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之後，王安石的另一片凈土沒了，連帶司馬光也被擾到不得安寧——畢竟王雱和兩個「學生」的琴聲交替響起，時而動聽，時而嘈雜，比純粹的叮咚亂彈更加擾人。
劉沆和曹立散出去的消息還挺有用，鬼樊樓那邊知曉他們年前不可能尋來之後頓時沒了動作。曹立再三修正行動路線，行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摸進了無憂洞里。
王雱只翻了一段，便明白柳永這是因鬼樊樓之事大為觸動才筆耕不輟，一口氣寫出了這《秦樓三美》。
哪怕最終未能中選，參加這次「三美海選」也算是讓她們露了露臉。名氣大小，才情高低，決定了她們往後受邀的待遇。女伎本就是吃青春飯的行當，誰會拒絕這種能拔高自己人氣、順便給自己鍍鍍金的邀請？
那些看舞的看客似乎也不甚滿意，一個兩個高聲喝出一句句污言穢語，大罵舞娘掃興。還有些脾氣暴烈的，起身衝上去往那舞娘身上狠踹一腳，大罵：「你他娘的哭喪著臉給誰看？還有你們這些彈琴的唱歌的，他娘的給誰號喪呢！」
饒是曹立鐵石心腸，也不忍再多留。出了狹長封閉的洞窟，曹立一頓，看見個玉面將軍站在那，嘆息般的目光落在前頭留著污水的溝渠上。
光憑蔡老九所說並不能真正確定鬼樊樓所在， 曹立盯著幾個鬼頭鬼腦的傢伙好些天， 確定了他們的行動路線。這個過程中還有點意外發現：不僅他手底下的人有鬼樊樓派來的「細作」， 衙役中也有被他們收買的。
趁著新書大賣，方洪跑出一個大餌：接下來要在女伎中選出「三美」，分別代表書中三位命途多舛的薄命美人。被選為三美者可得豐厚賞金或者柳永詞一首。這柳永詞，是為三美而作，柳永本已寫好在書里，但方洪可以把它扣留下來用來做最終獎勵。
王安石看著吳氏一臉高興，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問吳氏：「你真覺得六娘彈得好聽？」
怎麼又是這柳永？！
王雱這邊舒舒坦坦地教妹妹和司馬琰彈琴，方洪那邊卻緊鑼密鼓地推出了柳永寫的《秦樓三美》。原本衝著香艷戲來的人看完后直接萎了，再翻開細看，都潸然淚下和-圖-書
，為書中三美的命運而揪心。
狄青戍邊那幾年蒙受范仲淹教導， 是武官之中能識字斷文、熟讀兵書的異類。他是最嫉惡如仇的，拿了劉沆的信知曉原委， 又讀了柳永那情真意切的「討惡賦」， 當場拍案而起，叫來親信讓底下的人伺機行動。
曹立將把與他們有暗中往來的衙役記錄下來， 又托柳永跑了開封府衙一趟， 把名單交給劉沆， 讓劉沆想法子讓他們傳個假消息。
曹立回到蒙學，處理完一身污穢，正要去找王雱，柳永卻尋過來了，要問他鬼樊樓的事。
曹立冷著一張臉，提著燈在屋裡走了一圈，揪出了兩個假哭的女子。那兩女子被扔到地上，衣衫敞開一道口，露出雪白的胸脯，楚楚可憐地哀叫：「官人，您這是做什麼？」
王雱一琢磨，明白了，這是鬼樊樓的事傳開了。許久沒上門的方洪也再一次登門，這回他帶來的稿子不僅是沈括創作的《黃金國》、《三國殺》後續，還有一份來自柳永的稿件。
曹立也默默點頭。
曹立目光毫無波瀾，對已經與他們會合的禁軍道：「勞煩你們把這兩個賊人抓起來。」好壞無分男女，這兩個女人身上齊齊整整，露出的裡衣衣料昂貴，哪怕匆匆忙忙穿上與其他女子相同的衣物，也掩不住她們養尊處優的事實。
即便重活自由，她們和和滿滿的一生也早已被毀。稚子歸家，家中已有弟弟妹妹，男孩兒還好，總不影響什麼，女孩兒卻清譽盡毀，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婦人歸家，夫家亦有新婦，誰願意再要個千人騎萬人枕的妓子？是以這些被拐到鬼樊樓的女子都行屍走肉般活著。
狄青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再長大些，便到軍中來建功立業吧。」曹立不管是武力還是智謀，都絕不下於他帶過的那些將領。這樣的少年成長起來會是什麼模樣？狄青非常期待。
沒過多久，司馬光也給司馬琰買了把琴。他原想著請個女夫子上門教司馬琰，結果王雱見縫插針地表示自己可以教，積極攬下了這活。
