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的臉忽然冷了下來,沒再說話,一路跟著二娘走到門口。
二娘心地善良,不做他想。鄭修卻懷疑這般「暈倒」的戲碼也是對方作出的苦肉計,不為所動,反倒叮囑下屬將客房重重包圍,盯緊了。
慶十三聳聳肩:「不然叻?人生在世,不就圖一個『樂』字?圖一個『逍遙快活』?明明能洒脫得意偏活成苦大深仇的樣子,大可不必。」
常世繪亮起,對面的影像清晰地傳到鄭修的鏡面上。
「到了最後才發現,一旦結了仇,即便你能殺他全家,因果糾纏,總會崩出人來替死去的人報仇。」
鄭修走進院子,吹了幾哨。很快吱吱幾人便披著大氅走出,手忙腳亂地將月玲瓏抬入客房中。
「蠻子」一詞,屬於是大乾人對北蠻諸國的「蔑稱」,鄭修當著北國公主的面說出這個詞,分明是指著對方的鼻子罵人了。
二娘一見鄭修,柳眉倒豎,兩眼一瞪,妙爪探出,精準地捏住鄭修的耳朵,提了起來,怒斥道:「你說,你又把誰家小姑娘招惹回來了!」
少女抬頭,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帶半點光彩,靜靜地看著即將成為自己未來夫君的男人。
他正為團圓宴的名單頭疼,如今成了赤王,請誰不請誰,也是一門學問,團圓宴的名單請的可不是賓客,而是人情世故。
顧秋棠隔著常世繪與鄭修對視。
鄭修自從那夜見了一面后,哪怕知道此事,也故意避而不見。想來,確實也沒什麼好見的,無關世仇,只因這件事本身就是一樁政治任務,成也好不成也罷,鄭修無所謂,僅此而已。
「定是為了香滿樓那事吧?得罪了咱們老爺,能有好果子吃?好一招以退為進。」
「然而當一片雲將月色遮住后,衣衫襤褸的軍人們,一眨眼便消失了,宛若幻覺。」
燈火黯淡,熱力朝天。
二娘所在的位置,註定她難以接觸朝廷中事,不知鄭修平白無故又攤上一位公主。再加上外頭雖然傳了不少風言風語,但赤王府中儼然自成一片小天地,沒有人會在二娘耳邊說這些八卦,二娘不知此事,情有可原。
鄭修心頭生出淡淡的自嘲,眨眼老爹已經死了二十年了,這二十年間,鄭修從來沒生出過諸如「報仇」這類的念頭。
因為鄭浩然死在戰場上,要報仇,只有戰爭。這不是他區區一介商人說得上的。
「月玲瓏遠渡荒原,來到大乾,為和平而來。」月玲和*圖*書瓏低著頭道,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柔,如飄在雲端,帶著一股捉摸不定的味道:「月玲瓏盼望王爺可不計前嫌……」
府中其他人不會這般不知好歹,深夜叨擾。而二娘來找,定有要事,鄭修即便再著急,也不能怠慢了二娘。
仇恨?厭惡?
