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敬能聽見牆上時鐘走動的聲音。
握著保溫杯的軍官一言不發,撇頭看向舷窗外的洋麵。她的視線穿過鼓盪不息的波濤,看向海洋深處的陰影。
「已經查出來了,是鈾2三7,放射周期很短,一周。所以我查了一周內的海關資料,關於一些……嗯,工業廢料之類的,大概查到了金屬的來源。」
曹雪卿接過話筒,輕聲說了兩句,隨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她緩緩放下話筒。艦長注意到她臉色微微發白,問:「要我替你聯繫秘書嗎?」
「你嘗試過了給人洗腦的感覺。嗯,感想如何?是不是你把他吃了一點。為了獲得知識、情報、或者單純想看看他女人在床上長什麼樣?」吳曉峰冷笑,「感覺如何,嗯?是不是感覺自己背負了另一條生命的重量?多了一份責任?」
津島鬱江緊緊抱住他的手臂,靠著他睡著了。
「家姐已經被隔離了。」路蘭亭指出這一點。
「這還有啥要把關的,討論結果都已經出來了,事情定性了。蘇易城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在挫敗這次境外勢力的極惡劣破壞事件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而為了在關鍵時刻破局,蘇易城做出了必要的犧牲,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被代號神武的戰略級重創。因為服用了違禁藥物,人格過度損耗……」
路蘭亭笑著擺了擺手,吳曉峰頓時如蒙大赦地離開了辦公室。
「不在燕京多玩兩天嗎?現在回去,大概會跟那些散去的年輕人一起擠火車吧。」吳曉峰吸了吸鼻子,「最近兩天,公眾幻象再也沒有出現,熱度退去,那些崇拜概念砂的小孩也都散了。路費還寬裕的大概還能多逗留幾天,咳,都是些社會隱患。」
曹敬繼續說:「但另一個人說,我們做的每一個選擇,其實都會被這個世界銘記。我們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個抉擇,都因為曾經一度存在而永恆。路先生,你曾經是個虛無主義者,但你現在卻投身在世俗里最煩惱的旋渦里,做了一些非常有爭議性的工作。我不確信是什麼改變了你。但我現在其實已經明白了,我曾經會從更長遠的角度去審視我的生命,但現在,我要抓住當下。」
「不聊聊愚弟的事情嗎?」路蘭亭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讓吳曉峰坐在原地,「關和-圖-書於他的心理教化工程。吳老師你作為業內首屈一指的高手,也得勞煩您來把把關。」
「請進。」
「抱歉,說了奇怪的話。但我不由自主地覺得,好像易城在你身上……做出了他本來應該做出的抉擇。算了,當我沒說吧。」
沉默。
「行了,就說這些吧。滾。有多遠滾多遠,滾回你的窩裡去吧。以後可能就沒機會了。」吳曉峰把煙蒂隨手丟到樓梯口的盆栽里,「你想跟你姐姐同生共死,我不攔著你。但這個世界上除了你自己外,對任何人,你親爹媽,親姐姐,親哥哥,老婆兒子……都得留個心眼。不然,你的下場可能比我還難看。」
「你的手,開車沒問題嗎?」曹敬看了看駱雯手上的繃帶,「我來開吧。」
「不該在這裏駐留太久。」艦橋外,披著雨衣的軍官在暴雨中大吼,「這個季節,海上的風暴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程序還是必須要走的。畢竟在燕京調動蜂群工件是個比較敏感的事情,事發地鐵隧道到現在都被檢疫部隊封閉……傷亡人員也很多……包括蘇成璧女士自己的傷勢也需要長時間的觀察。無論是她寶貴的特殊體質,或是精神方面可能留下的一些問題。萬一出了什麼差池,我們都沒有辦法承擔這個後果,是吧。這也都是為了共同利益著想。」
「不然為什麼他會摻合到駱長安和駱雯的私人家事里?」路蘭亭攤開雙手,「就像你已經知道的,吳曉峰那層表皮下面實際上有一個非常清醒、理性的冷酷人格。哼,也不能算是完全的偽裝。真真假假其實早已分不清。他的許多行為實際上都有非常明確的理由,但他總是用那種做派來掩蓋其真實動機。一個性格惡劣、膽小如鼠的雜碎和心思陰沉、長袖善舞的讀心者相比,前者的形象要安全多了,對吧。」
「小敬打算在燕京呆多久?」氣氛變冷,吳曉峰立刻轉移話題。
雖然私下對這個調查結果抱有些許懷疑,但至少可以擺脫噩夢般的曼陀羅和蘇成璧,是值得高興的事。
在艦長迅速指揮艦隊遠離漩渦中心的時候,曹雪卿盯著漩渦,不停捻動手指。
「包括和我的最初接觸嗎?」曹敬微微前傾,手指不自覺地握緊扶手。
和_圖_書三人坐在客廳里,默不作聲地吸溜麵條。
火車開動時,曹敬看著窗外,和來時一樣,鉛色的雲層……他想,會看見鯨魚破空而出嗎?
