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追夢者

良久,楊秋露出個輕微的笑容:「我看見你們了……我記得你們。」
虛空是一切虛無的盡頭,一切恐怖的所在,一切消亡的終點。
有個聲音在詛咒世間的一切生命,恨不能所有人都像它一樣墮落煉獄。
在他迷茫,疲憊時,無數次將他從消沉中拖出來,繼續前行的旋律。
墮落成異化魔獸的靈魂,會無意識地往讓它們感覺舒適的區域靠攏,楊秋在瘴氣地帶轉了小半天才找到的這隻較為強大的低級魔獸,趴的地方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內有乾坤——楊秋剛一坐下,便感覺到強烈的暈眩感,徘徊耳邊的鳴顫聲也越來越刺耳。
進來兩次的楊秋自然不會把這種程度的威壓放在眼裡,適應了下「門」后的環境,楊秋便抬起頭來,看向上空。
男人討好地對他笑了下,說了幾句陌生人之間的寒暄便借故離開,頭也不回地往鎮里狂奔。
他開始顫抖,身心與靈魂皆顫。
蒼白瞳孔無色的瞳仁,轉向楊秋。
哪怕他知道這群扶老攜幼的逃荒者不可能被聖地接納,他們只會被驅趕、趕進無人區荒野中,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安靜地死去……他也沒有做什麼,只看了眼這群註定活不過當年冬季的逃荒者便匆匆離去。
就像看著卡摩爾,看著威斯特姆,看著他所遊歷過的地方那些苦難迷茫麻木機械的人們一樣。
有傭兵驚駭地道:「那是……境界之門?居然有人跑到索倫森山脈來進階?!」
「真理之眼。」楊秋喚出蒼白瞳孔的真名。
被力量衝擊到的瞬間,楊秋全身劇烈地一顫,連意識都開始模糊起來。
這活躍的、沸騰的魔力瞬間吸引方圓千米內沉寂的魔力,山林內外,無數魔力往這片密林湧來,抱團,匯聚,漸漸形成魔力旋渦。
楊秋展開雙臂,坦然接受衝擊。
楊秋坐在亡靈蜥蜴的背上,于索倫森群山中蜿蜒陡峭的獸路上緩緩爬行。
楊秋不為所動,任由這些混亂瘋狂的意識在他的精神中穿梭。
它們,也是眾生。
上方,有一隻巨大而冰冷的蒼白瞳孔。
楊秋不知道這群人是從哪裡來的,他只記得,他是在逃離烈陽教會聖地時遇到的這群人。
有個聲音在發泄對誰誰的不滿。
有個聲音在無意識地狂叫。
當他以簡單粗暴的方式維持他所認定的公道時,明明是他想要幫助的人群,卻比他針對的人更加恐懼他,厭惡他。
在楊秋上中學前,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到年節時老媽就會給他穿上最破的衣服、拉著他跑去居委會https://m•hetubook•com.com找人訴苦,就為了居委會慰問低保戶時他們家能多領半桶油,幾斤米面。
「充滿鮮花的世界到底在哪裡,如果它真的存在那麼我一定會去……」
他「聽」到它們的聲音,渾噩混亂的哀嚎鳴顫像是鋼刀一樣切割著人的神經。
楊秋又能如何?
