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真情流露

「當然不是,」王雱矢口否認,「我寫的句句都是真情實意,不怕人看的!」
所謂的行香,其實就是去集體搞拜拜,到佛祖面前上炷香,祈禱任地明年風調雨順、不遭災禍。
韓琦眉頭一跳,莫名想起文彥博上回坑他看王雱摺子的事。回想起來,他現在都還會胃裡泛酸,咋有人能寫出那種玩意,還膽大包天地想呈給官家?
再加上這傢伙初入仕途就想法頗多,總愛指手畫腳,做事還硬梆梆的,張口閉口大道理大道義,誰能放心他去辦事?
韓琦把摺子遞迴給文彥博,讓他們先輪流看一遍。
從前遇著災禍,官府都是號召他們無償放糧賑災、共渡難關的,吳育這要求倒是不過分。反正活總要有人干,找誰不是找?有府衙的人盯著,也不怕這些人鬧出什麼亂子。
又拗又擰的臭石頭王安石仔細研讀他兒子寫的各項細則,親自擬定試點方案,馬不停蹄地忙碌起來。
王雱早有計劃,圖紙已經是半成品,再細化細化就能用了。他讓胡管事買下一處前唐損毀的園子舊址,籌備了幾天便正式開工。
文彥博和韓琦、王安石一併前往垂拱殿求見官家。
王雱手上正好有個活兒要找人干,聽說有流民湧入,十分高興,叫周武去將人整合整合,告訴他們只要是願意幹活的,可以預支一件冬衣和一家的口糧。
結題論文寫出來之後, 王雱翻開核對了一下數據, 十分滿意, 糊裝一下讓它看起來像摺子才滿意。對於一個根正苗紅的理科生而言, 寫文學作品不是他擅長的, 還是用數據和事實說話才是正理!
唉,畢竟這時代的人肯定都是含蓄內斂的,不像他,實誠,坦蕩,心裏怎麼想摺子里就怎麼寫!
文彥博的運氣頗不錯,沒看幾本摺子,竟就拿到吳育遣人送上來的那封。
等看到王雱在摺子里用數據展現的馬匹耗損問題,韓琦的神色漸漸認真起來,身體也不自覺地坐直,仔仔細細地把整本摺子給看完了,沒錯過任何一部分。
王安石心裏對韓琦還是有些芥蒂的,可韓琦都誇他兒子了,他不好不搭腔。
這摺子的內容不比前頭那封感情充沛的長信, 王雱先帶去找吳育, 和吳育商量該怎麼遞上去才適合。
王安石聽人說文相公叫他去說話,還有些納罕。他放下手裡的公文趕到,文彥博先遞給他一份摺子。
進入隆冬之後,開封時不時和-圖-書會下小雪,文彥博等人散朝後回到宰執處理公務的衙門中。
文彥博與韓琦自然也無異議。
官家道:「且挑批馬試一試,真有這樣的大用處再推行開去。」官家頓了頓,莫名覺得王安石這個以前上書噴他的人也順眼了許多。既是兒子出的主意,交由老子去推行再適合不過,父子倆也好商量各項細則。官家心中有了決斷,笑道,「此事就交給王卿去辦吧。」
一路沉默著也不是事,韓琦開口誇道:「介甫,你生了個好兒子啊。」
這摺子說的若是真的,那于大宋馬政而言無疑意義重大。
洛陽城頓時熱鬧起來,造房子的造房子,修園子的修園子,但凡有手有腳的都能找到活干,一時間城中的閑漢竟少了大半,流民的身影更是難以找尋,治安空前地好!