「看在過往的情份上給你兩條建議。第一,不要,永遠不要沒事幹就給人做心理教化工程。是不是心裏不服?看我。」吳曉峰抓起曹敬的手,按在自己額頭上,「你看,我就是做多了這個活兒。變成這副模樣。你想做第二個我嗎?歡迎,非常歡迎。只要你想,我非常歡迎。第二,離這個姓路的,越遠越好。我不管你是不是因為吃了他弟弟所以對他產生了某種愚蠢的親情愛情,我暫時放下立場警告你,姓路的小子是個危險人物,不可信任,你聽懂了嗎?不,可,信,任。盡一切可能,離他越遠越好。」
「一個月內,根據我的估計,可能要看局勢發展的速度。你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休息調養。」路蘭亭看了看手錶,「我理解你想儘快趕到曹雪卿身邊的心情,但在那之前,你得先調整和管理好自己。津島鬱江小姐大致也能有休息的時間,在正式調動下來之前。」
「你沒駕照。」駱雯簡潔地堵了回去,「沒問題。」
路蘭亭接過報告,仔細看了片刻。
「……」
阿曼灣南部海域,暴風雨。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辦公樓。曹敬看見一個已經變得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
「你現在處於馬上要走上吳曉峰那條路的階段。一個感應者要做事,難免會變成他那樣。這是你們這一類人的特質決定的。但不變成他那樣,你又很難得到一定的自由。這不是我危言聳聽,你想進入這個地方,就必然會面臨這樣的選擇。」路蘭亭給自己斟茶,「精神感應者太稀少,而且……也太嚇人。」
曹敬感覺自己被拍的地方起了些雞皮疙瘩。
身後的津島鬱江翻了個身,曹敬把窗推上,拉好窗帘,重新躺下,輕輕摟住津島鬱江。
曹敬緩緩摩挲茶杯,饒有興緻地看著笑容越說越僵的吳曉峰。到最後,吳曉峰自己也有點赧然地抬手喝茶。
略為停頓后,曹敬繼續說:「如果命運始終難以避免,我想有尊嚴地面對它。至少,我要先伸出手,體面地等待它來和我握手。所以我決定前往我真正想去的地方,我要和姐姐呆在一起。我和-圖-書絕不想因為沒有選擇這條路而後悔。」
駱雯一動不動地盯著吳曉峰,後者冷哼一聲,繞開她走向門口的一輛汽車。剛要上車,回頭瞥了一眼駱雯,忍不住檢查了一下底盤和輪胎,最後踟躕片刻,罵罵咧咧地走向街對面的公交車站。
胖子瞥了一眼曹敬,似乎不確定要不要在曹敬在場的情況下繼續開口,但路蘭亭輕微點了點頭。吳曉峰微微皺眉,自己也拖了一張椅子過來。在路蘭亭給他斟茶的時候,吳曉峰一直給曹敬打眼色。
「命運……不可避免嗎?」
一支沒有編號的艦隊在風暴中停留,七艘軍艦編隊,所有編號和標誌都被黑漆覆蓋。
「委員會的人說沒見過這種情況。」第一名軍官走向雷達顯示器,那上面有一塊陰影,他用袖子擦了擦顯示器上的水汽,「現在只能等,或者希望委員會能儘早找到解決辦法。說老實話,我不太願意讓我的船和這東西呆在一起。我也不想在它身上試用海軍主力艦隊的火力……」
路蘭亭微微皺眉。
曹敬挑起眉毛。
他終於睡著了。
「不可能。」曹敬搖頭。
曹敬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回頭看,只是大步走出了辦公室。走出辦公室門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輕快了很多。但他立刻看見,在樓梯口,有個胖胖的身影站在那裡抽煙,看見他從辦公室里走出來,立刻掐滅香煙向他疾步走來。
曹雪卿緩緩道:「不用,沒事。艦隊按原定計劃繼續前進,海底下的東西會有人接管。委員會的回收艦隊四個小時後到。」
「我住這兒吧,睡小孩卧室。」駱雯放下筷子,也不徵求曹敬的意見就去收拾床鋪了。
吳曉峰拿著文件走進來的時候,看見曹敬和路蘭亭坐在一張茶几兩側,他瞥了一眼,曹敬面前的杯子里茶水是滿的。
就在此時,雷達警報鳴響。艦橋里的人不約而同看向雷達,顯示器上的陰影猛地開始躁動,反射的影像劇烈地動搖了。哪怕相距甚遠,兩人還是感覺到腳下的船體似乎受到了些微衝擊。暴風雨中的海浪本就險惡,此時透過舷窗望去,前方海面上出現了明顯的異動,一個巨大的漩渦在海面上緩緩成型,海面下彷彿有一個東西在攪動海水。
三人都飢腸轆轆,火車上稍微吃了一點,但從和*圖*書
火車站到小區公寓又花了很長時間。津島鬱江在養傷期間,特別容易困,用她的說法,現在每天要睡十幾個小時。在燕京的時候醫生說這是好的現象。為了檢查曼陀羅細胞有沒有侵入津島鬱江的身體,在曹敬接受調查和進行報告的時候,津島鬱江在特別病房裡接受了來自數名進化者的檢查。最後結果是,沒有檢查到曼陀羅細胞。