這些事都是曹立給王雱打探的，王安石休沐時王雱也纏著他去瓦舍那邊看過，什麼唱戲的、耍雜的m.heｔｕｂoｏｋ•ｃom•ｃoｍ、吹彈的，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找不到的！
曹立認真道：「不強。」他所會的很多東西都是王雱教他的。
劉沆也是混了官場大半輩子的人精， 什麼反間計之類的他也能玩得很溜，當下便領會曹立的意思，暗暗讓這些人傳消息說過年鬧出大動靜不好， 府衙準備年後再動手。他左思右想， 手書一封命親信親自送到三衙管軍狄青那邊。
小妹不知道自己彈得是好是壞，聽哥哥誇她彈得好，立刻叮叮咚咚得更賣力了。
所謂的三衙，是殿前司、侍衛步兵師、侍衛馬兵師三衙， 統管天下禁兵、廂兵。管軍則是三衙最高將領的俗稱。慶曆新政以前， 管軍位置大多被些無用小人把持， 直至慶曆改政之後才開始從有邊功、有德行的將領之中挑選。如今任三軍管軍的便是在西夏之戰中屢屢立下戰功的狄青。
吳氏嗔道：「小妹才那麼小一丁點，彈成啥樣有什麼要緊的？」
曹立點頭。這邊有狄青在，曹立覺得沒自己什麼事了，便乾脆利落地于狄青道別。他沒有絲毫興趣搜羅鬼樊樓中的財富——那些金銀珠寶都帶血。
京城的鬼樊樓被搗了，外地還是有不少流竄在外的人販子，這種事永遠難以杜絕。王雱稍一思索，便道：「我們可以請城中女伎出演這秦樓三美，擴大影響。」
都快七十歲的人了，好好在家裡含飴弄孫不好嗎？！
方洪恭恭敬敬地朝王安石見了禮，沒有多留。
開封城下水道四通八達，行走期間也絲毫不覺逼仄。曹立按照腦中的輿圖走入無憂洞深處，他腳程快，也在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才見到一處燈火通明的「花樓」。曹立隱在暗處，只見那地方傳來嘈嘈切切的絲竹聲，正廳裝點得俗不可言，有些衣著暴露的舞娘在翩然起舞，只是這些女孩一個個神情木然，彷彿被抽幹了所有生機。
除了這花樓之外，周圍許多通道都被鬼樊樓控制，其中一個洞窟之中白骨森森，都是些婦孺的骸骨。除卻一些落單的婦孺之外，鬼樊樓大多尋那外來客的妻兒來拐帶，這些人從外地而來，丟了妻女往往求告無門，只能含淚回去。過個m.hｅｔｕｂooｋ•ｃoｍ.cｏｍ
一兩年甚至幾個月，他們便會另娶新婦，再不惦記著丟失的妻兒。
而這些被拐到鬼樊樓來的婦孺都會被帶到白骨洞前走一遭，先調|教該再發賣，或者留在鬼樊樓之中當低廉的妓子供無憂洞中人取樂。許多女子的一生便葬送在這暗無天日的鬼樊樓之中，再無重獲自由的可能。
曹立福至心靈，認出了這位玉面將軍便是王雱提過的狄青。他上前朝狄青見了禮，報出自己的姓名。
便是朝廷官員們，閑暇之餘也會議論幾句這場鬧得整個京城沸沸揚揚的「三美海選」。
柳永詞在女伎之中十分受歡迎，消息一出，不少收到帖子的女伎都欣然答應。沒辦法，如今的秦樓楚館就像後世的娛樂圈，出名的永遠是那麼幾個，底下無數女伎想要出頭、想要成名。
王雱頓時蔫了，像顆失了水的小白菜，再沒了水靈靈的模樣。他默默回到自己書桌前，慘兮兮地和他爹抱怨：「我還是個七歲小孩，哪裡看得懂這麼多書？」
司馬光也很無奈，只能親自幫他們把琴扛到遠處一處臨水的亭子里，等他們練夠了琴才幫他們扛回來。
王雱不理他爹了。
聽曹立說完賊窟內的情況，王雱嘆了口氣，罵道：「這些殺千刀的人販子。」自古以來買賣人口都能得巨利，人，到處都是。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父母一個鬆懈便會讓這些傢伙有機可乘！
這些女子的凄慘命運越是為人所知，痛恨人販子的人就會越多。只有做到人人喊打、人人警惕，這樣的慘劇才會儘可能少發生。
劉沆因著鬼樊樓的事順利解決，這段日子過得好不舒心，想想這事好歹也有自己一部分功勞，心裏要多開懷有多開懷。等他聽到底下的人來報說柳永出了本《秦樓三美》，要趁著過年這段時間搞什麼三美海選，劉沆臉都綠了。
「沒搗騰什麼。」雖說這年頭士子多與女伎往來，可他爹是異類，他出去應酬連酒都不喝，更別提招|妓了。要是讓王安石知曉他給方洪出主意搞什麼秦樓三美演出，王安石一準會追著他揍。父子之間嘛，還是需要善意謊言的！