另一邊,王雱沒和他爹說的那樣縮在屋裡躲冬,已經是有職責在身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麼逍遙。
就是怕他們看了會受不了而已。
吳育老花有點嚴重, 也已配了護目寶鏡, 戴上仔細把王雱的摺子給看完了,一時竟回不過神來。這種文體看著和策論差不多, 可半點綴余內容都沒有, 更沒用上半點華美辭藻, 通篇不是列數據就是講事實, 詳實有據, 令人信服。
哪怕是狀元郎,初到地方上也很難做出成績來,不是能力問題,而是經驗和職位問題。簽判這種位置,上官不讓你做事,你可以一直閑到任滿。
現在張載發現,他不再滿足於猜想,他有很多東西想去實踐實踐,然後通過數據展示和歸納整理證明自己的推論。
王安石一瞧上頭的字跡,馬上給認出來了,這是他兒子寫的。因著從小看著兒子長大,早見過王雱這套論文式策論寫法,王安石看得比韓琦他們順暢,沒一會兒就把這份《馬蹄鐵研究報告》給看完了。
即便心中驕傲得很,王安石還是繃著一張臉謙道:「他也就主意多了點,實際上疲懶得很,入冬之後天氣冷了,他肯定躲著不願出門了。」
王雱吸著鼻子嗅了嗅,嗅到了煙熏臘肉的味道。沒想到他這邊還沒種出牡丹來呢,蘇軾還真給他弄來臘肉和火腿。他非常感動,叫周武拿去廚下讓人料理,今晚就蒸兩籠饃饃夾著火腿和臘肉吃,用不著什麼花樣,當是嘗個鮮。
想到蘇軾媳婦兒可能才十八九歲,在後世還是堪m.hetubook.com•com堪成年的年紀,王雱想了想,找到他和司馬琰早些年給他娘搗騰出來的《准爹媽實用手冊》原稿,刪刪改改,叫胡管事讓人留下底稿印刷了成冊,到時連著信一併送去給蘇軾。
韓琦橫了眼文彥博,又瞧了瞧上頭由吳育加蓋的官印,捏著鼻子看了起來。
文彥博幾人邊看別的摺子邊注意韓琦的反應呢,見韓琦面色不對,文彥博與富弼都問:「怎麼了?可是西京那邊真有什麼要緊事?」
張載聽了,豁然開朗,點頭表示自己忙活去了。
王雱見吳育給自己的摺子加蓋官印,不由想起自己上次給官家寫的長信,好奇地問吳育:「沒加您的名字,我遞上去的摺子會慢很多嗎?」
文彥博聽王安石應答如流,都有些懷疑他們父子倆是不是早就這事商量過了。
王雱知曉許多退休官員都在洛陽修園子,這邊算是個巨大的干休所。眼看范仲淹離致仕年齡越來越近了,他準備給范仲淹修個園子讓他過來住,沒事能和昔日同僚聊聊天吵吵架,多舒坦啊!
王雱忙活了一個冬天,閑暇時才能和蘇軾他們通通信。他去查看完園子的動工情況回到住處,周武恰好將蘇軾的信送了過來,還帶著幾個大包小包。
誰知道王安石一天到晚精神不振、昏昏欲睡,不是晚上縱慾過度,而是通宵達旦地看書呢?
真情流露嘛,別人看了總會有點不適應——可那也沒法子,他又不是寫給他們看的,是他們自己非要看!
反正,你照著這話去忽悠學生就好!
一封摺子寫下來,王雱完美地貫徹了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分體、分析結果等等流程, 脈絡清晰明了,看完了, 也就跟著他的思路在這個問題上走了一遭, 能充分地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以及解決這個問題后能帶來的莫大好處!
大年初一天還沒亮,王雱就穿上他鮮綠鮮綠的官袍,戴上方心曲領、展腳幞頭等等正兒八經的官方配置去列隊行香。吳育乃是河南府知府兼西京留守,寺門一開,他便領著一眾官員入內去上頭一炷香。
吳育知曉王雱過來后就在搞西京迎送工作,後來徵調了幾批人過去搞什麼調研和馬匹解剖,雖也好奇, 但王雱沒主動說,他便沒有追根究底。眼下王雱自己帶著摺子過來了,他自然是第一時間打開看了起來。
少耗損一匹都是天大的好事!