就在這時,沉寂了一整個秋天,派出去后都快被鄭修忘記的一位得力下屬,突然傳回消息。
「她咋大半夜跪在咱們大門口了呢?」
一連幾天。
「那誰去通知老爺?」
「好!非常好!本王有你,可謂三生有幸!」鄭修鼓勵一番,這邊正頭疼著,準備掛斷通話。顧秋棠話音一轉,忽然道:「王爺,還有一事。你是否還記得,荒原上傳聞的『百鬼行軍』一事?」
「王爺!」
二娘拉著鄭修的耳朵就往外走,邊走邊如老母雞般絮絮叨叨地說著鄭修不是。
「一眨眼,二十年了呀。」
顧秋棠神情一變,臉上的冰塊成塊成塊地往下掉。
雪越下越大,壓在她那瘦弱的肩膀上。
「你怎麼知道了?」
鳳北躲進了被窩裡,拉下帳幕,當自己沒來過。
鄭修花了半天功夫,久違地到災防局中走了一趟。他發現各地的案子漸漸地又多了起來,但曉部里許多人曾經都是夜未央中的精英,如今改名換姓,也仍是精英,處理案子幾乎都不用經過鄭修的同意,按照每個人的等級,接了單就去跑,流水線作業,效率極高。
「嗯?」
慶十三咧嘴一笑,琢磨著鄭修的心思,小聲問:「老爺你問的是,鄭將軍……還是聯姻?」
可聽對方激動的語氣,不像作假,似乎在門徑修行上真有突破。
「呃,你還別說,看著不像歪瓜裂棗。」
「匆匆一瞥,屬下不敢肯定,可屬下隱約看見了行軍中,有一面軍旗……」
刺客們暗暗嘀咕。
鄭修面無表情,聲音中卻透著譏諷:「我們大乾的法,管不到你們蠻子。」
鄭修正準備與鳳北研究「新襪子的十八種用法」。
「噢?老爺原來問的是聯姻呀!」慶十三哎喲一聲,面露懊惱,一拍嘴巴,自行掌嘴:「慶某多嘴了,若是聯姻,老爺倒是不必煩惱。」
鳳北還未明白這新襪子的妙處。
赤王房間里。
鄭修心中卻有幾分驚訝。那日在香滿樓中大鬧的蠻子,說著他們的語言。可少女一開口,口音上聽起來,竟和大乾百姓無異,若不是提前知道www.hetubook.com.com她是狼王之女、北國的公主,一般人真無法分辨她是北蠻還是大乾人。
很快引來了不少刺客吃瓜。
「好燙!」二娘一探月玲瓏的額頭,驚呼道。
「月玲瓏管教下屬無方,叨擾赤王,請赤王恕罪。」
鄭修心中暗暗警惕起來。
可北國公主卻彷彿沒聽見那般,讓鄭修更加肯定,對方是有備而來。
「呵呵,那你與紀紅藕……」
在城中,流傳著無數傳說,如今在大乾王朝里如日中天的鄭王爺。
「慶批,這件事,你如何看?」
打量著少女的臉。
「……」
「該不會是最近城裡傳得沸沸揚揚、即將成為鄭夫人的那位『蠻子公主』吧?」
「我成了!我成了!我成了!」
之前顧秋棠是被鄭修打服,面服心不服。
慶十三懂了,笑著回道,神情多了幾分唏噓:「今時不同往日了呀。我記得許多年前,世道很亂,咱們那行,說好聽的就是捉刀人,專拿惡人人頭領賞。可說白了,就是一尋仇的活。世道好了誰去當惡人呀?還不是被那世道逼的?今天你殺我爹,明天我殺你全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過了幾年又從不知哪裡冒出個親戚,天涯海角地追著。」
鄭修眉頭一皺,的確是有這一回事,手指從鏡面上挪開,點點頭:「你說。」
「啊疼疼疼疼……」
看著鳳北那露在被子外頭光潔的肩膀,鄭修替鳳北掖了被子,早已沒了旖旎的心思。
慶十三摸了摸煙桿,沒抽,抬頭望天。天邊泛起一絲瑰麗的朝光,艷紅似火。
老爺這時候定是在忙。
鄭修與鳳北在食人畫中本就當了十年夫妻,熟悉彼此,知根知底。毫不誇張地說,鳳北仍是雛兒時,因為有食人畫那真假難辨的夫妻經歷,鄭修一拍她屁股,她就知道該做什麼。
二人在不久前有了夫妻之實后,男歡女愛之事更是秋水長天拱一色,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妙不可言。
他的手心裏全是汗。
鄭修袖下捏了捏拳頭,嘴上笑罵:「我問的是聯姻一事。」
鄭修無動於衷,看著二娘反問:「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不愧是王爺!那日聽王爺一言,屬下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徹底悟了!屬下終於修成了真正的『不動刀』!」
「你說你都多大的人了,和鳳北姑娘八字剛劃下一撇,事都沒完全辦成,吱吱她們到時候也理所當然地當成陪嫁丫鬟嫁入鄭家陪www.hetubook•com•com嫁,家花你都顧不上,怎麼偏招惹外頭的呢?」
誰也不會傻乎乎地去為了一個蠻族公主,觸這種霉頭。
少女的身體在雪中微微地顫抖著,茫茫大雪,寂寥街頭,只有她獨自一人,跪在金碧輝煌的赤王府面前,為這方小天地平添了幾分凄慘與無助。
「那姑娘叫月玲瓏!要不是慶哥的人通知二娘,二娘還蒙在鼓裡!」
慶十三活了半生,恩仇看淡,肆意洒脫。
「我不去。」
「嘿!朝中那幫當官的,誰不是三妻四妾的?更何況是老爺您?王爺就得有王爺的派頭,正妻天下無敵,陪嫁丫鬟溫柔懂事,再來幾室偏房,知書達理,還能納三五小妾,能說會道。」
鄭修一愣,哭笑不得:「你倒是挺會想啊。」
「人走了。」
話是這麼說,諸位刺客面帶嗤笑,卻感到無比棘手。
咣。
是顧秋棠。
說什麼了能讓你茅廁頓開?