大部分女伎只在官員、士子聚會時唱唱歌、跳跳舞和陪https://www.hetubook.com.com陪酒，或者到酒樓去當負責招攬客人的服務員。每逢節假日，有才華的女伎還會被邀請到瓦舍中的勾欄、樂棚中演出。
王雱叮囑曹立：「這段時間可能還會有些餘黨會反撲，你注意好蒙學那邊的安全。」
劉沆看完曹立詳盡的記錄，額頭登時滲出冷汗來。衙役撈油水是自古以來的慣例，可連這種油水都敢撈那是真的喪盡天良。
曹立與禁軍破開女子們的「房門」時，裡頭是一張挨著一張的通鋪，聽禁軍們說她們可以領些安身立命的銀錢回家去，低低的哭聲便在昏暗的屋中響起。
王安石走到王雱書房卧房二合一的房間里，撩袍坐下，問他兒子：「你又在搗騰什麼？」
王安石冷酷無情：「過了年，你就八歲了。」
曹立守在暗處一動不動，直至蔡老九來報說四面八方的出口都有禁軍進來了，他才一躍而出，搗了裡頭的一室熱鬧。
這些地方，都可以好好地利用利用。
曹立能在狄青面前鎮定自若，自是因為他性情與旁人不同，他遇到苦楚之事不會像柳永這樣傷心之情溢於言表，遇到險境也永遠能鎮定自若、不是方寸。曹立看了眼柳永的書房門，轉身出門去找王雱復命。
王雱讓方洪湊近些，與他嘀嘀咕咕一番，方洪兩眼一亮，辭了王雱回去做準備。
柳永邊以袖抹淚邊罵道：「這些人著實可恨！」說著竟是又回書房處揮毫創作去了。
劉沆雖為開封知府， 能調動的禁軍卻只有很小一撮， 還得通過三衙管軍的首肯。這禁軍之中，總沒有鬼樊樓能伸手的地方！
曹立無聲無息地來，無聲無息地走，吳氏她們都沒有察覺。過了兩日，吳氏才緊張地把王雱和小妹叫到身邊，殷殷叮囑他們平日里一定不能亂跑，以免被人販子盯上。
這年頭有些檔次的女伎大多「賣藝不賣身」，只有門前懸挂著紅梔子燈，且不論晴雨都在燈上蓋著箬贛的地方才會提供皮肉服務。
作為一個青樓常客，柳永寫起秦樓楚館之事來簡直頭頭是道，在這份稿子之中他虛構了三個美人，各有各的出身、各有各的長處，最終卻都因為命運的捉弄死於非命。紅顏化枯骨，多麼令人唏噓！這是三個美人m.ｈeｔｕｂｏok•coｍ.com的厄運，卻也是一個個不幸家庭的厄運。
狄青道：「我剛才聽底下的人說起你，你本領很強。」以曹立的身量壓根看不出年方十三四歲，狄青很是欣賞地打量了他一番。這樣的事本來不需要狄青親臨，但親信說有個少年收編了無憂洞的人——還訓練得很不錯，他才會親自來一趟。
一時之間，《秦樓三美》在京城中賣得火熱，女伎們幾乎都人手一本細細品讀，想看看自己能應選哪一美。不少女伎們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粉絲」，粉絲們得知自己喜歡的女伎要去參選，都掏錢買了本《秦樓三美》回去研讀，摩拳擦掌準備給美人出主意。
黃昏金黃的夕光之中，兄妹倆一個教一個學，畫面十分溫馨，吳氏做針線活的空當會停下來含笑看著他們。
王安石回來時正好撞見方洪，眉頭一跳。
王安石一看王雱那賊溜溜的模樣，立刻知道這小子又要搞事了，免不了問出一句小孩子永遠痛恨的話：「你司馬叔父給你布置的功課都做完了？」
要是能獨得一首柳永詞，絕對可以讓自己接下來一段時間名氣大盛！
曹立這一舉動終於讓一些女子放聲大哭，壓抑不住地上前對那兩個女人拳腳相加：「就是她們，就是她們佯作好心人把我們騙來的！」還有更多的女子木然地流著淚，不知前路何在。
王安石點頭。這才對，幸好吳氏沒有誇女兒彈得好，要不然他真的要覺得自己耳朵有問題！
飯後，王雱教他妹彈琴。王雱覺著自己這麼有天賦，妹妹一定也是天縱奇才，堅定不移地每天帶妹妹叮叮咚咚地亂彈。
開封城內就有十余座瓦舍，其中大小勾欄五十余處。所謂的勾欄就是民間商業演出場所，每天都有不同的節目在其中演出，其中一處最大的勾欄可以容納數千人，開個演唱會都可以了！
王安石抄起一本書和一疊手稿，無奈地對吳氏說：「我去君實那兒讀書。」這亂彈一氣的琴聲絕對算是噪音了。
哦，蛇鼠一窩！
曹立敘述深入賊窟的語氣頗平靜，柳永卻聽得涕淚滂沱，他一生浪蕩，在秦樓楚館之中多有相好，知曉其中就有不少被拐賣的良家子。
臨近年底， 遊盪在大相國寺四周的三教九流人士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