沒走出多遠和圖書,王雱便聽到不遠處一株老樹上傳來陣陣脆嫩的鳥啼聲。他抬頭看去,只見兩隻不怕生也不怕凍的鳥兒立在仍然光禿禿的樹上頭啾啾地叫著,彷彿預示著他迎來了正式授官后的第一個春天。
像王雱這樣三天兩頭鬧出點動靜來,還能一直讓官家記著的,絕對是獨一份。
冬天迎送的活兒少了,王雱又得代表府衙出去巡查。坊市自不必說,若不出城幾乎每日都要去晃悠一圈。若是要出城,那就更艱難了,他得騎馬到各個村頭巡查,瞧瞧有沒有鰥寡孤獨無人照料、有沒有危房險路需要檢修。若是入冬後有百姓凍死,那就是府衙的失責!
當初王安石在他手底下當簽判時就鬧出過點不愉快,不過那也不能怪他啊!
官家接過王雱的摺子認真翻看完,又往回看了兩眼,覺得自己挑的狀元郎無一處不完美,連字都寫得頗好,俊秀又不失稜角,一如他的狀元郎本人。
他范爺爺說得對,這人哪,一閑下來就容易出事,所以還是得讓他們忙起來才行。
這會兒旁人都不在,韓琦也沒忍著,很是和文彥博這個同年吐槽了一番,說王安石是怎麼樣一塊又拗又擰的臭石頭。在揚州時是這脾氣,眼下兒子都考狀元了,竟還是這脾氣,真算是朝中一絕。
……
王雱交代完了,嶄新一看,蘇軾在信里說了個好消息,說他妻子懷孕了,他很快要當爹了。王雱屈指一算,蘇軾怕是剛回去蜀中沒多久,效率這麼高,簡直是牲口!
王雱說干就干,刷刷刷地給蘇軾回信,先恭賀一通,然後開始可著勁忽悠:什麼媳婦兒懷孕時容易心情抑鬱,應該找點事做做啦;平時要堅持適當鍛煉,不然生孩子時會很艱難啦。總之,給孕期中的媳婦兒找點事乾乾總沒錯!
文彥博瞅了瞅摺子的厚度,掂了掂它的重量,有種奇妙的預感:這不會又是一封「真情流露」的長信吧?
王雱按照品階乖乖排在後頭,與張載一前一後地跟著上香。行香之後,王雱與同僚們走出寺門,朝同樣早早等候在外頭準備去寺里上香的百姓們笑著打招呼。
王安石喏然領命。
洛陽乃是河南府最繁華的城市,隨著隆冬到來,一些失地流民免不了來到洛陽沿街乞討,希望趁著年節能在城裡吃個飽飯。
韓琦與王安石聊了一段路,很快就受不了這塊臭石頭,在分岔口和王安石分開走了。
韓琦打開,同樣先看了和_圖_書署名:果然,就是王雱那小子寫的!
「如果你有要緊事的話,也不會。」吳育道,「若沒什麼要緊事,文相公他們自會把你的摺子篩掉。」這也是吳育由著王雱往上遞私人摺子的原因,左右也不一定能到官家手上,遞不遞都一樣。
對兒子搗騰出來的事,王安石自然是有信心的。王安石一點都不避諱,直接表達自己的支持態度:「若是此法果真可行,于朝廷而言是件大好事。」
張載去找王雱聊人生。
他兒子當然是好兒子,這還用說嗎?