慶十三話中有話。
另一邊大雪紛飛、千里冰封。顧秋棠的頭髮結成冰柱,長長的鬍子擰成一束束,布滿冰渣,第一眼鄭修真沒認出來這是昔日|逼格滿滿的刀客顧秋棠。
眾刺客隱藏在暗中面面相覷。
「軍旗上,隱約可見一個『鄭』字。」
府中誰人不知老爺生性風流,指不定赤王對上桃花口,萬一真成了呢?
赤王府的安保向來由兄弟會輪崗負責。
鄭修越聽越迷糊,莫名其妙被二娘揪了一頓耳朵,心中憋屈,他忍不住問:「等會,二娘,你現在,到底說的是哪一位?」
「是二娘。」鳳北聽著門外急促的呼吸聲,用上了「萬物之音」,側耳傾聽,頓時明白了屋外是誰,她急得捏著鄭修:「壞了!你讓我該如何解釋我深更半夜在你房中?」
「人家小姑娘都找到咱家門口了!」
鄭修聽了,更是一臉懵逼。本王那天說什麼了?
「別!你這人,好端端的襪子,怎麼說撕就撕呢!」
一瞬間,神情平靜的鄭修心中卻浮現出奇怪的念頭。
少女的皮膚透著病態的蒼白,在雪地中凍得雙唇發紫,她卻沒有流露出半分痛苦之色。她沒有起身,反倒將頭低下,壓在雪地上,乾澀的喉嚨發出略微嘶啞的聲音。
「既然見了,那就滾吧。」
鄭修回頭一看,月玲瓏竟倒在雪地中,昏死過去。
「隨你吧。」
還撕得這麼碎。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翌日一大早,慶十三打著呵欠在庭院中掃雪。
頓了頓,慶十三嘆息:「殺不完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來,為夫告訴你……」
被頭一蒙,鄭修宛若小猛虎附體,將新襪子撕成稀碎。
「如今見到了,可曾滿意?」
篤篤篤。
「或許就是百姓口中傳聞的『百鬼行軍』。」
「月之氏族,月玲瓏?」
猶豫片刻,二娘柔聲道:「修兒,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即便她身份特殊,這般嚴寒,若將她置之不顧,二娘也是於心不忍。」
鄭修點了點頭,沒回答。
一看見鄭修,慶十三便屁顛屁顛提著掃帚走上前,樂呵道:「挺懂事的小公主,知道老爺您不待見她,一大早天沒亮,老老實實走了,話也沒留。」
當自稱「月玲瓏」的少女在大雪中跪在赤王府面前時,沒多久就讓人發現了。
「別瞎說,你真以為什麼歪瓜裂棗都能當鄭夫人?」
過了一會,所有人同時搖頭,決定當做沒看見。
鄭修聞言一愣:「我?」他心虛地回頭往床榻方向望了一眼,可片刻后,他啞然失笑,我他娘的心虛個鎚子!鳳北是未過門的妻子!即便未過門,也是妻子!天經地義名正言順!
