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人活著的世界說得好孤獨,而且好冷。」陶如月說,「我很害怕。」
「你是誰?」
曹敬伸出手去,遲疑了一下,又縮了回去。
他說出了那個幾乎已經被草原抹滅殆盡的名字。
「為什麼不應該?」
兩人的影子在火光中搖曳不定。
「人不應該永遠活在童話里。」曹敬瞥了一眼陰影中的同伴,另一個野馬中的公主,伴隨著女孩的魂靈一同賓士的旅者,她是祝福的某種顯化,認知病毒在底層思維中的某種投影。
夜空中亮起了一些星星點點的光亮,曹敬抬頭觀察了一會兒。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心裏也並沒有什麼底氣,因為他不知道爸爸媽媽這個話題對於陶如月這個年紀的小朋友來說是不是那麼寶貴的東西。他的過往人生中沒有父親與母親的位置,所以對這種情緒很陌生,但以他的經驗,他大概可以推斷出親情的重量。
「可是我捨不得她。」陶如月一邊跳舞一邊看向那個祝福的化身,「她是我在這裏唯一的朋友。」
那我們這樣奔跑,意義是什麼?
他突然想起那些神話,從冥府中救人的那些英雄們,他們都說不要回頭看。
「我是誰?」
「你飛起來了,是因為你想飛。」曹敬笑道,「祝賀你,一個慾望和念頭是復活的起點。」
「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起來一樣……真的飛起來了!」陶如月驚訝地說。
「童話是真實世界的隱喻。它和-圖-書
把許多曖昧模糊的細節隱去,只剩下最簡單的輪廓。」曹敬溫柔地說,「活在童話里並沒有什麼不好,相比起充滿寒冷苦難的現實世界,活在這裏自然更舒適。但你真的想要割去所有讓你在現實世界里感到不幸的那些部分嗎?想念媽媽的話,媽媽就在外面等你。如果是爸爸的話,爸爸也總有一天能從外面回來。因為『得不到』、『無法滿足』而徹底把自己想要的東西全部忘記,也未免太消極了。」
奔跑本身就是意義,她的同伴回答。
馬群一直存在,有時天上能看見飛鳥。草原上棲息的也不僅僅是野馬,也有許多其它動物。有時候能找到樹,孤零零矗立在那裡,或許曾經有人駐足在那裡,用刀刻下一些疤痕。野牛、兔子、草原上的野鼠、有著大角的鹿……還有遷徙如洪水的角馬,巨大的獸潮會橫攔在面前,幾乎看不到盡頭的遷徙群體,令她們在這裏駐足了三個日夜。
「不,你應該問『我是誰』。」
「你很孤單,想要朋友。」曹敬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一邊思考一邊觸摸孩子的邊界,他很擅長這個,「我知道你父母是外交官,你甚至不是在大陸本土出生長大的。你隨著父母工作四處遷徙,沒有朋友是嗎?不管你在哪裡,與怎樣的孩子們一起玩,最後你都會離開他們。為此你就不再跟人交朋友了。是不是因為這件事,你討厭父母?」
他hetubook.com.com們站在星空下的黑暗中。深藍色的火焰噼噼啪啪地舔舐著地面,小小的火苗向四處蔓延。
他再度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細節,突然意識到:這個「祝福」的化身,這個小女孩,一直一言不發地站在這裏。
「那這裏又是哪裡?」
他並不覺得煩惱,津島鬱江此刻需要他,曹敬意識到這一點,並且切實地感受到溫暖和小小的幸福。
「啊,不能用太複雜的術語和概念,會被這裏排斥。」曹敬苦笑一聲,「簡單地說,這裏就是你的生命。」
她們在草原上騎馬馳騁,永不停息。這是一個漫長無涯的夢,這塊草原沒有盡頭,唯一的嚮導就是太陽升起的方向,於是她們就永不停歇地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奔跑。她們是駕馭群馬的荒野公主,生在遼闊草地上的精靈,不需要飲食,也不會受傷,太陽落下的時候歇息,太陽升起的時候上路。
曹敬沒有低頭去看腳下,他仰起頭,與陶如月一同墜入夜空,在群星中,巨大的鯨魚正在向他們游來。更上一層的心念與記憶的使者來到了,他們墜入天空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一瞬間,巨大的白光籠罩了一切。曹敬已經聞到了現實里醫院病房那令他有些不快的氣味,聽見津島鬱江正在和路蘭亭爭吵。