王雱將信連著《准爹媽使用手冊》給送去蜀中。
他當即給張載列了幾個入門級課題,讓張載帶著監生們搞研究去了,他還和張載舉例,范純禮研究力學,研究到將作監去了;沈括研究油料作物,現在也被分去平原地區搞油菜種植。
王雱眨巴一下眼,不確定地問:「我給官家寫摺子,文相公他們還要先看的嗎?」
吳育本來就是寫文章的一把好手,大半輩子走過來算是閱文無數,這種文體卻還是頭一次接觸。要是底下的人都能這樣寫公文,他處理起公務來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而這時候,張載這個文科生在人生的道路上迷路了。自從王雱教過張載一些數據處理手法並給他歸納出實驗報告、學科論文的書寫模板之後,張載就感覺自己從前的認知受到了衝擊,以前他的許多想法都屬於「猜想」,也永遠止步于猜想狀態,沒有去驗證過。
這一年除夕夜,王雱不能回開封過,因為正月初一西京留守司上下官員得按班次排好,一併去寺里行香。
由此可見,學經義重要,學好數理化也很重要,可以在你考上后爭取到好的差遣。
不過不管商沒商量,這事兒就該上報。
官家近來過得還算開懷,聽文彥博他們來求見,還捎帶上王安石,有些稀奇,讓人把他們領了近來。文彥博三人行過禮之後,便將來意與官家說了,他們一個是宰相,一個是樞密使,一個是群牧判官,正好都是該管這事兒的。
幾人都看完了,對視一眼,文彥博有了決斷,叫人先去把王安石給叫來。王雱統計的是西京驛馬的損耗,王安石如今乃是群牧判官,管著馬政,應當有更詳實的數據才是。
王雱相信以蘇軾的脾性,應該很樂意讓他媳婦兒邁出這一步才是。
蘇軾那傢伙和媳婦兒感情很不錯,總說他媳婦兒也通文墨,王雱琢磨著再在信里慫恿和_圖_書慫恿蘇軾,讓他媳婦兒給開個准媽媽培訓班。女孩子不許拋頭露面當女醫,准媽媽們聚一塊交流孕期經驗總行了吧?
吳育也知曉這以工代賑的法子,下帖子讓西京同僚、老友以及富戶們齊聚一堂,動員家中近期需要動工的人都雇傭城中閑漢或流民去幹活,好讓百姓也能順利熬過這凜冽寒冬。
打開看了眼上頭的署名,文彥博迅速做出決斷,將摺子先遞給韓琦,說道:「你先看看這封。」
大宋,缺馬!
上回王雱寫摺子上來,官家只覺得這小孩有些孩子氣,但貼心。這回看了這無半字贅余的「結題報告」,官家便知曉這孩子那封摺子純粹是情之所至,句句真誠。到辦事的時候,這孩子就像現在這般可靠。
回到當值的暖閣里,文彥博早他一步回來。見韓琦臉色奇臭,文彥博奇道:「這是怎麼了?」
「那是自然,各路送來那麼多摺子,若是事無巨細都要官家親自過目,官家哪裡顧得過來?自然是先讓文相公他們酌情挑揀掉不必官家去處理的部分,再分個輕重緩急送去給官家批閱。」見王雱面色不對,吳育知曉他是官場新丁,根本沒想過這一重,頓時嚴肅地問,「難道你在摺子里寫了什麼不該寫的,不能讓文相公他們看見?」
也就是說,他即將完成從文科思維到理科思維的轉化。
當然,更讓吳育看重的還是王雱在摺子里提到的馬蹄鐵。他在王雱陪同下去餵養驛馬的地方看了看,親自檢驗了一下一些驛馬的馬蹄,歸去后便在摺子上蓋上自己的官印,並用上加急途徑遣人送去京城。
王雱很滿意。
王雱很高興,不管農科工科理科還是社科,實踐與調查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周武一直替王雱注意著城中的情況,眼見流民日漸增多,他趕緊稟報王雱讓他早做安排。
文彥博道:「具體如何,還得看看是否真有效用才行。我們先一道去見官家,請示官家的意見。」他又問王安石手上是否有戰馬、驛馬損耗相關數據。
官家看到后什麼感想韓琦不知道,反正他看了就想把那小子揪過來揍一頓!
王安石雖然是個文科生,但這幾年在地方搞政務,在數據處理方面進益頗大,當即應道:「自然是有的。」他記性好,不必回去拿資料也記得清清楚楚,當場就給文彥博報了幾串數字。
走出垂拱殿,韓琦見王安石還是那張油鹽不進的臉,心道他那兒子也不知像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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