他其實沒有做錯什麼,他只是想發財,發大財,所以楊秋並沒有為難他……但他害得治安官被楊秋掛在風向雞上喝了一夜西北風,治安官當然不會放過他。
幻覺里的男人,奄奄一息地看著楊秋。他的目光中沒有憎恨,只有哀求討好。
逃荒者。
他什麼都做不到。
楊秋睜開血紅雙眼,喘息著吐掉口中的血沫。
無論施法者還是其他職業級,想要跨入超凡行列,就必須邁過「境界之門」。
腦內那首他無比熟悉的、在他穿越前便極其喜歡的旋律,承載著三百年漫長歲月中所有對家鄉的思念,早就滲入他的骨血。
楊秋身周涌動的魔力,忽然向上攀升。
「關於理想我從來沒選擇放棄,即使在灰頭土臉的日子里……」
且……比楊秋借索倫森山脈的特殊環境為自己預演洗禮時還要強烈,還要清晰。
「諸神啊,這麼大的境界之門,難道是有人在晉級傳奇嗎?」
他曾經見死不救的那群逃荒者的影像幾乎要固化在他的視網膜上,他清楚地看見那些人瘦弱面孔上麻木的眼神是如何死氣沉沉。
實在活不下去而不得不結隊逃荒的災民,被各地執政官視為帶來麻煩的燙手山芋。
他發現了價值九萬金幣的通緝犯,他急著趕回去通知治安官。
只是被光籠罩過的人,都更願意將其稱之為——門。
「與其苟延殘喘不如縱情燃燒吧,為了心中的美好,不妥協直到變老……」
可現實是絕望的,楊秋越強大,便越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做不到——後膛槍時代仍能革命,可在這個諸神遍地走,超凡不如狗的世界,他無論如何推演、如何計算,都看不到半點兒成功的希望。
他「看」到的,不是劇毒,不是瘋狂,而是碎裂的、雜亂的靈魂碎片。
與魔法工業同步發展的,有全大陸數以千萬計的產業工人,有遍地開花的工廠和大批新興資本貴族。
「門」后,是秩序,是規則,是來自位面法則的審視和考驗。
兩百多年前,楊秋還在老頭子的法師塔里熬日子時,索倫森山脈就多了個「墮落者墳墓」的別名……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失控者和圖書將這片群山當做了埋骨之地。
只是……這個世界的力量,是有毒的;哪怕是代表著位面法則的非人格神真理之眼,公平賜予的力量洗禮,同樣有毒。
老姐高中畢業放棄大學去工作了,他們家的收入超過本市低保標準了,楊秋才從硬著頭皮表演可憐巴巴的尷尬中脫離出來。
渾渾噩噩中,他的腦子裡忽地響起旋律。
「——老夫,絕不妥協!」
楊秋剛從進入「門」的錯位感中恢復五感六識,便又感覺到了那熟悉的、彷彿被沉入深海海底的厚重壓力。
他的神經,靈魂,軀體,都像是在被鋒利如刀的狂暴水流沖刷,讓他痛不欲生。
楊秋面無表情地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即使經過的山林中那些似輕煙薄霧、又像層雲翻滾的迷霧扭曲出各種駭人造型,他也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門」后的世界像虛空,但並不是虛空。
第三次跨進「門」內的楊秋,睜開眼睛,眼前出現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虛無世界。
最有可能引發社會變革的資本都苟了下來,民眾又能如何?
「生命的閃耀不堅持到底怎能看到……」
男人的幻影消散,出現在楊秋眼前的……是一大群人。
我沒有忘記你們啊……怎麼會忘記呢,這群逃荒者不遠處,就是轟鳴而過的魔法蒸汽列車呢。
他從未想過忘記這些,當他再次看到他們時,他並不感覺難堪,只是更深入地認識自身。
漂浮於半空中緩緩自轉的巨型不規則水晶體,光華大放、將楊秋整個人籠罩了進去。
懊悔的眼淚從眼眶滾出、與口中的血腥味混為一體。
「墮落者的墳墓」索倫森,這裏的瘴氣要擱兩個月前確實對他也會產生影響,但現在嘛……還真不帶虛的。
他從沒覺得自己的人生有多幸福,在上了高中后發現同齡人中有那麼多出手闊綽的同學后也沒少怨天尤人。