「在這片草原上,人和人永遠不會相遇。但我們可以看見某些存留下來的東西。」曹敬似乎在尋找一個簡單易懂和*圖*書的措辭,「以前有個很聰明的人說過,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看不見真實,我們只不過是看著牆上被篝火映出的真實事物的影子。影子當然很難傳達出真實的樣貌,但看久了,我們注視著彼此的影子,也能從影子的舞步中揣摩、測度人的真心。我們依然只是一些看著影子的人,但我們可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句詩學過嗎?等出去之後我可以教給你。」
「為什麼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她會和你永遠在一起的。」曹敬說,「我也會成為你的朋友,如果你願意的話。外面的世界很寒冷,但有了朋友和親人,甚至連我都會覺得不那麼孤獨。」
隨著他的說話,曹敬的身形愈發虛無縹緲,就連藍色的篝火也一下子熄滅了一小半。
「晚上好。」站在火堆邊上的曹敬說,「我來接你出去。」
「你想回去嗎?」曹敬柔聲問,「回到活著的那個世界。握住我的手,我們可以一起從這裏上浮,從夢中醒來。」
有時候她會朦朦朧朧地想,路的盡頭是什麼。同伴或許知道答案,但她只告訴她,這塊草原上的所有人或遲或早都會踏上這條路。有的人終於忍受不了,在中途停了下來,永遠留在路的半途,也有人一直奔跑直到某一日在陽光下變成泡沫。永遠有人在你前面,也永遠有人在你後面。草原無邊無際,哪怕你耗盡一生也不能橫渡其十分之一。
曹敬想了https://m.hetubook.com.com一會兒,道:「我和你剛好相反,我有很多朋友,兄弟姐妹,但我沒有父母……大概有那麼一個算是我父親的人吧。但我見過你母親來看望你,讓我有點嫉妒。因為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這樣的切身感受——世界上會有人無條件地愛你,哪怕你一動也不能動。這份感情讓我很吃驚,幾乎動搖了我的世界觀,因為我一直以為所有感情都建立在某種交換和交易上。」
「我在大學里學習過跳舞……但已經很久沒有跳過,幾乎全忘光了。」
隨著日日夜夜的賓士,她偶爾會在路邊看見一些遺留。已經風化腐朽的營帳,只剩下殘樁的石碑,「他人」的痕迹。她見過一塊巨大的石頭立在原地,上面好像有人試圖刻下些不可辨識的圖樣。這些是草原上曾經存在「他人」的證據。但自始至終,除了同伴外,她沒有見到第三個同行者。
影子般的曹敬微笑道:「因為人生本來孤獨。沒有人能夠真正進入他人的心靈,也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另一個人……除了我。但哪怕是我也未必能真正讀懂一個人。有很多人在這塊草原上奔跑,但沒有兩個人的軌跡能夠重疊。最好的也不過是偶爾看見某些前人的遺留,這些遺留是人死後留下的故事,讓你知道,原來在很多年以前,曾經也有某人來過這裏。」
「祝福」並非是純粹的信息污染,它的創造本身具備某種巧合性,並且需要許多記憶和智能碎片
www.hetubook.com.com作為承載的載體。它是某種能夠蟄伏和被同化的信息,夾雜著不同宿主的碎片。
小女孩看向地上,深藍色的篝火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只有那個「祝福」的化身沒有影子。曹敬有點笨拙地彎腰伸出手,把小女孩的雙手牽起來,開始緩緩移動腳步。
在變成泡沫消逝前,需要做的就是繼續、繼續、繼續往前賓士。
他指了指明天早上太陽升起的方向,道:「天的盡頭就是死亡。」
直到某天晚上,暮色深沉后,不遠處亮起了一團深藍色的火焰。野馬的公主們向藍焰走去,看見深藍色的篝火邊站著一個男人。他的眉目都被藍色的火焰映成幾近深紫的模樣,整個人像是從神燈里走出的精靈的影子。影影綽綽,甚至半虛半實,像是一個鬼魂。
「這裡是意識的底部,生命的荒野。這裡是『生存』的具象,自我意識中對於生命旅程的原始投射。」曹敬平靜地說,「很少有人來到這裏,這裏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複雜的高級概念,有的只有生存意志。我也只有藉助淚之火,才能將自己投射在這裏。這是生命最接近核心的部分,幾乎位於小腦,是人類思想中的甚低維度。」
陶如月腦中的祝福,是從蘇易城手中的樣本直接受到感染。它已與女孩不分彼此,成為女孩意識的一部分。像是一個很隱蔽的副人格,這女孩的形象很明顯受到了陶如月自我認知的影響,同時,曹敬也覺得它繼承了之前創造者的一些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