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面色蒼白。
宋嘉發出了慘叫聲,作為曾經在班達爾邦實地採訪過的特派記者之一,她已經從蘇易城的話中猜到了這些是什麼,但直面真相還是撼動了她的精神。哪怕早有心理準備,蘇易城也覺得自己手腳冰涼,彷彿之前所有的噩夢在這一刻重現。
「別喊了,它們是聽不見的。而且它們也不會救你。」蘇易城沉下臉,開始緩緩倒車,當他把改裝車倒轉一百八十度的時候,剛才經過的路口也出現了黑色麵包車。
他依然記得,在凝固汽油彈轟炸后的廢墟里,他與宋嘉帶隊的中央電視台記者小組相遇。那是他和身邊這女人的第一次相遇,後來兩人短暫地結成情侶關係,也是從這段經歷開始。
兩人快步走進地鐵站。
「哈哈哈……」蘇易城聽見自己在笑。他抬起眼睛瞥了一眼,從後視鏡中看見宋嘉滿面驚恐的表情。她一定認為我已經瘋了,蘇易城暗忖,如果以後我們還有複合機會的話,我不應該表現得像個精神病人,但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也沒有必要再維持禮貌了。
叮咚的提示音傳來,地鐵要進站了。
1992年的那次境外戰爭,讓所有人都感到慶幸這是「境外戰爭」,而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比身處現場的前線調查者們更能切身體會這一點。後來有很多部在國內出版的專著,裏面有許多當時拍攝的照片,向讀者介紹現代戰爭能夠給文明社會帶來怎樣的毀滅性結局,以此警醒後人和*圖*書和平的可貴。但那畢竟只是文字、轉述和照片,與親自踩在這片土地上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在那片廢墟里,來自聯合國的調查員們評估了汽油彈密集轟炸的毀傷效果,以及生物兵器的殘留——理論上已經全部滅絕。蘇易城持不同觀點,但他沒有說出來。不僅僅是因為他模糊的直覺,也因為他真切地在廢墟中遇見過……殘留的「某些東西」,而那段經歷,他從未與任何人提起過。
蘇易城皺眉,但手上沒停,繼續轉方向盤,直直向著一個中間的路口衝去。剛拐過彎就看見一個地鐵站的入口,蘇易城毫不猶豫地停車,連車鑰匙也沒拔地拽著宋嘉下車。後備箱被打開后,蘇易城將第二個箱子打開,裏面放著數塊銀白色的金屬塊,他將手按在金屬塊上,這些看上去有些發灰的塊狀金屬立刻軟化下來,變成了像是飾品一般的細小鎖鏈。蘇易城把它們纏在自己手臂上,示意宋嘉道:「我們坐地鐵。」
「有什麼特別的嗎?」
他掃過拿著報紙的中年禿頂男人,面貌樸實的民工,戴眼鏡的校服中學生,有著閃亮耳墜的時髦女孩……蘇易城以資深特務的眼光打量著每一個人,試圖找出他們身上不和諧的地方,是否是衍生體中的一員。他的觀察動作很快,這個不是,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列車進站,他聽見宋嘉倒吸一口冷氣。
世界上只有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與他分享這段經歷。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蘇易城輕聲說。
「我想它們沒帶車票。」蘇易城面無表情地回復。
叮咚聲中,地鐵門打開。每一個門中都走出披著黑色雨衣的東西。它們像是協同一致的兵蟻,沉默、安靜地包圍自己的獵物。它們不攻擊你,也無懼犧牲,而是讓你明白絕望的含義,束手待縛。
「那些東西……會跟上來嗎?在我們等到地鐵之前?」宋嘉理了理自己的頭髮,似乎恢復了鎮定。
「但是高級品……已經完成轉化的那一些,不可能在國內出現。事實上它們不被允許有殘留,所有一切都會被消除乾淨。國內只允許保存這些初級的模具,以備不時之需。」蘇易城突然猛打方向盤,汽車幾乎是嘯叫著打轉,停在了原地。坐在前排的兩人都猛地一震,如果不是系著安全帶,已經撞上了前車窗。
那時候他只能用私人身份,在當地某家汽車租賃公司租了一輛越野車。他至今都記得那輛越野車裡的古怪味道,像是有人在裏面嘔吐過。當開著那輛越野車在土路上顛簸的時候,蘇易城認真反思過自己的職業規劃,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屁股形狀在那幾個月的調查中永久地變形了。