二娘驚呼。
眨眼又到了即將籌備團圓宴的時候了。
鄭修平靜地看著少女。
可這人,身份還有些敏感。
月玲瓏向來只會在深夜出現,鄭修也是眼不見為凈,漸漸地將這位公主拋諸腦後。
鄭修張大嘴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久久無言。
這是鄭修與公主的第一次見面。
回到房中,鳳北儼然入睡。
鄭修一宿沒睡。
二娘將鄭修帶到這裏,正想興師問罪。可頃刻間,二娘卻察覺到周圍氣氛古怪,下意識地伸手牽住了弟弟的手。
說白了,鄭修之所以用這種近乎孩子氣的方式處理這件事,其中有著懲罰自己的意思,明明自己如今已經接替了夜主的位置,明明自己已經有了不俗的實力,明明自己手下能人無數,他甚至可以拉一票人揮師北上,殺入北蠻。可生活的安逸,讓鄭修下意識地不願意看見兩國交戰,因「報仇」這種理由,令如今國泰民安的大乾再次陷入水深火熱當中。
「咳咳咳咳……」慶十三被自己口水嗆著了,咳嗽不止,眼神尷尬:「都是些陳年舊事了,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鄭修沉默。
「屬下凝目望去,那隊軍人,衣衫下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絕非常人,極有可能是邪祟之物https://m.hetubook.com.com。」
「呵,男人。」說話的是一位在赤王麾下當差的人婦,她冷笑一聲,聲音里藏著不愉:「冷冰冰的兩國聯姻罷了,么得感情的。」
推開門,鄭修一眼便看見跪在雪地中的少女,低著頭,搖搖欲墜。
慶十三立即閉嘴,收起嬉皮笑臉,三根手指並起朝天:「慶某與北蠻不共戴天!」
兩顆腦袋從被子里鑽出,兩人分別提著被子的一角,神情同樣的茫然與懵逼,頗具夫妻相。
顧秋棠一動不動,口吻卻激動無比。語氣與神情給人以嚴重的割裂感。
「月之氏族,月玲瓏,拜見大乾赤王。」
噗通!
下一秒,鄭修手中的赤王鏡,摔在地上。
「行了,在我面前不用裝。」鄭修在屋檐下坐下,不遠處小貓趴貓窩裡,懶洋洋地等著早餐炸魚餅。鄭修朝小貓招招手,橘貓翻了一個白眼,沒炸魚餅沒門,不理他。
這一忙,沒個把兩個時辰閑不下來。
慶批搖頭晃腦一副過來人的表情。
北國使臣一轉眼在大乾呆了近兩個月,相安無事。
「就在一個月圓之夜裡,大雪紛飛,在茫茫雪原上,屬下隱約看見了一隊衣衫襤褸的軍人。」
從二人對話中,二娘隱約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鄭修以為二娘說的是躲在被窩裡的鳳北,輕咳兩聲,即便名正言順到了此時也有幾分不好意思。
鄭修面無表情地瞥了慶十三一眼。
尊安三十三年末。
鄭修皺眉苦想,愣是沒想起自己給顧秋棠灌輸了什麼思想。
她瞬間就明白了鄭修心中的糾結與不快。
與此同時。
「看緊了,小心些。」
若是其他人,轟走便是。
鄭修粗暴地打斷月玲瓏接下來的說辭,拂袖轉身,正欲離去。
如今因為鄭修隨口一言,他似乎領悟了真正的「不動刀」,這回真對鄭修服氣了,言語中難掩尊敬與崇拜。
「有什麼可解釋的?還能違反王法不成?」
江高義仍是兩頭跑,替鄭修處理壘得高高的卷宗,將稍有特殊的卷宗另行放置,做好批註。
「屬下選了一座雪山,一坐就是一個月。」
你這……和喜兒有仇是嗎?
鄭修聞言一愣:「什麼成了?」
月玲瓏在大雪中一跪就是半個時辰。
身後傳來一聲悶響。
接下來每天夜裡,月玲瓏都會踏雪而來,在赤王府門口站著。
鄭修嘆出一口白氣,為雪夜添了幾口薄涼。
鄭修不懂鳳北為何如此焦慮,嘀咕著,應了一聲:「來了來了!」說著便披上長袍,起身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