有個聲音在懊悔辜負了人生。
真理之眼給予的力量洗禮,視生靈邁過的「門」規模大小而定。
現在,它又被記憶本能地喚醒,從他的骨血中湧出,反哺他的意志和精神。
但他的大腦,清醒過來了。
數公裡外,索倫森群山中某座山中,正通過「安全通道」的一支南大陸的商隊,護隊的傭兵們看著剛剛閃耀過刺目光芒的山頭,一個個目瞪口呆。
原來他老媽為了半桶菜籽油和幾斤米面就拉著他去表演根本不算什麼,有的是人明明汗水摔八瓣地勞動過了,還得為了求得自己應得的幾塊黑麵包跪下來舔管和-圖-書家老爺的鞋子。
楊秋在地球上的出身並不怎麼樣,他的原生家庭一團糟,拋妻棄子的父親,小事明白大事糊塗的母親,不靠譜的親戚……
「生命的廣闊不歷經磨難怎能感到……」
亡靈蜥蜴攀爬進密林深處,在一處水潭前停下。
衣衫襤褸,形如骷髏,面目模糊的一大群人。
當古神復甦的陰影籠罩在整個大陸上空,當虛空惡魔開始從偶然出現的不穩定時空裂痕中殺出,索倫森的群山,才像是被詛咒了一樣,漸漸變成生命禁區。
當魂體間發生碰撞、或互相吞噬時,靈魂本質上的輾軋比不同物種之間的戰鬥力差距還要大;至多六七百精神力的墮落靈魂異化而成的低級魔獸,強行攻擊相差十倍以上的楊秋,自然只有灰飛煙滅的下場……
楊秋看著這些停留在他靈魂深處的幻影,內心漸漸平靜。
一頭張著血盆大口、安靜地趴在亂石中的醜陋魔獸,兇狠、迅猛地咬向楊秋的雙腿。
楊秋一動不動,眼皮子都沒眨,只安靜地注視著這頭醜陋的魔獸。
這個世界早在他穿越前一百多年就完成了工業革命,到他穿越時,大城市的天空能看到密集往返的飛空艇,十幾萬噸的巨型海船橫跨外海,魔法蒸汽列車軌道鋪到了萊茵王國這種內陸國家的王都。
澎湃的能量至蒼白瞳孔中落下,往楊秋捲來。
「永遠。」
這個世界的施法者,可不是玻璃炮台。
位面法則並非人格神,它不具備靈智,也不具備情緒,當通過「門」的生靈輕喚它的真名,它便會給予完全公平的洗禮。
他才發現……原來人生可以更苦。
有個聲音在控訴命運的不公。
傭兵們驚奇地往那個方向探頭探腦,傭兵隊長本也跟著看熱鬧,忽然想到了什麼,連忙出聲催促:「都別看了,趕緊走!傳奇級的境界之門可不是什麼好熱鬧,萬一那個跑索倫森來進階的傢伙失控了,麻煩可就大了!」
水潭平靜無波的水面晃了晃……消失了。
原來他對同學的羡慕眼紅可笑得不值一提,有的是人天生高貴、享盡奢華;有的是人從出生起便被貼上卑賤標籤,不知道什麼叫改變人生,不知道什麼叫希望,最大的願望是死的時候不要餓著肚子。
索倫森群山並非自古以來便被瘴氣環繞,四百年前,這片群山是拿巴倫大陸南部最大的商路。
魔獸那比腦袋身體還大的嘴巴沒能合上,猙獰利齒碰到楊秋前,如馬駒般大小、扁扁地貼在地上的軀體便被解構成黑色塵埃,隨風消散。
劇烈的靈hetubook.com.com魂撕裂疼痛中,楊秋的眼前,開始出現幻覺。
「也許我沒有天分,但我有夢的天真,我將會去證明用我的一生……」
楊秋在醜陋魔獸潛伏的地方坐了下來。
有個聲音在哭訴著對母親的懺悔。
他對現狀無能之力,至少要知道眾生的苦痛。
這裏……是索倫森山脈瘴氣最濃郁的區域。
原來課本上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是這麼沉重的字句。
能讓持有封印物的聖地先知也避之唯恐不及的污穢魔力盤旋著,沸騰著,互相積壓,互相融合,漸漸凝實,十數分鐘后,質變成肉眼可見的不規則水晶體。
這並不是某個神祗的惡趣味,僅僅是「門」后的位面法則不自覺施加的威壓罷了。
別說是人民翻身做主人了,就連次一等的資本革命都做不到。
資本吞噬一切的天性被遏制,便會轉向保守,地球上那些瓜分了高端製造業便坐下來安安穩穩吃祖宗老本一吃幾十年的發達國家已經證明了資本在這方面的惰性。
原來「眾生皆苦」這個佛家概念,不是說著玩兒的。
傭兵們一聽,連忙加快腳步。
他只能讓自己去看眾生,看眾生的苦,聽眾生的痛。