開車的時候,蘇易城總是會不自覺地調整自己的身體姿勢,特別是在飆車的時候。一部分是因為曾經受過的訓練,當然,並非是冒險電影里那些特技一般四處碰撞的車技,只是短期的和-圖-書開車技術訓練,讓他可以拿到駕照的程度。如果某天你需要開著改裝車在鬧市街道上橫衝直撞——那你的本職工作顯然出了某些岔子。
所有的衍生體都有著蘇成璧的臉。不管男女老幼,膚色、骨相都不一樣。但它們就有著與蘇成璧酷肖的面容:眼睛的形狀、耳朵的形狀、鼻子的形狀、嘴唇的形狀……就像是蘇成璧的十幾個變形版本,像是在複製中出現了什麼問題,所有人的臉都像是並不匹配地貼在骨頭上,彷彿古代故事中的畫皮妖怪,極不協調地展現在二人面前。
幾個等車的人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準備上車。蘇易城卻站在原地不動,他又感覺到了微妙的感覺。他環顧四周,一個接一個地觀察站台上等車的人。或許真的是血脈相連,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這些衍生體靠近他的時候,他都會有那種……輕微的、些微的感覺。這件事是他永遠不願意承認的事……這些東西在某種程度上與他有著相同的血脈。
有一個黑雨衣把遮擋面貌的斗篷掀開,然後,所有黑雨衣都把斗篷掀開,將隱藏在陰影中的面貌展現在燈光下。
蘇易城此刻想起喬尼。
在他的職業生涯中,唯有一次是需要自己開車的,就是在當年寶象國的班達爾邦。寶象國在一些鄉鎮地帶,基礎設施十分簡陋。國聯調查團在當地承受著疑懼和敵視。而當地政府人員對於死境事件諱莫如深,有著不想外露家醜的心態,對調查團的調查工作和圖書百般阻撓。作為調查團成員之一,蘇易城也肩負著自己所背負的秘密任務。
宋嘉沒有說出口,但她的表情很顯然在說一件事:你這是在自投羅網嗎?
在那個傍晚,兩個異國的間諜,在廢墟中找到的東西。這東西改變了蘇易城的全部人生,後來他猜測,某種程度上也改變了喬尼的一生。巨大的震怖和悲痛把蘇易城拉入了地獄,向他揭示了世界的另一面。
黑雨衣們像是某種昆蟲,從麵包車裡湧出,不急不緩地排成整齊的人列。
「別怕,寶貝兒,這些衍生體都是弱小的初級作品。」蘇易城放慢速度,同時觀察後面有沒有人正在追擊或跟蹤,「有一個方法很好分辨,就是它們的外形還沒有發生改變。如果是高級品的話,它們會長得很像某人。我的意思是,幾乎一模一樣。到了那個階段,它們才是最恐怖的,這些初級的『模具』只不過是生命力頑強加上力大無窮而已。」
五十年前,二次世界大戰的末期,也曾經出現過類似規模的生物兵器投放。蘇易城對那件五十年前的往事知道得比很多人更清楚,不單單是因為他為寶象國之行而讀完了上百份保密卷宗,也是因為他本人所處的家族,就與那次生物兵器投放關係密切。所以他非常明白生物兵器的可怖,以及其潛在的廣域破壞能力。
蘇易城默不作聲,那些衍生體的動作其實很快,但它們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緩緩地把羅網收緊——所有一切都在昭示——它們勝券https://m.hetubook.com.com在握,一切彷彿都在它們的掌握之中。地鐵站是離這裏最近,也是最便利的入口。蘇易城想要抵達自己的目的地,這裡是最優先的選擇,是的,它們彷彿也知道這一點。
蘇易城迴轉過頭,挑起眉毛,原來如此,原來在這裏。
蘇成璧輕抖手腕,銀灰色的鏈條無聲無息地垂落在地。
「我的工具。」蘇易城瞥了她一眼,「很罕見的重金屬。」
車站裡行人稀少,蘇易城安靜地取出備用的地鐵票,帶宋嘉進了站。將兩人連接在一起的鏈條頗為引人注目,但沒有人上來詢問。不用看指示地圖,兩人已經來到了候車站台上。
廢墟中那些被稱為衍生體的,與他有極端親密血緣關係的東西,在那之後無數次無數次地出現在他的噩夢中。
宋嘉抬頭望去,突然開始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前方的十字路口已經是完全的禁止通行狀態,數十輛車堵在一起,喇叭聲此起彼伏。不知何時,在最前方,三輛黑色麵包車已經一字排開,打橫著堵住了去路。就在兩人的目光注視下,三輛麵包車的車門被齊齊拉開,然後是一個又一個的黑雨衣從麵包車中魚貫而出。這場景有著怪異的威懾力,喇叭聲開始安靜下來,因為這些黑雨衣已經在前方列成了一排,開始緩緩步行。
蘇易城手臂上的鎖鏈走路的時候叮噹作響,哪怕現在身處危險中,宋嘉還是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對人體有害。」蘇易城的話聽上去不像是在說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