的抉擇。」
這種事他之前從未嘗試過……作為外來者,精神感應者絕大多數時候都盡量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痕迹,以免觸發對方頭腦的本能反擊。用行話來說,就是「原始人格免疫系統」。人在面對負面情緒的侵襲時自然會有自我修復的能力,對於外來頭腦的入侵,也會有類似於「擺脫雜念」一類的反應。
曹敬的聲音,還有陶如月那已經數年沒用的聲帶發出的乾燥嘶啞的聲音疊加在一起,輕輕地說:「……很痛。躺了很久,背很痛。」
津島鬱江皺眉問:「那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她剛才是不是動了一下眼皮?」駱雯突然皺眉問,「這是正常情況嗎?」www.hetubook.com.com
現實世界里,植物人女孩陶如月依然無知無覺地沉睡。曹敬躺在相鄰的另一張病床上,津島鬱江把手放在他胸口,一言不發。
駱雯疾步走到窗前,然後吃了一驚,迅速把窗帘拉上。
這些人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但雨水落在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像是沙漠蜥蜴一樣地被吸收了。就在白色的巨鯨從天穹現身時,分佈在城市各個角落的蜥蜴般的怪人同時抬起頭觀看,其一致性幾乎像是存在某種神秘的超距作用,某種奇特的心靈聯繫……就像是病床上的曹敬和陶如月。
而植物人卻又是另一回事,津島鬱江便明確地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變成植物人,勞煩你不要守著我十幾年,直接讓我上路吧。曹敬張了張嘴,他覺得津島鬱江或許只是在開玩笑,但自己作為感應者,倒是真的很有可能變成植物人。
曹敬把自己的感知力當作一把薄而銳利的利刃,輕柔穩定地送入植物人女孩的神經中樞。她的神經網路在感應者的心相中明滅不定,其模式與常人的思維世界大不相同,他需要花時間來分析和理解這其中的機制。
原始信息……太雜亂了。
路蘭亭一時沒有回答,只是專註地觀察曹敬臉上的表情。
「痛……」
在這裏應該堅決地回答「不會」吧,曹敬心想,但是他與津島鬱江因為工作關係是真的接觸過那種赤貧的家庭,真的遇見過那麼多的身具殘障的孩子,他嘆道https://m.hetubook.com•com:
負責運動和生理功能的小腦,原始的神經中樞依然在運作,與脊椎相連……其活性依然穩定,相比常人的也只不過是稍微黯淡一些。問題在於處理高級功能的神經團塊,其萎縮的部分非常奇特,曹敬幾次切入,也只能得出一個大概的結論:因為車禍導致的
感受不到嗎?
我們那時候,成長班一直有四五十人,但大概有更多先天不足的孩子被遺棄,死在不知哪裡吧。津島鬱江喟嘆道,易地而處,如果你在那種環境下,你會做出什麼選擇呢?如果我們是那樣的窮人夫妻,生下一個天生有嚴重遺傳病的孩子,我們會遺棄他嗎?
然後有那麼一瞬,那女孩睜開了眼睛,然後又閉上。
「……」
幸好我們不是沒有後路,有一個可靠的姐姐,還有一些可靠的兄弟姐妹……我們還是有退路,有餘地的。但如果易地而處……曹敬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那麼大的慈悲和勇毅,他自忖是個懦弱又擅長逃避的人,雖然有一些善意,但他最後沒能,也沒敢做出結論。
陶如月,這個外交官的孩子已經在醫院里躺了兩年時間,想必她的家人也為此耗費甚巨,家庭里也有人在挂念她。但幾乎沒有人來看望過她,每日也只是醫護來為她擦洗和處理便溺。或許蘇易城在看到她時也有同病相憐之感,不過陶如月畢竟沒有意識,也感受不到苦痛和寂寞。
但他注意到了一點:陶如月的感官「線路」依然保持著暢通和-圖-書,以及保存感受器信息的儲存部分依然保有活性,這顯然是不幸中的萬幸。他沿著自己數次嘗試后找到的路徑切入這女孩那異乎尋常的,沒有經受過認知系統處理的原始信息儲存部分,有如一頭躍入溫暖、骯髒的河水。
「植物人……其實在那時候,走不走已經不是他自己能夠自主決定的事了。躺在那裡的與其說是一個等待奇迹發生的個體,不如說是家屬、親人、愛人最後的一點希望。只要那些人還想念他,還希望他回來,他們就不會放手。」
腦部血管破壞和萎縮,導致部分腦部神經皮層壞死。而這一部分神經中樞的缺位,導致了相當部分思維能力的缺失,包括自我意識和抽象思維能力。
津島鬱江很想問這個「經驗」是哪裡來的,但突然間床上的兩個人開始同步說話。
直接越過對方的意志,去操控對方的身體,這種事聽上去好像不難,但實際上,入侵對方的管理系統,要比單純的讀取記憶和干擾感官要難得多得多。這甚至不單單是「難度」的問題,而是很容易令曹敬自己的意識捲入其中,若是受創,後果很嚴重。
「是什麼?」
「是曹敬。」路蘭亭咧了咧嘴笑道,「如果兩邊都看的話,你會注意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曹敬和這小孩的呼吸已經開始同步了,你看,胸膛起伏的頻率,我猜連心跳也開始共鳴。而這小孩眼皮顫動的時候,曹敬的眼皮也在顫動。手指……別的神經反應大概也開始同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