感知敞開,沉積漫長歲月的瘋狂氣息像是驟然間聞到腥味的食人魚群一樣,歡呼雀躍地往楊秋湧來。
哪怕楊秋戴著耳機聽著手機播放的《追夢赤子心》,陣陣刺|激得人頭部神經發麻的鳴顫聲還是直往人的耳朵里鑽。
「境界之門」,並不是一道門,而是一束光。
身後是怒氣滔天的追兵,楊秋無法停留。
這些新興資本貴族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挑戰了封建貴族的權威,但距離社會變革、比如美利堅南北戰爭那種統一意識形態的戰爭,卻還有著相當逍遙的距離。
楊秋不甘心接受這種讓人多看兩眼都能讓人遍體生寒的世界,他拼了命地掙扎求存,拼了命地變得強大,他想回家,就算回不去了,至少也要想辦法撬動這個操蛋的世界、不讓自己白白遭了這場無妄大罪。
他閉著眼睛,靈感全開,以精神視角冷靜地注視著這些湧向他的瘋狂氣息。
楊秋渾身痙攣,口鼻流血,眼前一陣陣暈眩。
他的靈魂,如撕裂般作痛。
楊秋記得這個哀求討好的眼神,記了許多年,許多年。
直到他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世界。
是的……因為父親不負責任地拋妻棄子的關係,在老姐楊英成年前,他們家的部分生活費來源是他和老姐的低保。
原因很簡單,古神這把懸在所和-圖-書有人頭頂的斷頭刀,和虛空惡魔的入侵,遏制了資本力量的膨脹擴張。
這算是這個魔法異界的生靈除死亡之外最公平的待遇,也是出身不佳的人唯一能指望的登天之梯。
楊秋抬頭看著那巨大的半透明魔力水晶,手一撐,從地上站起。
如果說外界的魔力是能讓人吸取養分的帶毒糖水,那麼索倫森山脈中濃郁到已經產生質變、能用肉眼直觀地看到形態的迷霧瘴氣,就是沾之即死的劇毒。
無法用語言概括的信息流犁過每一寸神經,每一秒都漫長得讓人想發瘋。
楊秋關掉手機播放器,摘下耳機,撩起長袍下擺從蜥蜴背上下來,盯住那處圍在灌木亂石中的、周圍地面上還留有野獸足跡的水潭看了會兒,邁步走過去,踩進水潭中。
「命運它無法讓我們跪地求饒,就算鮮血灑滿了懷抱……」
楊秋很滿意,調整了下呼吸,進入冥想。
可以確認的是,這個巨大的「墳墓」並不是什麼清凈的長眠之所。敞開靈感的楊秋,「看」了許多碎裂得已經不能稱之為靈魂,只剩下吞噬殺戮本能的碎片。
他很清楚,這些影像都是他的心魔,是他自己無能無力的體現,是刻在他靈魂中的愧疚和遺憾。
這種層次的下馬威,倒是很適合用來當「門檻」……意志不夠、磨礪不足的挑戰者,在這一關便會被擊潰。
他的大腦開始混沌。
他敞開靈感,接納這些混雜著無數痛苦靈魂碎片的劇毒魔力,他聽到無數聲音在他的精神領域中哀嚎,他感覺到無數人的痛苦呻|吟在他的靈魂中回蕩。
這種感覺非常糟糕,空氣都像是變成了液體般粘稠,不僅呼吸困難,心靈、精神上,也彷彿正被看不見的手往下壓,似乎是要將他整個人摁到地面之下,徹底擊潰他的精神與意志一般。
楊秋離開那座小鎮時,這個為了家人辛勤地苦熬了十幾年的漁夫,被打斷手腳掛在晾漁網的架子上。
「……向前跑,迎著冷眼和嘲笑……」
楊秋平靜地「看」著它們。
竭力對抗著如洪峰般的力量洗禮時,剛剛消失不久的幻覺又重複出現。
逃荒者們的幻影如泡沫般消失,又有另一群人的身影浮現。
窮困的海邊小鎮,臭氣熏天的漁港,一個站在破木船邊,驚駭地看著他的男人。
這三百年的漫長歲月,他已經無數次地認識到自己的無力,這本來就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沒有必要去掩飾美化。
拿巴倫大陸天災頻發,可這個世界並沒有解放軍叔叔。
楊秋定定地盯著這群人看了半響,悠悠想起,啊,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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