「不光是衛星。」第一名軍官說,「從離開馬六甲后我們就一直被盯著,我們已經選擇了非常規航道,但從傳過來的情報顯示,南方的軍事基地異動很明確,同行里有高手,他們能追上我們。但哪怕風暴散了,他們想要在海上攔截我們也很不容易。問題在於,為什麼它會停在這裏。」
「中午好,吳老師。吃過中飯了沒?」路蘭亭舉起茶杯,「待會兒在下麵食堂一起吃個飯。」
然後路蘭亭調整了一下坐姿,嘆息道:「我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現在得好好想想:與你認識的其他人不同。曹雪卿走上這條人生路,她沒有選擇。在二次覺醒之前,津島鬱江小姐有過選擇,但現在我們其實都明白,她也沒有了選擇。而你,曹敬。你現在正在走上的這條路,你有過選擇,而你選擇了什麼呢?」
一時間,曹敬立刻從床上彈了起來,拉開窗帘,外面爆響連篇,他過了十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那是鞭炮。推開窗戶,他聽見小區里四處傳來的歡呼,和玻璃砸在地面上的聲音。他屏住呼吸靜靜聆聽,直到別的單元里傳來電視機和收音機的嘶吼:「球進啦!」
他想了很長的時間,然後說:「曾經有一個人說,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是石球上的灰塵,我們無論做出了什麼選擇,這個世界都不會在意。」
吳曉峰訕笑:「不了,我這邊事情太多,彙報完就得立刻去內務部。」
「找你的。」
說到一半,吳曉峰又拍了拍曹敬的肩膀,笑道:「而且小敬的水平,還用說嗎?遲早,不,現在已經比我厲害多了。他做的工程,不會有任何問題。」
能看見公園的辦公室,有人敲門。
兩個精神感應者瞪著彼此。
半夢半醒間,他突然聽見窗外傳來巨響。
「車票訂好了,下午就走。」曹敬想了一下,「大概能留下吃頓中飯的時間。」
曹敬想https://m.hetubook.com•com了一下,道:「他……是鬥爭的工具吧。」
這艘軍艦被其餘六艘軍艦拱衛在中央,位於厚實雨雲的中心。兩個裹在黑色雨衣中的人鑽回艦橋,空調把室內的濕氣吸去了一部分,但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潮悶陰鬱感。
說著說著,吳曉峰站起身,笑道:「我就不留下來陪你們聊天了,現在內務部的事情真的太多。」
「我還有多久時間?」
曹敬本想說什麼,但轉頭看見津島鬱江握著筷子就睡著了,只能幫她擦嘴,扶著她去卧室躺下。本想收拾碗筷,但曹敬自己也快累得要失去意識。便和衣躺在津島鬱江身邊,幾乎是一躺下就睡著了。
曹敬坐回床邊,靜靜地看著外面夜空里升騰的煙花,聆聽遙遠傳來的陣陣歡呼。
等到了火車站的時候,兩人花了點時間才找到津島鬱江。後者裹在一身羽絨衣里,像個大洋娃娃一樣坐在候車室里打瞌睡,手裡緊緊地捏著三張車票。
回到曹敬稱之為家的公寓的時候,已經是夜晚十一點。
離家這麼長時間,儲存的蔬菜基本都已經腐壞。曹敬在廚房裡翻找半天,最後只能開煤氣煮了鍋素麵,配上煎蛋和散裝榨菜。不能說美味,但至少能充饑。
等門關上,路蘭亭把吳曉峰的茶杯收好,微笑道:「你覺得頂替吳曉峰的位置,是你預期中的未來嗎?」
火車緩緩駛出燕京。
「在擔心頭頂的衛星嗎?」另一名軍官脫下雨衣,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淺淺啜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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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電話鈴聲響起,艦長接起話筒,過了幾秒鐘后瞥了一眼握著保溫杯的女軍官。
兩人都明白,這通電話過後,戰略重心已經改變。
吳曉峰眼角的餘光一直打量著曹敬,等路蘭亭放下文件后,吳曉峰立刻笑道:「那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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艦長表情凝重,向她敬了一個軍禮。曹雪卿回禮。
曹敬裝作沒看見。
路蘭亭伸出手,曹敬與他握手。轉身的時候,曹敬聽見路蘭亭在背後問:
「是因為……易城的一部分在你腦子裡嗎?」
「真的想留下來請我吃飯嗎?」曹敬哂笑,但吳曉峰臉上的表情比他預期的更嚴肅。
「以我現在的立場,顯然不能告訴你答案。」路蘭亭微笑,「個人建議,不要花太多時間思考自己的過去。人得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